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這位女性作家極易被文學批評家認定為“70后寫作的新新人類女作家”。這種認定,實是對魏微小說敘事的失語。作家獨特的社會認知詮釋,以及由此形成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風格,是不能夠從作家出生的年代硬性歸類的。因此,一些批評家就魏微出生在1970年而武斷地將魏微認定是“70后寫作”的作家,實是一種不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魏微實際上是從“70后寫作”中分化出的異類中的異類。“70后寫作”的典型作家如衛(wèi)慧、棉棉、周潔茹等,她們刻意追求的是張揚的敘述風格,以自戀的語調,描寫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生活場景,一切躁動的和浮出的是她們的親近,而有關精神層面的東西都被她們疏遠。魏微與她們截然不同,她是以冷靜舒緩、坦誠本色的心,為我們提供一種完全屬于她自己的模式:以溫和內斂的敘事,關注欲望時代普通生命的悖謬生存狀態(tài)。這些人物,對一切美好的東西,常懷有理想主義的渴望;然而這種渴望在解構一切,顛覆一切的欲望生存時代很難夢想成真,于是在渴望的背后就彰顯出這些人物對現(xiàn)實和自我的迷惘、失望甚至絕望之情。
當下時期的生存現(xiàn)實是利欲升值和道德貶值:欲望的極力張揚,一切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被顛覆,眾生在信仰虛無的狀態(tài)里迷失自己。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者,作為眾生精神價值層面的掌舵手,怎樣以自己的作品重塑主體性的社會價值觀和精神信仰,這是每個有責任心的作家所關注的。學者李怡提出:“精神產品的創(chuàng)造歸根到底并不是觀念的‘移植’而是創(chuàng)作主體自我生命的感受、體驗和表達;‘文學感受’與‘人生體驗’更直接地聯(lián)系著我們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對于任何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而言,‘感受’或者日‘體驗’都同樣是我們感受、認識世界,形成自己獨立人生意識的方式,更是我們進行自我觀照、自我選擇、自我表現(xiàn)的精神基礎。”這段話意在表明:創(chuàng)作主體只有從自己內心對生存境地最真實的感受或體驗出發(fā),才能夠昭示生存的本質。來自具有靈性但又深有哀傷氣息之城南京的作家魏微,就如實做到了這一點。魏微自己說:“我想記述的是那些沉淀在時間深處的日常生活”,《父親來訪》就是她創(chuàng)作的一篇描述“沉淀在時間深處日常生活”的短篇小說佳作。
在文中,魏微真實地刻畫了兩代人之間的隔膜與疏離。“關于親情,親情里的男女……它緊張糾纏,然而單純茫然的情感關系,它是混亂不清的,然而它終究還是親情”,_因此外在的隔膜疏離。并不能阻擋雙方內心對源自血緣關系的親情進行艱難的追求。“信”在這篇小說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它是小玉和父親之間進行聯(lián)系的特殊紐帶。小說開篇就有這樣的描寫,“小玉坐在草坪上讀著信,整整一個下午,四周非常安靜。信在她和世界之間形成了某道屏障,有那么奇怪的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完全被隔離了。”在電信早已發(fā)達的時代,小玉的父親卻總是以“信”這一古老傳統(tǒng)的方式與小玉保持聯(lián)系。“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總是用這種方式?他寫信,鄭重、嚴肅、心事重重……”“這些寫于過去八年里干巴巴的文字,對她到底有多大的蠱惑力,她自己也不知道……它成了一種負擔。”在文本里,魏微多次描寫了信在小玉心中形成的質疑。信件的聯(lián)系方式在電信時代已是一種落伍,已是一種存在于人們記憶中的古舊,父親癡迷于這種聯(lián)系方式,他對小玉的去信就如同時不時要掀出的陳舊塵滓。父親在價值觀念上就是一個“麥田的守望者”,不知道甚至是不愿意變通;他只愿癡癡守護著自己那片已經(jīng)開始荒蕪的麥田,自己不會將它侍弄,也不愿外在的力量介入;非但如此,他還極力要將他可以親近的人關人他的“麥田”。所以,父親的信件對小玉而言,就是一種合理的或者不合理的傳統(tǒng)觀念的教誨。而這種“教誨”,對接受過新的價值觀、人生觀的“80后人”小玉來說,無疑就是父親無形的精神壓力與控制。小玉無法擺脫來自父親的壓力,所以她只好選擇逃避。小玉本是要逃避“使自己快要發(fā)瘋的折磨”,然而逃避本身對她就是一種更加痛苦的折磨。
小玉并不是一個壞女孩。小玉與父親之間雖難以溝通,但她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感情卻在真心愛著自己的父母。她知道無法消除兩代人之間的隔膜,因此她盡力使這種疏離縮短。離家的久遠,親情的疏離,并沒有使小玉找尋到屬于自己的理想與追求。精神生活的虛無,就使小玉對父母的愛越來越濃烈。因為小玉在虛無之中迷失著自己,但她又不甘心就這樣下去,所以她渴望父親的到來。換言之,她渴望從父親的那塊使她逃避了八年的麥田里找尋能帶給自己精神不再虛無的信念支柱。然而“麥田的守望者”太專注于自己的古老麥田了,他竟忽視了甚至是在無視小玉的變化。他害怕兩人的見面又是難以調和的觀念沖突,所以,他選擇了逃避。生活就是這樣讓人哭笑不得,在無奈的笑過之后將是啃噬人心的痛苦。面對浩渺的蒼穹,“等待戈多”是那樣的荒謬與不可理喻;面對親情的渴求,小玉的等待父親也如同“等待戈多”般荒謬與不可實現(xiàn)。
欲望時代在消解著一切,傳統(tǒng)的東西被無情地顛覆。它最殘酷的一面就是啃噬、異化著人的情感,即使是親人之間也日益陌生。我們生活在一個戴著面具的時代,每個人呈現(xiàn)的都是虛假。當人們試圖突破這層虛假的面紗時,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它猶如銅墻鐵壁般厚實。小玉和父親都是這樣,他們之間的生存是一種難以調和的悖論。小玉的生活是一個悲劇,父親的生活也是一個悲劇。人或許是無法抗拒命運的。魏微從人與命運不能兼容的層面人手,思考存在的必然。深刻揭示出代際關系的難以調和,這在當下社會具有很大的普遍性。
李歐梵在《重繪上海文化地圖》的演講中,談到:“表面上非常榮華富貴,問題是它的背后是什么。”魏微希冀人們在這樣一個時代中,還能夠看到自己真實的一面,還能夠讓自己的靈魂有所承擔,讓生命有點沉重的感覺,這就是魏微小說創(chuàng)作在今天的現(xiàn)實意義。而魏微小說獨特的審美價值就在于,即使是沉重的主題,她的敘事話語都猶如一溪山澗中清澈見底的流水,讓讀者在詩意的境界中享受著古風般的懷舊之情。全篇讀完了,才會在心中慢慢泛起縷縷憂傷的思緒,才會靜靜地趴在桌前默默地想著書中的他或她,想著自己,默默流下無奈的淚水。葛紅兵說魏微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異鄉(xiāng)人”,他說的的確是有道理的。
注釋:
[1]李怡:《生命體驗、生存哲學與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創(chuàng)造》,《中國藝術批評》2005年第11期。
[2]汪政:《魏微的雙重敘事》,《理論與創(chuàng)作》2003年第1期,第23頁。
[3]魏微:《寫作與生活》,《南方文壇》2002年第5期,第23頁。
[4]魏微:《通往文學之路》,《新世紀文學選刊》2002年第7期,第60頁。
[5]、[6]魏微:《父親采訪》,魏微《到遠方去》,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93、194頁。
[7]李歐梵:《重繪上海文化地圖》,《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