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至1980年,彭克柔同志帶著自己的作品就教于鐘掂棐,先后拜訪達四、五十次之多。三十年后,他將這些談話內容整理成文,出版這本《鐘掂棐訪談錄》。一般來說。訪談錄不如著書立說那樣主題集中,思慮慎密,結構嚴謹,行文考究,但訪談錄也有優勢,無拘無束,即興而出,更顯個性,更見真性隋。
鐘老思考文藝問題、電影問題的一個顯著特點,總是以一種戰略眼光,一種長遠的發展視覺切入。表現形態之一,關注新生代創作人才的成長。在他能自由馳騁的歲月,周圍總團結一批有才華的中青年人。五十年代中期,他與青年電影劇作家張弦的親密交往,即是突出例子。惜乎《電影的鑼鼓》敲響后,雙雙陸沉二十二年。新時期伊始,重獲寫作自由。多年積累的思慮噴薄欲出,早就醞釀的電影美學急待上馬,報刊約稿,各種研討會、座談會的請柬紛至沓來。處于這種繁忙境況下,能擠出大量時間與一個業余作者討論創作問題,足見關注新生力量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對求教者來說,他既是嚴師,也是益友。如作者所說:“他從不吝嗇對我的表揚,也決不放棄對我的批評。”且看鐘老讀了他劇本某次修改稿后發表的意見:
“北京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受劇院一套‘編劇法’的影響,拋棄了你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你來自西安,劇本里有‘羊肉泡饃’的味道。你是比較努力從你的生活經驗中吸取題材的。你不要把‘羊肉泡饃’丟了嘛!要有你彭克柔自己的東西嘛!……你掉在‘編劇法’里了,什么調料都有,姜、蔥、蒜,應有盡有,也正確,可就沒有你自己的東西了。”
那是個思想解放浪潮洶涌澎湃的年代,各種文藝思想雜陳,既活躍。又混亂。一個來自外地的業余作者,難免陷入困惑。鐘老的批評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從根本的創作方法上立論,從藝術本質在于創新著眼,品評美丑。他贊賞的“羊肉泡饃”的味道,正是從生活中吸取而有個性特色的形象發現。幾年后,鐘老在西安電影制片廠提出拍攝“中國西部片”,成為該廠的方向,自覺地立足于地區豐厚文化底蘊,在中國電影界尚屬首創。中國西部片一時震撼中國影壇,并享譽國際影壇。其核心精神,就是這種“羊肉泡饃”的味道。
《訪談錄》中類似的談話還有很多,再摘錄數條如下:
“商店櫥窗里的模特,什么美都上去了。就是沒有生命力!”
“名作家都是帶著自己的特點走上文壇的。你比我年輕,可比起當年巴金、曹禺開始成名的時候來,就大了,還能隨便‘看行情’去稿創作。”
“藝術要有自己的生活發現,這是鐵的邏輯。要在生活的基礎上虛構,不能在虛構的基礎上虛構。新作者都是帶著自己的生活走上文壇的。趙樹理只能寫小二黑,小芹,絕不會去寫丁玲、冰心的題材。”
對初學寫作者來說,最重要的,要樹立健康的藝術觀。美學觀。《訪談錄》的主要方面,致力于此。作者從這些談話中受益匪淺,故在三十年后,公諸于世。對當今的文藝愛好者,這些箴言也不會過時。
鐘老晚年,閱盡人間滄桑,深深體味過世態炎涼,因而特別重視文化人的人品。他的一篇文章題目就是《九分做人,一分做文》,充分體現這種理念《訪談錄》中,他談論過郭沫若、矛盾、曹禺等大作家,對張志新這樣勇于經受百般折磨而抗拒法西斯文化專政的志士,充滿崇高的敬意。令我倍感親切的。則是他對自己的剖析:
“我這一代人,就是從那種政治環境里過來的1957年確實覺得自己是錯了,上下左右,中央文件,各級領導都說你錯了,還能有什么懷疑呢?一直到周總理逝世后才醒悟過來,這么多年可悲處就在這里!……”
鐘掂棐少年時代失學、失業,十八歲赴延安找到自己理想的天地。其后在敵后的艱苦戰爭環境中經受過嚴酷的考驗。建國后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參與重要文章寫作,接受毛澤東的宴請。他的那支帶著“麻辣燙”味道的筆,自由揮灑,都是在宣傳黨的文藝方針。孰料一旦敲響電影鑼鼓,震怒天庭!從此不斷受批判,寫檢討,心悅誠服地當馴服工具,直到聽到新時期前夕的一聲晾雷!
像鐘老這樣的悲劇,很有典型性。幾代仁人志士,為了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新中國而投身革命,卻在封建法西斯文化專政下被異化,背離自己的初衷。新時期改革開放的春風化雨,召喚著人性的復歸。這樣的人物,當前流行的命名為“兩頭真”。他們坎坷曲折的人生經歷,乃引領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的寶貴文化資源。
再,覺醒的道路很不平坦,且需要不斷深化。《訪談錄》中鐘老兩次提及《資治通鑒》,透露了這樣的信息。第一次是談到《人民日報》發表的張聞天的文章。闡述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后的中心任務就是搞經濟建設,不斷提高人民的物質文化水平。鐘老贅揚道“黨內還是有明白人。”沉思了一會,又說:“《資治通鑒》不夠用了。”第二次談論中外歷史上的治國之道。“鐘老幾乎是厭惡地進出一聲:‘現在靠《資治通鑒》是治不了國的!”他何以會有如此濃烈的《資治通鑒》情結呢?
七十年代初,鐘老和我所屬的影協及其他藝術家協會成員均在天津近郊的潭泊洼文化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像我這樣曾關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大多數經過批判斗爭后回到人民隊伍的人,白天勞動,晚上開會抓“五一六”分子。鐘老等極少數人,尚未“解放”,不具備參加這種會議的資格。一夕,我逃會來到鐘老的陋室,他正襟危坐地在讀一本大書,書上用紅藍兩種色筆寫滿了眉批夾批,翻過書的封面,《資治通鑒》o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他竟然能靜下心來如此認真地研習這種老古董。令我大吃一驚!追問何故?他聽說毛澤東曾讀過《資治通鑒》多遍,為了探尋毛澤東思想的重要源頭,他也要遵循偉大領袖的為學之道,探訪真理。誠然,毛澤東晚年的治國之道,往往來自這一類的中國史籍。例如當年的一項治國綱領:“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即是脫胎于元末朱元璋逐鹿中原之際,一個義土獻上的國策:“高筑墻,廣積糧,晚稱王。”中國的史籍,的確有很多值得繼承發展的智慧,但最大的局限在于,其主旨多屬服務于爭奪皇權和鞏固皇權的王霸之術,散發著濃烈的封建專制主義發霉的氣息。建設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國歷史上無先例可循。這也是毛澤東晚年走上歧途的一個重大因素。
鐘老即使在個人迷信桎梏之下,仍窮根溯源,探其究竟,不愿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一旦覺醒,反戈一擊,就能寫出振聾發聵的文字來。《訪談錄》寓有這樣的啟示。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