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道家的生死觀在中國哲學各思想流派中最具特色。其主要特點有:唯物辯證的生死關系,生死必然的命定論,“苦生樂死”的超然態度,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觀,反對厚葬的節儉精神,“死而不亡”的理想境界。
[關鍵詞]先秦道家;生死觀;哲學觀
[中圖分類號]K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3115(2009)14-0033-03
由于生死問題與人息息相關,故而歷來受到古今中外各派哲學家們的廣泛關注,中國哲學中的各思想流派概莫能外。其中,對生死問題論述最多、最鮮明突出的莫過于先秦道家。先秦道家對生死問題的討論非常豐富、全面,想要窮盡其特點,遠非一篇文章所能做到。所以,本文只能大致概括其主要特點。
一、唯物辯證的生死關系
首先,道家對生死關系的論述中有著濃厚的自然唯物色彩。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意思是說,人也罷,天地萬物也罷,甚至是高深且玄虛的‘道’,都是以自然為其基本原則的。以自然為規范的“道”化生為陰陽二氣,從而形成人和天地萬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莊子繼承了老子“道生萬物”的思想,形成其頗具唯物色彩的“氣化”論,并用以詮釋生死:“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莊子#8226;知北游》)生命產生和消亡的過程,其實也就是氣的聚散過程。即是說,生死之變其實是生命根源在變化,是組成生命的質料在變化,歸根到底是氣這種物質元素在變化。因而,生死并不神秘,只不過是自然物質化合變化的結果。由此,死亡其實也并非生命絕對意義上的終結,而是作為自然萬物的一分子,始終處于“物化”鏈中的,故而莊子說:“萬化而未始有極也。”(《莊子#8226;大宗師》)既然生死只不過是自然之道或自然之氣變化的結果,那么,生與死其實是同質的、一體的,當然也是互相轉化的。由于立足于這種頗具唯物色彩的道化、氣化理論,道家的生死觀自然而然便具有了深刻的辯證意識。老子認為,只要萬物和人按照“道”的規律生存,就能保持其生命的存在和持續,反之則走向死亡。但生與死雖是生命的兩極,兩者之間卻并不是只有分離與對立,沒有相互滲透和轉化。老子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意思是說,生命體每生長一天,同時也就意味著向死亡走近一步,只是在生命極盛期到來之前,生的因素始終占據生死矛盾的主要方面,處于支配地位,而死的因素則居于次要與被支配地位。當生命發展到極盛期以后,生死矛盾關系開始發生轉化,生的因素漸居次要地位而死的因素漸居主要方面。當死亡真正來臨時,死的因素徹底壓倒生的因素,但并非只有死而無生,而是在死的同時又開始向新的生轉化。莊子也認為,由于生死皆是氣化的結果,二者有著相同的物質基礎。因此,生與死只有形態之異,沒有本質區別,所謂“萬物一府,死生同狀”。(《莊子#8226;天地》)如此看來,死既是整個生命現象之某一段行程的終點,又是其下一段行程的起點,生死總是相互滲透、相互轉化,故而莊子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8226;齊物論》)
二、生死必然的命定論
老子認為,宇宙間的一切運動都是無形卻充滿生機的“道”運行的結果和表現,天地萬物都隨“道”而自然而然地運動變化著,一切都在“道”的必然性之中,人的生死亦是。除“道”之外,宇宙萬物包括人在內都有生必有死:“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人的生命不僅是不能長久的,而且生死在個體生命中還是各有定分的:“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老子》五十章)人的一生中,屬于生的方面有3/10,屬于死的方面也有3/10,原本是屬于生的方面結果卻走向死亡的占3/10。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這是因為有的人把生看得太重,違背生命規律而養生過度,從而自損其生。莊子對生死的必然性認識得更加深刻:“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莊子#8226;達生》)莊子還把這種生死的必然性理解為“命”:“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莊子#8226;大宗師》)就是說,生死之事是由命決定的,就像白天與黑夜的交替是由天決定的一樣。“命”代表一種非人力所能改變和干預的必然性,它起作用的范圍非常廣泛:“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莊子#8226;德充符》)人生在世,總是要經歷生死、存亡、窮達、貧富等變故,這些變故都是事物的變化,是命運使然,是不可能改變的。對于這種無力改變的“命”,個體生命所能做的,只能是服從“命”的安排,安于現實:“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莊子#8226;人間世》)由此觀之,先秦道家的生死觀有著較為明顯的宿命論傾向。
三、“苦生樂死”的超然態度
一般認為,儒家的生死觀特別重視生命,因而是“好生惡死”的。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可以從儒家的幾位代表人物那里找到證據。如當孔子的弟子季路就生死問題請教孔子時,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8226;先進》)孔子認為人首先應該重視生,然后以生觀死,這其中含有重生而惡死的基本主張。孟子把這一主張表達得更為清楚:“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惡……”(《孟子#8226;告子上》)荀子則進一步強調:“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荀子#8226;正名》)與儒家“好生惡死”的生死觀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道家“苦生樂死”的超然態度。道家認為,生是痛苦的。因為人活在世上,一方面身體疲憊不堪:“一受其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見其所歸,可不哀邪!”(《莊子#8226;齊物論》)就是說,人從出生到死亡,終日忙碌勞累卻一無所獲,身體疲憊不堪卻不知歸宿何在,真是太悲哀了!另一方面心靈也飽受折磨:“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窯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莊子#8226;齊物論》)為了在世上生存,人終日追名逐利,勾心斗角,心靈不得安寧。在道家看來,與無限辛苦的生相比,死不僅是一種解脫和休息,而且是無比快樂的。莊子借骷髏之口把道家的這種“苦生樂死觀”表達到極致:“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8226;至樂》)意思是說,活著有許多負累,身心皆苦,死了就沒有這些憂慮了。因為死后,上沒有君主需要侍奉,下沒有臣子需要安撫,更感受不到一年四季的冷暖變化,可以怡然自得地與天地共長久,比做君主還快樂。由此觀之,在道家看來,死不僅不值得悲傷,反倒應該慶賀才是。故莊子妻死,他鼓盆而歌,為妻子終于不用再整日操勞,終于可以安靜地躺在天地之間休息而頗感欣慰。其實,道家以生為苦,以死為樂,并非真的主張“悅生惡死”,而是為了告訴世人生不是絕對的好,死也不是絕對的壞,是為了消除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心理,改變其貪生怕死的錯誤態度,從而超越死亡。
四、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觀
儒家言生諱死因而享有“好生惡死”之名,但與其說儒家重生,不如說儒家更重視生的意義。這種意義不是生命本身的個體價值,而是生命存在的社會價值。在儒家看來,人的最高價值在于實現“仁”或“義”的社會道德價值。“仁”即“愛人”,孔子說:“仁者愛人。”這是把愛推廣到愛一切,推己及人。實現“仁義”是人整個生命的目的和最終歸宿,為了“仁義”不惜犧牲一切的人才是最偉大的:“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8226;衛靈公》)孟子也曾表達了相似的思想:“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義者也。”(《孟子#8226;告子上》)“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是儒家生死觀的基本觀點,體現了儒家重生命的社會價值輕生命本身的個體價值的人生態度。與儒家不同的是,道家特別重視生命本身的個體價值,認為個體生命是世界萬物中最寶貴的。在老子看來,名利得失對于個體而言都是外在的,無足輕重,惟有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曾自問:“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老子》四十四章)回答:“去甚,去奢,去泰。” (《老子》二十九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子》四十四章)“致虛極,守靜篤。”(《老子》十六章)莊子更認為個體生命的價值高于一切:“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身,又況他物乎?”(《莊子#8226;讓王》)由此出發,他反對“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莊子#8226;繕性》)反對“以人滅天,以故滅命,以德殉名”,(《莊子#8226;秋水》)認為重名利輕生命的思想是完全錯誤的:“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莊子#8226;讓王》)
五、反對厚葬的節儉精神
儒家重禮,因而主張以禮厚葬死亡之人,以寄托哀思。孔子強調:“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8226;為政》第二)道家則站在宇宙整體的高度來審視人的生死,看透了生命的本質,從而反對浪費財物的厚葬之禮。據說莊子將死的時候,弟子欲厚葬之,莊子卻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鳥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莊子#8226;列御寇》)莊子認為自己死后能夠面朝青天、背靠黃土,便已足也。因為即使用了葬具,還是免不了為螻蟻所食,既如此,被鳥禽所食又有什么區別呢?道家這種反對厚葬的節儉精神,反映了其追求自然造化,通達生死之理的思想高度。
六、“死而不亡”的理想境界
道家生死觀的最高目標是達到“死而不亡”的理想境界:“不失其所者久也,死而不亡者壽也。”(《老子》三十三章)所謂“死而不亡”是指精神本體的“死而不亡”。道家認為,雖然人的形體總歸要死去,但如果能忘掉肉體生命的存在與欲望,在精神上實行“與道合一”,便能達到個體生命的永恒。對此,老子說:“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莊子則說:“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莊子#8226;天地》)“入于天”就是與自然合為一體,就是超越肉體生命。莊子還進一步說:“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莊子#8226;大宗師》)意思是說,人一旦忘掉肉體生命的存在,便能大徹大悟,見到絕對的“道”即“見獨”,從此便可以超越時空,超越肉體的生命,進入“死而不亡”的理想境界。要達到“與道合一”、 “死而不亡”的理想境界,莊子認為必須通過“體道”,進行精神修養。“體道”有兩種方法:“心齋”和“坐忘”。“心齋”的過程就是“致虛守靜”的過程:“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8226;人間世》)“坐忘”的實質則是去知去欲的過程:“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莊子#8226;大宗師》)在道家看來,只有心志專一,感官停止活動,才能因為無思無欲,獲得精神的解放和心靈的自由,最終達到“與道合一”、“死而不亡”的境界:“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8226;齊物論》)“死而不亡”是道家理想人格的最高追求,在此意義上,道家在境界層面上超越了生死之困。
七、結語
綜上所述,道家的生死觀立足于將生命的本質定位在自然之道或自然之氣的形態變化上,認為生死是必然的,這其中飽含著對生命本質的理性認識。道家的生死觀雖然注重對死亡意義的探索和感悟,但彰顯的卻是道家哲人們對生的關切和重視。道家崇尚自然,主張無為,從“知命”、“認命”中勘破了生死之困,在精神層面上徹底超越了死亡。應該說,道家的生死觀有助于現代人理性地進行生死選擇。當生命存在時,應充分珍惜寶貴的生命,盡量讓自己活得更好、更有意義一些;當死亡來臨時,應擺脫對死亡的恐懼之感,坦然地接受它。惟其如此,才能真正獲得完全自由超脫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