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遠行人來說,闡述遠行的意義是多余的。更多的遠行人是像我一樣悄無聲息地上路的,絲毫沒有把自己的行旅變成宣言書、宣傳隊和播種機的企圖。相對于大地而言,我們是微不足道的,我們什么也改變不了,除了我們自己。
無論我們是否承認, 個人的歷史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被視為改變自身的歷史。變化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在我們身體的某一個局部中出現。機敏的人能夠覺察到它,并且把握它,而更多的人則對此一無所知——他們通常將一切歸結為命運,而忽略了自己身體的發言權。命運潛伏于身體之中,并且通過身體來表達自己的意志。只有借助于身體的參與,命運才能完成它的使命。所以說,身體是重要的,包括身體的某個具體動作,比如行走。
在我看來,行走是那么的富于神秘性。在這 由雙腳的交替運動構成的動作中,暗含著諸多不確定因素。大地上道路繁密,縱橫交織,沒有規則并且,拒絕透露它們未來的走向。所以,每一次對道路的抉擇都無異于一次冒險,而行走,正是由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冒險組成的。作為一種動作,行走沒有秘密可言,但行走的結果卻神秘莫測。我們只看得到開始,卻永遠看不到結局。
很多年中,我對行走充滿迷戀。行走為我提供了更多的道路,使無趣的人生變得更加尖銳復雜和詭秘。每一個路口都埋伏著一個不容躲閃的問題,向我逼近。我發覺我的生命被越來越多的懸念所控制。那些懸念雇用了我的身體,使它愈發機敏和不知疲倦。
對于許多人來說,屁股正日益取代雙腳成為身體的權威部門。這剛好與屁股在身體上的醒目位置相吻合。屁股的事業方興未艾。在屁股的主使下,各種型號的沙發、座椅成為安頓身體的最佳場所。即使在旅途中,人們仍然習慣于坐姿——他們把跨越空間的任務交給了汽車、火車和飛機,身體則對空間的轉換毫無反應,車站與機場把世界連在一起,使整個世界構成一個超大的城市,人們從摩天大樓、立交橋和機場出發,抵達摩天大樓,立交橋和機場。所有的命運都寫在機票上,精準無誤,像工廠的流水線,沒有意外,也沒有奇遇。身體的使命變得日益單一。屁股唆使人們徹底地告別道路,雙腳的功能也因此被廢除。舒適的座椅使身體呈現出一種向下沉落的姿態在慵懶安靜與適度的沉迷中,人淪為機器的附庸。
與此同時,道路正以各種撲朔迷離的神奇意象誘惑著我們的雙腳。它用各種不可重復的體驗犒賞我們,使我們有勇氣對既定的生活發出質疑甚至挑戰。它否定界限的存在使我們的生命隨時處于出發狀態。
“在遠方,在我們的視域之外一條木橋正輕盈跨過永泰明澈的溪流,吊腳樓頭桃花源的雨洗凈如鱗的屋瓦,清晨新鮮的陽光悄然漫過楠溪江畔的一扇花窗,馬頭墻投下層層疊疊的陰影,白發老人在陰影中追憶,微州的繁華已成依稀舊夢……”這是敬澤對道路的描述。道路把許多不可思議的事物呈現在我們面前,對我而言,它最大的貢獻,就是讓我得以從粗糙的現實中突圍,直抵細致斑斕的古代。生命的奇跡孕育于道路中,對它的美意,我全部笑納。我的視覺、聽覺,觸覺記憶想象情欲,我所有的身體功能都在行走中得以恢復和強化。我從現實的粗暴干預中解脫出來,我的腳重新與大地銜接,這讓我覺得安妥因為我的身體重又成為自然和歷史的 部分。在大地上,即使死亡也是榮耀的。而城市里那些玻璃幕墻的高大建筑,正在抽干人們身體里的水分,使他們成為無足輕重的干癟標本。
物質主義的現代迫使我們在同質的生活中奔波,而與異質生活隔絕開來。連我們的歷史記憶,那些古老而精美絕倫的生活方式,都被宣布為非法,它們遭到通緝,全副武裝的堆土機隨時準備鏟除它們。但道路把其中的幸存者隱藏起來,在山路逶迤的遠方它們完好地保持著原有的樣貌。四處蔓延的高速公路實際上是一條斷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所以電影天才大衛·林奇炮制了 部喻意深刻的電影:《迷失高速公路》(Lost Highway) 而那些鄉土間的原始道路則是完整的,不僅保持著與已逝歲月的神秘聯系,而且暗藏著有關未來命運的若干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