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主義的美國全球戰略初見端倪

奧巴馬及其戰略決策團隊體認到美國力量的有限性，但依然堅信美國是全球首屈一指的享有巨大戰略優勢的唯一霸權國家，并堅持這種美國霸權的必要性，美國整體戰略的調整和局部收縮將更有利于增加在必要時運用美國力量的力度和選擇。

奧巴馬政府執政已經快滿一年，其內外政策的基本理念也有所實踐，這些政策施為體現了奧巴馬新政府及美國朝野人士對當前全球格局的新的認知與對策。根據對這些政策施為的初步觀察和分析，我們可以前瞻奧巴馬政府及美國全球戰略的趨勢與動向。總括來說，不同于布什政府時期積極進取和偏重軍事的政策，美國囿于內外戰略環境的新特點，自冷戰結束以來持續20余年的全球擴張戰略正面臨反思、更新的又一個調整期，而在軍事政策領域，其一直奉行的新軍事革命戰略也面臨重新檢討和調整的階段。本文即是對這一重要國際動態的初步分析。

美國內外戰略環境發生重大變化

冷戰結束以來，迄止近年，美國—直以全球唯一霸權的形象，運用其龐大的國家力量、特別是壓倒性優勢的軍事力量，力圖按新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塑造未來全球格局，即使在“9.11”之后，美國也并未對這一單邊擴張的全球戰略采取收縮，反而利用“全球反恐戰爭”為手段，加大了對外進取和用兵的力度，2003年，隨著伊拉克薩達姆政權的顛覆，這一擴張性進取戰略到達了其頂峰。

布什政府發動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的基本動機在于三端：一則是為了滿足“9.11”之后美國舉國上下要求立即、迅猛的報復沖動，借以收取民意支持，再則是意圖控制中東石油產地，在中亞打入和鞏固軍事立足點，借以掌握全球戰略的要點，為進一步塑造壘球形勢和推行新保守主義意識形態奠定基礎，最后則是用戰爭與和平問題調整與盟友和重要外交伙伴的關系，展示美國的軍事實戰與威懾能力。

六年以來，隨著阿富汗和伊拉克戰事的發展，美國上述三個政策意圖均出現了十分不利的情形，并且引發了諸多負面反饋。首先，從戰略的思維層面說，單純出于報復的國家戰略本身犯有孫子所謂“怒而興師，慍而至戰”的錯誤，其次，就目標來說，搜索和打擊拉登所代表的國際恐怖主義勢力與重建阿富汗及伊拉克的國內秩序，乃至塑造相關地區局勢、防止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擴散和調整大國外交等目標本身南轅北轍，非可以一舉而至者。最后，實踐證明。美國的國家力量雖然擁有無可比擬的巨大優勢，但遠非沒有邊界，過度擴張戰略所耗費的國家資源遠非美國可以承受，而由于這些戰略實施所引發的國際政治后果亦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具體而言，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戰爭傷亡已經遠超戰爭發動者的預期，在美國國內激發普遍的厭戰情緒，兩國始終不能建立穩定有效的國內政治秩序，反而引發了前途難測的宗教和社會混亂，于此同時，戰爭耗費了巨大的國家資源，高達數千億的戰費使美國國家財政能力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截至目前，美國政府預算赤字已經接近兩萬億，這已是美國在冷戰時期曾達到的最高數額。由于戰爭，美國也極大地疏遠了法德為代表的主要歐洲盟友，與中俄等主要外交伙伴也增加了政策摩擦，這使得全球多極化的趨勢得到了發展。

總括而言之，美國所遭遇的最重大的戰略環境的背景性變化就是阿富汗、伊拉克兩場戰爭的挫折、變數與金融危機。與戰爭決策不同，金融危機除了暴露美國國家資源的局限，其另一個重要后果是迫使美國國家政策的重心和焦點回到國內問題。這兩大背景迫使美國需要對一直以來的戰略進行反思和調整，對美國的國家戰略力量進行重新評估與整合，從而更好地維持和實現對中長期的國家戰略目標——即確保美國在現有全球格局中的首要位置，這是美國舉國同意的和首要的核心國家利益。當然，在這些巨大的背景性變化的同時，民主黨的傳統政策偏好也是值得關注的促使奧巴馬政策轉變的一個內在因素。

布什主義的美國全球戰略與遺產

布什總統上臺時，美國比計劃提前幾乎20年實現了平衡預算，并有2000億美元的聯邦預算盈余。冷戰的結束不僅使美國全球性對手消失，更使得美國在對主要傳統盟友和外交伙伴的關系中處于更加優越的地位。

美國的軍事力量在第一次海灣戰爭后不僅恢復了自信，并通過信息化為主要標志的軍事革命處于歷史上最強大的時期。就20世紀世界軍事作戰的理論和實踐來說，在其前半期，先是一戰中的西線作戰代表了19世紀進攻至上論破產，在機關槍和鐵絲網以及縱深防御工事體系的支配下，一切戰術和戰略的運用都失去了靈感，戰斗變成了無意義的屠殺游戲，而戰爭則變成了參與國家經濟與工業的消耗比賽，最后，當人命和物資的雙重消耗到了某個極限，所有參戰國家都因為內部的崩潰危險而不得不尋求哪怕十分殘破的和平。而當二戰爆發，由于大規模裝甲兵團作戰的出現，結合航空兵力及新的通信技術，遂使機動和突破的戰法復活，并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然而，截至上世紀中葉，隨著核武的出現與其超級嚴重的影響，實際上，作戰理論的時鐘重新被撥回到索姆河時代。這正是所謂軍事革命產生的內在原因。至于本世紀之交，美國復大力倡導以信息技術為核心的所謂新軍事革命，沿著上述思路，我們可以說，貫穿軍事革命到新軍事革命的理論目標，正是意圖在一個因為核對峙而導致的作戰理論與實踐僵化的背景下，借重技術進步重建突破對手的進攻性作戰能力的運動。從這個角度，我們不難理解，每一屆力倡新軍事革命的美國政府，都毫無例外地奉行擴張性的全球軍事政策，因為，他們深信他們具備了既不觸動核按鈕，又可以有效打擊敵人大腦與神經的利器。

布什主義美國全球戰略正是建筑在對于這種美國優勢軍事力量的過度自信之上，以優先運用軍事力量始，以“先發制人”的戰略出臺為完成標志。然而，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戰后局勢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布什主義的軍事戰略的基礎：一方面，基于新軍事革命技術和戰法的部隊雖然可以贏得戰役勝利，但并不能有效消除路邊炸彈、自殺攻擊等對手新攻擊方式的威脅，更不能重建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國內和平，另一方面，隨著戰事遷延，戰爭的社會后果和經濟后果日益嚴重，至于奧巴馬政府上臺，美國的戰略優勢已經受到巨大破壞，其道義的、外交的和軍事本身的政策遺產幾乎均處于負欠的狀態。從2008年的大選看，這些負面政策遺產幾乎是共和黨敗選的主要理由。同時，戰爭的負資產在國內經濟上的后果又由于金融危機的爆發而加劇。

可以說，從國際、國內及軍事和外交等幾方面來說，布什主義的擴張性全球戰略遺產都是負數。

奧巴馬主義美國全球戰略的出臺

正是基于對上述布什主義的負數戰略遺產的認知，奧巴馬開始考慮其全球戰略方針。針對內外多方面的危機局面，奧巴馬選擇了危調整壘球戰略、后聚焦國內政策的施政順序，意圖通過全球戰略的調整為解決國內問題贏得良好的外部環境，以便重新整合和聚積國家戰略資源，確保國家戰略目標。

還在競選期間，奧巴馬就發出了自伊拉克逐步撤軍、將戰爭重點轉向阿富汗的政策宣示，近一年以來，增兵阿富汗的動向十分明顯。奧巴馬及其主要幕僚對刻下正在進行的戰爭明顯有不同于布什政府的思路，其標志是奧巴馬競選前后多次申明的撒軍言論以及其上臺后的一系列部署調整。新政府的戰爭重點將是阿富汗，因此，隨著伊拉克撤軍和阿富汗增兵計劃的實施，伊拉克和阿富汗國內局勢肯定將發生重大而影響深遠的演變，而與此相關的地區局勢，大國對該地區相關政策勢必也將發生新一輪演變，這些多重的演變反過來又將極大地刺激和推動美國的全球與地區軍事政策的調整。然而，政策是一個互動的領域，這一政策轉向是否能收到預期的效果，目前尚難判斷，尚要取決于美國進一步的動作以及對方的反應。近來伊拉克國內局勢有諸多惡化的跡象，這表明對手已經感知到美國戰爭重點的轉移，并做出了相應的動作，這無疑增加了美國戰場力量分配的難度和變數。值得關注的是，美國在伊拉克的軍事占領會否最后崩潰，這是將帶來地區和全球重大變化的關鍵問題，而伊拉克的局勢變化也將是決定美國可預見的時間內全球戰略走向的基本觀察指標。

按照一般政策調整的步驟，本著上述壘球戰略調整的需要，奧巴馬選擇了從外交領域突破的政策。奧巴馬政府基本放棄布什政府的單邊主義政策，積極修補與歐洲主要盟友及中俄等重要外交伙伴的關系，增加在安全、經貿和環境等重大全球議題上與大國協調的意愿，重視聯合國及其他國際組織的作用。在政策推行方面，最大的變化是更多地利用經濟和外交的手段，改變了布什主義軍事優先的基本思維。美國先由國務卿希拉里提出了“巧實力”的概念，預告戰略的重大轉變，其次在東歐反導問題上采取了重大政策主動，使布什時期處于惡化狀態的美俄關系得以良性啟動。最后，在核裁軍問題上，奧巴馬發起了更大規模的政策主動攻勢，使美歐同盟關系獲得了改善的動力，也標志著奧巴馬主義全球戰略的正式出臺。

核裁軍：奧巴馬主義美國全球戰略的主要標志

本年2月4日，美國新總統奧巴馬發出主動信息，表示將重啟美俄限制戰略武器表達的新一輪美俄核裁軍目標為。俄各自裁減現有核彈頭的80％，將各自的核彈頭擁有數量裁減到1000枚的水平。其實遠在去年7月15號，奧巴馬已經在演說中公開提到美國將“以身作則”承擔對于《核不擴散條約》的國際義務。其后，奧巴馬政策逐步明確了全球“核歸零”的政策目標，其本人也因此獲得本年度諾貝爾和平獎。奧巴馬政府的此—重大外交舉動具有深遠影響，并對全球核軍控形勢帶來值得關注的正面作用。這一系列政策宣示和實踐不僅在全球核軍控和反擴散領域具有意義，同時也是奧巴馬主義美國全球戰略開始形成的一個清晰信號，會對大國關系及整個國際格局帶來相當的沖擊。

布什政府以“研制和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虛假理由對伊拉克發動了戰爭，廢止了《第二階段限制戰略武器條約》，并以反核擴散的名義對伊朗及朝鮮開展了持續多年的大規模外交施壓與軍事威懾行動，并利用有關問題作為與印度、俄羅斯及中國等大國進行外交博弈的手段，總之，反核擴散在布什政府成為其實施美國擴張性全球大戰略的一項重要工具，也構成了布什主義的主要內容。然而，布什政府最大的政策失敗亦深埋于此中：伊戰的理由被證明為虛假，伊核與朝核問題，雖經過中國等大國的真誠努力，但進展有限，同時，美國也消耗了頗為可觀的軟硬實力，與此同時，全球反核擴散的努力卻由于美國更加赤裸裸的核訛詐政策陷于停頓，甚至倒退。人類所面臨的核毀滅的危險絲毫無減少的征兆。

證諸《核不擴散條約》本身，核不擴散的基石實奠基于如下三點：首先是美俄為代表的核大國及擁核國家需承擔起堅定、可靠、徹底的核裁軍的義務，并承諾不對無核國家實施核威脅，其次是無核國家承擔起不進行后，國家和國際社會應確保無核國家發展核能用于民用用途的暢通管道。這多重的義務互相支持，構成了國際核軍控與不擴散的支柱。布什政府單邊主義的壘球戰略完全忽視了美國作為頭號核霸權國家的有關義務，研制新型號核武彈頭，多次進行或威脅進行實戰部署，撕毀有關條約，并對部分非法擁核國家實行雙重標準，如此，國際核不擴散的努力遭到挫折是很符合邏輯的結果。

奧巴馬政府的有關倡議和政策舉動都清晰地標志著美國將在核軍控領域采取重大戰略主動。這一方面是出于奧巴馬總統本人及其團隊的基本政策理念，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美國政策精英及公眾對布什政府支付的沉重戰略代價表示不滿。目前歐洲各國都對此政策倡議表示支持和歡迎。這表明國際社會對奧巴馬特色的美國大戰略已有初步的認知，這些認知包括：美國將更注重多邊的、國際規制的作用，而修正單邊主義的全球戰略，美國將更多承擔起相關的國際義務，而不是破壞有關的國際條約和義務體系；美國將更注重軟實力的準確運用，逐漸擺脫對軍事等硬實力的過度依賴與偏好，最后，美國將更多從其力量的局限性而不是優勢出發看待國際問題。

在這一領域的系列政策施為不僅對核軍控和全球反核擴散的努力帶來積極影響，也無疑將幫助奧巴馬總統在美國全球戰略領域留下鮮明的個人印記。

新政策目標：從帝國戰略轉向新型霸權戰略

綜上所述，出于對美國所面臨的內外戰略環境的認知和對于美國國家力量的評估，為確保維護美國國家戰略目標與利益的需要，奧巴馬政府在美國全球戰略領域已經開始了重大的變化過程，而相關的美國戰略計劃與實施也朝著收縮和調整的方向演進。這些變化和演進正是奧巴馬主義的美國全球戰略開始形成的標志，通過考察這些具體的變化和演進，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其目標。一言以蔽之，我們可以說，美國全球戰略調整的主要政策目標在于實現國家戰略的轉型，即從布什時期的帝國型戰略轉型為新型的霸權戰略。

首先，無可諱言，奧巴馬主義的國家戰略首先是對布什政府所奉行的帝國戰略的重大修正。換言之，與布什政府對美國力量，特別是軍事力量及其作用的過高估計不同，奧巴馬主義的內外政策首先是立足于對美國力量的局限性之認知，放棄了以美國的意識形態去塑造世界的沖動。因此，奧巴馬主義全球戰略的第一個特征可以說是去意識形態化，即回歸到更加富于現實主義色彩的政策觀念。可以預計，在美國未來的對外政策，包括對華政策領域，富于意識形態色彩的議題將退居較次要的位置，美國的政策資源將更集中地運用于牽涉美國核心與重大利益的事務。而在這些事務中，美國本土安全與經濟安全，無疑將是居于頭等重要地位的事項。

其次，由于摒棄意識形態掛帥的帝國主義思維，修補與傳統盟友的關系將變得必要而可行。奧巴馬政府已經采取了諸多主動行動，向北約、日美同盟等為代表的傳統盟友表達改善和升級同盟關系的熱情與意愿，也采取了外交主動向中國和俄羅斯等重要全球事務伙伴表達改善關系、加強合作的意愿，這些動向都表明了奧巴馬主義語境下的美國全球戰略將更加注重二戰后形成的大國協調的體制，更加克制單邊主義的決策誘惑，而在壘球事務的干預中將更富于選擇性，即除非牽涉到美國的核心和重大國家利益，美國將更多利用經濟、外交、同盟或雙邊及多邊協調的力量，更多利用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實施政策，在風險過大時甚至置身事外。

其三，如果去除塑造阿拉伯民主的意識形態色彩，則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戰爭目標將變得相對簡單得多，即支持現政權達致可靠與穩定的國內和平。如此，則美國將不得不改變對敘利亞和伊朗的咄咄逼人的政策，試探某種地區緩和的可能，同時也將更注意發揮伊拉克國內各派的力量。能源安全——全球穩定的石油供應和合理的供銷價格——是美國核心國家利益之一，而伊拉克的國內和平與政治穩定則攸關國際能源安全，因此，即使奧巴馬政權改變布什的軍事第一的對伊政策，但基本的目標則不可能有大的改變，也不容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其四，奧巴馬政府已經多次表示了在新能源、全球環境控制和對美國傳統產業前途方面的政策理念，這些政策理念均是基于對美國力量局限性的認識，也必將改變布什政府在這些議題上的立場。在奧巴馬主義的戰略思維之下，一個更加重視對話和協調的美國是可以預期的。在某些觀察家看來，也可以說美國將從一個蠻橫的帝國向一個更“溫和”的帝國轉變。

當然，奧巴馬主義全球戰略是基于對上述美國力量局限性的認知同時也是一種重新認知和確立美國優勢的思維。奧巴馬及其戰略決策團隊體認到美國力量的有限性，但依然堅信美國是全球首屈一指的享有巨大戰略優勢的唯一霸權國家，并堅持這種美國霸權的必要性，美國的優勢不足以承擔一廂情愿的世界警察的角色，但奧巴馬主義深知保持美國霸權符合并能夠促進美國的核心利益與重大利益，美國整體戰略的調整和局部收縮將更有利于增加在必要時運用美國力量的力度和選擇。對此，我們必須有清醒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