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復興門內大街的星巴克。
黃曉菊正坐在咖啡館的一角,輕輕地攪動著面前的咖啡,眼光不時掃過大廳里往來穿梭的侍應生。
她已經50多歲了,但臉上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跡精心打理的發型,兩道仔細描過的眉,一抹淡淡的唇紅,還有臉上始終如一的微笑。
說話時,她的眼中會閃出異樣的光芒,聊到興奮處,她會突然提高音調大手一揮,然后問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她的聲音依然激越:“我天生就沒有所謂的。正常’,天生就有無處宣泄、無處傾注的情感缺憾,天生就有一種叛逆。性格和無以名狀的。憤怒。”
現在的她仍然像彼時的“潘曉一樣困惑:”我對許許多多的事情抱有好奇心,我讀佛經,也讀圣經,甚至道家的書我也看,為什么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生命其實很荒誕,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現在是2009年的夏天,那場由她引起的人生觀大討論已經過去了整整30年。
那時的苦悶
現在很多40歲以上的人應該還記得那場大討論:1980年第5期的<中國青年>雜志發表了一封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這封信用沉重、幽怨,郁悶的筆觸書寫了人生的痛苦和創傷,剛一發表,便引發了一場全國范圍內關于人生觀的大討論。
這封信的主要執筆人便是黃曉菊。當時的情景她依然記憶猶新
“當時的《中國青年》雜志準備做一期關于人生觀的大討論便到我們工廠里來開思想座談會。在會上我講了自己的苦悶與困惑他們覺得我講得不錯,便向我約稿。黃曉菊說,“他們約了十多個人寫稿,我只是其中之一。”
當時的黃曉菊正因為嚴重的關節炎而行動困難,“每隔幾天就要到醫院去一趟。”在醫院的病床上,她攤開稿紙,內心淤積已久的苦悶傾瀉而出:
我自幼就與父母分開。母親在1950年代響應國家號召支邊到T內蒙古,父親是當地的一名軍人。我從小惠上小兒佝僂病,被送回北京,在外祖父家長大。從小到大我哪里得到過父母的關愛!
小時候,外公是我們家的支柱,他在北京一家建筑公司當黨委書記,得了癌癥還在堅持工作。發病時,他在建筑工地被抬下來,一個多月后去世了。外婆召集全家開會,說以后家里人每個月都得交錢。當時我在房門后,聽到這句話,感覺天都塌下來了。自己的親人竟然只認錢!
什么是血緣?什么是家庭?什么是親情?雖然后來結婚生子,在形式上,我完成了一個女人應有的過程,但在感情和心理上,我始終沒有找到‘有家’的感覺。
我從小學五年級就趕上“文革”爆發,沒有機會從知識的海洋中汲取豁達與智慧;嚴重的關節炎使我步履艱難;我在一家簡陋的街道小廠里工作,整日與一群命運對之不公的殘疾人為伴。
有一次,眼瞅著變天了,暴雨即將來臨。離下班還有幾分鐘,車間主任拍板放我們早點回家。一個廠領導卻偷偷躲在暗處,把早走的人記在本上,在月底貼出大布告,宣布扣發我們的當月獎金。
在場的工人敢怒不敢言,就我犯傻啊,在開廠會的時候,我站出來說,我能說兩句么?最后,我索性越級,一狀告到領導的上級那兒,6元錢的獎金發下來了,我卻從此成了廠子里的“鼻類”:領導不待見。甚至連同事們也不領情。
我求助友誼。可是有一次我犯了一點過失,我的一個好朋友競把我跟她說的知。話悄悄寫成材料上報了領導……
我尋找愛情。認識了一個干部子弟。他父親受“四人幫”迫害,處境一直很慘。我把最真摯的愛和最深切的同情都撲在他身上,用我自己受傷的心去撫摸他的創傷……可沒想到,“四人幫”粉碎后,他翻了身,從此就不再理我……
為了尋求人生的意義,我觀察著人們。我請教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初出手廬的青年,兢兢業業的師傅,起早摸熏的社員……可沒有一個答案使我滿意。
我體會到這樣一個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還是創造,都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
我由著自己,決不妥協
就是這封信讓黃曉菊 夜成名。當時,全國各地的大學生紛紛請她參加活動,與她共同討論“費爾巴哈”,薩特的“存在主義”。
“我們工廠門口每天站著許多陌生人,都說要見‘潘曉’,要和我談人生,談理想。”黃曉菊說,“還有很多記者要采訪我,連中央電視臺的都來了。”
接下來,在《中國青年》的幫助下,她從毛線廠調進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發行部工作。但很快,她就發覺,在這里她并沒有得到認可和接受,我似乎是作為‘有越軌思想’的人被安置在出版社的主流之外時刻被人‘關注’。我沒有可以表現或發揮下自己的可能、甚至沒人可以交流。出版社發行部是在主樓外面,我與出版社的員工子女們在一起,都是一幫小孩子,我有事兒和誰探討去?
于是,離開。
1988年,黃曉菊只身來到海南。在《海南特區報》她謀了一份差事寫稿,兼職去拉廣告。“你說拉廣告應當求著人家吧?我偏不。被人晾在一邊,我就直接上前問他你是怎么回事啊7到底行不行啊7結果,好長段時間,我一單廣告也沒有拉來。”
正在這時,一位客戶知道了她的身份,主動提出愿意做廣告贊助,但前提是她要以“潘曉”的名字與對方合作。但她不愿糟蹋潘曉的名聲,婉拒了對方的好意。
1993年,黃曉菊結束了南下的漂泊生活,回到北京做起服裝生意。但任性的她依然故我不趕流行,不與人套近乎。只進自己喜歡的貨,只賣自己喜歡的款式,若有人不懂欣賞,她還忍不住跟人爭論不休。
因此,她的生意一直做的不大不小,但黃曉菊卻絲毫不以為意:“我就是這么個人,如果還有下輩子,我還會這么任由自己,決不妥協。有了信仰,人才有“核兒”
青聯刊(以下簡稱青):對您影響最大的一部書是什么?
黃曉菊(以下簡稱黃) 那當然是《簡·愛》,我從小就開始讀,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你看里邊的主人公一個比一個事兒,我也一樣,事兒事兒的。
青:您如何看待30年前的那場大討論?
黃;我覺得那是一個偶然,剛好在那時候他們約我寫稿子,結果很多人來討論,就像你們今天來采訪我一樣都是偶然。當時有很多人支持我,也有很多人批評我,但這些我都不大在意,也絲毫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影響,要不然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青:您覺得人需要有信仰嗎?您的信仰是什么?
黃我覺得信仰是個好東西,有信仰是個好事兒。有了信仰,人才有了一個“核兒”,人才會堅定,才會平和,才會有力量。我本人讀佛經,也讀圣經甚至道家的書我也看,我在試著找到我自己的信仰。
青:有一種聲音,說現在的青年是缺乏信仰的一代,您怎么看?
黃:老實說,我也曾經認為他們是缺乏信仰的代。就像我的兒子,也是“80后”他文化水平不高當過兵,現在在西餐廳做廚師。我曾經認為他怎么能夠這樣呢?要有點兒追求才行呀。
可到后來,我發現他還是有追求的。他想做好人,想有朋友,他認為該做的他一定做好,不該做的堅決不做。有所為,有所不為,其實這就是一種信仰。
青:您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樹立正確的信仰?
黃;我覺得,不能說讓他們應該樹立什么樣的信仰,他們的選擇是自由的。但一個人還是要先弄清楚自己有一個主旨,主調兒在。
青:如今的社會,人們的思想觀念日趨多元,您如何看待這種信仰的多元化現象?
黃:在現在這個社會,已經不像我們過去所經歷的那種非白即黑的時代了,再去創造一個統一的信仰已經很難了。我覺得,人應該各有各的精彩,他們的選擇應該是自由的,而不應該是由外界強加給他的。無論什么信仰,只要挹說得清楚,以理服人我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