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鷺上青天”,予自己而言,一直是虛幻的畫面和悠遠的夢想。那年在北京西郊第一次親眼看到白鷺在寬闊的湖面上展翅滑翔,便知道自己已經在此地尋到新的落腳點。正值盛夏時分,路邊的各個池塘里都是滿目粉紅雪白嫩黃的芙蓉香蓮,在田田的荷蓋蓮葉下憩棲。陽光在水面上粼粼閃爍,微風起處,點點星光在眼前搖曳。沿著湖岸一路而過,只偶遇幾位鄰曲,樸素率真。此地最吸引人處是它的安寧和單純,靜膩儼如處子,是意外的驚喜。從湖邊走過,往往獨處的時間最多,可以發一遐想。
搬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冬天。身居南方多年,漸漸便淡忘了冬日雪霧迷漫的場景。一日清晨起床后拉開厚厚的窗簾,發現白雪已深深覆蓋著屋前的庭院、門外的路。早飯后,手捧一杯廣東水仙宋種單叢,久久地站在陽光房里,仰頭看著朵朵雪花從空中隨風盤旋舞蹈而下,輕輕落在透明的棚頂、綠色的秋千架端、枯黃的后院草地上,如此的輕盈自在,無拘無束,宛若自由不羈的精靈,令人傾慕不已。

下午去湖邊遛狗,此時的湖水已經完全冰凍而成陸地。風吹在臉上是刮人般的生疼,寒氣透人心肺,清爽冰涼。湖上只有幾個不畏寒的垂釣客綽約可見,黑黢黢地守著面前的魚竿,在凜冽的嚴風冰雪中巍然不動,是不懈的狩獵者。他們的背后是茫茫的一片雪野與灰澀的天空,冷峻蒼然。
湖畔一處尚留有清初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鄉間莊園,現已改為紀念他的博物館。詞人“雖處貴盛,閑庭蕭寂。外之無掃門望塵之謁,內之無裙屐絲管,呼廬秉燭之游”,康熙年間的“云門十子”之一嚴繩孫曾如此言評。有時經過此地時會想象也許在三百年多年前的某一雪夜,詞人曾與自己的知己好友在莊園中擁爐品茗,徹夜長談詩文,唯明日將長別江湖:“一帽征塵,留君不住從君去。片帆何處。南浦沉香雨。回首風流,紫竹村邊住。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靜寂的黑夜中只有燭光爐火隱隱透出窗欞,在雪地上投上一抹光影。或者此地更只是詞人“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之所在。那份孤曠和清寂,某些時候乃落拓避世之人的心儀良所。
漫漫冬日過后第一次感到春天的降臨是偶然在某個依然清冽的早晨,突然發現長久枯澀的柳條上居然萌發出花朵般的嫩芽,點點新綠、絲絲嫩黃,轉瞬璀璨的春光便拂滿了處處青山秀水。
坐在房中,便可眺望煙煙遠樹,天氣澄和的時候依依見到淡藍色的山影連綿不絕而去。北京嫩綠的春天可以輕輕不經意間就來到了眼前,原來是如許的溫柔和恬淡。細雨蒙蒙自屋檐窗欞滴答不斷宛如江南舊景,屋苑前是煙樹拂面的青湖,一縷長堤從湖中穿越而過,取的是西湖蘇堤的意思。楊柳飛絮的時節,自有一份婉約裊娜。
一陣輕雨過后,更見遠山一脈黛青起伏不斷,湖水明凈恬淡。穿越無數光陰,也曾有人在此低吟徘徊:“嫩煙分染鵝兒柳,一樣風絲。似整如欹。才著春寒瘦不支。涼侵曉夢輕蟬膩,約略紅肥。不勝葳蕤。捻取名香作地衣”。 歌者該是我的同好。
此地遠處北京郊野,以往會有些北京客周末開車來此釣魚,平時一般總清凈無人。某年因為談虎色變的疫情關系,很多單位給員工放長假,這方湖區便成了逃逸的首選,因此開始被四方得知。但凡值春薰日暖、秋深風清之日,城里的紅男綠女們會經常開車來此張傘結友,喝酒烤肉烹燒新鮮出水活蹦亂跳的湖魚,直到夜幕漸漸掩過黛黑的遠山。此時如果沿著湖區走一圈,就可見湖邊草地上滿目狼籍不堪,一路都是人類席卷而過后的垃圾。屆時便發覺原來人的文明自覺程度與金錢與教育程度無關,而人對大自然的使用竟可以如此不遺余力,如此的霸氣。原本所剩無幾的清凈自然可以這樣容易地于眼前消失,一朝一夕就夠了。
不禁想起美國夏威夷日日游人如織的海灘上軟膩如塵的細沙,天高海闊飛翔不倦的海鷗;日本千年古城京都纖塵不染的石徑,鄉野路邊窗幾明亮潔凈的飯店小鋪里笑臉迎人的老板娘。不想還好,想起來心中便泛起深深的無奈和灰艾。十幾年過去了,原來所變依然有限,心中實在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