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小說一度呈現出繁榮的狀態, 許多作家通過對歷史的反思表達出知識分子在新的歷史環境中的精神追求和崇高信仰。本文作者通過對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重讀來重返80年代文學,指出在人性與政治的斗爭和生命感覺與道德觀念之間的較量中,作家張賢亮給出的答案是前者戰勝后者,并討論了性與政治話語權利的顛覆和重構問題。由此,作者認為張賢亮的系列作品把文化大革命留給人們的傷痕和反思帶入到了一個新的空間,給予人們新的精神啟示。
關鍵詞: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精神啟示文學策略
上世紀80年代前后對于歷史反思和理性的伸張乃至于感性的舒展,這些都使知識分子成為了社會的焦點,尤其是在文化界。知識分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終于又可以張開嘴巴去申辯、呼吁、吶喊了。他們盡管身心都遭到了無辜又無辯的摧殘,卻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知性;保持著一份憂國憂民的情操,也可以說是自己認為的責任。有著共同信仰和覺悟的文人們又處于了社會關注的中心。相對于90年代后的多元化特征,這一時期文人形象在整體上比較單一,這種單一體現在文學元素的各個方面。其中,大多數作品都是“右派”知識分子親身的經歷。
作家張賢亮以他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系列中篇豐富了這個時期的文學景觀,并且對當時文壇有一定的影響,作品中表現了其鮮明的藝術特色。但是,筆者認為張賢亮的系列作品在眾多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中更具有意義開拓性的價值,把文化大革命留給人們的傷痕和反思帶入到了一個新的空間,給予人們新的精神啟示。
當時關于他的評論多為針對其作品作客觀的道德闡述,少褒多貶。但畢竟是他第一次赤裸裸地把人的情欲之火投向了文學的殿堂;是他把人民在“文革”中的苦難和災禍“美化”后,讓讀者甚至能感到酸酸的笑容;是他在作品中運用理性參與或者寓言象征攻擊當時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是他把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感受寫到作品中,讓道德、人性、政治的目的、個體生命的感覺相互斗爭;是他敢于從政治和性的關系入手進行顛覆與重構話語的權利;是他從不諱言自己的小說是政治小說。
一、人性、政治、道德、生命的感覺
如果我們能站在新世紀的歷史高峰上冷靜而從容地反觀張賢亮的作品,則不難發現,張賢亮把對人性的探索提升到政治性、認識性、思辨性的話語新空間,蘊含著以前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從未帶來的信息,其意義不僅在于設身處地地諦聽作家發自靈魂深處的傾訴,更為我們在新的時代認識歷史中的根源問題、認識文學能發揮出的最強大力量、認識宇宙中最應該尊重的是“人”提供參考。在20世紀的中國,人性和人道主義一直是文學普遍而敏感的話題。“文革”后,出于對歷史的反思,人們迫切要求重新發現和重新認識“人”,要求恢復人的尊嚴和價值,因此掀起了一次思想解放運動,全國范圍內展開了關于人性問題的大討論。張賢亮與其他大批作家一樣自然也不甘寂寞,渴望借文學來回答這些問題。
他從政治、人性層面上還原“文革”本質的荒誕,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反思政治的內涵,用苦難的生活體驗呼喚人的尊嚴與權利,以圖重樹創作中的人道主義理想。中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就是為個案設計了一個詮釋的環境。“文革”期間十幾年里,一個男勞改犯章永璘,面對一個女勞改犯黃香久展開持久的人性與政治的搏斗與自搏。作者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個在扭曲的環境中塑造出來的畸形的個體,展示了一個關于道德良心與個體生命感覺究竟誰為永恒必然的話題,讓我們將目光對準了主人公章永璘,對準了那個扭曲的環境與荒謬的時代,也對準了活在或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其實很復雜的個體,當然,也包括我們自己。
從總體上說,該篇不外兩個主旨:人性與政治的斗爭和生命感覺與道德觀念之間的較量,作者給出的答案是前者戰勝后者。
章永璘在遇到黃香久以前,以一個知識分子區別于其他勞改犯的特殊感覺,一直進行著“夾著肉的氣息卻也夾著法國式羅曼蒂克幻想的柏拉圖理想主義”的愛情,在遇到黃香久后默默忍受著被扼殺了創造力的身心所帶來的無助,逐步承受著不能追尋渴望中的愛情而帶來的痛苦,以及后來終于還是放棄了家的安寧,放棄了黃香久的情愛,放棄了一般犯人迫切的底層次的需求,而只身去追求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權利,或者能發揮其創造力的其它東西。道德觀念與生命感覺的較量,表現在他對所受教育帶來的約束的一種超越:初識黃香久時表現出極端自我約束的一種嘲弄,以及婚后黃香久背叛他時對她的諒解,并在圣賢及大青馬教化下有了“找回自我”的頓悟與行為,等等。在這里,作者把章永璘刻畫成了一個具有分裂人格的人,一方面具有環境賦予他追求淺層次需求的生物性,另一方面,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特有身份,在本能以外還追求著更高的需要,如創造的需要、自我價值實現的需要、超越道德束縛實現自由的需要、找到生命感覺的需要等。章永磷跨過了道德約束所獲得的自由與成就,這比起那些所謂的政治公理和道德律令來,是真正永恒的。作者塑造了一個努力追求生命感覺的人,更再現了追求本身的艱辛歷程。
二、關于性與政治話語權的顛覆和重構
20世紀80年代的新時期文學在經過十年“文革”動亂后浴火重生,正如社會學家保羅·康納頓所說:“所有開頭都包含著回憶的因素。當一個社會群體齊心協力地開始另起爐灶時,尤其如此。任何這類重新開頭的企圖,其根本性質中有某種徹底的任意。”所以,新時期文學在對“文革”災難的傾訴和思考中開始了。在“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歷史中,知識分子以顛覆“文革”時期的“革命話語”,來建構了對“現在”和“未來”的想象和規劃,謀求和確立他們在現實中的主體意識和話語權力。
“文化大革命”實質是高度的政治專制,個人的思考被認為是極度危險的資產階級的思想,所以這種革命要從肉體和精神上壓制人的欲望。性快感和享受愛情在革命的名義下從個人身上剝奪,“文革”時期的各種革命團體都在對人進行監視和馴化。當代學者南帆所說:“政治的激情和情欲的沖動很相似,都是體內的內分泌。它刺激起人投身進去:勇敢、堅定、進取、占有,在獻身中獲得滿足與愉快。”弗·詹姆遜也說過:“一個具體的快感,一個肉體潛在的具體的享受——如果要繼續存在,如果要真正具有政治性,如果要避免自鳴得意的享樂主義——它有權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并且能夠作為整個社會關系轉變的一種形象。”從這個層面上理解,章永璘從“無性”到“有性”這一情節的設計是一種策略性質的轉變,從“文革”中解脫的知識分子必須打破一種“被閹割”的處境,于是“性”便和權力發生了關系。揭示這種內在關系的意義在于,他表達了知識分子在被禁錮了人性之后要求重新掌握話語權力和政治地位的野心,而歷史的發展也給他們制造了這樣的契機。章永璘最后果斷地離開了黃香久,就在于他已經意識到有比女人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政治,或者權力。
“文革”在某種角度上說就是一場話語權力爭奪的革命,“文革”始于思想界與文化界的爭論,這種爭論逐漸演變成了一種政治運動,波及社會的每個領域。“文革”的發動者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革命話語”,這種話語不僅約束著人們的社會行為,而且操控了整個文藝界。而知識分子正因為擁有大眾話語的權力,所以在“文革”期間遭受到最多的打擊和迫害。當十年“文革”猝然結束,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知識分子比其他群體更能敏感地意識到政治動向的改變。苦難的經歷和使命感讓他們理直氣壯地擁有了顛覆文革話語、重構“現代性”話語的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講,《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從政治和性的關系入手進行顛覆與重構是合法的。
小說以反革命分子章永璘第一人稱回憶了他在文革期間的被蹂躪和感情上的摧殘,小說涉及了男主人公在一種扭曲心理下,失去了“性能力”,而后又在一次偶然的搶險救災之后,恢復了“性能力”的情節。當“性”還被人們當作禁區的時候,當作家還忙于表現社會的變革時,張賢亮打破了傳統文化的套路。但小說并不是單純為了展現人的生理需求,而揭示政治與性的某種隱秘的關系才是作者的真正意圖,也可以說是他進行話語顛覆與重構的一種策略,這是因為文化專制發展到巔峰的“文革”,性和政治也正是被控制得最嚴密的兩個話語范疇,這種顛覆是作者對知識分子自身話語權力的確立。“文革”的專制政治對人性的扭曲,對知識分子的迫害無疑是最大的。因為他們具有獨立思想的能力,所以更看中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價值。但在“文革”那樣的政治運動中,他們完全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章永璘之所以成為“性無能”,實質上就是對當時知識分子困境的隱喻,就像文中的大青馬所說的:“我甚至懷疑你們整個知識界都被閹割掉了,至少是被發達的語言敗壞了。”在張賢亮看來,用親身的經歷來控訴這種專制的暴力系統,恐怕比任何形式都有力度。新時期的政治體系要通過打破這套舊的權力系統來建構,新時期作家的這類作品就成為建構新的權力機制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參與這種顛覆和建構,他們的主體地位和作家的身份才得以重新確立。
三、結語
張賢亮曾坦言:“真正的作家(不一定是好作家)在本質上總是關心社會的,關心政治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其實是一本疾聲呼喚政治、經濟、道德全面改革的書。”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揭露“文革”罪行的一個政治文本,但小說具有超越一般“傷痕”、“反思”小說的深層意蘊,它從男女之間的情愛關系來反觀生命的意義。這當中,人性戰勝了政治,生命的感覺戰勝了道德,并揭示了政治與性的某種隱蔽的關系,進而用“性”強大的力量來顛覆主流話語的權利。于是,張賢亮在文學中似乎找到了一個新的空間,一個小到對人最基本的需求和尊重,大到顛覆、重構話語權利的夢想的空間。這些,也使得張賢亮成為20世紀80年代之后一個最有爭議的作家。
這個新的空間給我們的精神啟示無非是為價值重建拋棄扭曲的思想、扭曲的意識、扭曲的政治,從而開啟人民的智慧,爭取民主和自由的空間,讓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人們從文革中走出來,在作者開辟的新空間中呼喚人的尊嚴與權利,重新樹立創造中的人道主義理想,為更多的人能夠“自由地活著。”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雖說打破了一個禁區,從而為作者贏得了聲名,盡管這種聲名毀譽參半,但就其文學策略來說是成功的,任何一部文學史都無法掩蓋他的首創之功,在此之后的文學便逐漸冒犯著禁區,走向了欲望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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