[摘要]陳染在《私人生活》中傾力描寫了三種女性:殘缺的女性,知識女性,在兩性對峙陰影中成長起來的女性。盡管這些女性形象各異,但不幸的情感、婚姻或家庭似乎成了她們命定的歸宿。現代女性的彷徨、孤獨、異化等在這里得到了進一步的闡釋。
[關鍵詞]陳染 女性命運 個人化寫作
陳染是新時期以來極有影響力的女作家。在官方意識形態仍左右文壇,宏大敘事仍凌駕于“個人化寫作”的今天,作為一名弱女子,陳染始終堅守個人化寫作的陣地。作家曾自言道:“10余年來,我在中國文學主流之外的邊緣小道上吃力行走,孤獨是自然而然的。”…
陳染的代表作《私人生活》自面世起就以強烈的個性受到公眾矚目,也因大膽叛逆遭到各方異議。《私人生活》中,陳染為我們描述了三類女性,與文中那些暴戾、喧囂然而又無比虛空的男性相比,這些看似軟弱的女性卻以她們特有的陰柔和韌性顯示了別樣的生命力。鳴奏了一首別具特色的女性之歌。本文將試著分析陳染《私人生活》中的三種女性形象并試圖挖掘她們的內在共同之處:
一、殘缺的女性
直面殘缺,甚至對這種缺陷美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欣賞和偏愛構成了陳染個性的重要方面。《私人生活》中,一只眼的奶奶、無胸的葛家女人、瘸腿的伊秋均屬此列。
奶奶一只眼睛早年被她那粗暴的男人打瞎了。她果敢地離開他來到“我”家當了保姆。然而,奶奶只是從一個男權世界逃離到了另一個男權世界,因為在“我”家里,同樣有著一個帶有傳統大男子主義思想,性格專橫、暴戾的父親。奶奶“永遠旋轉著她的圍裙”,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勤勞善良的女性,在奉獻了自己生命的全部之后還是免不了被遺棄的結局。如果說年輕時的奶奶采取了一種主動逃離男人的姿勢。那么年老的奶奶離開“我”家則純屬被迫。在這些強大的傳統男子面前。奶奶這樣毫無經濟來源和獨立生存能力的女性始終擺脫不了被奴役的地位。奶奶的一生,是遭男人放逐的悲劇的一生。
與奶奶由于外來暴力致殘不同,葛家女人和伊秋均為因疾而殘。葛家女人,在患上乳腺癌割除雙乳后,獨自承擔著“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迫”,葛家男人不但沒有給予她絲毫慰藉,反用一根褲帶結束了她本已不能長久的生命。這個“唇槍舌戰吵了大半輩子”的家庭,在葛家女人生病割乳。他們唯一和睦的性愛舞臺喪失了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毀滅。對性的強烈欲求把葛家男人的同情感和責任心焚燃殆盡,原本安分守紀的他在欲望得不到滿足后最終走上了謀殺親妻之路也從而選擇了自取滅亡之道。在這里,欲望對現代人人格的摧毀達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同為由于患病致殘,瘸腿的少女伊秋可說是“幸運”的,至少,她還擁有俊美的臉孔,豐滿肉感足以引起男人想象的身材。和倪拗拗相比。伊秋可說是一個更自卑更敏感的女孩,她有著很強的自我意識和自知之明。這個時時處處受到嘲笑、排斥的女孩就像陳染在文中所述的“貓雀故事”中那個無論在哪里都能活得很滋潤的肥貓一樣,有著“驚人的適應力”。她自有著一套生存理念和生存方式:無論生活多么不如意,她“從來不會哭”,認為“有什么可哭的”:面對別人拿她尋開心,“她不僅不生氣,而且表現得比別人還要開心,笑起來沒完沒了”……她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企圖融入集體生活中。然而。“由于她個人生理方面的殘疾。她被這個過于正常和健康的集體排斥了”。正因為伊秋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并為之付出努力而毫無所獲,所以她比較起主動遠離集體的倪拗拗來說才更具悲劇性。作為一個殘缺的孤女,肉感的伊秋或許只有在床上才能找到真正的自信。所以她和同樣年輕有著旺盛精力和性欲的表哥西大望的“性”關系的發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盡管葛家女人和伊秋有著截然不同的結局,但是在作為男性的肉欲對象這一點上她們是相同的。正如陳染在文中借拗拗之口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是通過欲望控制著我們的”。她們或因欲望而亡,或因欲望而生,在欲望的導控下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人生悲喜劇。正如吳義勤先生指出的那樣,“與時下商業大潮中的各種欲望化的狂歡景觀不同,陳染的小說呈示的卻是一幕幕帶有終極意味的人類悲劇性生存景象,她把自己孤立于歡樂的人群之外,以一種思想者的姿態體驗和言說著掩蓋于生存表象背后的那種生存之痛。”這或許就是陳染作為一個冷靜的有深度的作家的高明之處。
二、知識女性
同為知識女性,母親和禾又有著很大的不同。母親屬于精干的現代女性,性格堅強。是女強人:禾是沒落的貴族后裔,氣質陰柔,帶有家庭主婦的韻味,是典型的小女人。
盡管分屬于不同的性格類型,但在感情之路上,她們卻有著相同的宿命——不幸的婚姻令這些一度把感情作為唯一依托的女人遍體鱗傷。母親果敢選擇與父親決裂,走向離婚:禾則把感情寄托轉向異性。成為同性戀者。
母親一直是“我”所喜歡的,而專制、蠻橫、粗暴的父親一直是“我”憎恨的對象,這個在文革期間屢屢經受重創的男人,與伊秋那懦弱的父親選擇和家人一起詩意地離開人世不同,他把自身所受的壓力和委屈都以暴力的形式發泄到周圍的人和物身上。奶奶被趕走,小狗索菲亞羅蘭被驅逐,都是父親暴力轉移的產物。父母除了長年的冷戰外。婚姻生活不曾有絲毫的浪漫和溫情,他們那艘在生活之海中搖搖晃晃地航行了將近二十年的婚姻之船也過早的擱淺和崩析了。
禾。這個“骨血里透出一股沒落的貴族與書香氣息”的滿清貴族后裔曾有過一段非常浪漫美滿的婚姻生活。然而,正如陳染力圖在《私人生活》里證實的那樣,美好的婚姻家庭對于女性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存在,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轉瞬便逝。夫妻倆才恩愛了一陣,禾那個秉承“遙遠祖上的游手好閑、吃喝嫖賭的公子哥的習性”的丈夫就背叛了她。陳染為禾的丈夫設置了“華年病死”的結局,正如她讓葛家男人在殺妻逃匿多年后因“意外而亡”一樣,背叛女性的男人在陳染小說中始終難逃一死。這類頗具“因果報應”色彩的情節設置既是陳染對薄情寡義的男性深惡痛絕的表現。也是她能找到的為女性鳴不平的最好方式,盡管它在某種程度上只是陳染的一廂情愿而已。
“從戀愛、婚姻、家庭到勞動方式、社會地位、經濟報酬,女性的全面受挫終于使她們產生了根本的懷疑”,“許多女性開始回收感情,她們不再將愛情或者崇拜慷慨地奉送給男性:相反,她們開始重新審查社會為男性與女性所指定的一切”。正是這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對異性的失望,這個才二十幾歲的孤傲女人在男人死后把自己封閉在小屋里,開始了她那安詳而頹廢的寡居生活。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禾寡婦又不可能真正割斷和周圍一切人事的聯系。“我”,這個慢慢成長起來的在集體中孤獨無依的小女孩便成了整天蜷縮在臥室里的禾與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對文學的共同愛好使禾和“我”找到了更多的人生契合點,在這個比母親更具母性的鄰家寡婦身上。“我”尋覓到了溫馨的人性。“她的聲音總像一貼涼涼的膏藥,柔軟地帖敷在人身體的任何一處傷口上”,而在“我”身上,禾也找到一種情感的寄托,“她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孤獨無助地站立在那里等著我,等待我長大成人”。在這里,肉欲退為其次,心靈的溝通靈魂的寄托成為維系禾和“我”親密關系的重要所在。任何試圖從社會倫理道德層面上對同性戀進行批判的語言在這里都顯得蒼白和空洞。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作家,陳染始終以一種悲憫的情懷關注著每一個生命主體的女性的存在。現實生活中,男女兩性的對峙就像一把雙軔劍毫不留情的刺向雙方使得彼此傷痕累累。禾轉向借助同性之情撫慰她那早已被異性之愛傷透的麻木的心。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女性的這種情感轉向看成是對男性世界的更為有力的抗爭,把同性戀看成是對男性的更高意義上的背叛。在禾那長年累月封閉式的生活里,“我”的存在不啻于是照耀她那死灰一樣沉寂的生活的唯一一縷陽光。《私人生活》聽講述的三種女性的命運中。禾的生命可說是最為柔弱也最具韌性,因而她那無言抗爭的一生也尤為艱辛和痛苦。陳染通過讓禾失火死亡結束了她短暫而痛苦的一生,奏響了一曲哀悼沒落貴族女性的挽歌。
三、在兩性對峙的陰影中成長起來的女性
倪拗拗,這個講述了文中所有女性不幸故事的女子,在兩性對峙的陰影中慢慢地從一個小女孩兒長大成一個女人。幼年到成年的全部生活遭遇、生存體驗都在向她彰顯外部世界的強大與無情。如果說父親的專橫粗蠻是她幼年時期第一抹無法磨滅的陰影的話,那么T老師的偽善和刻意刁難則是籠罩她整個中小學生階段的一團濃厚的烏云。是她青少年時期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大學初戀情人尹楠的出現,盡管在開始時也曾帶給拗拗陽光但卻在日后留給她更多的陰霾。在倪拗拗這一人物身上,現代人的種種精神特質,諸如叛逆性和懷疑精神、強烈的孤獨感、異化的愛、非理性思維等表現得更為明顯。
少女拗拗曾懷著無比的仇恨剪壞了父親的褲子,也曾咬牙立志長大后把父親趕出家門。隨著父母婚約的解除。父親這一專制的角色從拗拗的生活中暫時隱退,然而這種來自幼年的陰影是她一生也難以擺脫的。T,這個對生活只有憤恨和不滿的年輕教師的百般刁難是拗拗敏感、自卑心態和封閉生活方式得以形成的關鍵所在。面對嬌小無助的女學生,T不惜借用“問題兒童”和“帶菌者”等侮辱性稱謂來加以詆謗和傷害。他甚至發動全班同學對這個可憐的女生進行“孤立運動”。并以此獲取快感。這是一個人格扭曲的教師,打著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幌子來進行摧毀人類健康心靈的勾當。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一直對她的生活構成威脅與侵犯,使她的學生時代充滿了緊張與羞愧的男人,竟誘導她品嘗了性愛的禁果。
拗拗,這個取義于“執拗”的名字本身就充滿了反抗、叛逆之意。也許正是出于對來自異性世界的強大壓力的反撥,作為一個弱女子,拗拗卻有著驚人的叛逆性,有著“對一切禁忌事物的天然的向往之情”及“把一般的對抗性膨脹到極端的特征”。然而,像陳染筆下的眾多人物一樣。倪拗拗主要是個叛逆的“思想者”而不是“行動者”。她對父親、對T的反抗更多的時候是通過想象在幻想之境完成,如想象父親被囚車押走,用眼睛“咬”等。
來自異性的巨大陰影從拗拗年少起就伴隨著她,強烈的孤獨意識也由此而生:長在父母雙全的家庭,她絲毫沒能感受到血濃于水的親情,享受到家庭的溫暖:身處校園生活的大集體中,她處處受孤立排擠,從來沒能融入其中:走在從小生活的城市,她也孤獨得形同陌生人。孤獨,如影隨形地跟從著她,構成了她生存的基本狀態。就連少年時期唯一的伙伴伊秋,兩人之所以能夠“融洽”相處也是因為她們作為孤獨的陌生人都不為老師同學接受才產生惺惺相惜之情。因此。當禾這個有著知識女性氣質和家庭主婦韻味而又同樣孤獨和無助的女性出現在拗拗生活中時,拗拗的感受是:禾“實在是我乏味的內心生活的一種光亮,她使我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一個溫暖可親的朋友,一個可以取代我母親的特殊的女人”。
《私人生活》中,無論是天倫之愛——親情,還是兩性之愛——愛情,都是被工業社會極度異化了的。小說中親情的殘缺常讓人感到揪心的震顫。自幼家庭不和,父愛的匱乏既使拗拗對父親充滿仇恨,有著“弒父”沖動,又使她“迷戀想象中的父親”形象,產生“戀父”情結。顯然,這是一種異化的親情之愛。戀人、夫妻的心靈隔膜,性愛混雜復仇、利用、自虐,本應靈肉統一的愛情在《私人生活》中由于種種原因而異化為靈與肉的分裂……正如有評論者指出的那樣:陳染在夢幻與現實的夾縫中將兩性關系中最有代表性的相異、對抗、欲望三位一體,將異化的愛情痛苦地撕裂,只留下永恒的心靈的孤寂和生命力的銷蝕。拗拗與T老師的無愛之性,與尹楠的最終分離無不說明了那種貌似合理而無愛情實質的兩性關系恰恰是最不人道的。對兩性愛情的失望使得人們的情感發生嚴重的扭曲和變形,拗拗與禾寡婦的同性戀便是對兩性關系異化的極致化闡釋。當拗拗深深愛戀著的禾意外身亡,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因病去世,唯一曾給過她詩意感覺的初戀情人也離她遠去時,在現實生活一連串無情的打擊下,“零女士”的誕生似乎在所難免。及至拗拗避開人群,躲進浴缸,進行人生徹底的“自我封閉”,這所有的一切的發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縱觀陳染《私人生活》中的女性,可以說,在這由獨眼奶奶、母親和禾、拗拗和伊秋組成的三代中國女性中,盡管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氣質、趣味修養不同,生活方式各異,但不幸的婚姻家庭都是其最終歸宿。如果說,獨眼奶奶逃離男性是源于一種被迫的無奈,那么。母親堅決與男性決裂則是出于一種自主的選擇:如果說,被異性之愛刺傷后的禾轉向了同性戀是女性對異性實行自我封閉的話,那么。拗拗的回歸“浴缸”則是女性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不得不采取的一種保護措施。在這里,女性在生活情感的陣營里步步退卻,終至無可逃遁。
作為一個勇于創新的作家,陳染通過對女性及其命運的書寫。深刻細膩地揭示了現代人的種種心理和宿命般的生存狀態。“不少小說家對私人經驗(私人生活)的關注,似乎并不是為了迎合讀者,也不是為了滿足他們自身的所謂的暴露欲望,而是將這一行為看成是對人性的辯護、對某一專制時代進行挑戰的崇高行為。他們對這種私人經驗(私人生活)的價值與合法性作了最徹底認定。”無疑,陳染是這類作家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