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整整90年前,一位立陶宛裔的退役奧匈陸軍將領——約澤夫·畢蘇斯基(Jozef Pilsudski),帶著大名鼎鼎的鋼琴家揚·帕德雷夫斯基(Jan Paderewski)趕到了巴黎。他們是作為一個在地圖上尚不存在的“新國家”——波蘭第二共和國的臨時元首和總理,前來爭取戰勝國承認的。正在巴黎參加和平會議的美國總統威爾遜接見了波蘭代表,帕德雷夫斯基掏出一張地圖,認真地解釋說:從歷史上看,整個世界的一大部分都應當屬于波蘭。很快,全法國的人都知道了這個笑話:
“如果英國人寫一本關于大象的書,他們會描述這種動物的棲息地以及如何捕獲;德國人會寫一篇生物學論文;而波蘭人一定是這么開頭的‘大象問題是波蘭問題’。”
波蘭問題是1919年和平所造就的一類典型困境:在公元10~18世紀,與立陶宛大公國組成聯邦的波蘭王國曾是歐洲幅員最遼闊的大國之一,但它在18世紀末就已經被俄國、奧匈帝國和普魯士瓜分干凈。至于現在的“第二共和國”,純屬歷史造成的意外:1918年11月,當沙俄、德國和奧匈三大帝國在同一時間宣告崩潰時,各自為戰地斗爭了一百多年的波蘭人“偶然”發現他們可以伺機復國。臨時國家元首畢蘇斯基匆匆忙忙地將四五個自行宣布獨立的團體整合進了一個聯合政府,隨后就發現在他治下有9種法律體系、5種貨幣和66種不通用的鐵軌規格;不僅如此,巴黎的協約國會議雖然依據“民族自決”承認了波蘭的獨立,但波蘭的所有邊界都還未最終確定。
威爾遜總統這么描述他所理解的波蘭問題:“它(波蘭)必須包括無可爭議地是波蘭人所居住的領土……它的政治和經濟獨立以及領土完整必須由國際條約來保證?!逼鋵嵾@根本就是三四個相互沖突的問題:在過去的120多年里, “波蘭人”分別歸屬于三個不同的國家,生活在不同的法律和行政體系之下,忠誠于不同的政權、養成了不同的傳統,甚至還作為敵對國家的軍人進行過你死我活的廝殺。它的地理邊界模糊不清:西北部是德國的一整片飛地東普魯士,北部和東部是俄國革命以后陸續成立的十幾個地方政權,西南部則是另一個新國家捷克斯洛伐克。所有邊界都沒有大山、大河一類的顯著地理界限加以分隔。至于“經濟獨立”,那更是直接和“包括無可爭議地是波蘭所居住的領土”這一項沖突:要爭取重要的煤礦產區,波蘭就得和捷克斯洛伐克爭奪切青地區;要維護波蘭地主在主要是烏克蘭農民耕種的東加里西亞地區的財產,就得侵害烏克蘭的經濟獨立。劃分東部邊界更是一項不可能的工作:在波蘭王國最強大的階段,大部分白俄羅斯和遠至黑海的整個立陶宛都是它的“王土”。如果承認波蘭“復國”是收回當初被三大強國瓜分的全部領土,那烏克蘭、白俄羅斯、立陶宛、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波羅的海德意志人的大部分領土似乎也應包含在內,但這顯然又違背了“民族自決”的本意。英國首相勞合-喬治滿含譏諷地告訴帕德雷夫斯基:“是啊,你們要自由??墒莿e忘了,你們的自由還不是用其他民族的鮮血換來的?!?/p>
畢蘇斯基有過一番精彩的論述:
“我們能從西方得到多少土地完全仰仗于協約國壓榨德國的程度?!敝劣跂|方,
“有那么幾道或關或閉的門,形勢取決于誰將破門而入、踏進去多遠”。他明白無誤地點出了1919年和平的兩大支柱:在中歐,將德國變作純然的國際政治客體;在東方,將布爾什維克俄國(即日后的蘇聯)完全排除出歐洲事務。畢蘇斯基鉆的就是這個空子:一個從波羅的海延伸到黑海的“大波蘭”將成為歐洲抵御俄國西犯的屏障,同時有效改善奧匈解體后德國繼續穩坐于歐洲中心、在事實上無法被徹底打倒的局面。這也是波蘭最有力的支持者法國所樂見的。
1920年4月,畢蘇斯基開始向烏克蘭進軍,蘇波戰爭爆發。一個月后,波軍進占基輔。但俄國人馬上回過神來,工農紅軍開始自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兩個方向發動反擊,至8月初已經進逼波蘭首都華沙城下。就在全世界都認為波蘭必將滅亡時,畢蘇斯基冒險對蘇軍的南翼發起最后一擊。涌向整個西歐的紅色巨浪,在華沙城下戛然而止。
“維斯瓦河奇跡”是畢蘇斯基治下的波蘭最大的榮光,也是“大波蘭”夢想的回光返照。1921年,蘇波簽署和約。波蘭人有九十九個自我陶醉的理由:他們依舊是小國中的最大者,在東歐找不到對等的敵手,人口和資源都足夠向大國看齊。但最后那一塊短板就足以否定之前的所有優勢:波蘭的位置在兩個手腳從未被完全捆住的鄰居(德國和蘇聯)之間,唯一的盟友法國卻遠在千里之外;單靠自己,它什么都做不了。因此,當德國在1926年9月正式加入國聯時,波蘭的命運其實已經注定了:只要其中一個一或者兩個——強鄰輕輕出手,它的名字就會再度從世界地圖上消失。
勞合·喬治對波蘭問題另有一番高見:“讓德國人和俄國人都覺得公平的方案才是波蘭真正需要的?!贝搜圆惶摗?939年,德國和蘇聯同時出手,波蘭再度從地圖上消失。到六年后又一個“波蘭共和國”浮出水面時,它的整個版圖西移了整整300公里,并且完全倒向蘇聯。一切都變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