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美九年前認識杜賓,是在岳紅蓮和秦德龍的婚宴上。當年,杜賓只能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男子,海美對他并無特別感覺,只是在后來,她洞悉了紅蓮的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才注意起有點兒冷面孔的杜賓。
紅蓮的秘密就是她和杜賓一直保持著情人的關系。海美從來不知道紅蓮跟杜賓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又是如何成為了情人,他們的這種關系在兩個家庭之外延續至今,直到九年后那起悲劇的發生。
按常理講,海美跟紅蓮是多年的閨中密友,少年時又一同被一所體校選中,對紅蓮身邊的朋友或同事,海美也略知一二,只有杜賓,好像是從天上一下子掉到紅蓮的那個婚宴上似的。
那天海美和杜賓坐在一個桌上,新娘新郎敬酒時,紅蓮特意又意味深長地給他們作了介紹。“這是我最好的女友陳海美,這個是……”紅蓮一頓——“哦,是我的朋友杜賓,以后大家會常見面的。”
紅蓮最后那句話說得沒錯,海美在后來經常能見到杜賓,多是紅蓮約她吃飯,K歌,跳舞,打撲克,登山露營,或去參觀海洋生物館的時候。不過,她受邀的那些場合,總是在紅蓮的丈夫秦德龍和杜賓同時出現的場合。事先,紅蓮懇求海美不要帶男友,她說那樣杜賓就會落單,而她不想讓人玩得不愉快。海美那時心想,紅蓮大概是有意要把她跟杜賓撮合到一塊兒,可她明明知道自己是有男友的,或許紅蓮并不看好海美當時的男友。但等到海美真正跟男友分手后,紅蓮一次也沒提過這茬兒。
海美于是漸漸看出了紅蓮跟杜賓關系的某種端倪,但她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紅蓮又對此閉口不談,兩個閨中好友都是心知肚明。之后,杜賓也結婚生子,海美和紅蓮都去喝他的喜酒,紅蓮在婚宴上喝多了,摔了酒杯。海美那會兒不免有點兒小人心理,幸災樂禍地以為這兩個人終于走到頭了。
海美之所以有這種心理,是因為她自己感情之路一直不太順利,談了幾次失敗的戀愛,而紅蓮卻是一路的桃花燦爛,守著丈夫又擁著情人。出乎海美意料,紅蓮跟杜賓并沒有因為彼此都有家庭有孩子而中斷關系。海美除了偶爾心生些嫉妒外,對好友也頗有點兒刮目相看。一個女人讓一個男人不在乎她的環境和身份而迷戀多年,玩轉在丈夫和情人之間,并保證他們這種關系長久相安無事,一定是有她特有的手段或魅力。
海美平日是個挺愛琢磨事的人,經常替紅蓮和杜賓在秦德龍面前表演障眼法,最初她是無意識的,后來就有些蓄意了。她覺得那不過就是作為女人為自己上演的一出雜耍而已。女人都有表演和表現的欲望,女人間除了嫉妒也最容易結成同謀。她和紅蓮大概就是如此。
接觸多了,慢慢她也看出了些紅蓮和杜賓關系當中的蹊蹺,她并不覺得杜賓有多么愛紅蓮,而紅蓮也未見得多么鐘情于杜賓,真到了這地步,兩個人當初結婚不就成了。他們的關系有些奇特,至于究竟奇特在哪兒,海美又說不上來。就像是那兩個人在搞一種均衡關系,為了某種利益或共同的目標維系著這種均衡似的。紅蓮在人前擅長的動作是用面頰撫弄肩頭,往往她用面頰撫弄肩頭時,眼睛會斜視著杜賓。杜賓則拿著一支煙漫不經心地在煙盒上磕著,他不看煙,也不看紅蓮,不知道他的目光跑到哪里去了。這在海美看來是很有趣兒很不搭調的場景,情人不像情人,不似情人之間該有的表現。
紅蓮和杜賓的這種關系在九年之后被發生的不幸事件打破了。那事件發生在黃金浴場里,海美絕沒有想到,這個夏天的一個悶熱冗長的下午,竟是她跟岳紅蓮最后待在一起的時光。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都不相信是真的,她總覺得是自己做的一個可怕的噩夢,等到她有足夠的清醒和冷靜面對現實之后,最先想起了兩件事,實際上是岳紅蓮說的兩句話。紅蓮說那話時語調輕松自然,表明她沒有任何擔心也絲毫沒有察覺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紅蓮說的第一句話是:“瞧,我的生命線比你的長。”第二句話像是自言自語:“也許,有一天,我會死在水里。”
紅蓮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事實,第二句話也是事實,她最后是被人從海里撈上來的。而她的那句話竟成了她的讖語。
離周末還有三天,紅蓮打電話給海美,說大家去浴場游泳,若是天氣不錯,要留在海邊過夜,搞個篝火燒烤晚會什么的。紅蓮最后囑咐了一句:“別忘了帶睡袋,整宿不睡覺我可受不了。”
海美對這次海濱之行多少是有些企盼了,除了游泳,這個夏天還一次也沒到海上去玩呢。另外,紅蓮口氣相當曖昧地提到一個姓趙的男子,說小趙還是個鉆石王老五,生意做得不錯,人樣子也好,你可要好好表現啊。顯然,紅蓮是想借這次機會給海美介紹男朋友。
海美跟最后交往的男友分手快一年了,剛失戀那會兒她挺痛苦,但并沒有按紅蓮開出的“藥方”行事,紅蓮解決失戀痛苦的方法就是再迅速找個男友。海美無法在內心把前男友抹去。前男友是做律師工作的,人很風趣,常常會給海美講些他工作中遇到的奇奇怪怪的案件,跟他相處久了,海美都覺得自己受到了影響,每每都是從一個律師或一個很特別的角度來看待各類事物,男友嘲笑過她:“你都快成半個律師了。”
后來,真正的律師跟一個當事人好上了。海美是很久以后才意識到,失戀讓她的生活有多么空虛,那種空虛是不在其中而意識不到的。每天她都是按部就班地去公司上下班,跟賬本小數點支票什么的打交道,她做會計工作。然后,吃飯睡覺,看看電視,翻翻各類小報,看看明星的緋聞逸事什么的。這期間,也有人給她介紹過朋友,她奇怪她見的男人不是乏味得要命就是想跟她迅速地發生性關系,大概好一點兒的男人都已婚了。也難怪,海美跟紅蓮相差只有一歲,紅蓮的女兒都快九歲了。
那段日子,海美的快樂莫過于紅蓮邀她出去聚會了,當然,一定是因為有秦德龍和杜賓同時在場,海美早就不計較這些了。原本她也沒太計較,她跟紅蓮是最好的朋友,而且,她跟秦德龍或杜賓相處得并無不愉快。或者,她還能從那兩個男人的眼里看出些健康和欣賞的目光來。她跟杜賓也開過些小玩笑,有時她不經意間的一句什么話會讓杜賓大笑不止。杜賓不是個愛笑的人,他偶爾的一笑,簡直就像雪后陽光一樣令人炫目。這時候的海美才能覺出杜賓平常的外表下的某種魅力。
那天午飯后,海美和紅蓮還有紅蓮在銀行工作的一個女同事小喬,趕到浴場時,三個男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秦德龍,杜賓,小趙。他們租好了一頂帳篷,支在沙灘顯眼的地方。幾個人則在靠近海邊的一個露天音樂茶座間見面。茶座平臺有三層樓高,能看見沙灘上屬于他們的那頂藍色的帳篷,還有零落著的上一次沙雕大賽殘留的不成樣子的作品。
茶座四周雕欄,倚欄眺海,多少有些憑海臨風的感覺。海美在平臺上看見不遠處海面低飛的鷗鳥時,心想,晚上星星出來時景致一定更美。
秦德龍見了海美就露出他特有的經典的笑容:“喲,小姨子來了,小姨子越來越漂亮了。”
秦德龍總把海美戲稱為小姨子,海美也樂得應承。秦德龍跟杜賓是兩種類型的男人,杜賓的臉孔很多時候面無表情,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悅,郁悶,是希望或厭惡或恐懼或滿足。而秦德龍則愛說愛笑,是個好好先生,他有一雙忠厚的眼睛,透著些許的傻氣和熱心腸。秦德龍臉上的笑容總是仿佛剛剛和一個迷人的女人有一場美妙的約會并得到心理滿足那樣令人感到舒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紅蓮嫌他缺少陽剛和果斷的男子氣概。海美倒覺得秦德龍這種男人和凡事都想贏的紅蓮是絕配,紅蓮的身上大概是多年職業的習慣,養成了適度的倨傲的神情,秦德龍甘拜下風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也助長了她。
海美還記得當年紅蓮跟秦德龍的蜜月沒過完,就大吵了一回,紅蓮回娘家住了好長時間,兩個人險些鬧離婚。那時候秦德龍讓海美這個曾經的伴娘做他們中間的調停人。可海美始終不知道他們吵架的原因,紅蓮和秦德龍都沒有說明。后來,這兩個人又和好如初,海美不知道是自己調停的結果還是他們自己鬧夠了。總歸,像這種夫妻大動干戈的情形再沒發生過。
海美每回看到秦德龍,都會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傻瓜一樣不知道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關系,要么,就是老于世故,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或者,他和妻子之間達成了一個共識,誰也不干涉誰的私生活。畢竟這個時代的男人占有社會強勢地位,像一些詞匯,諸如,拈花惹草、尋花問柳、得隴望蜀、心猿意馬、身在曹營心在漢都是用來形容男人的。但迄今為止,秦德龍和紅蓮的婚姻生活像大多數人的婚姻一樣,除了偶爾的爭吵也還平和安靜,至少表面上如此。
有時海美會想入非非地當個告密者,然后,等著秦德龍和紅蓮兩個人分崩離析。然后,看著秦德龍失魂落魄,形單影只。然后……海美討厭這種想入非非。更多的時候,她希望他們能走好,他們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快九歲的女兒,夫妻兩個都把女兒視為生命。而婚姻最大的不幸就是大人間的恩怨波及孩子,讓孩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這道理,紅蓮和秦德龍顯然比旁人更明白。
二
紅蓮給大家做介紹,寒暄幾句后就坐下來喝茶吃干果聊起來。海美在不經意間打量了一下紅蓮特別提到的小趙,他個子很高,頭發留得也長,熱情,看上去是個很容易相處的人。小趙跟幾個人合股,為南方一家飲料廠的產品做東北總代理。
應該說,那天下午在事件發生前,六個人過得相當愉快,剛開頭還因為有些陌生而顯得有些拘謹,但氣氛很快就被打破了,幾個人像交往了好多年的熟人一樣無話不談了。比如,最新撲克的打法;拉丁舞和踢踏舞的節奏;哪兒的小姐出臺費最貴;姜育恒的老歌和新歌;最近那個中了千萬元頭彩的農民幸運兒。還有,公安部門抓住了一個專門誘騙小姐并將其殘害的罪犯,聽說,這家伙已經連殺了十幾名女子。然后,紅蓮又講了講銀行那起還沒有偵破的爆炸案,現在的劫匪越來越猖狂了,竟然在大白天用炸藥炸銀行。報紙上已經連篇累牘報道過了,公安部門開出了巨額獎金給提供線索的知情人或舉報者。
紅蓮說完銀行的事,把目光轉向海美:“海美,你干嗎一聲不吭,給我們講講新鮮的事。”
海美說,“你講得比我講得有意思。再說,我也沒什么好講的了。”
“怎么沒有?我向諸位透露個秘密,我們這位海美小姐最會講故事了。”
海美臉一紅:“其實,我也不會講什么故事,因為以前有個朋友是做律師的,而他接觸的又都是些跟婚姻有關的案子,已經不算是新鮮的了。”
秦德龍說:“講個殺人的。”
紅蓮白了他一眼:“你真是的。”
秦德龍笑著說:“我是覺得每天發生的事太多,也只有殺人和被殺的事才能喚醒疲勞的聽覺神經。我說得對吧,小姨子。”
海美說:“那我就講一個吧。”
紅蓮說:“好,你講完了,我們到海里比試一回,我可是好久都沒游泳了。”
海美講述的是一樁真實案件,一個男人有了外遇,他妻子就成了絆腳石,在離婚不成的前提下,他決定殺妻除障。他先是對妻子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始無微不至地關心和體貼起妻子來。在外人的眼中,他是個模范丈夫。也就在同時,做妻子的發現自己的生活不對頭了,她會在冰箱里看見電熨斗,床鋪下面摞著碗筷,灶臺上擺一溜花盆兒。有時,一覺醒來,洗衣機兀自在空轉。還有幾回,她嗅到了空間的煤氣味兒。
做丈夫的沒有因此遷怒于妻子,安慰說也許她的神經由于疲勞而衰退了。建議她去看精神科醫生,丈夫還親自領妻子去一家私人診所就診。醫生說她患了心理疾病,要服用些鎮靜類藥物。一段時間過后,妻子并沒覺得有好轉的跡象,反倒是情形越來越糟糕。一天早上,她睜開眼睛時,自己竟躺在灌滿冷水的浴缸里。生活變得愈加詭秘和緊張了。妻子開始大量地服用藥物,而結果就是整天昏昏沉沉的,心理極其緊張和焦慮。
這一切都是那個做丈夫的陰謀,是他一步步把妻子逼入了心理崩潰的境地。終于,有一天,妻子在鎮靜藥物的作用下,神情恍惚地從自家的陽臺上跳了下去。
海美講完了這個案子,有片刻的沉默,小趙先開口了:“悲劇。”
紅蓮說:“男人真是……可惡。”
秦德龍說:“這家伙挺有一手。”
杜賓說:“冷漠和蔑視能造就一切可能性。”
小喬說:“死活離了不就得了,干嗎那么干?”
秦德龍說:“這是戰術,兵書上有這么一條。”
紅蓮提高聲音道:“忘了吧,我們下海游泳去!比試一回怎么樣?”
海美和紅蓮在少年的一個時期,雙雙被體校選中做了游泳小隊員,但后來又都半途放棄。海美是因為得了一場重感冒后轉為肺炎,退出游泳隊。紅蓮則是因為一起猥褻事件。具體情況海美也不太清楚,就傳說有個教練摸了紅蓮身體的某個部位,紅蓮把這事告訴了一個同伴,那個同伴是個花舌頭,于是,這件丑聞就傳揚開了。紅蓮的媽媽當年到體校還大鬧了一場,那個教練很快就離開了體校,而紅蓮也不再去體校了。因為有專門訓練過的底子,紅蓮曾在市里一次業余游泳選手比賽中拿了第一名,她和海美也保持著經常游泳的習慣,夏天在浴場,冬天則轉到游泳館。
有一本健康雜志上說,游泳是一種天然免費的塑身好方法。海美和紅蓮的身材都保持得不錯。
海美和紅蓮、小喬在帳篷里換好了泳衣,海美的游泳衣是紅色的,紅蓮是黃色的,小喬是黑紅兩色。換衣服的時候紅蓮問海美:“怎么樣?”
海美知道她問的是小趙,她不知道該怎么說,未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紅蓮說:“看樣子,小趙對你倒有些意思,挺殷勤的。”
海美想了想,她知道自己是不會拒絕與小趙交往的。
紅蓮突然對海美和小喬說:“哎,把你們的手伸出來。”
海美和小喬同時問:“干嗎?”
紅蓮攤開她的手心:“我發現我手心上的生命線比誰都長。瞧,真的,比你的長,不信,比比看。”
海美不屑一顧:“這又說明什么,你看我的感情線,都說有這樣一通到底的感情線生活會美滿,我沒覺出來。”
紅蓮說:“有些事啊,你得讓自己相信,或者說服自己相信。我就自信能活到九十歲,不,一百歲。”
海美說:“你不如說活到木乃伊的程度。”
出了帳篷,海美三個人踩著細軟的猶如黃金粒般有些發熱的沙子向海里走去。紅蓮看著腳下說:“真不愧叫黃金浴場,你們看這沙子,真想裝回一口袋試試能不能騙得了人。”
海美說:“那你就干一回,總會有讓你發財的白癡的。”
紅蓮說:“錢嘛,我還要錢干嗎呢,我已經不需要再有錢了。”
海美說:“哎呀,好大的口氣啊。別當著矬人說矬話,你是知道我很窮的。”
紅蓮說:“我又沒別的意思。說奇怪不,我昨天晚上做夢了,你知道我很少做夢的。”
海美說:“你夢見你活到一百歲了還是沙子變黃金了?”
“都不是,奇怪的就是一連做了兩個夢呢,一個夢的場景是一片河水,我站在河邊,我說了一句話,冷。然后我就睜開了眼睛,等我又入睡時,那個夢又來了,仍然是那片河水,而這次站在河邊的人換成了你,你朝我豎起一根手指,好像在提醒我什么。可是,除了這個動作,你沒有任何言語,我根本就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海美,你在夢里想告訴我什么?”
海美笑起來:“你怎么變得迷信起來了,你可是什么都不信的,是不是讓好日子燒的。”
紅蓮搖搖頭,她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我不知道,也許是要發生什么事吧,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有一天,我會死在水里。”
海美說:“如果你注定要死在水里,那你真是可以活到九十到一百歲了。”
紅蓮扭臉朝海美一笑,她的目光在海美的臉上停留了三秒鐘,說:“海美,其實,很多時候你比我聰明。”
海美想不明白紅蓮這話的意思,只是聳聳肩而已。她沒有想到,紅蓮的那句話竟一語中的。
三
幾個人比賽的目的地是海面停泊的一艘小木船。小船離沙灘很遠,那地方沒有游人。除了小喬和小趙,海美等幾個人幾乎同時抵達那里。紅蓮手攀船舷氣喘吁吁地說:“看來我退步了,不然,總會拉下你們幾個。”她轉向在她身邊的秦德龍,“我怎么從來不知道你游得這么好。”
秦德龍說:“你不知道的事還很多呢。”
紅蓮笑道:“還有什么,說來聽聽。”
秦德龍說:“不,男人得保留些秘密。”
紅蓮用定定的目光看了看秦德龍,秦德龍回避她的目光,轉頭跟海美講起話來。幾個人在船舷邊聊了會兒,便各自愜意放松地往回游。紅蓮的泳姿很美,一會兒俯游一會兒仰泳,或突然間她一下子從海面上消失,等再看見她時,紅蓮已潛出了幾十米的距離。
一個多小時后,原本在一起的六個人分成了幾個陣營,秦德龍和小趙加入了一個打水仗的孩子們的陣營;紅蓮意猶未盡仍在深水暢游;小喬跑到沙灘上看那些沙雕殘留的作品。海美走回沙灘,從帳篷里拿出浴巾,在帳篷外一點點的陰涼處躺下,她用沙子埋住了自己。沒多久,她覺得自己迷糊過去了。然后,海美聽到杜賓的喊聲,海美從細沙中坐起身,沙粒從她的背上滾落,一個小男孩赤條條、大汗淋漓地在她身邊筑城堡,他得意地對海美說:“看,我的家。”
海美朝海里望了一眼,紅蓮依舊在海里徜徉。小趙站在水邊搶過一個男孩子的大彩球扔給秦德龍。彩球的小主人尖叫著在兩個大男人間跑來奔去。杜賓朝海美打手勢,用手握成杯狀,另一只手指向露天平臺。海美擺擺手,看著杜賓一個人走向露天茶座。
一會兒,小趙走到海美身邊,坐下來,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著。海美向身后的露天平臺望了望,看見平臺倚欄而立的面孔有些模糊的杜賓。小趙指了指海里,海美看見紅蓮跟一個戴著白色泳帽的人又朝那只停泊的小船游去,從她和那人的速度上來看,好像彼此在挑戰。
小趙說:“她真能游。”他邊說邊抓起一把沙子,讓沙子慢慢從指縫中流出,像沙漏一樣,沙子細細地落在海美的腿上,海美抬眸看了看他,他眼睛里有她的影子。
小趙說:“熱吧,要不要到帳篷里坐坐?”
海美把小趙的話聽成了另外的意味,她仰起臉,藍天,白云,大海,午后的斜陽,浪漫的海灘,孤男寡女躲到帳篷里……海美堅決地搖搖頭,站起身,她跑向海里,栽了進去,但水太淺了,她搖晃著站起來,頂著水的阻力蹚行。等到海水沒過她胸口時,她回過頭,小趙跟了上來,露天平臺上仍然能見到杜賓的身影。
海美和小趙在小木船周圍轉了幾圈,天已經暗下來,紅蓮不知道游到哪兒了,留在海里的人也不多了。接著,除了紅蓮,海美幾個人都已經坐在了平臺的茶座間。
海美再也沒見到紅蓮,當天晚些時候,秦德龍報了警。三天后,紅蓮被海上搜救隊的人從海里撈了出來。她已經不再是她了。一個游泳技術相當好的人被淹死在水里,而在之前,紅蓮又有驚人的預料,就好像她自己策劃了死亡一樣,一個死去的人操縱了自己的死亡。
紅蓮出事的十幾天后,紅蓮的娘家人向警方報案,岳紅蓮并非是死于先前人們猜測的心臟病突發或遭遇抽筋而導致的溺水,紅蓮沒有心臟病,突然抽筋的現象也難以成立,是有人害了她。公安部門受理了這樁看似是一起意外事故導致的死亡案件,并開展全面的調查取證工作,海美一干五人成了被重點調查的對象。
海美覺得,她的噩夢就是從警方傳訊她開始的。
電話里通知她的警察說他姓白,是調查紅蓮死亡案件的負責人之一。這個白姓的警察把跟海美的談話安排在一間空屋子里。屋子里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后面的墻壁上寫著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白警官有一雙瞇縫著的腫眼泡,像睡不醒的樣子。海美猜不出他的年齡,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五十五歲之間。他們面對面地坐著,這讓海美很不舒服,感覺像是在審犯人的方式。白警官開門見山,他說話語句間有點抑揚頓挫之韻,好像曾受過專門的訓練似的。
“陳海美小姐,對此案,我們有理由懷疑任何人,比如,杜賓,比如,岳紅蓮的丈夫秦德龍,比如那個至少同時跟三個女性在談戀愛的趙衛東,岳紅蓮手下的那個職員喬梅。還有,你。就我看來,在害死岳紅蓮的嫌疑人中,你的可能性最大。請坐下,不要激動,聽我說下去。我們會給你辯解的機會。我現在這樣對你指控,是做了充分調查的,絕不是空穴來風。
“你不會否認你對你的朋友有過嫉妒心理吧,女人的嫉妒是比刀子還厲害的東西,這種嫉妒導致殺人行為的產生是完全有可能的。你,陳海美小姐,那天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靠近岳紅蓮,然后,潛入水中,你抓住岳紅蓮的腳脖子將她拖至水底使她窒息。在水中,人無論怎樣掙扎也不會留下搏斗的痕跡,一個死在海里的人,意外溺斃和人為因素,從表面上是看不出區別的,這只需要極短的時間和好一點的游泳技巧。你的水性也不錯嘛,我們曾到你待過的體校了解過,你沒有成為一個游泳健將是件很遺憾的事情。仔細想一想,這是一起看上去多么合情合理的意外死亡啊,不像他殺,至少,不像一般性的他殺,合理的證人,合理的安排,不幸的溺水事件,嘖嘖。
“回過頭來再說說你朋友,她擁有的你都不具備,你只是一家公司的小會計,而且,沒有簽訂合同,這樣,你隨時都可能失業,你的經濟生活沒有保障,另外,我們還有你向岳紅蓮借錢的證據。你朋友岳紅蓮呢,有官職,有私車,有不菲的固定收入,有幾萬塊一件的裘皮大衣,她手腕上的表價值十六萬。她丈夫風流倜儻,女兒聰明伶俐,這你都非常清楚。你能否認你對岳紅蓮丈夫從未產生過曖昧想法?
“我想,你有過。當然,我們現在還沒有證據證明你是不是他們中間的第三者。不過,秦德龍和岳紅蓮曾為你吵過架是事實,一個做妻子的無論如何也不愿意丈夫對自己之外的女性有過多的溢美之詞,而秦德龍似乎就是這么干的。請別問我是如何得知的,你可以認為秦德龍告訴我的,也可以認為是岳紅蓮的情人杜賓說的。
“大概就因為此,在你和岳紅蓮之間有著一種微妙的關系,一種毫無意義的競爭和各不相讓,或不服輸的意味。你們雙方既無失,無敗,也無勝。只不過是一個相互影響的局面,她跟情人和丈夫同時出現時,你就是她的擋箭牌,你經濟困難時,毫不困難地就可以向她告貸。你們又都是文學愛好者,她讀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爛熟于心,你呢,就能背誦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她學會了插花,你就掌握了茶道;她練瑜珈的時候,你就在健身俱樂部跳操。你們的穿著打扮也幾乎像雙胞胎。
“你大概是承認的,你和岳紅蓮的思想操守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比如,你們對感情的態度,你們都覺得對一個人始終如一是非常可笑的事情,你們會覺得在這方面沒什么可說的,每個人都是按著自己的情感方式進行著,現代人嘛,這好像沒錯。可是,現在,岳紅蓮卻因為她對生活的態度而付出了代價。對吧。
“假設,岳紅蓮他殺的事實成立,陳海美小姐,你的嫌疑非常之大。一個殺人案的出現,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殺人者的動機,你的動機就是一種仇富心理,女性天生的妒忌,還有,你想取代她的位置,我相信你不會否認你對秦德龍有好感,或者,在你和秦德龍之間已經有了某種協議?另外,你在那天給眾人講了個故事,一個謀害妻子的故事。你不會是別有用意吧?你用這個故事想告訴一個人,比如,岳紅蓮或她丈夫秦德龍一個什么樣的信息呢?故事中的妻子死了,兇犯是她丈夫。岳紅蓮也突然死了,死得真是突然。我在猜想,你是不是想提醒死者或那個準備當兇犯的人呢?這是不是說明你事實上對岳紅蓮的死有感知?你跟那個真正的兇犯是同謀?
“不用我再多說什么了吧,請你把那天在黃金浴場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所有的情節,所有人講的每一句話,現在你講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將來法庭上的證詞,別撒謊,那非常沒有意義。”
海美的臉在燃燒,心在跳,喉嚨里熱乎乎的像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她的心靈也有一種從未感到的危機。一時間,她有點兒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曾對岳紅蓮起過殺心。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完整地敘述那天發生的一切,如實敘述一個成為過去時的事件,是相當困難的,她可能自覺不自覺地摻雜了主觀和臆造的東西。
“好吧,那天是從我和紅蓮還有小喬坐出租去海邊開始的……”
“等等,為什么你們會坐出租車,據我們了解,另外三個男人都有自己的車。”
“有一個全國性的金融會議在前一天召開,盡管紅蓮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但她是銀行職員,有些事情可能隨時要處理。還有,她要安排好她女兒,所以,她讓那三個男人先行走了。”
“停一下,去游玩岳紅蓮沒打算帶她的女兒,她經常這樣做嗎?”
“也不是這樣的,她有時也會帶上女兒,但這次我想她也許是考慮會在外留宿……”
海美一邊想一邊敘述那天的情形,慢慢的,她感覺冷汗冒出來了,內心充滿了恐懼和厭惡,這感覺讓她有一種想大笑的沖動。她口干舌燥,艱難地咽著口水,她的聲音不可抑制地有些發顫。等她講完了,就覺得差不多過去一個世紀了,而實際上,她不過才講了半小時。
白警官在沉默,幾分鐘后,他說:“怎么想起講故事來了,怎么又講了那種故事呢?”
海美嗓音沙啞道:“我講那個故事沒有任何意圖,我只是恰巧知道這件事。你們做警察的好像總比他人更有權力懷疑一個人,但是,除了猜測和盲目的推理,沒有確鑿的證據,對吧。我從來沒想過要害紅蓮,即使她比我過得好,即使我曾有過妒忌,但我……”
“承認了吧,你有妒忌,我說了,妒忌是可以殺人的。”
“不是,這是牽強,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當然有權懷疑我,可你沒有證據證明我……不是我,這不是事實……”海美差點兒哭出來。
“那么,如果不是你,你認為會是誰呢?害死岳紅蓮的人就在你們五個人中間,這是毋庸置疑的。”
“……也許……也許是她丈夫,他有了別人……也許是杜賓,他不想再繼續他和紅蓮的關系了……也許是那個小喬,她跟紅蓮曾同一個級別,可是紅蓮卻爬上去了,當了官,她痛恨頤指氣使的這個上司……也許是那個小趙……”
海美戛然而止。她意識到,自己跟這幾個人同處一個境地,說不定,他們就在這間屋子里,面對步步緊逼的警察,同時把懷疑指到自己的頭上。
四
海美那天都不知道是如何回了家,她記得白警官最后的一句話是:“這段時間,你不可以外出,如果工作需要,事先要跟我們打招呼,我們隨時都要找你。”
幾天后,海美住處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杜賓,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紅蓮的葬禮上。海美對他的不請自到并不感到特別意外,他一定也是在警察那里受到了心靈的沖擊。只是,她忽略了杜賓是如何找到自己住處的,認識這么多年,他們相互連電話號碼都沒交換過。但是,海美不明白杜賓為什么要把他跟紅蓮的關系和盤托出,也許,他不說會更好些。
杜賓說:“警察分析得完全對,害死紅蓮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我,如果紅蓮確定是被害的。我差點兒就在警察面前承認是我干的,我有動機,我早就厭倦了這種關系,跟她提過不再繼續往來了。我也有條件,我的水性不壞,就像警察說的那樣,我可能真的在某個時候,趁他人不注意,潛到紅蓮身邊,在水下抓住紅蓮的腳脖子把她拖至深水,直到她窒息為止。我是覺得人有兩個自我,一個自我是另一個的替身,當其中的一個有了想法之后,另一個大概就會實施和完成想法。我真的是這么想的,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冷汗都冒出來了,我做夢都夢到我害了紅蓮。”
海美問:“你真的跟紅蓮提過分手?”
杜賓說:“沒錯,提過好幾次,可她卻異想天開地要離婚。”
海美頗感意外:“紅蓮要離婚嗎?她可從來沒流露過這意思。”
杜賓說:“她未必就是真的要離,或真的就想與我結合,這不過是她報復我的一種手段吧,她真是瘋了。”
海美說:“這種關系,你可以單方面終止,誰能奈何誰呢。”
杜賓說:“她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她會讓我身邊的親人受到傷害,我妻子,兒子……”杜賓欲言又止。
海美說:“她會這樣嗎?她自己難道不會受傷害嗎?她有女兒,她很愛女兒,據我對她的了解,她傷了誰,也不會傷了她女兒。”
杜賓沉默了一會兒:“你對她了解多少呢,紅蓮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她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永遠都會守口如瓶,你大概從來不知道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吧。”
海美說:“那倒是,這讓我也很奇怪。”
“我告訴你吧,我們是在長海島認識的。那是她臨近結婚的時候,我也是去島上游玩。”
海美叫了起來:“噢,那一次呀,本來是說好了我們兩個人去,她對要來臨的婚禮感到緊張,就想去散散心,我們船票都買好了,可我突然有事,沒辦法陪她去了。讓我想想,是了,她從島上回來后我就覺得她有點不對勁,不過,我沒想到是因為……”
杜賓說:“對,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大概這就是命數,本來兩個不相干的人遇到了一起,而且,還經歷了一次考驗。就在我們要返回的那天,島上的氣候發生了突變,臺風加暴雨,游客都被滯留在了島上,所幸因為不是節日,游客并不多,但就是不多的游客,也把島上僅有的兩家旅館住滿了。輪到我和紅蓮時,只剩下最后一間客房了。
“沒辦法,如果不想在那樣的夜晚露宿島上就只能同住一個房間。我們商量了一通,好在房間里有兩張床。紅蓮還笑言,就當我們買了同一客艙的船票。就在那天夜里,原本睡在兩張床上的人……我還要說,這大概是天意,那是前所未有的一個夜晚,暴雨交加,電閃雷鳴……我都忘了是紅蓮因為恐懼躲到我床上,還是我聽到她的叫聲到了她那兒……
“第二天,天一轉晴,我們就各奔東西。雖然我們相互留了電話號碼,可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給她打電話,也許,她也是這么想的。事實上,那會兒我連她的名字都沒怎么記清。
“那時我做了點生意,因為資金不足向銀行申請貸款,不料,辦理這方面業務的竟然是她。于是,我們交往了。我承認,我是有目的,這幾年,有紅蓮幫忙周轉,在資金方面我沒遇到過困難。那么,紅蓮呢,我不相信她是出于愛,或者她愛我超過了愛她丈夫,她有強烈的占有欲,我們的關系就一路糾葛著走到今天。
“她死了,我在開始的瞬間以為自己解脫了,我們終于結束了。可不知為什么,我卻輕松不起來,或許我覺得對她有歉疚吧,或者,她死得太突然,太意外,我總覺得我對她的死負有責任。一個月前,我們還發生過激烈的爭執,她逼我離婚,我說了很絕情的話,現在想一想,這就是讓我不安的原因吧。而且,她不應該在那地方出事的。
“我現在心里很亂,我知道我自己很自私,我也一直覺得我是個有目標有方向的人,可現在,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其實,紅蓮她……我很難過,這還用說嗎?我發誓我沒害她,害她的是她丈夫秦德龍。我不止一次看見他跟一個年輕女子在燭光餐廳吃飯,那種餐廳,正常關系的男女朋友絕不會去的。”
杜賓離開后,海美驀地有一種預感,應該還有一個在紅蓮死亡事件中牽扯極大的人會找上門來。海美料想的沒錯,紅蓮的丈夫秦德龍出現了。在秦德龍來海美住處前,海美接到了小喬打來的電話。
電話中的小喬十分激動,她說:“這簡直太荒唐了,警察難道都是白癡嗎?就因為我背地里說了幾句紅蓮不是的話,我就成了害死她的兇手?明擺著,害了她的是那個叫杜賓的家伙。海美你發現沒有, 那個人很陰郁的,別人的眼睛都是心靈的窗口,透過窗口對這個人會有個大概的了解。可那個姓杜的,無論是笑還是怒,所有的表情都到達不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口深井。我對這人從一開始就沒好印象,他一直就是在利用紅蓮,紅蓮多次違反行里規定給他從別的賬戶上劃撥錢款周轉,紅蓮就是不死,早晚也要出事的。現在,他覺得他們的關系太久了,他膩歪了,也不需要錢了,他不想玩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地殺了紅蓮。就是他,沒錯,你相信我,等著瞧吧。”
小喬的話就像是一枚枚的炸彈一樣在海美的耳邊轟響,從內心講,海美也覺得杜賓是最有可能害死紅蓮的人,可是,她這些天也把紅蓮出事前前后后的情節在腦子里過了個遍,覺得這也只是猜想而已。這最簡單的一個推理方式,連中學生都會想得出。
小喬打電話的同一天,秦德龍來敲門了。他的到來,讓海美獲知了紅蓮的另一個天大的秘密。
五
秦德龍瘦了,除此之外,看不出他因為紅蓮的死而有其他改變。唯有的變化可能就是他臉上的某個部位在某個瞬間,讓海美想到了紅蓮的面孔。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夫妻相吧,一對男女生活在一起久了,相貌會有些相像。
秦德龍進門時習慣性地叫了聲“小姨子”,看到海美的臉色,又改了口。海美對他也沒客氣,直截了當地說:“你來是不是想告訴我,是杜賓害了紅蓮?”
秦德龍說:“你也認為是他對吧,這家伙,不是什么好鳥兒。”
海美沉著臉說:“我沒有,我沒認為是誰。”
秦德龍說:“我以前就覺得警察隊伍中不學無術的多的是。讓我說著了,這么明顯又拙劣的謀殺手段都分析不出來,白穿了那身警服。”
海美說:“你怎么這么肯定。”
秦德龍得意地說:“紅蓮在家庭之外玩火,她以為自己多有手段多有魅力呢。”
海美問:“你知道他們的關系?”
秦德龍說:“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傻瓜?”
海美臉一紅,慢慢地說:“其實,你跟他一樣有動機有條件的。”
秦德龍一頓:“沒錯,警察也這樣懷疑我,還查出了幾個跟我有瓜葛的女人,這只能說明我們的婚姻有問題。小姨子,你想一想在我們四個人中你充當的角色,哦,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責任不在你。”
海美停了會兒問:“你什么時候知道他們關系的?”
秦德龍一字一句道:“從一開始,但那時還處于懷疑階段。你記得我們結婚前她去了趟長海島吧。回來后,她不想結婚了,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真是開國際玩笑,酒店我都訂好了,親戚朋友都通知了,連國外的親戚也都準備好來參加婚禮了。我能怎么辦?發火憤怒威逼?這都不成,好,那我就求她,只要辦了這場婚禮,你要分手就分手。海美,我就差點兒給她下跪了。婚禮一結束,她就住回了娘家,我還讓你幫忙求她回來。不過,就是沒有你在中間調解,她也會回來的,她真的很快就回頭了。因為,她懷孕了。哈!懷孕了,哈哈哈!”
秦德龍的笑聲在海美聽來很怪異,她非常不解,腦海里忽地一閃念,當她想抓住那念頭時,已經來不及了。
秦德龍止住笑,盯住海美:“小姨子,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驚暈過去,岳紅蓮所生的女兒秦菜菜,不是我秦德龍的種!”
海美大驚:“你說什么?”
秦德龍冷笑道:“秦菜菜不是我的女兒!”
“你胡說。”海美聲音很大。
“知道你不相信,那么,你覺得秦菜菜有沒有一點地方長得像我?”
“……你就單憑這一點……”
“當然不是,菜菜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人說她像我,我對此沒想法,可是,正應了那句紙里包不住火的老話兒,菜菜三歲那年生病,我帶她去醫院,醫生給她化驗了血液,我知道了她的血型。關于DNA很多人都在談論,但真正懂的人沒幾個,我恰好知道一點這方面的常識,這一點點的常識,我就知道了菜菜應該姓杜而不是姓秦。”
海美震驚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她才結結巴巴說:“那……紅蓮……知道嗎?她……不……知道吧?”
秦德龍恨恨地說:“她不知道才怪呢,就因為她知道這孩子不是我的,所以,她又從娘家回頭了,這并不代表她回心轉意,而是想在我面前掩蓋她的不軌,她不想讓我把她看成是不檢點的在我們婚前就跟別人有性行為的人。說穿了,她就是虛榮心太重,高高在上,我必須得仰視她才行。她總讓我感覺我們能結婚,是她屈尊下嫁了,她不能容忍我知道她品行的半點瑕疵,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時候還不如就干脆承認她跟姓杜的有關系,他們結合去好了,這不是皆大歡喜嘛。”
海美小心翼翼地問:“那,杜賓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裝孫子吧。我一打眼見了他就從心里頭不舒服,吃人家飯,上人家床,心不跳臉不紅,這是男人干的事嗎?”
海美使勁兒搖搖頭:“這是怎么回事?這不是真的吧,紅蓮為什么不離婚,杜賓那會兒還是單身嘛。”
秦德龍說:“我知道為什么,經過了一段時間后,紅蓮覺得跟杜賓結合未必就強于跟我結合,但做情人就不同嘍。”
“可是,即便紅蓮這樣認為,杜賓在知道菜菜是他女兒后,不會無動于衷吧?”
秦德龍說:“那就是后話了,如果他沒結婚還真說不準,可他有了兒子,他不想打亂自己的生活,他想維持這種局面。”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撫養的不是自己的女兒,你還能忍受?”
“知道這事實,猶如五雷轟頂,擱在誰身上也不能忍受。但冷靜想一想,孩子是無辜的,從出生她就叫我爸爸,也只認我這個爸爸。即使我秦德龍的種也不過如此,這就是所謂男人的百煉成鋼吧。有一句話叫‘接受現實’,這話的分量實在是比字面上所表達的東西要沉重得多。我自己渾渾噩噩了好久,如何堅持下來的連我自己都講不清楚,也許,這就好像是一個賭注,如果她不死,就相當于一生的賭注,從這個角度來看,我還是個相當忠誠的丈夫。”
“那紅蓮知道你已經……”
“她一直不知道,但在她出事的一個月前,知道了。我并不想揭穿這件事,因為我沒有離婚的打算,既然兩個人還要往下走,何必制造那些不愉快和尷尬呢。就讓她自以為是好了,就讓她認為自己很有魅力好了,好得能在丈夫和情人之間自如地周旋。但是她太不自量力,竟然查我賬戶,偷聽我打電話,跟蹤我跟誰約會,她真是瘋了。那天我們兩個為了一點什么事情吵了起來,她竟然說再也受不了我無恥的行為了。
“瞧瞧,竟然說我無恥,她這真是當婊子又立牌坊啊。我忍不住刺激她一下,提到了姓杜那家伙,如果她承認或默認了也就罷了,你知道她說什么?說我是個傻瓜,說我傻到連杜賓跟陳海美早就有一手都看不出來,她真是……我說什么才好呢,我因為這個氣不過,才把菜菜的事挑明了。哈!你要是親眼看見她那樣子就好了,我真怕她背過氣去。她活該!接著,她就帶孩子失蹤了好幾天,然后,就像沒發生任何事情一樣又回來了。好吧,她能做到,我更不在話下,我都忍辱負重好多年了。反正,我們誰都不需要婚姻專家來解析我們的問題,只要你有過婚姻,你就是自己的專家。
“我猜測她失蹤的那幾天,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跟姓杜的談判去了。大概那姓杜的什么都沒答應她,不過,他也被逼得很慘,于是,就利用這次浴場機會出此下策對紅蓮下了手。你覺不覺得紅蓮就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機關算盡,反害了卿卿性命。”
海美沉默了,半晌,她問:“紅蓮死了,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秦德龍表情突變,他垂下頭,語調低沉:“她是我老婆,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九年,加上戀愛兩年,十一年,就算養一條狗,眼看著它出事,是個人都會難過的。何況,她不是狗,是個活生生的人,就算她有天大的不是,也不該由別人來結果了她。”
秦德龍咬了咬牙:“這回姓杜的沒得跑,就是他干的,是他害了紅蓮。”
海美看慣了一向嬉皮笑臉的秦德龍,他悲痛的樣子多少有些假惺惺的味道。
六
警察再沒來找過海美,據她所知,秦德龍和杜賓又被傳過兩次后就沒了下文,這等于說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幾個人是岳紅蓮死亡的直接或間接兇手。紅蓮的死成了懸案,這一懸,一年就過去了。其間,海美跟另外幾個人再沒聯系過,誰也不想通過誰再回憶那起不幸的事件。小趙曾找過海美,但海美那會兒已經心灰意懶,大概因為紅蓮的死給她的刺激太大了,也許是因為她看出這個小趙跟秦德龍或杜賓是一樣的男人。
海美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接受了紅蓮確實是不在了的事實,她也慢慢地讓自己不再去想紅蓮。這樣做實際上很困難,每當她的電話鈴響起來時,第一個念頭就是紅蓮打來了電話。海美偶爾會失眠,以前在這樣的時刻,她就會打電話給紅蓮,不管多晚,也不管她是不是睡著了。紅蓮接電話的第一句總是“你沒看看現在是幾點嗎”。接著,兩個人在電話里嘰里呱啦聊一氣,或者都不睡了,各自出門在某個酒吧相見。現在,海美每每拿起電話,都好像忘記了對方的電話號碼。紅蓮不在了,沒有誰會在夜里接她的電話了。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海美和紅蓮少時待過的那個體校出了一名奧運冠軍。這是體校史上也是這座城市史上出的第一個奧運冠軍。學校準備舉行一次盛大的慶功活動,邀請奧運冠軍來校,還邀請各個時期在校訓練過的隊員聯誼。
海美參加了那次聯誼會,地點就在原來的學校。只是學校已經今非昔比了,原本破舊的校舍早就建了六層的新教學樓,還有上千平方米的訓練場。一進入校門,海美就置身于沸騰的氣氛當中,到處是人,無處不在的音樂和閃爍的鎂光燈。海美見到的面孔幾乎都是陌生的,但人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認識與不認識的都打招呼,相互詢問對方哪一年在體校待過。
聯誼會正式開始后,海美見到了那位不到二十歲前途無量的冠軍,除了老師,她謙遜地把所有人都稱作師哥師姐。海美在不知不覺中濕了眼眶,蒙眬中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她和年齡相仿的十幾個女孩子在水池中游著,像魚一樣歡快。
一個中年男子走到海美面前,向她點頭微笑,海美也回以微笑。那人說:“你大概不會記得我了,當年,你和岳紅蓮都是我的師妹,她待得比較久,我跟她還算熟。可惜,你們離開了,其實,你和岳紅蓮都極有天賦的。”
提到紅蓮,海美的情緒低落了些。那人說:“聽說岳紅蓮出事了,太讓人吃驚了,竟然是……嘖嘖!”
海美說:“是,很突然的。”
那人說:“一年前我還見過她,在黃金浴場。”
海美頗為意外,她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人,恍惚覺得在哪里見過:“你是說,一年前在黃金浴場你們見過?”
“對呀,她就是那次出事的不是嗎?當時你們幾個朋友都在嘛。我是一下子認出她的,我們還比試了一回呢,她游泳的速度還是那么快。”
哦,海美想起來了,她記得那天曾看見有個戴白色泳帽的男人跟紅蓮在一起游泳,好像兩個人挺熟的樣子。
“太可惜了。”那人接著妄自尊大,“那么年輕,她女兒才八九歲。不過,我實在是不理解,她怎么會或者說她怎么能在水里出事呢?即便遭遇某種不測,我們也都曾學過自救的方式呀?”
海美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不想提紅蓮事件已經上升到刑事案件這回事了。那人忽然一轉話鋒:“體校一別,那次是我跟岳紅蓮第一次遇見,我怎么覺得她好像有什么問題呢。當然,這是我后來想到的。”
海美問:“紅蓮說了什么嗎?”
那人說:“如果不出事,那些話似乎也不算什么。那天,我們游到小木船那兒時聊了會兒,她說:‘瞧,人在海里有多渺小啊,渺小得連一條小海蟲都不如。海蟲在海里是自由自在的,它在被別的生物當食餌吞掉前,一直都是快樂的。人就不一樣,要面臨各種各樣危險和棘手問題。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再做人,做魚做蟲都好。’我當時說,人最大的優勢就是不會被同類吞食。她聽后笑了,她的笑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說,‘你不懂’。后來我還琢磨了一下她的那些話,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這時,一個認識中年男子的人過來打招呼,并加入了他們的談話,有關于紅蓮的話題就此結束。
那天夜里,紅蓮又回到了海美身邊。海美在一個河邊看見了她,樣子一點都沒變。紅蓮站在深水里,慢慢朝岸上回過頭,嘴角微微翹著,一只手舉過頭。倏地,紅蓮的身子驟然地沉下去,水面上泛起一層的漣漪。
這是紅蓮出事后,海美第一次夢見她。海美醒過來后,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床邊的電話,電話在手里舉了半晌,才慢慢放下。
海美重新躺下,她知道注定要失眠的。夢,她做了一個關于紅蓮的夢,而紅蓮活著的前一天也做了一個幾乎相同的夢,河水,水中的紅蓮,死于海中的紅蓮……紅蓮說,你想在夢中告訴我什么?紅蓮舉過頭頂的手勢是什么意思?海美意識到,自己從根本上不可能忘記紅蓮,紅蓮的案子不結,她就永遠無法安下心來。
可是,究竟是誰害了紅蓮?海美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秦德龍?這是有可能的,在一個婚姻當中,當一方——男方——對妻子之外的第三者一往情深時,會感到婚姻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束縛,這種情況下,如果不能夠達成共識——離婚——怨恨和厭惡無疑會接踵而來,而由這種情形下導致的謀殺是可能的,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幾乎是必然和一種規律。
不,海美搖搖頭,秦德龍不會那么傻,他知道如果妻子死于非命,那他就是首要的嫌疑人,而且,他要與紅蓮離婚也不是特別困難的事,他手里握有紅蓮與他人私通并生育的絕對證據。
不是秦德龍,那么就是杜賓。跟紅蓮的關系讓他感到棘手,他們的關系太久了些,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們早該結束了。可是,如果是他害了紅蓮,這不等于讓自己的女兒菜菜失去媽媽嗎?
如果這兩個人都沒有害紅蓮,那小喬和小趙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紅蓮的身體沒有突發性疾病,檢驗中,也沒有發現她抽筋的現象,更沒有在海中遇到漩流。這樣想來,紅蓮的死豈不是莫名其妙,或者說很神秘?
海美的一只手慢慢舉過頭頂,大概夢中的紅蓮就是這樣的姿勢,海美的手伸到一半時,停下來,腦海里的記憶在什么地方“咔嗒”響了一下。海美坐起身,她覺得無論是她還是警察或別的什么人,在紅蓮之死的事件中都忽略了什么東西,一個小細節或某處的小環節,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不起眼的地方,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究竟是什么呢?
秦德龍沒有害紅蓮,杜賓也沒有害她,紅蓮也沒發生意外事故,她死后,一切調查的焦點都是從誰害了她展開的,但是,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來證明紅蓮是被害的,那么,莫非……莫非……驀地,海美的血往上涌,她內心的感覺是那么的強烈:
莫非紅蓮是自殺!
海美驚得蹦了起來,她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她擔心她的心臟要跳出來了,她覺得籠罩在紅蓮死亡之謎的種種疑云中,有一點點光亮露出來了。
“其實,很多時候,你比我聰明。”這是紅蓮在海邊對海美說過的一句話,海美當時還覺得挺莫名其妙。是不是紅蓮認為她死亡的真相,早晚是要被海美獲知的。誰知道呢。
七
秦德龍知道女兒出生的秘密這一事實,無疑給了紅蓮致命的一擊。如果他單純知道她跟杜賓的關系,她會挺過去的,他們是同床異夢的夫妻,她不會太在乎跟秦德龍離婚。但是,女兒的身世暴露了。
她終于明白這些年秦德龍跟女兒不像別的父女那樣親近的原因,雖然秦德龍從不向女兒發脾氣,也不打罵,卻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疏離。女兒長大一點后,秦德龍從來沒單獨帶女兒去玩過。女兒上學后,他也不去參加家長會。他也總是忽略女兒的生日,只有在紅蓮的提醒和督促下,才想著要為女兒過生日,而方式,也就是全家一起去外面吃頓飯。
“你就不能管管你女兒。” 紅蓮經常抱怨秦德龍對女兒漠不關心。
秦德龍頗有些陰陽怪氣地道:“我管,管什么,我管得著嗎?我不會管,我也不能管,你女兒還是你管吧。”
紅蓮知道秦德龍喜歡兒子,沒結婚他就幻想著將來會有個跟在他屁股后頭轉的兒子,他大概是因為菜菜不是兒子而感到遺憾吧。而事實卻是另一個樣子,他知道菜菜不是自己的女兒,可卻不表露出來,多陰險的人啊,他就那么不動聲色的,隔岸觀火般的看耍猴似的看著她這個做母親的一次次的努力營造父女親親氛圍圖。
菜菜,親親爸爸,爸爸要出差了。
菜菜,爸爸下班了,給爸爸拿拖鞋。
菜菜,告訴爸爸你今天考試得了多少分……
紅蓮一想到這些,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躥上來,瞬間,就把她的心凍成一團冰。秦德龍把他知道的秘密握在手中,那不啻是一柄利劍,他隨時都可能朝著她心口的那個地方捅一下子。而且,她無法想象,這個秘密如果由他來告訴女兒——他早晚會這么做的——那她該怎樣地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啊。
紅蓮一向自詡很成功,比起身邊那些熟悉的伙伴兒的生活,她的日子過得豐富而充實。她有很好的仕途,美滿的家庭,聰明的女兒,精神伴侶,她什么都有了。最初,她還為自己在不同場合扮演的妻子和情人的角色擔心,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擔心沒有了,她的生活原本就該是這樣子,她具有內在靈魂的雙重性,她是一個按著人性真實活著的女人。
現在,紅蓮終于知道,玩火玩到燒了自己的地步,她已經是四面楚歌了。她的生活是一場虛幻的悲喜劇,有兩個男人導演了她的劇目,她在劇中,只不過是一個蹩腳的演員而已。跟秦德龍是無法再生活下去了,女兒的身世就像顆炸彈,隨時都會在她和秦德龍中間引爆,她絕不能讓自己引燃的火燒到女兒的頭上。
思來想去,紅蓮要在杜賓身上做最后的一躍,或許,因為她這一躍,有峰回路轉的可能性,那就是讓杜賓離婚,接受她和他們的女兒。紅蓮抱著一絲期望找到杜賓,她心里十分清楚,那一絲期望是渺茫的,在杜賓的心目中,她岳紅蓮已經是過眼云煙了。可他總該要對自己的女兒負些責任吧,哪怕是一個謊言或永遠都不能兌現的承諾也好。但是,杜賓的絕情讓她徹底崩潰了。
“你非常清楚,我們能保持著這種不死不活的關系,都是因為菜菜,她不幸成為了你我的女兒。看來,這已經不是秘密了,但我們的關系不會因為秦德龍知道菜菜是我女兒而改變,我不會離婚,如果你不想讓菜菜受到傷害,那就回到你原來的生活當中去,做妻子,做母親。我們最好相安無事。秦德龍可以不負擔菜菜的費用,以前他付出的,如果他開口,我也會賠付于他。你聽好了,如果你一意孤行,一定要黑白分明,一定要讓菜菜認我這個爸爸,我拒絕,法律不可能強迫我做DNA化驗。你好好想一想,不為自己,也為你的女兒,你不說這世界上你最疼愛女兒嗎?那就回家去!”
紅蓮絕望了,絕望,無望。這是一種讓人無言的痛苦。她恨不能殺了杜賓,不,還有秦德龍,但,她根本無法做到,到這會兒,她才想到,在男人女人之間,永遠都會有懸殊的差異,一個男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掉一個女人,而女人卻不能。就她的處境,她連報復一下這兩個可惡的男人都不能。她離婚嗎?秦德龍會順勢而就。跟杜賓決裂嗎?正中杜賓下懷。
紅蓮簡直要瘋了,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死?死?這念頭一出,就讓紅蓮打了個冷戰,她怎么能死呢?她可從來沒想到過死,她死了,女兒怎么辦?可是,她活著,已經被所有的一切都拋棄了,如果她死了,女兒的秘密也就永遠地成為秘密了。
紅蓮下了決心,她要用死這種方式保全女兒的秘密,也要用她的死來懲罰那兩個自私的男人。紅蓮在去黃金浴場前還并不知道自己會用什么方式來死,直到海美無意中講了那個故事,聽過后,紅蓮覺得秦德龍和杜賓的骨子里根本就是那個故事中男人的翻版,他們同樣是在漫不經心地用計謀來折磨和吞食她的精神和生命,她不會再給他們機會了。而且,這是一個她計劃不到的好時機,誰會相信一個游泳好手能死在風平浪靜的水里呢?
一想到她死后,那兩個男人因為遭受到嫌疑而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紅蓮終于有一種贏了的感覺。于是,她帶著她手心上的長長的生命線,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她的目的達到了。
陳海美在岳紅蓮出現在她夢里的這個夜里,獲知了岳紅蓮的死亡真相,她想,紅蓮這么做,是出于一種母性本能的保護,對男人的仇恨和絕望,還有,自私的心態。
海美想起夢中的紅蓮舉過頭頂的那只手,分明豎起了兩根手指,呈“V”字形,勝利的意味。
海美悲哀地想,紅蓮真的勝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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