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丑陋

內容摘要：20世紀80年代中期上映的電影《芙蓉鎮》，以其強烈的反思色彩張揚了人性的力量，引起社會對“人與時代”的思索。本文把影片置于當代審美世俗化的視野內，分析其中的身體描寫，從“性”的角度探討人內心的欲望，并指出人自身的欲望造成了劇中人物悲劇的深沉性。

關鍵詞：身體 性 欲望 悲劇

《芙蓉鎮》是根據古華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同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反思文學一樣，《芙蓉鎮》以其強烈的歷史反思引起了巨大的社會轟動。尤其是里面張揚的人性力量，緊緊圍繞導演謝晉定義的主題“歌頌人性、歌頌人道主義、歌頌美好心靈，歌頌生命搏斗的抒情悲劇”而展開。20余年后的今天，當審美走向世俗、日常生活時，我們再看《芙蓉鎮》，感悟影片中故事的悲劇性。除了那個時代“極左”路線對人們的傷害，人自身的欲望也促使這種悲劇更加可悲。人的欲望是多層面的，本文僅就性的層面展開。

一、男人和女人

男人和女人是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題，也是永遠不可缺少的話題。在《莢蓉鎮》中，有復雜的男女關系：胡玉音與桂桂，胡玉音與秦書田，胡玉音與黎滿庚，胡玉音與谷燕山，王秋赦與胡玉音，王秋赦與李國香，黎滿庚與五爪辣等，他們有的是婚姻與愛情的結合，有的保留著或高貴或骯臟的一點兒理想，有的則是心靈壓抑之下卑微扭曲的言行。囿于這些關系，他們每個人既痛苦又快樂。

抒寫一個人不能不講到“性”這個層面，畢竟運動再怎么轟轟烈烈，也無法剝奪人的這種本能，而與性相關的欲望深深推進了情節的發展。影片的女主人公胡玉音老實純樸，辛勤勞作，用汗水來兌換一點做人的微薄權利；然而大難臨頭時，作為一個女人，她是一個弱者，需要有人去引導她走出困境。秦書田，一個“卑微”的知識分子，能伸能屈，把掃大街的苦差事當作跳華爾茲，并要胡玉音“像牲口一樣的活下去”；他懂得生活情趣，捉弄偷情回來的王秋赦；他樂觀向上，把諷刺誣蔑的白對聯，當作上級對他們婚姻的一種承認。王秋赦，不為自己的貧困和骯臟而羞恥，也不為懶惰和貪婪而理虧，這樣一個懶漢和無賴卻在文革中，名正言順地坐上了小鎮統治者的寶座。黎滿庚，懦弱自保，使他的后半生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在自責和悔恨的煎熬中輾轉度日等等。再看看那些拉近的情節，待嫁的胡玉音在桂桂面前亮出白白的小腿，極盡嫵媚的樣子；王秋赦娶不上老婆，就拿著一個木制的女像猥褻，來滿足一個男人的欲望；黎滿庚回想與胡玉音初戀的美好時光，飄散的思緒總是帶著某種遺憾；胡玉音請秦書田來家里吃米豆腐，沖動之余緊握對方的手，引來二人春心蕩漾；李國香勾引谷燕山的那席話，還有王秋赦夜爬墻角與李國香偷情的滑稽，這些緊緊圍繞性而展開，有感性，有理性，也有被理性折磨回歸的獸性。

20世紀法國著名的思想家喬治·巴塔耶在《色情史》一書中，圍繞獸性層面、理性(人性)層面和宗教層面對性欲展開了討論。將色情(肉體)置于消費社會，放置在世俗化的世界里，以此展開對人類各項歷史的追尋，包括勞動的歷史、意識的歷史、理性的歷史、語言的歷史、主體的歷史，得出巴塔耶的論斷：“人類的存在決定了對一切性欲的恐懼；這種恐懼本身決定了色情誘惑的價值……這種辯護的目標不是色情，而是普遍意義的人類”，從這個角度來看，“性—情一欲”的確凸顯了人的思想與選擇。

男人和女人本身就構成了不同的性別群體，個體的“性”心理動機展示了個體的色情欲望。“對男人而言的女性特征——對女人而言的男性特征——在色情中代表了獸欲的一種基本形式，同時深刻地改變了這種形式，以一種類似于光的支配作用的方式直接刺激動物機體的東西，通過象征的形象觸及到人。”因此男人和女人本身就存在一種誘惑關系，不論是獸性層面還是理性層面，這種關系很迷人，迷人的背后也可能是禁忌。禁忌主要是對獸性的禁忌，世俗世界通過原初否定了獸性，因為只有除掉獸性，讓它藏匿或消失，人性才能得以奠定。從這個角度來看，王秋赦與李國香的“性”更多是人性被壓抑之后的獸性，所以他們妒忌、恐懼，遭人討厭和拒絕，尤其是李國香色誘谷燕山不成，惱羞成怒侮辱一個男人自尊的情節，用巴塔耶的話來說就是，“情欲的對象從本質上說是另外一種欲望。肉欲倘若不是毀滅自己的愿望，至少也是尋求刺激和無保留地放縱自己的欲望”。

二、兩個女人

胡玉音與李國香之間的二元對立，直接來自于兩個女人外貌的美與丑，而導火索是退伍軍人、現任糧站干部谷燕山。谷燕山對李國香的眉目傳情視而不見，但對胡玉音則是格外熱心，甚至保護她。對李國香來說，胡玉音是對她作為“女人”身份和幸福的侵犯與阻礙，因此李國香借助政治運動，在合理合法的外殼下，懲罰了“情敵”胡玉音與谷燕山。

在傳統世界中，我們習慣把一切看作符號，符號之間的指意關系構成了神圣的隱喻關系?！巴饷病始伞⑶髳鄄怀?、由心生恨”，這一組關系是胡玉音與李國香之間矛盾的描述，基礎是外貌，擴大則是身體，由身體衍生出來的文化符號我們很熟悉，“我們不能設想沒有身體的文學與文化，沒有身體的寫作，甚至不能設想脫離身體的一切人類活動，我們當然不能設想沒有身體的審美與藝術活動，審美活動比之于其他活動更具有身體性/切身性/貼身性，更身體化?！边龂銓褚舻膱髲?，基于“性”，本質是由妒忌導致的恐懼，害怕得不到谷燕山的愛戀，在這里“與欲望相關的恐懼和任何恐懼都未使之豐富的欲望的貧乏，無法使我們欲望的對象是令人向往的東西這一點視而不見。在欲望走向空虛——有時走向死亡的時候……但是最終，欲求之物總是有快樂的意義，而且不管怎么說，此物都不是無法認識的。””影片中，政治運動對“性”的問題做了個人化的解釋，那就是“性”在強權社會能贏得自尊。

三、兩次擁抱

在古華的小說中，胡玉音與秦書田的第一次擁抱是這樣產生的：兩人每天一起掃大街，形同陌路。但有一天下大雨，因被淋得濕透。兩人跑進屋子避雨，因為天冷，兩人抱在了一起，那一刻，雙方才意識到對方是男人和女人。但電影卻沿襲了胡玉音生病，秦書田照顧她，日久生情的老套思路，如果影片遵循原文拍，可能會更有藝術性，它更能反映人的真實心理：兩個人日久深情，恨已經被時光沖淡，需要一個合適的媒介釋懷，而這個媒介就是異性的身體。在那一刻，應該是愛與恨都消散的一刻。相反，王秋赫到李國香家中的那場擁抱戲，卻很富有人性味道。二人擁抱后，李國香冒出一句：“沒洗脖子。”在外偽裝許久的他們終于也展露了一回真性情，盡管里面摻雜了一絲猥褻。但我們看到了人性里可悲的部分——兩個異化、冷漠的人，靠“性”來求得瞬間的快樂。

也許考慮諸多因素，特別是我國傳統的人倫觀念——重“文化(精神)不朽”，受眾關心的誰是好人壞人，那么對影片中的改變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此的道德判斷與西方相比是不同的。尼采說，我的第一目標就是道德。倫理學與其用“善”與“惡”，不如用“高貴”和“低賤”，與其說是道德判斷不如說是趣味和方式的問題……美學的價值判斷問題：一切應當統一到肉體上去，應當在肉體的本能欲望中發現其真正的基礎。余虹在《當代審美文化的基本取向》說：“在談到‘色情’時，喬治·巴塔耶說人類對自然(性)的禁忌和反禁忌導致了色情的產生。據此，我們說文藝復興以來的世俗文化在總體是色情的，因為它產生的場所就是禁忌與反禁忌的‘之間’。事實上，現代審美文化世俗化的突出標志就是色情化，因此，我們可以通過考察現代審美文化的色情化來揭示其世俗化的基本內涵?！备鸺t兵在《藝術和身體的關系》也稱，“在中國寫身體是難的……身體在我們這個社會的話語中被壓抑著，一切有助于我們了解這個時代的真實的生存狀況的話語都處于危險之中，文學中關于身體的語言必須很好地隱藏自己成為對身體的遮蔽才行，身體的言說成了不言說，不言說身體成了言說身體的前提。這就是中國方式的結果。”嘴S而，在審美世俗化的視野內，這樣的遮掩往往力不從心，人在“性”面前的躲閃往往是人性缺失的表現。

身體不僅僅是靈魂的工具，它還是它自己，還有它自己的目的。在審美世俗化的今天，與“性”有關的欲望，都靠我們自己消費和消受，消費的是快樂，消受的是禁忌和悲劇，而這種悲劇往往來得深沉，審美會來得更真實，更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