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儒、道互補的觀點已經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但是儒、道兩家在誕生之初并不是互補的,它們甚至是對立的。一直到魏晉玄學的出現,兩家才不再對立。這一轉變有其社會歷史原因。陶淵明正是這一時期融合儒道的代表人物。盛唐已降,李白、杜甫完成了儒、道精神在人生及其創作中的真正融合。直至蘇軾,形成了中國古代儒、道融合的人格精神的典范。通過這一線索,我們看到儒家和道家是如何由相互對立,到相互融合補充,再到相反相成地對塑造中國文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審美興趣、文化心理等方面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的。
[關鍵詞]儒道互補;玄學;陶淵明;蘇軾;文化心理
[中圖分類號]G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20-0037-03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提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思想特征是儒道互補。然而,儒道兩家對于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而言,在誕生之初就是互補的嗎?如若不是,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個體的知識分子心里相互融合?其社會歷史原因又是什么?
儒、道兩家都在追求和諧,但一方追求人與社會的和諧,一方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互相對立的兩種處世方式。春秋戰國時的士人,似乎很少見到有哪一個人能夠融合兩家思想做到“有道則仕,無道則隱”。
魏晉玄學出現后,從王弼、何晏的“本末不二”、“體用如一”,到郭象、向秀的“造物無物”、“即用是體”,開始出現融合儒、道矛盾思想的跡象。以王、何為代表的一部分人雖不格外重視名教,但亦不主張廢除禮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以自然為體、名教為用的。而以嵇康為代表的另一部分人,則更具浪漫主義思想,反對名教,崇尚莊學思想。此時,儒、道兩家雖然仍然對立,但已經有了漸漸融合的痕跡。到了郭、向的時代,魏晉士人則開始從根本上調和儒道的沖突,取消自然和名教的對立。謝靈運在《辯宗論》里說:“向子期(秀)以儒道為一。”說的就是郭、向二人齊一儒道,任自然而不廢名教。老莊的自然和孔儒的名教此時已經不再對立,崇尚自然與順應社會融合為一。其中既有儒道融合的精神,也有為殘暴的高壓統治服務的目的,還有維護世族地主利益的用意,但從哲學史和思想史的角度看,儒道不再對立、排斥。
這種變化有其社會歷史原因。大一統帝國的社會現實,使士人們無法像春秋戰國時期那樣張揚個性。漢武帝時,中國封建社會出現了第一個盛世,同時,士人精神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一時期,正是封建社會士人文化品格的形成時期。相對于春秋戰國時期而言,此時的知識分子淪為一主之臣、食祿之士,失去了自由意志和主體意識,士人中的精英由戰國諸子轉變為經師,西漢王朝建立起儒家化的意識形態。
漢末,天災人禍不斷發生,社會動蕩,戰亂頻仍,國家處于分裂狀態。此時的知識分子開始通過抨擊時弊、臧否人物等途徑積極參與政治。隨著政局衰頹,混亂的加劇,名士少有全者的現實,使得士大夫們不敢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士人們一方面認為亂世不可強為,只有不強為才可遠禍全身,另一方面又認為應該順應自然方可遂性。王弼、何晏認為本、體都是無,是道,道化身萬物,所以,可以通過萬物領會道,故云“本末不二”、“體用如一”。嵇康、阮籍則有所不同,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阮籍則更是鼓吹無君,認為社會、政治只能給人帶來災難。在他們眼里,名教和自然是對立的,他們要求“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時,在他們眼里,儒家的名教和道家的自然,已經不是完全對立不相容的了。阮籍在《達莊論》里說:“六經之言,分處之教也;莊周之云,致意之辭也。”阮籍認為如果功名富貴合乎天道,順乎自然,也未必是壞事。嵇康、阮籍實際上并非完全否定社會政治組織,在他們眼里,井然有序的社會秩序還是必要的。到了郭象、向秀提出“造物無物”、“即用是體”,則認為道化生萬物后,道亦隨之消失,順應萬物就是順應道。郭、向認為老莊與孔子之學只是體用本末的差異,并沒有根本的矛盾。自然和名教不可分,順應自然就是順應社會。這樣,就為儒道互補思想模式的形成提供了哲學基礎。
同時,魏晉時期士人們開始建立文化功業,政治不得意時希冀以文章揚名后世。原來在官學體系中沒有地位的詩賦文學開始受到重視,走入知識分子視野。魏文帝曹丕將文學提高到了“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高度,為知識分子“無道則隱”、“獨善其身”和著書立說創造了條件。他們政治上無作為時,轉而致力于辭章之學。
這一時期,儒道的融合在現實生活中最典型的代表是陶淵明。早年的陶潛,初入社會時懷著大濟蒼生的志向,在詩中寫道:“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想重整乾坤,建功立業。但社會的黑暗、官場的污濁,使陶淵明只能退避政治之外,回歸到自然而然、抱樸歸真的生命狀態。歸隱是回歸自然,回歸本性。可以說是“有道則仕,無道則隱”,陶淵明的歸隱既是順應天性,也是不與統治者合作,保持高尚人格的途徑。陶淵明除了隱士的精神之外,還有著強烈的追求,即追求精神的自由,追求人的天性,是一個既有“無道則隱”的儒家思想,又有回歸自然追求天性的道家思想的文人,儒、道在這個消極的意義上融為一體,儒、道互補成為可能,成為現實。
到了李白、杜甫的時代,儒、道兩家在士人心里更加融匯合流。盛唐是一個熱情奔放的時代,李杜二人將儒道兩家精神通過藝術創作推向了巔峰。盛唐時代造就他們,承認他們,本身也說明時代對儒、道互補的認同。李白有著強烈的功業情結,有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高度自信,有著“懷恩欲報主,投佩向北燕”的報主情懷,也有著“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的懷才不遇的憤慨。同時,他相信“東山高臥起來時,欲濟蒼生未應晚”,“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可以說盛唐時銳意進取、昂揚向上的時代風氣在李白這里奏出了最強音。李白也是個追求自由的人,是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人,當功業妨害了他的自由時,他選擇了“須行即騎訪名山”。他為自己設計的理想人生道路是“待吾盡節報明主”之后歸隱山林。他有儒家豪放積極入世、建功立業的情結,更繼承了道家浪漫、灑脫奔放的審美追求,并將其發揮到了極致。如果說“詩仙”李白的詩是天才美、自然美的極致,那么,“詩圣”杜甫的詩則沉郁頓挫,氣勢磅礴,音律對仗工穩,是人工美、規范美的頂峰。憂國憂民的杜甫,有一種儒家道德圣人的濟世情懷,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報負,身在江湖,依然思天下事,這種自覺的社會意識正是儒家思想的典范。儒道精神在李、杜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儒道的對立消融了,它們互相補充,相輔相成,自然而然地成為知識分子心靈的兩個支點。到了蘇軾,兩個支點完全融合為一。
蘇軾出生在百年無事的北宋中葉,早年抱著儒家經世治國的理想 步入仕途。熙寧年間,因不滿王安石變法,外調地方官。“烏臺詩案”后,蘇軾的仕途更加坎坷,屢屢被貶,從黃州、汝州,到定州、英州,最后一直到了惠州、儋州。一度宦海沉浮,顛沛流離,家人離散。在輾轉磨難中,蘇軾總能做到淡泊名利,達觀超脫,保持游于物外的襟懷,以釋、道兩家的思想來釋放心中的郁積。他講“善于處窮”,認為“禍福苦樂,念念遷逝,無足留胸中者”,面對人生中的風波險惡,蘇軾總能做到淡定坦然。然而,蘇軾卻并未放棄現實人生,他一生始終保持對社會的關注,有一種關心國計民生的積極入世的精神,即使晚年困厄嶺外,一身難保,仍執著地表示:“少壯欲及物,老閑馀此心。”
儒、釋、道融合,是蘇軾思想的顯著特征。蘇軾不同于其他知識分子,他始終沒有放棄現實的人生,以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關注著家國天下,保持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同時,又以佛道思想排遣心中的苦悶,超然地面對生活的艱辛磨難。在他身上,儒、道精神就是人生的兩個原則,需要什么,就用什么。惟有如此,人們才可能在社會矛盾尖銳、人生坎坷曲折的時候,過一種自由的生活。在后世知識分子眼中,蘇軾的意義和價值,不僅在于他代表了北宋文學的最高成就,詩、書、文、詞都堪稱一流,更在于他面對挫折磨難所表現出來的達觀超脫的態度,也在于他始終關注著國計民生,懷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
綜上所述,對中國思想史影響最大的儒、道兩家,在先秦時并非相互融合,甚至可以說是對立沖突的。盡管它們都追求和諧,珍愛生命,但儒家是功利的、現實的、規范的,而道家是浪漫的、出世的、自由的。一直到魏晉玄學的出現,知識分子力求遠禍全身,雖然他們內心依然強烈地執著于人生,外表卻漫不經心、放任自由。從何晏、王弼到嵇康,再到郭象、向秀,在思想上為儒、道互補的實現創造了哲學條件。而真正的實踐者則是以魏晉時期為肇始的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從陶潛到李白、杜甫,再到蘇軾,儒、道兩家已經在中國知識分子心中完全融合了。到了蘇軾,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有道則仕,無道則隱”了,不是在建功立業不成之后轉而避棄現實了,而是儒、道合一、“兼濟天下”的同時“獨善其身”,“心懷魏闕”的同時“遺世獨立”。
因為有了儒道兩家的調和互補,中國的知識分子才能在積極進取時不失細品人生的情趣,在清醒痛苦時也有“身在江湖”的超脫,在山野園林中不忘家國天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鮮有如尼采、本雅明那樣的瘋狂者和自殺者,許是與中國傳統文化珍愛生命,以及他們懂得以道家思想(當然也包括佛家思想)排遣人生的痛苦有關。儒家和道家由相互對立,到相互融合補充,相反相成,地對塑造中國文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審美興趣、文化心理等方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直到今天,儒、道兩家的思想依然作為民族心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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