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導師

一

雪，漫天飛舞。三個豆蔻女孩并排站在懸崖上，張開雙臂跳了下去。

女孩們的身后，一輛白色轎車絕塵而去。

這是一場企盼已久的雪，鋪天蓋地的雪花，很快將女孩們的足跡和轎車痕跡消弭。一個星期后，雪漸漸地化了，一個攀巖愛好者在懸崖下發現了女孩們僵硬的尸體。經法醫檢驗，她們的胴體除了高空墜落傷之外，無任何其他傷害，包括藥物的毒害。顯然，這又是一起典型的自殺案件。

如此死于非命，三個女孩不是第一起。春寒料峭，入春以來短短一個月，不過五十萬人口的濱海城市清源，已發生此類自殺案件十三起，死亡人數四十一人。與去年同期相比，大有迅速攀升之勢。這些自殺者中，既有年輕的情侶，但更多的是不諳世事的少男少女。這些人不存在經濟上的困擾，年齡在十五歲至二十二歲之間，自殺者年齡曲線呈現出年輕化態勢。清冽的空氣中，春節的熱鬧氣氛還沒有退盡，她們為什么急于赴死呢？

而這短短一個月內，在清源發生的所有自殺案件中，最為著名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來自于海洋動物——海豚自殺案，一百二十二條可愛的海豚從海水里躍身而出，仿佛是聽到了某種召喚，又仿佛是投向母親的懷抱，爭相沖上了清源的陸岸，擱淺在礁石密布的海灘上，任憑人們如何努力幫助，去拖拽，去往它們身上澆水，它們也不肯回到海里去，最終全部死在了海灘上。“海豚自殺案”經媒體播出后，如同多米諾骨牌的連鎖反應，迅速被國內外多家媒體循環轉播，立即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清源這座昔日名不見經傳的海濱小城，也由此名揚中外。世人關注海豚的非正常死亡，熱烈探討海豚集體自殺的種種原因，而對于清源市數量急劇攀升的人類自殺案件，卻乏人問津，并未引起人們過多的警覺和思索。

市公安局刑警隊內，羅格坐在電視機前，緊盯著海豚自殺專題新聞——畫面中，陰云低垂，幾只海鷗驚恐地在海面上低回翱翔，蒼黑色的海灘上，星羅棋布地躺滿了海豚冰冷的尸體。聞訊趕來的群眾，正全力以赴地救助那些尚未死去的、奄奄一息的海豚。清源電視臺派出的記者路紅，神情既興奮又肅穆，她一面對著鏡頭播報，一面進行著現場采訪。羅格對鏡頭里出現的白胖中年男人不感興趣，甚至有幾分厭惡，這個自稱是動物保護志愿者的家伙，停下手里的救助工作，臉上掛著油膩的微笑，對著鏡頭侃侃而談。羅格的目光越過中年男人，他被中年男人身后的一名白衣少女吸引，這個無意中被收入鏡頭的女孩，滿眼焦急，她一遍遍地跑向海邊，用掌心掬來海水，一遍遍澆到海豚身上。

“你說，這些海豚為什么自殺？”羅格問一旁的助手歐陽雪。

“現在普遍的說法，是因為海洋污染日益嚴重，令海豚無法承受；或者是海底發生了地震，發出的沖擊波干擾了海豚的聲納導航系統，以至于讓海豚迷失方向誤上海灘。”歐陽雪眨了眨黑寶石似的大眼睛，說，“還有一種說法，近來大規模的捕魚作業也可能是導致海豚自殺的原因。”

羅格眉頭微蹙：“海豚同人類一樣，都是屬于地球上高智商的生物。難道是上帝給它們洗腦了，以至于讓這些可愛的生靈視死如歸，相約一起集體去結束生命？”

“這……”歐陽雪怔了一下笑嗔道，“我又不是海豚。我要是海豚，一定會游上岸來，把真相告訴你。”她模仿海豚的樣子，撅起嘴對羅格喁喁而語。

羅格被歐陽雪俏皮的樣子逗笑了。他只笑了一下，就又變得凝重如鐵。

這一個月以來，羅格郁郁寡歡，歐陽雪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她知道羅格是因為頻繁發生的自殺案件難以釋懷，于是想方設法逗他開心，試圖緩解他的情緒，卻總是難以收效。歐陽雪斂住了笑容，埋下頭幽幽地說：“我知道，你想著那些自殺的人。”

“海豚自殺這樣的自然界未解之謎，我們可以擱置一旁，那是科學家們研究破譯的事情。但是身為刑警，發生的這么多起自殺之謎我們必須解開。”羅格悶悶地往桌子上擂了一拳，抬起頭來說，“小雪，你不覺得最近發生的這些自殺案件，太過于集中，太過于頻繁，其中頗有一些蹊蹺嗎？”

歐陽雪心里一凜：“你懷疑是謀殺？”

羅格緊抿著厚實的嘴唇，眉宇深鎖。

歐陽雪遲疑道：“這……不太可能吧？我們都去過現場了，法醫也做了鑒定，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是他殺。可以說，自殺已成不容置疑的定論。”

羅格沉吟道：“你發現沒有，這些自殺者有什么規律？”

歐陽雪想了想說：“她們年齡大多偏低，還有，外地人占了三分之二。”

羅格目光逼人：“這些外地人為什么會來清源自殺？有的甚至不惜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專程來這里結束自己美好的生命？”

歐陽雪一驚：“是呀，真的很奇怪。”

羅格沉思道：“我們以前接觸的案例，那些試圖自殺者中，自殺未遂往往占據相當比例，大部分的自殺者，并不能夠如愿以償，往往是欲求死而不能。而近來發生的這些自殺案件，自殺的成功概率是百分之百。”

歐陽雪點點頭：“就像那些海豚一樣，全部死亡。”

羅格肅容道：“還有，在這十三起自殺案件中，自殺地點最多的是摩洛山的斷腸崖，竟有七起共十九人命喪于此。在此之前，這座懸崖默默無聞，除了當地的少數土著居民之外，并不為外人所知。甚至，一個月之前，清源市市民也大多是只知摩洛山，不知斷腸崖。”

“而現在，斷腸崖對于清源市市民，卻幾乎是盡人皆知了。”歐陽雪自嘲地一笑：“誰能想到，一座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小山崖，如今竟然成為了自殺圣地。”

羅格牙齒一咬：“我想知道的就是，是誰把它打造成了自殺圣地？”

二

僅隔一日，清源又發生一起集體自殺案。死者為兩男兩女。年齡在十七歲至二十一歲之間。自殺地點依然是摩洛山中的斷腸崖。羅格和歐陽雪聞訊，急忙趕往現場。春天是個多霧的季節，何況是凌晨的山中，更是濃霧重重。巍峨險峻的摩洛山纏繞在云霧之中，遠遠望去，宛若一座神山。尸體已被警戒線圍了起來。一些先到的警察及法醫正在忙碌著。經現場勘驗，初步結論一致認為：無他殺痕跡，與此前的案例一樣，死因仍系自殺。

羅格和歐陽雪離開眾人，驅車向懸崖頂上迤邐而行。作為細致嚴謹的偵探，他們的視線不會僅限于發現尸首的現場。羅格和歐陽雪已去過崖頂多次，并沒有發現什么可疑的線索，但并不能因為此前沒有收獲，便疏漏掉這一次的勘查。

斷腸崖上，三個人影依稀在霧中晃動。

“不好，又有人要自殺！”歐陽雪脫口驚叫。

話音未落，羅格已將警車剎牢，跳下車飛奔上前，歐陽雪緊跟其后。

“不許跳崖！”羅格揮手大喝。

三個懸崖邊上的人影，聞聲回過頭來。

羅格滿臉焦灼，同時心中又隱隱有一些生氣。面前這三人，兩男一女，均處于大好的青春年華，他們迎風而立，見到警察到來，不僅沒有慌亂之色，反而掛著一絲笑容。

“為什么要輕生？”為了避免刺激這些自殺者，羅格口氣盡量婉轉。

“你們是警察？”女子瞥了一眼警車，沖羅格嫣然一笑，“我們不是來自殺的。”

不是自殺者？莫非他們就是那隱身于背后的兇手？羅格和歐陽雪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神情即刻變得警惕起來。

“正好相反。”女子啟唇一笑，“我們是來勸阻自殺的。”

“勸阻自殺？”羅格打量了一眼四周，在這人跡罕至的高崖上，并未發現有其他人的蹤影，只是崖畔上多了一塊木頭牌子。

牌子上面繪制著一雙手，拼成一個“心”形圖案，在心形圖案里面，暖紅色的八個醒目大字，那是一句充滿關愛的話語。歐陽雪輕聲念了起來：遠離自殺，珍視生命！

“不錯。那就是我們剛剛立好的牌子。”女子說。

“聽說又有人跳崖了。”那兩個男子說，“我們爭分奪秒地制作牌子，又爭分奪秒地趕到這里，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他們的臉上露出沉痛之色。

“你們是……”羅格狐疑地望著三人。

“宋氏自殺危機干預中心的志愿者。”女子甩甩頭發，微笑著說，“一家民間機構。”

“謝謝你們。”羅格望著這塊牌子，“但愿你們立的這塊木牌，能夠阻擋住自殺者邁向死亡的腳步。”

“是我們。”女子笑著糾正。

“說得對。”羅格也笑笑，“我們共同努力。”

“替我們中心作個廣告吧。”女子笑吟吟地取出名片，遞給羅格和歐陽雪。羅格掃了一眼名片，女子叫宮小萌。兩名男子，一名叫婁顯強，另一名叫程可法。

羅格凝望著三人下山遠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不是在孤軍奮戰，看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關懷自殺者的陣營。他欣慰地回過頭來，想把這一感受告訴歐陽雪，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歐陽雪已悄然離開了他，一個人默默走到懸崖邊上，背對著羅格，獨自面向著萬丈深淵，像欲飛翔的鳥兒一樣張開了雙臂。

“你要干什么？”羅格大吃一驚。

“在這懸崖上凌風而立，我仿佛變成了一只鳥。”歐陽雪閉著眼睛，喃喃地說，“一只飛向天空、追求自由的小鳥。”

“你聲音大一點兒，我聽不清。”羅格悄然接近。

“我想自殺。”歐陽雪語氣恍惚。

“胡鬧！”羅格閃電般伸出手，將她一把拉回自己的懷抱。

歐陽雪莞爾一笑：“剛才我站在崖邊，突然蹦出來一個想法——要破譯這些自殺案，必須深入自殺者的心靈，只有這樣，才能找到她們自殺的原因。”

三

為了解自殺者的內心世界，羅格和歐陽雪走訪了“宋氏自殺危機干預中心”。這是一間普通的四合院。宋為民是清源大學心理學教授，自籌資金，于三個月前申請創辦了這家機構。這里的所有人員，都是出于愛心的社會志愿者，不拿任何酬勞。

在主任辦公室，宋為民接見了來訪者羅格和歐陽雪。室內幾乎沒有裝飾。辦公桌的后壁上，懸掛著一幅畫像，是宋為民的一幅自畫像。

“我在電視上見過你。”羅格微微一笑，“你被記者采訪。”

“你救助那些自殺的海豚。”歐陽雪說，“自稱是動物保護志愿者。”

“我愛動物，我更愛人類。”宋為民臉上升騰起了一種神圣的表情，“每個人都有過自殺的沖動。目前自殺已成為位列第五的死亡原因。僅次于心腦血管病、惡性腫瘤、呼吸系統疾病和意外死亡。而在青少年中間，自殺更是成為首位死因。西方高度文明的國家，也有高自殺率的國家。即使在國內，也大概每兩分鐘就有一人自殺，八人自殺未遂。每年約有二十八萬人死于自殺，至少一百萬人自殺未遂。自殺未遂者往往造成不同程度的功能殘疾。”

在宋主任揮手袖筒滑落的瞬間，羅格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數道紫色疤痕。

“青春期本就是一個易沖動的年齡。有自殺傾向的學生，往往具有內向抑郁的性格，這些心理障礙在外部因素的刺激下，就很容易導致自殺。此外，一些名人的自殺，也給不諳世事的青少年帶來消極影響……”

歐陽雪道：“為什么入春以來，會發生這么多起自殺案？”

“這并不奇怪。”宋為民說，“從科學的角度講，自殺不僅有諸如自閉、自卑、自悲、自責、自憐、自戀等性格因素，還有季節因素的影響。春天屬于生發季節，容易引起傷春情緒。自古就有‘菜花黃，人癲狂’的俗語。此外，青少年對于愛情的強烈向往，尤其是情人節前后，如果一個人在這種氣氛下感情受挫，處理不好，就會走向極端。”

“今春的自殺者明顯高于往年。”羅格道。

“這的確是個待解之謎。”宋為民笑笑說，“就像那些海豚自殺。”

“為什么多人選擇在斷腸崖結束生命？”歐陽雪道。

“很多自殺者都有共同的唯美追求，一些風光獨特的地方，極易受到自殺者的青睞。也許那種環境暗合了自殺者的審美趣味。比如英國倫敦的橋塔，美國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和紐約帝國大廈的八十六層觀望臺，日本富士山的青木原，都是聞名世界的自殺圣地，每年都吸引著本國和世界各地的自殺者絡繹前往……”

宋為民淵博的學識，解開了二人心中的許多疑問。一個更大的懸疑升了上來，這些平素陌不相識的少男少女，她們通過什么途徑相約在一起？又為什么會將自殺地點，不約而同地選擇在斷腸崖？網絡！只有網絡，能夠具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回到警局，歐陽雪立即操作起了電腦。現在，她的角色是一名自殺者。羅格在屋角的沙發上和衣躺了下來。常年應付突發事件，二人的合作已臻默契之境，絕不多耗費一分精力。歐陽雪沖羅格笑了笑，臉色沉靜下來。歐陽雪在進入網頁。

“我要自殺。”歐陽雪注冊了一個“心碎成雪”的網名，配制了一個模樣純真的女生卡通頭像，分別在幾大論壇發出求助帖子，“誰有什么好辦法？”此帖一出，跟來了大量的帖子，大多數的帖子充滿善意和勸解。歐陽雪的目光一邊瀏覽這些跟帖，一邊手指并不停頓，繼續麻利地擊打著鍵盤，在各個論壇、聊天室及多種搜索引擎中不斷輸入關鍵字詞，尋找任何蛛絲馬跡。

“我找到了。”黎明時分，歐陽雪推醒了羅格，疲倦的臉上抑制不住興奮。“在哪兒？”羅格從沙發上跳起來。“天堂門。”歐陽雪指著網頁說，“一家自殺網站。”

羅格灼灼目光轉向歐陽雪。歐陽雪胸有成竹：“我相信，就是這家自殺網站，讓那些少男少女相識、相約在一起，共同踏上了自殺的不歸路，并最終魂斷摩洛山的斷腸崖。”

“如此說來。”羅格道，“站長，即是策劃這些少年自殺案的幕后真兇。”

“對。”歐陽雪點點頭，“站長的網名是——死亡導師。”

四

天堂門網站首頁寫道：天堂之門，歡迎你由此進入天堂！網站推介了四十八種自殺方法。包括割腕、服食藥物、墜樓、投水、上吊、撞車、臥軌、燒炭窒息、注射空氣進入血管，等等；分門別類、如數家珍，詳盡列舉了這些方法的優缺點，準備過程，痛苦程度和注意事項，并且富有創意地引入星級概念，最高的為五顆星。在自殺地點導航上，摩洛山的斷腸崖位列其中，與云溪的鷹瀑布，坊坪的桃花河等稱為十大自殺圣地。為了便于自殺者前往，導航圖上，采用地圖和實景照片兩種方式，展示出圣地所處的地理位置及地貌特征。不僅如此，還有住宿、交通、飲食、道路、氣候等情況介紹。而死亡導師的使命就是——幫助那些猶豫不決的自殺者堅定信心，促使他們放棄生命。

此時，歐陽雪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在斷腸崖更新的實景圖片上，崖畔新增加了一塊醒目的標示牌，上面的字跡是“遠離自殺，珍視生命”。“照片是昨晚上傳并更新的。”歐陽雪說，“我懷疑那三位志愿者。”歐陽雪直言不諱地說，“他們去了斷腸崖，并且立的牌子。”

“那么，誰是死亡導師？”羅格道。

“他們當中的一人。”歐陽雪想了想，“也有可能三人伙同，共用死亡導師的名稱。此外，還有一個嫌疑人是宋為民。他不僅在現實世界中創辦了中心，還在虛擬空間互聯網上建立了同名網站。在宋氏自殺干預中心網站上，我意外地發現，竟然鏈接著天堂門網站。我就是通過宋氏自殺干預中心網站，尋找并進入到天堂門網站的。”

羅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天堂門網站建立于三個月前。”歐陽雪繼續說，“那些想自殺的人，瀏覽了網站，猶豫、徘徊、彷徨，并最終在死亡導師的循循誘導下，下定決心結束生命。這與兩個月后自殺案在清源大規模發生，時間上正好吻合。”

“去一趟銀行。”羅格果決地說。

“查賬。”歐陽雪會心一笑。

羅格和歐陽雪第二次來到宋氏自殺干預中心。

“在你們的網站上，發現有自殺網站的鏈接。”羅格開門見山。

“你是說天堂門嗎？”宋為民一臉無奈，“我們多次殺毒和屏蔽，可它的服務器在境外，我們拿它也沒有辦法。它總是像幽靈一樣出現，對我們中心網站進行惡意鏈接。”

“你們網站的宗旨是救人，天堂門網站是害人。”歐陽雪質疑道，“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網站，為什么要鏈接在一起？”

“所謂冤家路窄，這是必然出現的結果。”宋為民義憤填膺地揮動著手臂，“這本來就是正義與邪惡之間的一場爭奪和較量。”他手腕上的疤痕再次閃入羅格眼中。

“你手腕上的疤痕怎么回事？”

宋為民主動捋起袖子：“不瞞你們說，我就曾深陷于自殺的泥潭。正因為我自殺過，所以我比常人更加了解自殺者的痛楚，也知道他們比常人更加需要關懷。”

“你銀行賬戶上的匯款從何而來？”

“我們中心是一家民間機構，并無政府投資。而我個人的資金也很有限。”宋為民鎮靜如常，“我們接受社會捐贈及民間善款，以此維持中心的運轉。這不足為奇。”

“那些捐贈者中，有一個名字叫薛蕓兒的——”羅格步步緊逼，“就是前幾天斷腸崖跳崖自殺的三個女孩子之一。”

“坦率地說，我感到很遺憾，盡管我們中心努力工作，但是仍未能挽救回一部分人的生命。”宋為民欷歔感慨，“感謝他們對我們中心的信任。他們自殺前把錢匯過來，是讓我們中心幫他們完成未了的心愿。”

“什么心愿？”歐陽雪不解地問。

“譬如替自殺者照顧父母，情人，甚至寵物，等等。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什么樣的心愿都有。只要不違法，我們中心都盡量滿足他們的愿望。”

“自殺者在天堂門踏上自殺之路，卻把錢匯入你們中心的賬戶。”羅格不動聲色道，“你不感到這種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嗎？”

“不要侮辱自殺者，他們并不是壞人。”宋為民不悅地反駁道，“他們不把錢匯給我們，難道要去匯給那些不良網站嗎？”

“能看一下你們的電腦嗎？”歐陽雪微笑著轉開話題。

“請便。”宋為民拂袖而去。

天堂門的服務器設在境外，所以無法查找到它的IP地址。但是，如果這里即是天堂門網站所在之地，那么，從電腦上網記錄中應該能夠找到痕跡。羅格和歐陽雪對中心的電腦逐一進行了查看，并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在查看每一臺電腦的過程中，他倆對宮小萌、婁顯強和程可法三位中心志愿者，分別進行了訪問調查，三人都聲稱沒有在斷腸崖上拍照，并且可相互作證。除了宋為民和宮小萌等三名志愿者之外，宋氏自殺危機干預中心還有一名看門人，一名清潔工，以及其他六名志愿者。但據了解，這八個人對電腦操作技術并不熟練，有的甚至一竅不通。不過，他們是真的不會，還是故意偽裝？

雖然宮小萌等人聲稱沒有拍照，但當今科技如此發達，用手機或針孔相機偷拍，即使有人身在近旁，也同樣難以覺察。另外，如果是三人伙同，那自然是眾口一詞，相互為證了。還有，宋為民的辯解聽上去滴水不漏，難道就真的是天衣無縫嗎？

二人驅車返回警局。一路上，羅格沉悶不語。

“我有辦法抓住狐貍尾巴。”歐陽雪頑皮一笑，“不過，我需要有人協助。”

“誰？”羅格精神一振，“我嗎？”

“不是你。”歐陽雪說，“是網警。”

五

歐陽雪又開始通宵達旦坐在電腦前了。與她一起工作的，還有一名網警。

在網警及各地公安機關的通力協助下，歐陽雪和羅格已經查清，登錄過天堂門網站，并在站長推薦的十大自殺圣地自殺的死亡名單中，有許多人生前給一個賬戶匯過錢，那就是宋氏中心的銀行賬戶。而這個賬戶是天堂門網站秘密向自殺者提供的。作為酬勞，這些錢是自殺者臨終前，心甘情愿貢獻給死亡導師的禮物，感謝死亡導師把他們送進了天堂。

所有這些證據都指向自殺干預中心主任宋為民。他說創辦中心的目的是未雨綢繆，阻止高自殺率的蔓延，其實卻是披著一件神圣的外衣，暗中實施的卻是趁火打劫，乘自殺者心理薄弱，謀取不義之財。他不但未能阻止自殺率的蔓延，反而加速了自殺者邁向死亡的腳步。非但未能拯救自殺者，反倒促成了他們的死亡。與其說天堂門對中心是惡意鏈接，不如說是刻意鏈接。設網站以害人，設中心以斂財，這才是他創辦中心的真正用意。

羅格已然感覺到了，歐陽雪正在一步步逼近真相，一層層揭開廬山真面目。現在只差最后一步了，那就是引蛇出洞，引誘死亡導師現身。

此刻，歐陽雪正用“心碎成雪”的網名，在天堂門網站與死亡導師做著生死交談。她的身份是一名試圖自殺者。這是她許諾給死亡導師豐厚的酬謝之下，方才換來的結果。

心碎成雪：我想死，但我有一點怕。

死亡導師：你真的想通了嗎？畢竟自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它不僅需要勇氣，同時也需要一點智慧。

心碎成雪：我不明白。自殺還需要智慧嗎？

死亡導師：當然。我是自殺專家。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個想要自殺的人都能自殺成功。據我掌握的資料，雖然世界上自殺者呈逐年遞增的態勢，但平均每個自殺者都有十六次以上的自殺未遂經歷。

心碎成雪：我這種想法是不是很傻？

死亡導師：當然不。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中，幾乎都產生過自殺的念頭，而且很多人不止一次。當然，那些不會思想的白癡除外。人既然有生存的權利，當然也有死亡的權利。我們也許并不想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被父母剝奪了自由出生的權利，難道連自由死亡的權利也被剝奪了嗎？

心碎成雪：你說的對。最愛的人已經離開我了，我還有什么可留戀的？

死亡導師：自殺是智者的行為，是勇敢者的行為。我不提倡人們自殺，但是我會尊重他們的選擇。如果一個人感到活下去是痛苦，那么為什么不設法逃離這個苦海呢？所以，如何最好地結束生命，把痛苦和遺留問題減少到最小，便需要有人來指導。我很榮幸能夠做這個神圣的指導工作。

心碎成雪：您幫助過很多人嗎？

死亡導師：這個毋庸置疑。

心碎成雪：有像我這樣的女孩嗎？

死亡導師：不久前有三個女孩，已由斷腸崖自由地飛向了天堂。

心碎成雪：哦，您是怎樣幫助她們的？

死亡導師：就跟幫助你一樣。

心碎成雪：我很感謝您。我想和您視頻聊天，可以嗎？

死亡導師：不可以。

心碎成雪：為了表明我的誠意和感激之情，我會把閨中積攢的私房錢全部交給您。反正我也要死了，那些錢對我也不再有什么用途。但我害怕自殺的痛苦，更怕萬一死不成，成了殘廢更加痛苦。所以，我只求您能夠接見我，幫助我進入天堂。

死亡導師：不要著急。你會如愿以償的。

心碎成雪：我實在等不及了，多活一秒就多一秒的痛苦。希望您能早一點安排。

死亡導師：好吧，你先把錢匯來，我會盡快送你上天堂。

隨著這一句話的結束，屏幕上原本彩色的頭像突然變暗淡，死亡導師下線了。

羅格面容冷峻道：“不可否認，死亡導師所說的話，的確具有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對于那些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們，有時一句話對他們真的是至關重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他是名副其實的死亡導師。”

歐陽雪停止敲擊鍵盤：“看這說話的語氣，多像是宋為民。”

羅格果斷道：“把錢匯過去，引誘死亡導師現身。”

歐陽雪粲然一笑：“對，抓他個現行，看他到時候還有什么話可說？”

在天堂門網站上，求助于死亡導師的網友并不只她一人。歐陽雪發現，一個叫“如意”的女孩比她更加著急，自殺的愿望更為迫切。在如意的懇切要求下，死亡導師已將她優先納入了關懷對象，提前一步進入了網站的預約死亡名單。

下一步的計劃，就是等候死亡導師和心碎成雪見面時，將死亡導師現場抓捕歸案。羅格和歐陽雪都掩抑不住興奮，真相即將揭曉，死亡導師到底是不是宋為民？

六

宋為民死了。死于自殺。羅格和歐陽聽到這個消息時，都不由暗暗吃了一驚。死亡導師收到匯款后，已經答應近日與心碎成雪見面，親手幫助她步入天堂。警方也為此做好一切準備，守株待兔，只待兇手自投羅網。他們心目中一致認定的死亡導師——宋為民這個時候卻突然離世死亡，這意味著什么？死亡地點是斷腸崖，這是死亡導師向自殺者推薦的自殺圣地首選。從墜落點與懸崖之間不短的距離，可以想象，宋為民駕駛著他那輛白色轎車，像一支離弦之箭沖向懸崖，不可遏止地墜下。

“這個時候死亡。”歐陽雪嘲笑道，“理由只有一個，畏罪自殺。”

歐陽雪的推測不無道理，也許敏感的死亡導師嗅到了什么，也許他已經感覺到警方布下的天羅地網正向他收緊，正向他步步逼近，而他也自知難逃法網，于是提前自殺身亡，匆匆謝幕，終止了這一場死亡游戲。

“不管怎樣，游戲總算結束了。”歐陽雪松了一口氣，笑著說，“再也沒有死亡導師這個人了。”

羅格俯下身體，仔細檢查墜毀的轎車。在轎車的下墜碰撞過程中，因油箱失火引起燃燒，車內的死者已被燒得面目全非。但從那輛白色的轎車，車牌號碼，殘存的駕駛證，以及車內的一些其他私人物品上，可以認定死者就是宋為民。

“死者口腔內有酒氣。”法醫鑒定說，“生前喝過大量的酒。”

臨死之前喝酒盡歡，或是借酒壯膽，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如果他真的喝了酒，那么酒后駕車導致的結果，很有可能不是想要自殺，而是酒醉之中開車誤墜山崖。

另一種猜測，宋為民真的死了嗎？還是他金蟬脫殼，故意給警方施放的一顆煙幕彈？如果是這樣，那這位貌似宋為民的替身，他又是誰？

羅格用一根小鑷子，從駕駛座上提取到一截燒焦的頭發。

歐陽雪也有收獲，她在現場附近的亂石叢中，撿到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

“我找到了一個MP3。”歐陽雪興奮地說。

羅格近前觀看，舉在歐陽雪手里的這件物品，在明亮的陽光下面，它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流行、時尚的MP3。但是，與一般MP3不同的是，在機身的右側，卻有著一個小巧、結實的金屬鉤子。這是一個帶有扣鎖的鉤子。

“這東西我還真沒有見過。”即使是閱歷豐富的羅格，對此也是一無所知。

歐陽雪試著按下播放鍵，還好，并沒有摔壞，里面傳出悅耳動聽的音樂。

“果真是個MP3。”歐陽雪欣喜地說，“從下載的這些當下最流行的歌曲及曲目分析，它的主人是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男性。充滿活力，不乏柔情，但內心深處更有著一股強悍的征服欲望。”她繼續擺弄片刻，又不無遺憾地說，“可惜，除了這些，它沒有提供給我們更多的關于主人的信息。”

“你已經提供很多了。”羅格贊賞地點點頭。

不過，那個金屬鉤子是干什么用的？難道僅是一種裝飾嗎？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它與宋為民之死，兩者之間有沒有某種隱秘的聯系？

歐陽雪找到的這個奇特、另類的MP3，與羅格在車內發現的頭發，被分別放入了物證袋中，帶回警局作進一步的分析檢驗。

MP3上的指紋與死者指紋進行了對比鑒定，結果不是出自同一人。

經DNA鑒定，車內的死者的確是宋為民，這一點確鑿無疑。但頭發不是。

對頭發進行了染色體檢驗。人有二十二對常染色體，一對性染色體。頭發細胞內的性染色體為XX，由此確定，這應當是女性的頭發。

宋為民自從妻子五年前去世后，就一直未曾再娶。而那個時候，宋為民也并無轎車。由此，也排除了是他妻子生前遺留的可能。

那么，這根女性頭發是誰的？又為什么會出現在宋為民的轎車內？

羅格的眼前出現了宮小萌的臉，她就擁有著一頭飄逸秀麗的長發。此外，清源電視臺記者路紅，也有一頭灑脫漂亮的齊耳短發。

不過，宋為民已經死了，這一切似乎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晚上，歐陽雪回到家中。前幾天不分晝夜地奮戰，今天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她心情輕松地打開電腦，連日來的慣性使然，歐陽雪又點擊進入了天堂門網站。不過這一次，她想，死亡導師再也不會出現了。孰料，眼前出現的景象卻令她大為驚訝。

死亡導師的彩色頭像在閃爍，他仍然在線。

這是怎么回事？

歐陽雪懷著幾分驚恐的心情，在鍵盤上敲打出一行字：你是誰？

我是死亡導師。對方回答。

從這冷冷的回答中，歐陽雪似乎聽到了那隱藏于背后的竊笑聲，她按住怦怦激跳的心臟，從網站中迅速退了出來。她要把這一驚人的發現，在最短時間內告訴羅格。

“難道我們搞錯了，宋為民不是死亡導師？”羅格自忖道。

“是我搞錯了。”歐陽雪慚愧地低下頭，檢討道，“死亡導師一定另有其人？”

“那宋為民為什么自殺？”羅格皺眉質疑道，“難道同那些自殺者一樣，也僅只是一起普通的自殺案？”

“我想是的。”歐陽雪小聲囁嚅說，“你忘了他手腕上的那些傷痕了嗎？再者，他也向我們坦率承認，過去他就曾經多次自殺。只不過都是自殺未遂。”

“可是這一次，他自殺成功了。”羅格解嘲道，“總算得償夙愿。”

“或許，宋為民同那些登陸過天堂門網站的自殺者一樣，也是死亡導師誘導下的一名受害者。”歐陽雪心念甫動，她提出了一個新的思路。

這很有可能。羅格不覺點點頭。身為心理學教授的宋為民，最終也未能擺脫自殺的陰影。這樣的人，難免也會成為天堂門網站死亡導師的捕獲者。

天堂門，可惡的天堂門！

第三種可能，正如宋為民所說，他作為自殺危機干預中心的主任，作為正義的一方，自然會引起天堂門的不滿甚至仇恨。于是，正義與邪惡之間產生一場必然的較量，其結果，天堂門很可能會派人來加害宋為民，以宣泄他們心中的怒火。

這個人也許只是個普通殺手，也許就是死亡導師本人。

還有第四種可能，自殺干預中心主任的身份只是用來掩人耳目，宋為民的真實身份是天堂門的人。眼見宋為民即將暴露，死亡導師殺死了他。如果這樣推斷，則宋為民之死，不是自殺，而是出于他殺。是蓄意謀殺。是殺人滅口。

第五種可能又是什么……

宋為民死后，羅格和歐陽雪進入宋為民的家中。在其住宅電腦上，與自殺干預中心的電腦一樣，里面并無任何有關天堂門或者是死亡導師的痕跡。

案情似乎回到了起點，再次陷入山重水復之中。

宋為民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死亡導師究竟又是何人？

七

宮小萌進入了偵查視野。

宋為民創辦中心不久，即向社會招募志愿者。宮小萌作為第一個來到中心的志愿者，工作富有激情，并且不辭勞苦，深得宋為民的器重。宋為民一死，宮小萌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坐上了第一把交椅，順利地成為了宋氏自殺危機干預中心的掌門人。宋為民離開這個世界，無疑對宮小萌是有好處的。

羅格腦海中回憶起一個鏡頭，當日在斷腸崖上，當宮小萌首次見到羅格之時，盡管羅格和歐陽雪身上都穿著警服，但她并不輕信，而是又看見羅格停在一旁的警車，這才斷定羅格二人是警察。這一細節證明，這位年僅二十三歲的女子，并不像尋常女孩那樣簡單，她其實是個思維縝密、擁有高智商的人。

難道她是死亡導師？作為正邪之間的必然較量，她殺死了宋為民，并取而代之？

但是隨后的調查證實，宮小萌并不具備作案時間。經DNA對比鑒定，那根車內發現的頭發也并非她所有。對清源臺記者路紅的調查，結論也是如此。盡管她倆都認識宋為民，并和他有過一定的接觸和交往，但關系僅限于工作方面，私交并不密切。隨即，羅格和歐陽雪排查了中心的其他三位女性志愿者，包括保潔員邢某，但都一一排除了可能。

那么，這一根燒焦的頭發，到底從何而來？它與死亡導師到底有無關聯？

也許，這一根頭發并不重要。一切跡象都表明宋為民是死于自殺。

羅格是個性格倔犟的人，他并沒有停止調查的腳步，在他的偵破生涯中，哪怕有一絲疑惑，他也要試圖尋找到答案。有的時候，事實真相就隱藏在這一絲疑惑之中。

對頭發如此，對那個模樣另類的MP3同樣也不會放過。羅格及其隊員的足跡遍及市內的所有商場和超市，走訪店員，均無人能夠對它辨認。

與之同時，歐陽雪在網絡上展開了廣泛搜索，她先按機身上面的字母進行了搜索，試圖找到生產廠家及型號等相關信息，無果。隨后，她又把這個外觀另類的MP3，用數碼相機拍攝下來，將照片發布到網上，請求網蟲們辨認，并俏皮地許諾以Q幣作為獎勵。

網絡的力量，再一次讓羅格自慚形穢。歐陽雪率先找到了答案，她從一位意大利網友的回復中了解到，這個模樣另類的MP3，其實還有著一種更為重要的用途——是攀巖者攀爬懸崖峭壁時使用的一種輔助工具。因其在國外也只是剛剛出產，所以國內市場上鮮見。

這是一個最新流行的攀巖工具，難怪羅格不識。

“三少女集體自殺，”羅格猛省道，“報案人就是一名攀巖者。”

歐陽雪在電腦中繼續操作，她打開公安內部檔案，查到報案時的電話號碼。

“是個公用電話。”歐陽雪失望地說，“人已無從查找。”

“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試試。”羅格沉吟道，“攀巖愛好者俱樂部。”

在清源，攀巖屬于一種新興的運動，參與者并不多，彼此間大多熟悉。基于此，羅格和歐陽雪來到了攀巖愛好者俱樂部。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倆人便衣出行。

俱樂部內，一個年輕人在進行著室內攀巖表演。他身手敏捷，動作規范，且富有樂感，像一只靈活的猴子，又像一只沉穩的壁虎，準確、迅速地向上攀爬。在下面觀看的幾位愛好者，不斷熱烈地鼓掌，發出由衷的喝彩。

“對不起，打擾一下。”羅格將帶金屬鉤子的MP3出示給下面觀看的人們，“認識這個東西嗎？”

“有人不慎將它丟失。”歐陽雪微笑說，“我們希望找到失主，將它完璧歸趙。”

人們紛紛上來圍觀，好奇地觀看羅格手中的東西。

“我認識它。外國貨。”一人笑道，“有這玩意兒的人可不多。”

“我也認識。”另一人笑道，“我們這兒的人都認識，但是只有一個人擁有它。”

“他叫李天宇。我們攀巖俱樂部新聘的教練。”又有人善意地補充，“剛從意大利回來。”

“那個最新潮的攀巖工具，就是李教練從意大利帶回來的。”有人繼續說。

“誰是李教練？”歐陽雪忍不住問道。

“就是他。”眾人不約而同開口笑著，用手指向正在做室內攀巖演示的年輕人。可以看出，這個小伙子在這些攀巖愛好者的心目中，就仿佛是一個英雄般受到大家的推崇。

眾人談笑間，李天宇已完成了攀巖動作，他雙腳輕輕一蹬，身形往后猛然一縱，腰上懸吊著保險索，像一只吊線蜘蛛，干凈利落地快速墜到地面上來。

“李教練。”一人笑迎上去，“你那寶貝工具找到了。”

“是啊李教練，有人給你送回來了。”另一人笑著附和。

羅格和歐陽雪向來人望去。在大家的簇擁下迎面走來的李天宇，面容俊朗，目光沉毅，溫和之中隱約有一股強悍的霸氣，年齡在二十歲上下。這些特征，都與歐陽雪此前的分析判斷完全吻合。二人相視，不禁會心一笑。

李天宇站在羅格和歐陽雪面前。

羅格舉起手中的MP3，不動聲色地問：“這是你的東西嗎？”

李天宇一見之下，眼中閃露出驚喜之色，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就要去接，突然間又縮了回去，仿佛被燙著了一般，連連搖頭否認道，“不，不是我的。”

他的回答，讓那些原本熱情洋溢的攀巖迷們，都面面相覷地愣住了。

李天宇為什么要予以否認？他的反常舉動，更引起了羅格和歐陽雪的警覺和懷疑。難道是他做賊心虛？難道他就是真正的死亡導師？他的矢口否認并不能代表事實真相，只要將他的指紋與作為物證的MP3上的指紋做一對比，即可得出相應的結論，輕易拆穿他的謊言。

“能給我們留下一個指紋嗎？”歐陽雪微笑著說。

“你們是什么人？”李天宇神色間有些驚慌。

“我們是警察。”羅格正色道，“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

“好吧。”李天宇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我現在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訴你們。”他看了一眼眾人，“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八

在一間幽靜的咖啡館，李天宇向羅格和歐陽雪講述了他當天所見到的驚險一幕。那一天，李天宇獨自一人來到斷腸崖下，他要挑戰這座死亡之崖。摩洛山的神秘氣息吸引著他，令他心馳神往、熱血沸騰。在此前，還沒有人能夠征服它。這個剛從意大利歸國不久的年輕人，雄心勃勃，心懷壯志，向自己的攀巖紀錄發起沖擊。他準備好了相應的攀巖工具，包括那個另類的MP3。這不是他向斷腸崖發起的第一輪沖擊。他第一次沖擊以失敗而告終了，原因就是，當他來到大雪后的斷腸崖下，正準備攀爬的時候，他發現了那三個跳崖自殺的少女的尸體。這樣的情況下他無法攀巖，他無法面對那三具少女的尸體，而若無其事地繼續進行攀巖，他悶悶不樂地打道回府，心里既沮喪，又痛惜那三位少女如花生命的消失。于是，他打了電話向警方報案。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他沒有使用自己的手機，而是用了街頭的一個公用電話。斷腸崖頻繁發生的自殺事件，令他心煩意亂，令他惆悵迷茫，他本不想再來到這個充滿詭異氣息的死亡之地，但是一個攀巖者內心那種征服高山的渴望，最終還是讓他再次來到了斷腸崖下。這一次在崖底，他沒有見到自殺者的尸體，天氣也很好，非常適合攀爬活動，他心中暗自慶幸。在西方的經歷，他學會了祈禱。他向上天祈禱之后，開始了向上攀爬。實地攀巖與室內攀巖實在是有本質上的區別的。室內攀巖充其量是一種娛樂，而實地的絕壁攀登則是生死未卜的冒險運動，是向生命的禮贊和挑戰。他像一只壁虎一樣緩緩向上移動，經過兩個半小時的攀爬，他成功了，他終于接近了崖頂。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余輝潑灑在山間，景色分外妖嬈。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輛轎車疾速而來的聲音。那個聲音不但未能遠去，卻反而是急劇地向自己所處地點逼近。他忽然聯想起了斷腸崖發生的種種神秘死亡，心中不由得驚恐萬分。難道他此刻也要遭遇到同樣的厄運？轉眼間，轎車來到了頭頂位置的上方，他來不及做出反應，一輛轎車已經飛越過他的頭頂，帶著一股呼嘯的風聲，幾乎是擦著他的頭皮，向崖底下跌去。他嚇出了一身冷汗，轉眼回望，他看見那輛白色的轎車，像一只白色的大鳥被折斷了翅膀，向大地墜落。事后回憶起來，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隨身攜帶的那個攀巖者使用的MP3從身上掉落，落入崖底。

李天宇說到這里，不由得按住胸口，似乎仍是心有余悸。他啜了一口咖啡，鎮定了一下情緒，繼續述說下去：“正當我驚魂未定之際，隨著那輛轎車的墜落，傳出一個男人絕望的慘叫。又聽到頭頂上方，緊跟著傳來了一聲惡狠狠的咒罵：‘去死吧你！’那是一個從年輕女性嘴里發出的惡毒的詛咒。轎車在空中畫出一條拋物線，而后重重墜到崖下，劇烈地翻滾，碰撞，直至爆炸燃燒。這個時候，我又聽到了從崖頂上傳來開心的大笑。那是一種流淚的笑聲。不知為什么，這種笑聲打動了我，我被這笑聲吸引，同時，好奇心也讓我想知道懸崖上面，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透過崖畔上的草叢縫隙，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姑娘清秀的面龐。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風衣，在風中亭亭玉立，宛如一朵白色的蓮花，真是美極了。她在崖頂上停留了一會兒，開始沿著山道踽踽離去。我這才發現，她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行動起來很困難。也許是她崴了腳，再者，她的美麗也吸引了我。我忘記了剛才的恐懼，惻隱之心大發。我攀上了崖頂，從后面追上她。她對我的出現感到意外，但并沒有拒絕我護送她下山。果然如我猜測，她的腳崴傷了。但不肯告訴我崴傷的原因。我問她剛才發生了什么，她讓我什么都不要問，只說那個人死有余辜。說實話，我不知不覺愛上了她。她是個外地人，在我的家中養了一天傷，就不顧我的挽留，執意離去了。”他說到這里，臉上浮現出幾分無奈和憂傷的神情。

歐陽雪輕聲問：“那個姑娘叫什么名字？”

李天宇痛楚地說：“她沒有告訴我她的芳名，也不告訴我她住在哪一座城市。我明白，我倆今生再也無法相見了。我倆盡管相愛，但是命中注定，只能有這一面之緣。”

“所以你這一次沒有報警，是因為你想掩護她。”羅格不客氣地說。

“是。”李天宇囁嚅著低下了頭。

“你知道不知道，你掩護的對象，極可能是一個殺人兇手。”羅格面孔嚴峻。

“不。我不相信她是兇手。”李天宇情緒激動起來，“盡管我只和她相處了一夜，但她是那么溫婉可人，又那么心地善良。”

陷入愛情之中的人，是不可理喻的。李天宇此刻的情形，大致就是如此。

“你既然想保護她，又為什么把這些告訴我們？”歐陽雪詢問。

“因為，我想再見到她。”李天宇愧疚地回答，“還有，我是一個教徒，良心的譴責，也讓我無法繼續隱瞞這一切。同時，我也想了解事實真相。”

“謝謝你的配合。”羅格道，“你所說是否屬實，我們會進一步查證。”

從李天宇的講述分析，這個姑娘顯然和宋為民之死有著某種關聯。那么，這位姑娘到底是誰？她是不是死亡導師？是她害死了宋為民嗎？她又是采用了哪一種殺人手段？

神秘女性的意外出現，固然給破案帶來了新的線索，但這茫茫人海之中，又怎樣去查找一個既沒有暴露姓名、也沒有留下地址的陌生姑娘？從這一點來講，李天宇提供的線索幾近于無，恐怕，這也是他之所以敢大膽講出來的真正原因。

歐陽雪按照李天宇的描述，用電腦繪制合成了一幅跛足姑娘的肖像。但二人清楚，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這種電腦模擬肖像充其量只能做一個參考。

“聊勝于無吧。”歐陽雪笑笑說，“但愿能派上用場。”

“穿白色風衣的姑娘？”羅格望著電腦肖像，腦海中似乎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不過，這又怎么可能？在現實生活中，他認識的姑娘并不多，也無一與電腦肖像相似者。

到底誰是死亡導師？怎樣才能揭開死亡導師的真面目？

“我還有一個辦法。”歐陽雪自信地說，“繼續引蛇出洞。”

“你是說——”羅格心中豁然一亮，不由點頭贊許，“好主意。”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做這件事情。”歐陽雪沖羅格得意一笑，“并且，在傷心絕望的網絡少女‘心碎成雪’的百般央求下，死亡導師已經答應了，說很快就會和她見面。”

“你這個鬼丫頭，為什么不早說？”羅格笑嗔。

“對不起長官，我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先斬后奏了。”歐陽雪扮了一個鬼臉。

但在接下來的誘捕行動中，羅格和歐陽雪卻一次又一次迎來了失望。也許是宋為民之死驚動了死亡導師，引起了其警覺，任憑歐陽雪以“心碎成雪”的網名如何請求，死亡導師總是那一句“不要著急，我們很快就會見面。那個時刻，也就是你飛往天堂的時刻。”雖然這樣答應著，卻是遲遲不肯露面。甚至有一次，死亡導師都答應了兩日之后的黃昏，與心碎成雪在斷腸崖相見，可是當警方事先埋伏好，張網以待準備現場抓捕時，卻同樣無功而返。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現了紕漏？宋為民死后，死亡導師就不再露面，從這一點推斷，宋為民與死亡導師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特殊的關系。或者，死亡導師聽到了什么風聲？那么，又會是誰走漏了風聲？致使警方的行動一次次撲空！會不會是攀巖者李天宇？這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小伙子，把警方前去調查的事情，秘密通知了那個跛足姑娘？而李天宇對警方所坦白，對那姑娘一無所知，其實是一個彌天大謊。跛足姑娘從外地來到清源，身為死亡導師的她，親自出馬，使用了某種未知的手段，除掉了與她邪正之間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自殺干預中心主任宋為民教授。

“這個老奸巨猾的家伙。”歐陽雪氣惱不已，“就是不肯現身。”

“想一想，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羅格安慰道，“或者，換一個網名試試。”

羅格的話提醒了歐陽雪，她苦思片刻，忽然腦中靈光一現，一個網名浮現在眼前。

“如意。”歐陽雪說，“這是一個與‘心碎成雪’同樣想自殺的女孩，同樣想尋求到死亡導師的親自幫助。她自殺的愿望更加迫切。而且，比心碎成雪更早一步，她已被死亡導師納入關懷對象，列入了天堂門的死亡預約名單。”

“你是說……”羅格道，“如意也許見過死亡導師的廬山真面。”

“是的。”歐陽雪回答，“我們需要和網警再一次合作。”

九

歐陽雪又開始在電腦前工作起來，她進入天堂門網站，死亡導師仍然在線，但是那個叫如意的網絡女孩卻銷聲匿跡了。如意消失的原因，羅格和歐陽雪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能受到死亡導師的蠱惑，已經自殺身亡了。

不過，這畢竟是一個線索。也許，這個叫如意的女孩幸免于難，從死亡導師的魔爪下逃脫也未可知。羅格和歐陽雪懷著一絲希望。幸好，這個叫如意的網友，并不像死亡導師那樣善于隱藏自己。通過她過去上網的相關記錄及路徑追蹤，歐陽雪和網警查找到了如意所居住的城市——河北保定。

保定是一座北方歷史名城，民風樸實，同時又疾惡如仇，出現過許多慷慨悲歌之士。羅格和歐陽雪來到了保定的一家網吧。這是位于大學附近的一家網吧。路徑追蹤顯示，如意就是從這里上網，并進入天堂門網站的。

“就是這一臺電腦。”歐陽雪檢查之后，肯定地說。

按規定，網吧都安裝有攝像頭。羅格和歐陽雪通過查看網吧的攝像資料，與如意的上網時間相對照，查找到了曾經坐在這臺電腦前的那個網絡女孩。望著錄像上被定格的如意臉部特定，羅格和歐陽雪不禁吃了一驚。歐陽雪連忙取出那張電腦肖像，沒錯，這個自稱為如意的女孩，就是李天宇口中描述的那個神秘的跛足姑娘。

誰能意料到，這樣不同身份的兩個人，如今竟然神秘地疊合在一起。

“她經常在這里上網，通宵達旦。”網吧老板介紹說。

“你認識這個女孩嗎？”羅格問。

“她有一段時間沒來了。”老板說，“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大學生。”

“知道是哪一所大學嗎？”歐陽雪接著問。

“好像是傳媒大學。”老板指了指旁邊的一所大學，“我見過她從那校門里出來。”

“什么時間？”羅格又問。

“見過好幾次。”老板想了想，“昨天傍晚還見到過。”

羅格和歐陽雪聞言，心頭均是一喜。如此說來，如意并沒有自殺身亡，而那位神秘的跛足姑娘，也就此浮出了水面，讓警方找到了下落。這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如意的真名叫薛靈兒，是傳媒大學二年級學生。她的腳至今還有一些微跛。當羅格面對這個身著白色風衣的女孩時，腦海中曾一閃而逝的那個模糊影像驟然清晰——這不就是那個被無意中收入電視鏡頭，不斷地在沙灘上奔跑，用掌心掬來海水救助海豚的白衣少女嗎？

李天宇說得對，這樣清純善良的女孩，怎么可能會是殺人狂魔一般的死亡導師？

“宋為民不是自殺。”如意坦率承認，“是我殺死了他。”

“你為什么要殺死他？”羅格問。

“因為他是死亡導師。”如意仇恨地說，“他害死了我的姐姐。”

歐陽雪猛然想起，在那些受死亡導師蠱惑的自殺者中，有一個叫薛蕓兒的，也就是那集體跳崖的三位女孩之一。

“你姐姐叫薛蕓兒。”歐陽雪如夢初醒，“你是在為姐姐復仇。”

“我姐姐失戀了，她上了天堂門網站。她只是一時感情受挫，如果不是死亡導師的蠱惑，我相信她不會就這么輕易自殺的。”如意傷痛地說，“他不僅害死了我姐姐，還害死了好多人。他是死有余辜。”

“你是怎樣殺死宋為民的？”羅格說，“他看上去就像是自殺。”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意冷冷一笑，繼續說，“我用如意的網名跟死亡導師接近，取得了他的信任，把他約了出來。我提出在斷腸崖結束我的生命之旅，他答應了，開車把我帶到了摩洛山。在山間的一座密林里，我們進行了最后的晚餐，我們喝酒、唱歌，享受人間最后的歡樂。我把他灌醉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為此付出了處女的貞操。”說到這兒，如意神色轉為黯然，眼角滑落了兩滴晶瑩的淚水。

“后來呢？”歐陽雪聽得入神了。

“我們上了車，他身體癱軟，醉眼迷離地看著我，已經根本無力、也無心去開車，而我也面如桃花。為了保證他的安全，我自告奮勇地要求開車。我告訴他我有駕駛本，請他放心。我對他說，盡管我對死已經無所謂，并且和死神已有了約定，可他不能死，他是死亡導師，他還要去幫助那許許多多像我一樣的自殺者。”如意仿佛回到了當時的場景。

室內鴉雀無聲。這是一個悲情、悲壯，甚至悲哀的故事。

“我驅車向斷腸崖而去。近了，更近了，斷腸崖已是遙遙在望。那就是我人生的終結點，也是我精心挑選的自殺地。按照死亡導師為我預先設計的自殺方案，我會在斷腸崖下車，在他美好的祝愿聲中，縱身一躍跳下崖去，我的身體會墜下山崖，而我的靈魂則會像鳥兒一樣飛向天堂。”如意臉上驟然現出一股殺機，“轉眼之間，我開車來到了斷腸崖，速度并沒有減慢，更沒有停車的意思。‘停車！’也許他發現了不祥，厲聲命令我。我沒有停下，反而把腳踩向了油門。汽車像離弦之箭一樣向懸崖沖去。‘你干什么？’他不由驚愕萬分。‘我想通了。’我輕描淡寫地回答他。就在汽車即將墜向懸崖的剎那間，我打開車門跳了出去……伴隨著汽車不可挽回的墜落，傳來了死亡導師絕望的慘叫。‘去死吧你!’我為我姐姐報了仇，我開心地大笑了出來……死亡導師哪里知道，為了剛才那一刻，我已經蓄謀了很久……”如意無聲地笑了起來，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如意的故事講完了，羅格和歐陽雪聽得驚心動魄。

“你的腳就是跳車時崴傷的，對嗎？”羅格問。

“對。”如意點點頭，“我本來打算和他一起死亡。”

“為什么要采取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而不是訴諸法律？”歐陽雪不無惋惜。

“沒有一條法律明文規定自殺有罪，而自殺教唆罪自然也就無從成立。”如意說，“法律制裁不了死亡導師。所以，我用我的方式，讓他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羅格有些尷尬，這的確是當前法律的空白。死亡導師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空白，在網絡上興風作浪，草菅人命。快意恩仇的如意，則會因故意殺人罪而難逃鐵窗生涯。

這又是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現代版本。死亡導師圖財害命，在網絡上捕捉那些意欲自殺的少男少女，而一心為姐姐復仇的如意，則設計捕獲了死亡導師。

“所謂天堂門，實際是地獄之門。”如意恨恨地說。

“但是你錯了，死亡導師不是宋為民。”歐陽雪不無遺憾地說，“因為，他還活著。”

“你說什么？”如意愕然地睜大了雙眼。

經DNA檢驗對比，從宋為民轎車駕駛座上發現的那截燒焦的女性頭發，正是如意的。看來，如意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沒有對警方說謊。

如意的親身經歷，分明證實宋為民即是死亡導師。可是宋為民死亡之后，死亡導師仍然存在，這種現象又如何解釋？

答案只有一個，一定還有另外一個死亡導師！這個人又會是誰？

十

網警一直在不懈地工作著，但隱藏在網絡上的死亡導師，就像隱藏在森林里的一只變色龍，一時之間難以發現其蹤跡。羅格有些急躁，這個已經從警二十年、在傳統偵破犯罪方面頗有建樹的偵探，在網絡犯罪面前，第一次感到了束手無策、英雄無用武之地。就在這個時候，自殺干預中心的宮小萌急匆匆地打來了一個電話。

“羅警官，我發現了一句奇怪的話。”宮小萌報告說。

“你說。”羅格簡潔道。

“這句話好恐怖。”宮小萌緊張的呼吸都有些艱難，她一字一句復述道，“‘如果我死了，你們不要敲響喪鐘，因為我會復活。’”

“在哪兒發現的？”羅格問。

“宋為民的自畫像上。”宮小萌又補充說，“在畫像的背面。”

羅格和歐陽雪趕到了自殺干預中心，那張畫像被扔在地上，像魔鬼獰笑的面孔，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心有余悸的宮小萌講述了發現的經過。今天一早，她和中心的保潔員謝阿姨進入了宋為民的辦公室。自打宋為民死后，這間屋子就被塵封起來。宮小萌想把它打掃干凈，自己搬進去。她倆拖地、擦拭門窗，忙碌了一個上午。在新主任辦公室內，懸掛著死者的畫像，這對于任何一個搬入者，心里都是不舒服的。宮小萌決定把它摘下來，就在她和謝阿姨動手摘取的過程中，細心的宮小萌發現了寫在畫像背面的字跡。

羅格小心翼翼地把畫像收起來，裝入證物袋中。畫像上面的字跡是否為宋為民所寫，還有待于筆跡專家作進一步分析鑒定，方可作出最后的結論。羅格掃視室內環境，此前，他和歐陽雪曾數次進入這里，尋找宋為民的犯罪證據，但是并無所獲。這間辦公室與其他辦公室相比，并無特別之處，只不過房間里多了一個衛生間，以顯示出中心主任的地位與待遇。羅格進入了衛生間。衛生間內同樣簡單，除了馬桶等必備之物，一只體積巨大的熱水器幾乎占據了上方的半個空間。“宋為民喜歡洗澡。”宮小萌介紹說，“他很注意環保，這是他親手設計制作的一臺太陽能熱水器。”羅格點點頭，他從衛生間里退了出來。

這一次除了畫像，依然是毫無所獲。

經筆跡專家鑒定，畫像上的字跡確是宋為民親筆所寫。

“真是莫名其妙。”歐陽雪疑惑不解地說，“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宋為民為什么要在自畫像的背面，寫上這樣一句話？他難道真的可以復活嗎？”

歐陽雪的話不幸言中。

似乎為了證實這一句話，死亡導師開始頻繁出現。在宋為民死后頭三天，許多電腦陸續遭受到了死亡導師的攻擊。攻擊來勢猛烈，前所未有。這些電腦包括公司、家庭、網吧、甚至機關、學校，幾乎無孔不入。表現形式為，當打開電腦上網瀏覽網頁時，經常會在不知不覺中彈出一個插件對話框：我是死亡導師，歡迎你光臨天堂門。這種插件的可惡之處，并不是會使電腦陷入無法運行的癱瘓狀態，而是不論你點擊“是”與“否”，都無法將它關閉，直至你進入天堂門網站為止。據各地匯總的資料顯示，伴隨著死亡導師在網絡上的猖獗行動，天堂門網站推薦的十大自殺圣地，又一次爆發了大規模的自殺案件，死亡人數不斷攀升。其中，又以摩洛山的斷腸崖，云溪的鷹瀑布，坊坪的桃花河為最。

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無疑是活躍在網絡上的死亡導師。

羅格愁眉不展。他心中仿佛壓著一塊沉重的巨石。

“你還記得海豚自殺案嗎？”歐陽雪為了緩解羅格的情緒，笑了笑說，“最近又有了新的說法。據最新的科學調查，在死亡的海豚腦中發現了高濃度的三丁脂錫，這是一種危害性很大的毒素，它來自于船體專業保護漆‘三丁脂錫’。這種油漆涂在船體上，可以防止藻類和貝類寄生船體，從而影響船速或者損害螺旋槳。據測算，目前海洋中約有數千萬公升的三丁脂錫毒素，并有迅猛增加之趨勢。科學家由此指出，三丁脂錫毒素是導致海豚集體自殺的元兇，這種毒素能夠損壞腦神經，使海豚喪失辨別方向的功能。海豚喜歡追逐船只后面的波浪。時間一長很容易中毒，由于海豚是群居動物，如果一條海豚中毒后，失去辨別能力而沖上海灘，其他海豚往往也會伴隨其后，從而發生集體自殺的慘劇。”

“死亡導師就是人類社會海洋中的三丁脂錫。”羅格沉聲道，“我們必須清除。”

“明白了。”歐陽雪肅容道。

天堂門究竟隱藏在哪里？死亡導師到底是誰？

這天午后，網警報告了一條好消息，通過數日不舍晝夜的網絡技偵行動，他終于查到了天堂門藏身之地——不在別處，就在清源。而且，它的具體位置——就在自殺干預中心。

這是一條令人鼓舞的消息，天堂門網站總算浮出了水面。

“看來，我們此前的懷疑是對的。”歐陽雪興奮地說。

“死亡導師正在線與人對話。”網警又報告說，“就在自殺干預中心。”

“你繼續監視，隨時與我保持聯絡。”羅格對網警交代完畢，轉頭對歐陽雪等人果斷命令道，“立即行動，現場抓捕死亡導師。”

警車風馳電掣地向自殺干預中心方向駛去。

宮小萌，程可法，婁顯強，看門人，保潔員，這些志愿者中，究竟誰會是死亡導師呢？

羅格和歐陽雪仿佛從天而降，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自殺干預中心的每一位志愿者面前。那幾個志愿者都在，但是，坐在電腦前進行操作的，只有宮小萌和程可法二人。

宮小萌在主任辦公室，程可法則在另外一間辦公室。進入之前，羅格和歐陽雪把耳朵貼在門外，他們隱約聽到室內傳來的鍵盤敲擊聲。

網警報告：此時，死亡導師仍然在線。

“不許動！”羅格和歐陽雪帶領幾個刑警，分別破門而入。

“你們這是……”宮小萌和程可法驚愕地問。面對突如其來的警察，他倆措手不及，誰都來不及退出頁面。

“對不起。檢查一下電腦。”歐陽雪冷笑一聲，上前依次檢查了二人的電腦。

所有現場的刑警，包括羅格和歐陽雪在內，都認定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是死亡導師。但是檢查的結果，卻是大出意料——打開的電腦網頁上，都與死亡導師無關。

“奇怪，這是怎么回事？”歐陽雪喃喃道，“難道是網警搞錯了？”

宮小萌不是死亡導師。程可法同樣也不是。那么，又會是誰呢？

網警通過無線傳呼，繼續向羅格報告：死亡導師仍然在線。

“將所有志愿者集合到院內。”羅格大喝一聲。

自殺干預中心的所有志愿者，在警察的命令下，都并排站在了院內的空地上。面對警方的突然行動，他們一邊曬著太陽，一邊不安地竊竊私語，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宮小萌，婁顯強，程可法，以及看門人，保潔員，所有人都到齊了。

“他還在嗎？”羅格對網警大吼。

“在。”網警報告道，“他正和一名自殺者交談。”

“真他媽活見鬼了。”羅格氣急敗壞地罵道。

死亡導師到底是男？是女？是人還是鬼？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知。

也許，還有另外的隱蔽所在。

“這里有地下室嗎？”羅格問宮小萌。

“沒有。”宮小萌搖搖頭。

“把所有電源關閉掉。”羅格又發出一道指令。

歐陽雪暗自點頭。羅格這一招很聰明，關閉電源，也就關閉了中心所有運行中的電腦。如果死亡導師真的藏身于中心的某一間密室，那么，他也會因此而暴露出來。

網警報告：死亡導師依然在線，依然在與人交談。

難道真的是網警搞錯了？死亡導師根本不在中心院內。

羅格站在院子里冥思苦想，他的目光四下打量，忽然間落在了一面閃著銀光的物體上，那是安裝在房頂上的太陽能集熱器。而那間房屋，正是宋為民生前使用的主任辦公室。

一絲靈光閃過！羅格拔腿向主任辦公室跑去。歐陽雪怔了一下，緊跟其后。

羅格進入了主任辦公室，并不停留，他進入了那個兼浴室的小小的衛生間。衛生間內空無一人。那個體積巨大的熱水器，再次映入他的眼簾。他找來一把螺絲刀，開始動手對熱水器的外殼進行拆卸。

歐陽雪不解地望著羅格。

很快，熱水器的外殼打開了，里面竟然露出了一臺電腦。

歐陽雪驚異地瞪大了眼睛。這是一臺經過改裝的熱水器，里面隱藏著一臺電腦。其中，主機，顯示器，太陽能轉換器，無線路由器，微型防水鍵盤等一應俱全。它不依靠于電能，而是與熱水器一起共享太陽能。這真是一個獨具匠心的天才設計。

羅格關閉了電腦主機。

耳邊，傳來網警驚慌地報告：死亡導師突然下線了。

羅格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就是天堂門網站的罪惡源頭。

“我明白了。”歐陽雪恍然大悟，“它就是死亡導師。”

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真正的死亡導師是宋為民。”羅格說，“這臺電腦只不過是他的替身。”

“是的。宋為民和這臺電腦是人機合一。”歐陽雪重又開啟電腦，笑著說，“現在，死亡導師一定又出現了。”

果不其然，網警慌亂的口氣向羅格報告說，死亡導師又上線了。歐陽雪和羅格相視一笑。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死亡導師不是人，竟然是一臺電腦。

歐陽雪檢查電腦說：“確切地說，死亡導師是宋為民安裝在電腦中的一個軟件，是他自編的一套名為‘死亡導師’的程序。這類程序軟件叫BOTS，是英語機器人的縮寫。這類軟件一旦被激活，就能完全自主地運行工作起來，無須再輸入任何指令。它可以利用事先模擬好的多套程序與人溝通，實現人機對話，這就是宋為民死后，死亡導師仍能繼續與自殺者交談的原因。更有甚者，這類軟件病毒能從一臺電腦跑到另一臺電腦，懂得傳播、復制，懂得如何隱藏，還會自動刪除，自己消滅自己，甚至自己進行網絡升級。”

歐陽雪說罷，再一次關閉了電腦。

死亡導師從此徹底消失了，天堂門網站也將不復存在。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宋氏自殺危機干預中心重新掛牌。宮小萌把“宋氏”兩個字改了，改為“關愛”。宋氏諧音“送死”，也許這正是宋為民陰險的本意。

宮小萌、羅格、歐陽雪三人合作，一起新開辟了一個自殺救援網站。在網上，他們大力呼吁人們關注青少年自殺現象，及時對青少年開展死亡與生命教育。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