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門之名來自于中國古書《呂氏春秋》中的一句話:“黃帝時,大容作云門,大卷……”,相傳存于五千年前黃帝時代的“云門”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卻不知遭逢怎樣的變故,舞容、舞步均已失傳,只留下這個美麗的舞名。
去年的正月初六,臺北縣八里云門大排練場,早春潮濕冷峭的空氣里夾雜著焦糊的味道。深夜的一場大火,將云門三十五年來累積的心血付之一炬,獨一無二的布景、道具、音樂、資料、圖書全數盡毀,只留下服裝間和小排練場。
今生的云門比前世蒙福,她不會如五千年前般兀自消失。祝融之災過后,云門有形的實體被燒毀殆盡,但記憶和智慧卻浴火重生a“這是老天爺給三十五歲的云門舞集最大磨練。”林懷民在滿目瘡痍的現場折下早開的櫻花,將枝椏傳給舞團成員聞聞香氣, “就讓三十五歲的云門從頭開始吧?!?/p>
中國人的現代藝術——云門舞
1966年,林懷民第一次在臺北的中山堂看到澳洲芭蕾舞團跳《天鵝湖》。結束后,一個拔尖的女聲說:“我們就是永遠跳不出這種水準,因為,我們的腿太短了?!蹦悄辏謶衙?9歲,滿心不服。1973年,兩手空空的林懷民在臺北老舊的巷弄公寓創辦臺灣地區第一個現代舞劇團,取名“云門”。林懷民想讓這個遙遠而模糊的背影轉過身來。
彼時的臺灣地區,還是一個認為“男孩子跳舞不正常、女孩子跳舞不正經”的極端保守年代,林懷民大膽地脫下衣服,露出赤裸的肌膚,大聲道:“我有一個夢——我要創立一個中國人的現代舞團。”
一切都是從頭摸索。林懷民就地取材,在文化中去挖掘自己。不管是從傳統戲曲、文學,還是故宮博物院。
1978年,林懷民帶著舞者到新店溪畔排練,舞者們問:“我們來這里要干啥?”他答:“你們累了,那就睡吧。”林懷民讓一個個舞者,在溪邊的大石頭問,或臥或息,不舒服的時候,得挪動石頭,壓低身體,試著抬運。于是,《薪傳》里先民胼手胝足,開墾拓荒的舞動,就在體驗中逐步產生。在臺灣地區的土地和歷史里,林懷民找到了新的力量。
從《白蛇傳》的目眩神迷、《紅樓夢》的斑斕絢麗,到《九歌》的無語凝噎、《薪傳》的沉默雄辯,在滿臺滿眼的中國符號中,林懷民試圖回答一個困擾中國藝術界將近一個世紀的問題:到底有沒有屬于中國人的現代藝術。
整個八十年代,沉穩內斂,帶有深邃的人文歷史底蘊的云門舞劇安撫激勵了焦慮悲’隋的臺灣地區,成為人們心中溫情的集體記憶·而頻繁的海外演出也為云門贏得了至高的國際聲譽。《紐約時報》首席舞評家安娜·吉辛珂夫表示,“林懷民輝煌成功地融合東西舞蹈技巧與劇場觀念。”德國權威舞評家約翰·史密特贊賞,林懷民的中國題材舞作,與歐美現代舞最佳作品相互爭輝。
“我原來只是一個寫小說的孤單年輕人,云門是我與社會聯絡的通道。在云門,我不止思考舞蹈,云門讓我了解了社會和人生,了解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绷謶衙裾f。
蹲下來就自由了
表演藝術是勞動密集的行業,無法像CD一樣復制。云門雖享有盛譽,但票房常常入不敷出,加之政府補助稀薄,云門無以維系,林懷民喊停。
“那個時候覺得社會沒希望,文化沒出路,忽然覺得沒有力氣了。”林懷民批判當時臺灣地區的拜金主義,“整個臺北的那些咖啡廳全部變成叫做‘金可樂’、‘金池塘’、‘金工業’或金什么的咖啡廳。”他覺得臺灣地區走得很急躁,而他自己也走得太匆忙,需要停下來,沉住氣,反觀內心。
“當我們1988年停掉的時候,手上有八國邀約,可是我們不去了。因為去了以后,還是在原地踏步走。那我也覺得為什么這么沉不住氣,我要檢討。”
在巴厘島的村落,生活停留在最基本需要的階段,但人的思想卻變得益加清明。慢下來,林懷民才看見,島上的花開蝶舞,島民們割稻時的歡欣感恩。
在印度瓦拉那西的恒河邊,“我看見上游有人在燒尸體,下頭則有人在洗澡、飲水、崇拜?!笔瑹熆|縷冒起,骨灰撒到河里,甚至還有沒燒盡的尸體流過?!梆B生送往皆在于此。”林懷民說,去印度前,他的心靈始終處于“急躁”的狀態,去過以后,卻多了一種自在的提醒——人生不過如此而已。于是他開始學習用減法看待生命的存在以及身體的自由。
無法像西方芭蕾挺拔得拼命想觸碰天空,“那為什么不學由腿短的人創造、傳承的肢體訓練?”1991年,云門回來了,這時的云門更從容更自由了。他們邀請熊衛先生啟蒙“太極導引”,徐紀先生指導拳術,從蹲馬步開始。
蹲下來,松胯,上半身忽然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由丹田出發,轉移重心,舞動奔躍也變得輕松自在?!岸紫聛砭妥杂闪?。”林懷民說,“某種集體潛意識的美學觀似乎也奔涌而出。”
《水月》、《流浪者之歌》、《行草》、《狂草》正是由“蹲下去”發展出來的舞蹈風貌?!拔乙枵咦杂晌鑴?,不與重力對抗,他們對身體的直感就是我要達到的效果?!绷謶衙裾J為當了母親的舞者“懂事”,身體的表達豐富感人。林懷民與舞者做了一次身體的革命,與米、與水、與自己的身體展開即興的練習。當時舞者對于這樣的練習有許多的質疑與議論,“數年之后,才發現原來老師就是要我們發出質疑,讓身體重新思考,重新出發?!?/p>
舞蹈的本體是呼吸,是生命。釋放了的肢體回到生命的初始、宇宙的混沌、生命剛有了胎動與呼吸:包容、內省、冥想、靜觀。舞者逐漸找到氣沉丹田,向下蹲的穩定力量。而這“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的自由之舞,與東方宗教、哲學、武術、書法的傳統經驗欣然相遇,殊途同歸:“氣韻生動”的書法最高境界與云門十多年發展的東方身體強調綿延不絕的“氣”是相通的。與此同時,云門舞蹈曾經依附的那些中國符號,被一一剪除,只剩下一股通暢順達的呼吸。
火燒后的廢墟有一種詭異之美,大片陷落鐵皮上的橘紅銹色,在陽光下看起來是張狂的渲染。云門落腳八里十六年的家,是一間270坪挑高7米的鐵皮屋,讓1991年重新出發的云門有了新的著力點。夏天如火烤,冬天寒刺骨。舞者們在這里學習靜坐、拳術、太極導引與書法,面對和回歸身體,“我們在這里的日子猶如天堂?!?/p>
逐水草而居
云門每年平均有一百二十一場的演出。常常是除夕在澳洲伯斯,端午在倫敦,中秋在魁北克吃月餅。年初到年尾,拖著行李跑江湖,到了每個地方,下飛機就是工作。 我們是逐水革而居的人。云門的人走出主流社會的軌道,做自己愛做的事,沒有親人的諒解和支持,這條路是走不下去的?!拔业哪赣H生前常問我,你去了那么多地方,怎么都沒告訴我看到了什么。我不帶相機,不拍照片,立時三刻不知從何說起?!备改竿?,林懷民帶著父母親的照片旅行,在旅館供起來,時時對他們說話。
與父母肖像同時攜帶的,還有佛像,每到一處必尊敬擺放,隨時禮佛。進戲院和演出前后林懷民都要到佛堂上香。禱告的重點是請求佛祖庇佑能讓他把每位團員平安地還給他們的親人。
每次巡演的旅途中,林懷民都堅持帶兩百本書,《紅樓夢》、《我的名字叫做紅》、《百年孤寂》、《從文自傳》、《奇想之年》……帶書是為了獲得閱讀的靜定,或者書寫。舞者們回到旅館,常常練習書法,從中體會運氣、呼吸和流動。
海外巡演,林懷民也喜歡舞者的孩子隨團出國,大家累得暈頭轉向時,巴士上,旅館里,孩子的天真總會為大人帶來生氣?!拔枵唛_演前兩個小時,我時有保姆的榮幸,帶小朋友去吃冰激凌。”
“我們很少被邀到家里做客。只是在街上走,或者坐在餐廳里看著路人走。”旅行,上課,排練,裝臺,演出,回旅館洗衣服洗襪子,日子規律而刻板,一點點美,一點點溫柔地安慰,讓林懷民和舞者們緩過一口氣,可以表演得更好,可以繼續旅行下去。
去年正月初七,林懷民站在代表作《薪傳》照片前深深鞠躬?!叭鍤q的云門,不會因為大火停下腳步?!?/p>
一開年就經過大火洗禮的云門,除了計劃中的一百二十一場演出之外,還將赴臺灣地區各城市醫院為醫患表演。
“這是云門給自己三十五歲的生日禮物?!绷謶衙褚蛞郧案改赣H生病住院,所以能體會病患不想躺在麻上,想出去走走的心情,“我試想若能推著輪椅到大廳看表演,是多么不同的一天!”
“云門的開始,不是因為我喜歡編舞,而是因為我想演給鄉親來看?!痹崎T自八十年代開始便跨出專業表演殿堂,入鄉鎮社區,舉辦免費的戶外公演,為基層民眾起舞,為年輕人拓展視野。每年四次的戶外公演,云門堅持了三十年。十年前林懷民成立了云門二團,到學校、鄉鎮去公演,為的是能和臺灣地區有更多的互動。
有些原住民為了去觀看云門演出,特地去買了雙鞋以示鄭重。同樣地,在林懷民心里,各大媒體的贊譽未必比得上高雄岡山鎮小學生熱切的眼神。
“文化是空氣,是生活的感覺,是想象的空間,是精神上的滿足,我們看到了這種需要,人們已經準備好了,藝術家和民眾間的橋梁要趕緊搭起來。”
著火的,其實不只是云門。
而林懷民想救的火,也不止是表演藝術。
2003年林懷民獲得了“行政院”文化獎,獎金六十萬,他把獎金捐出來,成立了“流浪者計劃”,鼓勵臺灣地區青年去認識世界。
“我們看自己的肚臍眼太多年了,我們對外人沒有好奇,沒有傾聽,沒有學習,甚至沒有想象?!绷謶衙裾f,年輕人要看到世界,并懂得把世界當成鏡子。
云門的東西是一種空氣,一種精神,一種尊嚴?!拔覀円阉鼈鬟f給整個社會以及我們的小孩?!?/p>
六十二歲的林懷民說他還要多翻幾個山頭,為云門打造一個新家,一個穩定的環境,可以永續創作的夢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