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自主權的展現

摘要 明代由于市民階層的擴大，傳統審美準則受到強烈沖擊，市民的審美趣味發生巨大變化，從遵從倫理觀念發展到情感的滿足?！抖攀锱涟賹毾洹放c《賣油郎獨占花魁》對情欲大膽追求，在婚姻愛情故事中提出了新的觀念，不僅要自主選擇佳偶，而且追求互愛、平等的愛情。主人公不再看中門第、地位，顯示出極大的歷史進步。

關鍵詞 自主權 愛情 平等

馮夢龍是明代著名的通俗文學家，他收集整理改編話本小說成《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以下簡稱《三言》)在我國小說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自唐傳奇始，便有許多進士和娼妓的才子佳人題材的愛情故事。而明代工商業的發展和城市經濟的日趨繁榮，導致社會上縱欲好色的風氣日興。所以《三言》中便有許多關于妓院愛情題材的故事，然而其重點不在情欲的描寫。而是注重對愛情的追求。這種追求，明顯地與社會既定的價值不符，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和沖擊《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警世通言》卷三十二)和《賣油郎獨占花魁》(《醒世恒言》卷三)二篇作品皆是以妓院愛情為故事背景，籍此來作一個妓院愛情的探討和比較。

故事中的女主角風華絕代，雖然是位于社會下層的娼妓，卻擁有過人的智慧、高尚的心靈和堅貞的愛情。在文章中，她們不再是男人的附庸。而是掌控自己未來的決定者。盡管結局各異。但是從文中可以清楚勾勒出，一位女子如何運用其自主權來追求她理想的歸宿。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妓院愛情

杜十娘十三歲誤落風塵中，從此成為封建貴族世子享樂生活的對象，終日活在金錢交易之中，所以可以理解她為何如此渴望擁有一個人的尊嚴。

杜十娘是一個兼具聰慧與堅貞情感的女子。與李甲相遇，兩人一見鐘情，情投意合，朝歡暮樂，終日相守，海誓山盟。面對李甲，她交付了自己的真心，渴望他回報真誠的愛情與尊重，更將他視為理想生活的開端。她運用巧智脫離妓院，讓李甲參與借款贖身，刻意讓李甲為他們未來的生活盡力付出，可見她的聰明機警。十娘滿懷希望的跟隨著李甲南歸，她雖然知道日后要讓李布政接受她這位媳婦，仍需要努力，所以她愿意“權作浮居”，以時間換取空間，可見她的委曲求全。無奈一次無意的歌唱，居然將自己的命運急轉直下，她再次被當成商品轉賣他人。這是杜十娘所最無法忍受的，她從商品交易的世界中脫離，沒想到她最心愛的人，居然沒有勇氣面對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難關，僅僅以千金就將這段恩愛一筆勾銷。杜十娘不愿再接受這樣任人安排的生活，她沒有哭哭啼啼地哀求李甲回頭，也不愿隨著貪色的孫富離開，這都不是她要的。從良嫁人并不是她的最終理想，她追求的是有真摯情感和真誠相待的夫妻生活，她渴望一顆休戚與共、生死與同的心。所以她選擇最轟轟烈烈的方式來作一個結束，在痛罵無情的李甲和無義的孫富后，抱著她所有的心血一起沉入江中，讓他們知道他們所失去的是這么一個人世珍寶。

情和禮法的沖突，是造成杜十娘和李甲愛情悲劇的間接殺手，也是李甲背棄十娘最大的因素。當妓院愛情要落實到現實社會中，也正意涵著對既有社會格局——既存于社會中的階層區劃、人倫秩序——挑戰的意圖。

封建禮教勢力的巨大和威脅，是由李布政這個人物顯現出來的。從頭到尾這個人物并沒有真正的出場。但是處處都讓人感受到他存在的力量，他影響、控制乃至決定杜十娘未來的命運。故事一開始便刻意點出李布政的存在，“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紹興府人氏。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闭f到李甲與十娘情投意合，“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逼降囊痪湓?，卻是全文發展的伏筆，直到孫富的陰謀得逞，杜十娘投江而死，都和這一句話有關。所以當孫富點出“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不啻是說中李甲心中最難的抉擇，更是揭示出當時社會嚴酷的現實。《明會典》卷一百六十二婚姻條中明確規定：“凡官吏娶樂人為妻妾者，杖六十，并離異：若官員子孫娶者，罰亦如之。”對于官員及其子孫娶樂妓為妻妾。明代禁得比前代嚴格。更何況那位“位居方面”、“拘于禮法”、“素性方嚴”的李布政，如何肯讓兒子娶回妓女。杜十娘也不是不知道這一個事實，但她以為可以透過以退為進獲得最后的勝利：

不若與郎君于蘇杭勝地，權作浮居。郎君先回，求親人于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后攜妾于歸，彼此安妥。

所以，如此精警聰明、老練沉穩的杜十娘，沒能看透孫富所說的封建宗法社會的真相，沒能看透這個社會的世態人情，或者說她心存幻想而不愿認真去看清。所以，即使孫富沒有出現、李甲沒有叛離十娘。讓十娘順利回到李甲的家中，李布政可以忍受他的媳婦出身娼門?他的心中堅定不移的門第觀念。不會因為十娘的聰慧和她帶來的財富而輕易化解。

在作者的精心設計下，結構上形成了社會地位和道德水準的對應特征。表面上看來，十娘和李甲在社會地位上有著顯著的差距：李甲是有身分地位的，而十娘雖是名妓，身分卻是低下的。他們的結合，似乎是十娘高攀了李甲。然而從良的過程與行為發生的不同變化，揭示了兩人道德水準的差異：而對十娘道德水準的稱道，是透過十娘投江的情節來加以強化，從作者與敘述人的角度頌揚了十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道德行為。正由于這樣的結局處理。作品為一個社會身分地位低下的妓女，賦予了一種時人視為高尚的道德品格。它試圖說明：一個人的社會地位高下并不決定或等于其道德水準的高下。

《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妓院愛情

莘瑤琴原本是個清白人家的掌上明珠。無奈遇到戰爭的動亂和惡鄰的欺瞞。才墮八煙花。從她被設計梳弄后，還是托病不肯接客，可見她純潔的本性。最后在劉四媽的勸說下認識到，要掙脫困境的唯一途徑，就是獻笑接客、力掙贖金而后從良。所以她雖然過著送往迎來的生活，但是總在留心找個知情識趣的人。從她最后為自己贖身時所儲存的金錢，便可知道她這個念頭是堅定不移的。

然而她久處在王公貴族的諂媚逢迎之中，一度迷失自我，在遇到秦重時。她的談話出現了對身分地位的重視：起初是說未聽說城中有秦小官人不愿接他：接著，認出了秦重后說他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會被人笑話：最后，了解秦重后感到他是千百中難遇的最佳人選，可惜是個市井之輩。直到遇到吳八公子的羞辱，她才恍然大悟，她雖然高居于眾人趨奉的“花魁”地位。實際上終究不過是一個任人蹂躪摧殘的煙花女子。終于徹底領悟秦重才是她要托付終身的對象。她主動掌握擺在眼前的希望，率真的對秦重表示原意嫁給他，即使是生活清貧，亦死而無怨，一步步邁向了鋪設多時的幸福之路。莘瑤琴靠著自己的力量買贖自由和自尊，并把握住真誠的愛情，終于從一個被欺壓在底層的弱女子，到掙得花錦般的家業。莘瑤琴掌控自己的未來。按部就班地通向理想與幸福，亦正是明代婦女自我覺醒的一幅遠景。

這篇小說突破了以往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故事，將一個非才子型的小市民推為愛情主角。并賦予他完美的道德品格。而故事的結局，更不是科場揚名，而是莘瑤琴嫁予賣油郎，布衣蔬食，死而無憾。

這在婚姻的價值上是一個大突破，人們不再把身分地位、功名利祿等功利性的因素放在愛情生活的第一位，人們被世俗觀念扭曲的心靈在這里得到了復歸。美好的情感，終于戰勝名利而呈現出他應有的價值。

秦重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賣油郎，但是他用真情令人刮目相看，更以高尚的人格精神令風流的富家子弟失色。他平等待人，對于莘瑤琴，他沒有任何嫌惡，他將她視為一個人來尊重和愛護，與貴族子弟玩弄作賤妓女的心態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時代在前進。城市經濟的繁榮。商品生產的發達，促進了市民階層的勃興，使得市井平民登上了社會舞臺。明中葉以來，思想解放浪潮沖擊著傳統的封建禮教，所以這一個故事呈現了市井平民以自己真誠的感情，擊退了貴族階層的門第觀念，而對妓女爭取人的權利和自由，也指出一條確切的路。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賣油郎獨占花魁》悲喜劇的比較

馮夢龍的這兩篇作品都是以妓院女子為主角，杜十娘與莘瑤琴一樣為了追求理想中的愛情而贖身，但是結果卻迥然不同：杜十娘以自沉來結束自己的生命，而莘瑤琴卻是嫁得有心人，全家團圓的大喜劇。歸納原因，這樣的結局是因為文中個人(人物性格的差異性)和社會(現實生活中的禮教規范)兩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一、人物性格的差異

(一)杜十娘與莘瑤琴

杜十娘與莘瑤琴智能與外貌兼具。兩人都是貌如天仙，人間絕色。除了美貌外，從兩人和鴇兒斗智離開妓院，并皆私自蓄有一大筆的財富不被發現，都可以知道她們也是具備相當智慧。

杜十娘與莘瑤琴皆具備對真情的標榜與追尋。杜十娘見李甲忠厚志誠，便有心向他。在李甲籌不到錢時，她也一再資助。知道李甲的父親可能一時無法接受她，她也愿意暫時委屈在外：見到李甲煩心，更軟言撫慰。一切都是因為她是真摯的愛著李甲。

莘瑤琴醉后醒來。知道秦重這般對她好，她拿出了二十兩銀子交給秦重，一方面是不想秦重花冤枉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不希望他們之間維系的是金錢交易的關系，而是化“嫖妓”為平等對待。在決定嫁與秦重后，她不需要秦重為她贖身，也不用擔心她過慣錦衣玉食，她若可以嫁給他，便是死而無憾了。婚后更將她所有的積蓄全數交給丈夫，全心相夫教子。她選擇放棄人人捧在手心呵護的日子，成為一個市井之輩的妻子，秦重雖不是她當初所期待的王公貴族，但是她清楚知道，秦重才是真正疼愛她、尊重她的好男人，她的幸福就在眼前，所以她不能放棄。

杜十娘和莘瑤琴的情感自主權都是自己掌控的。她們都是自己選擇了對象，自愿追隨對方，以及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杜十娘在知道自己被李甲賣給孫富之時，雖然她無法認同李甲的交易，卻默默地妝扮自己，因為她已經決定了她自己的未來。她那么一心一意對待這份感情，居然被一場交易輕易取代，她如此真誠而重視的愛情，就這樣被蹭蹋，所以她不愿茍活于世間，因為她心中的美夢已經被摧毀。她雖身為娼妓，但是她還是擁有成為一個人的尊嚴，所以她選擇最震撼的方式結束自我的生命，不愿意再成為男人的附庸。

莘瑤琴從她當初聽到劉四媽那一段“從良論”之后，她無時無刻都為了這個目標自我堅持著，她積極地留意是否有合適的對象，更努力地積蓄為自己贖身的費用。在接客時，也是喜歡的才接，不喜歡的便找借口回絕。自己的婚姻，更是她主動提及要嫁給秦重。結婚之后，更是吩咐丈夫備幾份厚禮，以答謝寄頓箱籠之恩，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宣揚她從良嫁人的訊息，從以上種種都可以看得出莘瑤琴對自己情感的自主。

然而杜十娘與莘瑤琴也有相異之處，正是兩人的性格差異導致了不同結局。杜十娘的性格剛烈，她一生都在追求真誠的愛情，追求愛情中的人格平等、尊嚴和自我價值，希望獲得夫妻間愛情生活中的真誠相待。當理想破滅時，她不甘心放棄立身的原則，不愿忍辱偷生，所以以死明志，顯現出強烈的抗議性格。其實她可以不用走到絕境的，當李甲孫富求情之時，她可以選擇帶著她的百寶箱獨自離去，但她沒有。她選擇了一個最強烈的控訴方式，來抗議所有對她的不公平，也就形成了這出悲劇。

莘瑤琴雖然也很有自我主張，但相對杜十娘，她顯得溫柔和順，保有比較多的彈性，可以在環境中隨波逐流。所以她可以忍耐在妓院不堪的生活，轉而期待未來：而她在被吳八公子欺凌后沒有想不開，只是更清楚自己想要的幸福在何處。她可以放棄對身分地位的堅持，成為一個平凡人的妻子，獲得最后的幸福，都是她能屈能伸的性格所致。

(二)李甲與秦重

杜十娘悲劇的直接殺手，是李甲的負心。李甲一直是一個軟弱、自私、猶豫的人，每當十娘問到他對她們將來的看法時。他不僅想不出萬全之策，而且痛哭流涕，不發一語。他沒有秦重對花魁那般深厚的感情，也沒有秦重的堅持，更不如秦重踏實。所以在碰到圓滑世故的孫富時，他就投降了。他長久以來徘徊在前途、禮法和愛情上無法抉擇，現在有人要替他解除這個包袱，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他自然欣欣得意，從而把十娘逼上絕境。

秦重在愛情的路上就比李甲勇敢，因為他是市井平民，身上不用背負著社會壓力和傳統價值觀的包袱，沒有人會在乎他婚配的對象是何人，他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而不必考慮是否門當戶對。所以他盡管知道他的身分地位和財富都比不上莘瑤琴時，他還是沒有放棄她，他用他的細心體貼獲得了莘瑤琴的青睞。他覺得他為莘瑤琴做的一切都是本分內的事，不求報酬，所以他獲得了美好的結局。

二、禮法的束縛與否

莘瑤琴在多年觀察、受盡欺凌之后清醒過來，選擇了沒有門閥地位卻滿懷真誠的賣油郎。這是她比杜十娘明智之處。秦重是一個市井之輩。身在市井階層，就不受到封建家庭的約束。也無關門第、地位的懸隔，甚至也不存在科舉及第所可能帶來的新變化。所以莘瑤琴能擺脫一般妓女為妾、為鴇的悲劇，獲得了喜劇結局。

杜十娘距她只有一步之遙，但她卻邁不過這一步的門坎。所以杜十娘盡管比莘瑤琴更精明機警，但是她看不透現實生活中的門第觀念和封建禮教對她的批判。她以為握有百寶箱，并權作浮居，就可以讓李布政接受她的出身，但是事實上，這股龐大勢力卻緊緊咬住李甲不放。所以杜十娘苦心經營、周密安排，卻仍是逃不開悲劇的命運。

說到妓女的愛情，絕非是褻瀆了愛情這個字眼。或許，只有在風塵中受侮辱受損害的女人，才更懂得愛情的價值。因此。不論這愛情是喜劇或悲劇，都包含著平常人所體會不到的辛酸。

杜十娘和莘瑤琴都是智慧、美貌兼具又品格高尚的女子。雖然長期生活在金錢交易之中，但是她們都沒有喪失心中最純潔的情感。她們渴望從良，爭取自主的自由，所以一旦有個可以依靠的男子出現時，她們是這樣全心全意的愛著他們，交托自己的一生。她們自存私蓄、自贖、婚姻自主，都在顯示著她們主導著自己的未來。無奈因為對象的選擇不同，所以必須面對的未來也是截然不同的，莘瑤琴以喜劇收場。杜十娘以悲劇收場。但從她們身上可以看到，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面對現實難關時，勇于挑戰、決不屈服妥協，這樣的勇氣，是值得贊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