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些輕松快樂的農民

“建成，咱倆成家過日子吧?”賣菜的婦女跟旁邊賣豆芽的趙建成商量。

趙建成扭扭捏捏，臉有點紅，沒吭聲。

2008年1月16日，小雪中的河南省許昌市靈井鎮興源鋪村菜市場，這一幕小插曲卻透著些許溫情。

類似這樣被“求婚”的經歷，對如今靠賣豆芽為生的光棍趙建成來說，已經很常見，并“有些難以招架”。而在3年前，還沒有人愿意嫁給這個離過婚、上有老下有小的窮男人。

改變始于2005年年初。當時，本村村民自編自導自演電影《鬼子進村》，趙建成在里面演一個反面角色。因為演得好，演得滑稽，趙建成人氣越來越旺，路子越來越寬，腰包越來越鼓。

改變趙建成命運的《鬼子進村》，自2005年1月16日開拍，由村民趙蘭卿導演，幾十名村民義務出演。

且看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是如何演繹《鬼子進村》，并成功記錄下60年前興源鋪村被侵華日軍凌辱這段歷史的。

演員——演職員有50余人，全是農民。

笑聲。

趙蘭卿急了。

他拿起話筒，大聲斥責圍觀的村民們不嚴肅，沒有階級情感。

風很大，氣象臺說有6級，黃土撲面。趙蘭卿的“威脅”起了作用，拍攝現場逐漸安靜下來，這時可以聽到風掠過樹梢的嘯叫聲。2005年初，北方的冬天。

趙蘭卿又開始指導他的演員，說他們下手不狠，該砸碎的盆盆罐罐沒有砸碎。

十幾個“日本兵”認真地聽他說戲，他們軍帽上黃色的五角星在風中抖動，那是村民們用當地一種廉價煙的煙盒剪成的。飾演狼犬的一只變種狗煩躁地原地踱步。

“大家注意，再來一次。1、2、3……開始!”趙蘭卿發布命令。

兩個漢奸踹開了已被踹開了多次的院門。這是村里最為破敗的一所院落，土墻土屋，長著一棵大桐樹。兩個漢奸很快從陰暗的屋內把一對老年農民夫婦揪到院中央。

“鬼子太君”兇狠地比比畫畫，翻譯朝老夫婦說:“太君要你們的雞蛋。”老夫婦怒目而視:“沒有!”太君一個耳光把老頭打倒在地。

“鬼子太君”朝著遭受毆打的老夫婦哈哈大笑。與此同時，兩個漢奸從屋內抬出了一口看起來年代久遠的黑漆箱子，一個面目稚嫩的日本兵將牛犢往院外趕，忙亂之間，塑料步槍絆在地上折斷了。這讓演員們很害羞。

在瓦罐的破碎聲中，鬼子太君滿載而歸，院子里只剩下悲憤咒罵的老頭和哭泣的老婦。“東西都被搶走了，我們以后可咋過呀。”從老婦的嗚咽中，可以判斷出她的飾演者是一位男性。老頭的腳下有一攤白灰，在劇情中，那是面粉。

趙蘭卿慢慢地移動著，拍下了老夫婦的悲憤和哭泣。他的手上拿著一部DV機。

而圍觀群眾中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顯然受到了感染，也哭了，她是個啞巴。淚水汪在眼角的皺紋里白亮一片。

“鬼子兵們”在院外等待，表情有些緊張，趙蘭卿這時說“可以了”，所有人都變得輕松下來，抽煙，打鬧。站在房頂上觀看的村民們則打趣著演員們的裝束。

這場戲反復拍了4次。

扮演“鬼子太君”的馬紅旗所會的日語只限于“八嘎”、“米西”兩個詞，在打倒老頭時他大聲喊出了第一個。這還是他從電視里學來的。就在兩天前，在拍戲的間隙，他到許昌市買回了自家的第三臺電視機，花了1200元錢。這個數額大抵是他家飯店一個月的利潤。

馬紅旗是1996年開始開飯店的，此前他在集市上收羊宰羊，攢下了45000元錢。他家還有三畝六分地，但他說種地不掙錢。現在，他的飯店里有三個冰柜一個冰箱，并裝上了空調，還雇有一個廚子兩個幫工。

除開飯店外，興源鋪村90%以上的家庭從事屠宰、檔發、制作拖把等生意。原村支書李學長介紹說，2004年村里人均收入為2800元。

但現在馬紅旗為了拍電影，不得不經常把炒了一半的菜撂給妻子掌勺。只要趙蘭卿打手機叫他，他就會急匆匆趕去。盡管他在演鬼子太君中已經兩次感冒吃藥打針。

當天的戲拍完了，大隊人馬返回了村西的社區醫療服務站大院。在醫務室門外的小黑板上，密密麻麻寫著白色的粉筆字。最上面一行字是:《鬼子進村》劇組人員。

導演——鄉村醫生趙蘭卿

戴上一頂黑色的棒球帽，拿起話筒，趙蘭卿整個人立刻多了一種靈動的東西。他就是《鬼子進村》劇組的導演。

現在，他摘下了帽子，因天氣寒冷而將雙手袖在一起，從而還原了他的本來角色——興源鋪村衛生服務站的鄉村醫生。趙蘭卿今年50歲，初中畢業。他說自己是個地道的農民，家里還有六分地要耕種。說這話時，他正為一位村民打點滴。

在長期的鄉村醫生生涯中，村里來看病的老人們經常會跟他聊起1945年麥收時節日本鬼子在興源鋪村燒殺淫掠18天的歷史。眼見村里的老人一個個逝去，趙蘭卿覺得再過幾年，可能村里的這段歷史就會徹底湮滅。

他從DV機上看到了希望:拍部電視劇，保存村莊歷史。

趙蘭卿拍《鬼子進村》的歷史依據是:1944年5月1日，侵華日軍攻陷許昌，至次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前后共一年零四個月。占領期間，日軍在許昌殺害中國百姓4456人，奸污婦女8868人，被征勞役9576人，燒拆民房6010間。

2004年冬天，趙蘭卿與在河南中醫學院讀書的侄子一起寫出10000字的劇本。這個劇本進行了多次修改，拍出的長度將剪輯為60分鐘。

劇本包含鬼子燒殺搶掠百姓財物、奸淫婦女及最后被擊潰等內容。這些內容緣自村里老人的講述。為此，村里一位83歲的老人被劇組確定為歷史顧問，給電影把關。

經費——大胡子飯店出資1000元

劇組的經費只有1000元，是制片人刁保力、刁明安拿出來的，他們所開的大胡子飯店離馬紅旗的飯店不遠。每年能給他們帶來兩三萬元的利潤。

刁保力還是村里舞獅隊的負責人。興源鋪村的舞獅隊每年都代表靈井鎮到市里參加比賽，而且年年獲獎。刁保力介紹說:“相對于其他村子，興源鋪的文娛生活是比較豐富的。”

劇組的道具一小部分是買的，大部分是村民捐出來的，或者演員們自己制作的。拍電視劇的消息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廣播后，村民們把自家的“古董”都送到了衛生服務站。如今這些道具都擺在服務站的幾張床上，有各色刀劍，有手雷、手榴彈、以前的衣服，還有幾支紅纓槍。

沒有槍沒有炮，村民們自己造。找資料，找書刊，依葫蘆畫瓢做道具。他們用紙筒做大炮，蘿卜刻手雷，用花生米做子彈。最大額的費用，是買了十幾米粗黃布，做日本鬼子的軍裝。演員更是不要分文酬勞，“自己吃自己的。”趙蘭卿這樣說。

加入——“哪個城里人敢想自己拍電視劇?”

2005年3月18日下午，興源鋪村衛生服務站內，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劇組今天要拍八路軍戰士受刑一場戲，觀眾們也早早地聚攏來看熱鬧。

化裝師孫寶山調好了墨汁，悉數為日本兵畫上仁丹胡。“沒有錢弄真胡子，就是個意思。”孫寶山說。但演員們仍為自己的新形象感覺甚好，他們互相調侃著。飾演行刑日本鬼子的演員對著鏡子一遍遍演練著動作。

拍攝地點就在衛生站大院一側的雜物棚內。一個穿著綠色軍裝的女孩子被吊了起來，她的旁邊是火焰熊熊的火爐，上面放著一塊三角形的烙鐵。

這個女孩子是最近才加入劇組的，叫趙亞銘，在許昌市一所中學上初三。她曾為鬼子抓花姑娘一場戲配音。

“開始我聽說農民拍電視劇，覺得真是異想天開。但是我來這兒看過之后就深受感動，決定加入他們。”這個15歲的中學生說，做演員是她的夢想。趙亞銘的姥姥家就在興源鋪，她從小也在農村生活過，“但是，現在社會上都看不起農村和農民，覺得他們貧窮、土氣，可是，哪個城里人敢想自己拍電視劇?”

這天的拍攝現場挺熱鬧，演員們自己在熱烈地討論著臺詞和動作，趙蘭卿顯得很輕松，好像無需他操心。而他的兒子趙勝剛，一個不太愛說話的年輕人，則跑前跑后張羅。雖然劇組演職員表上沒有他的名字，但每次拍攝他都會幫父親的忙。

趙勝剛那年參加了研究生考試，是藝術方向的。在興源鋪村，有十幾個大學生，中專生更多一些。趙勝剛說自己的意識停留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他的鄉土觀念仍然沒有消失。他認為有一場戲農民們的表演超過了專業演員。“在農村人身上，有許多你意想不到的聰明才智。他們才是基礎的物質和精神文化的創造者，農民是偉大的，農民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這個年輕人充滿感情地贊美他的鄉親們。

趙勝剛還注意到，演員們現在開始跟父親有爭論了，他們會提出自己對角色的不同理解。“這說明他們開始對劇情進行思考，這就進入審美的層面了。”

拍電影，讓這個回漢混居、3000人的村莊陷入了一場空前的喜悅和亢奮。

變化——“感覺更有活頭了”

“轟轟烈烈”幾個月，興源鋪村發生了很多改變。所以也才有了文章開頭婦女向趙建成求婚的那一幕。

除了趙建成，另一個被村民公認“演技好”的就是上文提到的扮演日本太君的馬紅旗。如今，馬紅旗在村頭公路邊開著一家馬家飯店，店里墻上懸掛著《鬼子進村》巨幅宣傳照，還有他與央視著名主持人崔永元的合影。

《鬼子進村》不只給馬紅旗帶來了更多的食客，他說:“以前整天想著咋賺錢，拍了電影之后，好像窗戶猛地一亮，感覺更有活頭兒了。”

“我沒啥變化，繼續拍電影電視還是我的夢想。”接受了太多媒體采訪的趙蘭卿波瀾不驚。他不曾意識到，他已經習慣別人叫他“趙導”，他已經開始從容地面對鏡頭。

拍電影給村里帶來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村民們關注的焦點都在劇組上，村里打牌賭博、夫妻失和的現象少了，而且一些原來有矛盾的村民因為要在一起對臺詞而冰釋前嫌。

媒體的介入，也將興源鋪村的熱鬧推至高潮。“天天跟趕大集一樣，村里啥時候有過這么多人?”86歲的老人楚長法翹著山羊胡子笑呵呵地說。作為《鬼子進村》的顧問之一，他比其他村民關注更多的，是村子的變化。

興源鋪村當然沒有放過這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2005年的農歷七月初六，興源鋪村正式成立了集貿市場，就是如今趙建成擺豆芽攤的那個菜市場。這個菜市場，被村民們稱之為“圓了幾代人的夢”。在此之前，興源鋪人一直得去周邊的鎮子趕集，最近的也有4公里路，非常不便。“以前多次想起集(方言，成立農貿市場)，但都因為人氣不旺而流產。這次借助《鬼子進村》帶來的人氣，不僅起集成功，還在農歷每月的初六、十六、二十六都有會(集市)，逢會的時候，更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哩。”村民們高興地說。

有了集、有了會之后，興源鋪村開始著意“裝點門面”。先是把村子里的土路一部分修成水泥路，另外一部分用煤矸石重鋪一遍，然后在村子里安裝了60盞路燈，一到晚上，興源鋪村燈火通明，與周邊村莊的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全國的記者不斷地來，上級領導也是送走一撥又來一撥，形象不搞好不中啊!”新上任的村支書刁明安笑著說。自從當上村支書后，刁明安不僅對趙蘭卿他們拍電影、電視劇更加支持了，還發動全村老少積極參與到文娛活動中來。

在村里的大力支持下，2007年12月15日，興源鋪村又一個大型的文娛活動——“興源春”開張了，這個“興源春”是模仿“梨園春”創辦的，每逢農歷的初六、十六、二十六的晚上，在趙蘭卿所在的衛生所大院內舉辦擂臺賽，村民們人人都可參與，節目不限。在最近一期節目中，趙建成與追他的那位賣菜婦女合演了一出戲，立即在全村引起轟動。

因為好玩，他們想換個活法;因為喜歡，他們想給人快樂;因為熱愛，他們想推廣娛樂;因為溫飽，他們想改變精神饑渴，早日精神奔小康!如今，興源鋪村村民正快樂地在這條路上快速奔跑。

后 記

鄉風文明是建設新農村的靈魂。但現在很多農村文化生活單調乏味，農村文化建設與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不適應，與農民群眾的精神文化需求不適應，主要問題是文化設施基礎落后，現有資源尚未得到有效利用。因此，讓廣大農民過上豐富多彩的文化生活是我們當今新農村建設亟待解決的問題。

在興源鋪村，貧窮、沉默的中國農民形象正在現實中發生著改變。就像一家媒體描述的那樣，“從來沒見過如此輕松的農民。”

這種輕松無疑源自經濟上的逐步富足。興源鋪村原村支部書記李學長說:“做生意，使村民們衣食無憂。沒有經濟發展做保障，村民們不可能對新的藝術形式產生向往，也不可能想到拍電視劇。”

山東大學民俗學研究所博士李浩認為:社會的發展，應該造就社會的和諧，使所有人都能心情舒暢地生活。現在社會各個階層的差別太大。鄉村建設當中，如果單靠國家的扶持，想讓鄉村跟上時代的發展，這很難。農民有了自主意識，一個村落，一個地區，形成自己的文化，將來農民自己拍電影這樣的事情會越來越多，可能這也會是將來鄉村文化建設的一種模式。這不是自上而下的，而是發自本階層的一種自主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