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肋無處不在。只是,不同的時代,其倍受關注的焦點各有不同。歸根結底,都在我們是否擁有較為積極的態度和足夠強大的智慧,與它直面、將它消解。
帝制分裂時代的舍棄智慧
雞肋是一種微妙的審美趣向,亦是清晰的審實客體。《九州春秋》的故事,使得“雞肋”從實物抽象化的初始,就被蒙上了一層有關血色的悲劇陰影。人們牢牢記住了楊修的血和他無味的悲壯,交付于西風古道,長自悲涼。
事實上,跳開戰爭本身,用放大的眼光看,楊修的比喻恰恰賦予了雞肋一個積極的聰明的含義。誠然,漢中北倚秦嶺、南屏巴山,人口稠密、物產豐饒:從戰略上說,乃絕蜀道之要沖,拒中原之屏障。漢高祖劉邦甚至能籍此發跡。但是,在大分裂時代,戰爭極度消耗生產的背景里,漢中戰局的勝負并不足以改變魏蜀雙方大局的優劣以及核心戰略的重心。其實雞肋的智慧在于,面對具體的戰爭形勢,與其氣合,進行不成比例的互耗,不如舍棄,退求生聚。戰役的技術雖能修正細節,卻往往無力從根本上動搖戰局的根本,尤其是對峙雙方承擔物質實力以及執行權力的階級的屬性有著互為伯仲的前提。
往前追溯400年,泰國的成功就在于舍得拋棄雞肋的物質和道義,打破了上述的前提,讓六國“自身而滅”。
帝制大一統時代的道德悖論
在這以后的中國帝制歷史,于多次民族大融合的背景里,游牧民族特性與農耕民族特性強制性的滲透與反滲透,使得承擔精神文化的階級屬性不斷進行著異乎尋常的反復。而儒教的獨尊,又為這種反復提供了生成雞肋式道德悖論的舞臺。眾所周知,儒家系統的道德實際上是維系著帝制王朝制度的根基。人們習慣于從道德碎片中打撈渡船,最后非特不能到達彼岸,還往往陷落于理性的窠臼中無法自拔。而所謂之理性淤積到一定程度,道德便由社會約束力轉變為充滿社會認同感的武器,反過來傷害原始的絕對道德。譬如模范官員海瑞餓死五歲女兒之事,讓人不免產生不寒而栗的恐懼。在再生產能力高度匱乏的時代,這種帶給人戰栗和恐懼的雞肋式道德又是如此的不可或缺,其核心性又將整個帝制歷史繞入雞肋式存在悖論的境地,并無法通過最強有力的技術而加以破解。
擁有帝制王朝最高智慧的少數人,他們擁有以可執行性方式消解雞肋環境的能力。這樣的能力往往是溫和而討巧的。用日本儒學大師岡田武彥的話來說,“中國哲理圍繞著‘恬淡、知足、樂天’……已達到了某種高級程度上的自我消解”。而其消解之客體,毫無疑問,正是雞肋式的核心問題。
信息時代的反證驅動力
現時代被普遍認為是信息時代。
在現時代,無限量的信息取代了其他所有問題而成為時代標志。就本國而言,精神文化的承擔階層由封建帝制時代的單一化轉向多元化,而維系各階層的橋梁也趨于復雜:另一方面,帝制時代的雞肋特性以過濾的方式部分保留了下來。
無限量的信息無疑是一柄雙刃劍,我們無可否認其積極和深遠的意義,但面對其打破的固有平衡與禁忌不免深存疑慮:一方面,當溫飽從大眾的核心關注點消失,奢侈品及精神體的存在漸趨顯要:另一方面,信息量的增大加速了生產節奏,必然以削弱生活品質為補償:當代大都市的鋼筋叢林用“智慧”掩蓋了自然,在高層電梯公寓的現代化廁所中匆忙排泄的經濟社會中堅份子,做夢也想象不到譬如元代畫家倪云林那樣風雅得讓人眩目的飛蛾廁所,美得是何等精致、何等可怕。而漢堡和炸薯條對健康的傷害,也遠非雞肋無法滿足味蕾的享受可比。
當然,信息對民眾影響至深的還屬心態。人們可以輕易獲悉好于自身境況的狀態,兩相比較,便深覺活在雞肋生活中。如此狀態將精神化學反應,便會催化出仇勢、仇富情緒,而本身一旦得勢得錢,其跋扈姿態必定令人瞠目、嘆為觀止。
這等由“雞肋”產生的病態心理可以通過技術方式解決(只是多數人未曾認識到,甚或從主觀上將其屏蔽)。我們所要探討的要點,更應該置諸本源,那就是信息傳播端。本時代民眾絕難以主動的方式去計劃性的獲取信息。信息載體所承擔的內容出乎意料之巨。它們甚至直接決定了受眾的精神存在性。從這層意義來看,本時代的結構可以如此劃分:高層機構和底層機構間的敷設已然偏離制度性聯系而轉向傳受性聯系。精神文化的承擔階層已由自然地文化客體本身轉向商業目的投放。在絕大多數受眾審美無立場的條件下(高速時代,審美立場的積累原是一種奢侈),販售平庸、低俗甚至妖孽的雞肋“文化”,此類“文化”猶如之前提到的漢堡和炸薯條,能滿足味蕾、免除饑餒,卻會大大傷害受眾精神健康——尤其是對孩子。我們應該欣喜地看到,文化多元化的另一端,有一種叫做“內涵”的聲音從寂寞處發起。他們面對雞肋所運用的方法,是充滿黑色幽默的自我解頤和向外消解,維系著制衡信息載體的力量。不能不說,或多或少,這也令人看到了時代精神的積極面。
也許,雞肋不過是在略顯悲劇式的反證狀態下,為本時代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內源驅動力——當然,這需要智慧的淬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