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骨架的宣紙燈
選擇做宣紙燈,首先是基于對美的追求。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做技藝高超又美麗的東西。無論是繪畫還是器物。
張潮《幽夢影》的序言里有一句“昔人云:梅花之影,妙于梅花。竊意影子何能妙于花?惟花妙。則影亦妙。枝干扶疏,自爾天然生動。凡一切文字語言,總是才人影子;人妙,則影自妙。”設計是人的影子,十幾歲初學設計的孩子就做不好中式家具,六十幾歲歷經滄桑的老頭也做不了給可愛小女生穿的衣服。我愛畫畫愛寫字,對每天看電腦十幾小時的工作方式非常抗拒,我就做不了交互設計,把握不了交通工具的設計,但手還算靈巧,但凡繡花剪紙,畫畫寫字,做飯燒菜這些動手做的東西我都做得不錯。而做一個宣紙燈則非常自然,順理成章。
還是有一些偶然性,一次光芒穿過紙張,使我發現宣紙片疊加后,透過去的光變得很柔和很溫暖,所以我決定要給紙片一個造型。為了做這個燈,我堅持了半年,慢慢的研究手工藝,試驗了多種民間工藝,結合了其中幾種,做得很有興味,算是耐得住寂寞在做設計吧。起初做過方形的,六邊形的,都相對簡單很多,直到圓形宣紙燈和企鵝型的燈做出來之后,我才真的覺得這個燈有了它的價值。現在成型的紙燈,其實有過很多失敗的前身,最終才做成了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大,優雅美麗,用宣紙片貼成,沒有骨架。曾經有一個德國教授來無錫,最令他驚訝的是面筋,圓,中空,簡直不知道是怎么做成的。而我的燈,最令人驚奇的地方就是中空沒有骨架。
當然,做宣紙燈還有幾個非常實際的原因。
一是我非常渴望把自己的設計做成實物。可一旦進入現代工業的流水生產,公司決定投產某件設計,要計較成本,要做市場調研,這樣你就得改了又改,被迫在設計上做出妥協,最后往往還無效。我想換種思路,找一個自己能關起門來做設計,還能動手直接做出來的方式。
二是想做一個不會被山寨的設計。在中國,單純仿冒外觀是非常容易的,但一個手工藝方法,要仿的話,卻需要花時間去探究,需要投入,山寨很難做到這一點。我的燈不好做,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去仿它。
很多人問我紙燈是不是容易燒壞,是不是容易破。其實它根本不會被燈泡的熱量燒著,只要你不用火燒它;它是怕潮,相機也怕潮。所以你就要好好愛惜,經常把它點亮不讓它受潮,只要不往它身上潑水,不砸它,它就不會壞。可是就是這樣,好多人還不滿足,他們是想要一個金剛燈。我們都被廉價的或者一次性的產品培養得喪失了對東西的愛惜感。我希望慢慢發展手工藝品牌,將這種愛惜感找回來一點點。
什么是手工藝
對于從抽象表現主義開始的現代藝術,強加哲學,我總覺得是理過其辭,淡乎寡昧,無論如何也心儀不起來。其實現代藝術是我少年時期天天浸淫于其中的,年紀漸長,反而對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的手藝好奇起來。汪曾祺回憶沈從文提及某件文物時常是贊嘆不已,馬王堆那件不到一兩重的紗衣,沈先生不知說了多少次——那刺繡用的金線原來是盲人用一把刀,全憑手感,在金箔上切割出來的。沈先生說起這些時總是感動極了,我也感動,對別人說起好多次。又得知原來現在世界上造精密儀器的方法,還是中國古代的失蠟法。馬未都講他曾得到一只精美的古董碗,以為是皇帝用的,誰想竟是普通百姓用的碗,這讓他對文物產生了興趣,也使我對傳統工藝的造物之美有了更深的認識。
無論東方西方,藝術都是有錢有閑階層的玩物,這些人的品位書寫了由名家名作構成的藝術史。在中國,由于歷來的文土傳統,藝術和造物都多少有點文人趣味。中國文人的作為并不止于寫詩寫書,凡是他們用的東西,都被品評過,改造過,所以咱們的紫砂壺就比雕花鑲邊亮晶晶的銀茶壺要洗練淡逸有韻致得多……他們不但自己挑選品評,有時候還自己設計,嵇康打鐵,朱笑天做木工,趙估不但舞弄舞弄丹青,還愛把夢見的東西變成真的,有一次夢見雨過天晴,醒來便下一道諭旨“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所以你看汝窯的東西這么美麗,都是能工巧匠克服困難做出來的。清代的幾位皇帝處理泱泱大國的政事之余,還特有閑工夫把玩自己用的器具,便是一點花瓶上的紋樣、木刻上的落款不滿意,也下令工匠一改再改改到滿意為止。這樣的上行下效,結果是連窮書生家里也拾掇得雅致,貧也講究個清字,什么叫為濁富不若為清貧,就是家里東西少,但是得像模像樣,窗明幾凈的。
可明清以降,經過迭次的極端革命,加之文革造成的文化割裂,審美斷層到一個幾近悲哀的地步——那種仿明式家具,假大理石和酒吧燈光的組合,我在很多人家里都領教過。林語堂曾說,中國人在科學上“無論如何不能自命不凡”,而在哲學上“永遠不會給西方留下一個持久的印象”,在社會組織上“孔學過于刻板,道學過于冷漠,佛學過于消極”,只有藝術上中國是獨特的,中國人“明白同棵樹的早晨與夜晚、明朗的白天與迷霧的清晨,影子和色彩是怎樣的不同”,生活本身的藝術化是中國文化中最經久不熄的品質,曾經在江南得到了最為充沛的表達,而現在則早已煙消云散。
近代設計思潮把社會責任、環保、科技都丟給設計師,造型和美感卻在設計教育中被忽略了。
我一直堅信美不該被忽視,且不說西方有“懂得在戰爭中保留美術館的君主,就不會發動戰爭”的說法,近代辜鴻銘也認為“禮”與其翻譯作“rite”不如譯作“art”,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鑒澈刺感情之弊,而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以物品陶冶性情,撫慰心靈,會不會也讓人更良善謙和文質彬彬似君子呢?
古代的物品為什么好看,還跟都是手工做的有關,海德格爾說:“在每一件作品中所包含的每一個手的動作都貫穿著思的因素,手的每一舉措皆于此因素中承載著自己,一切手的作品都根植于思。”手帶著幾十萬年進化得來的靈活靈巧,故俗語有云巧奪天工。
現在有些工廠根本不做設計,從圖紙到機器生產,全然沒有經過手的撫摸,沒有拿在手上整體感受,生產出來的東西讓人一愣的丑。
當然我不是說所有的現代設計都糟糕,至少一些價格便宜的東西幾乎是細節上粗濫,搭配上刺目,難道廉價就活該不美,花大錢才能請到好設計師?
大眾的美感是一個基礎,審美缺席造成了今天的產品良莠不齊。我們可以慢慢的把它們抬回來,但是不一定只能從西方的設計和藝術里汲取養分。米蘭、紐約設計展覽里頭那些有點怪的設計,那些看起來不怎么樣的設計,是要有一整個設計史的觀看經驗才能看出其間趣味的,不適合大部分國人欣賞。反而是要對中國文化有真正的認同感,浸潤于其間,才能做出真正好的中國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