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寵兒》是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一部反思和拷問美國歷史的代表作,它集中反映了1855—1873年美國奴隸制時期,以及南方重建時期的歷史問題,為非裔美國人和所有美國人重新“記憶”那段歷史提供了思考的平臺,體現了莫里森濃郁的歷史意識。雖然小說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然而卻是一個從黑人主體視角審視下的對歷史文本進行文學重構的作品。小說從黑人主體視角出發,匡正了被白人主流文化扭曲的歷史描述和黑人形象,為重塑黑人民族文化邁出了堅實的一步。本文旨在研究作者從黑人主體視域出發對歷史文本進行的文學重構。
關鍵詞: 黑人主體 歷史重構 《寵兒》 新歷史主義
一、引言
托妮·莫里森是當代美國文學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她于199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當今文學史上第一位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寵兒》(Beloved)是莫里森創作生涯中贊譽最高、地位最為獨特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是一部反思過去、拷問美國歷史的作品,集中反映了1855—1873年美國奴隸制時期以及南方重建時期的歷史問題,為非裔美國人和所有美國人重新“記憶”那段歷史提供了思考的平臺,體現了莫里森濃郁的歷史意識。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于置身于歷史進程之外、處于社會的邊緣,非裔美國人的歷史一直處于被書寫、被強加或被忽略的地位,即使他們有自己的歷史。雖然蓄奴制被廢除后,許多有關種族歧視的禁忌已被取締,但“白人至上”的思維方式根本沒有改變,人們仍然生活在一個種族分割的社區。黑人群體仍被強行排擠于美國民族文化共識之外,黑人常以“他者”形象出現并生活在白人規定的“俗套(stereotype)”里:“黑人如其行為不符主流話語所奉行的真實體驗則被視為異己,黑人文化較為原始、低俗,從而也不值得主流文化記載。”可見,種族歧視仍然存在。就此,托妮·莫里森曾指出:“種族主義已經獲得了隱喻性的生命力,完全融入日常話語,以至于較以前更為嚴重,更為明顯。”
因此如何重新認識屬于自己的歷史,對非裔美國人來說極其重要。對他們而言,“歷史作為一種認識過去的工具,比其他工具更好,歷史能幫助人們建立認同感、組成社團、推進文化”。回顧歷史就是一種追尋自己文化身份的體現,也是塑造自己身份必不可少的資源與手段,因此通過小說這種虛構形式反思歷史成為當代非裔美國作家的重要選擇。麥克萊納根認為:“在20世紀文學中,直到最近,不僅瑪格麗特·加納的歷史,而且所有‘內戰前黑人婦女’的歷史都一直是‘看不見的’,這使得非裔美國歷史以及非裔美國女性歷史的真相一直受到壓制”。
莫里森拒絕人為地劃分“虛構”與“歷史”,認為藝術家是“最真實的歷史學家”。她在小說中改變、增添了許多細節,為我們重新思考這個悲慘的故事,以及回憶內戰前后黑人的生活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正是從新歷史主義的視角解讀莫里森如何從黑人奴隸主體角度詮釋和重構既定歷史文本的。
二、《寵兒》源自以黑人主體對既定歷史文本的回看和文學重構
《寵兒》的主要情節取材于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19世紀50年代,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加納的女黑奴攜子女從肯塔基的奴隸莊園逃到俄亥俄的辛辛那提,奴隸主循蹤追至,為了使兒女不再重蹈自己做奴隸的悲慘命運,她抄起一把斧子,毅然決定為他們選擇死亡,但只是殺死了一個女兒。莫里森在為蘭登書屋編輯反映黑人長達三百年爭取平等自由的斗爭史的文獻匯編《黑人之書》(1974)時讀到了這個故事,當時便產生了強烈的創作沖動,極想通過小說的藝術形式探究當事人的心理狀態,從而為深受罪惡的奴隸制精神殘害的黑奴們寫一部心靈史。經歷了十年的醞釀和三年的寫作,《寵兒》才終于問世,足以證明此書在莫里森心目中的分量。
在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叫塞絲,而那昭示絕望、瘋狂、極端的愛的兇器也變成了一把更危險的手鋸。莫里森為《寵兒》一書所選取的場景是辛辛那提城郊的藍石路124號兇宅,現在時是1873年,蓄奴制已廢除10年。1855年,美麗而高傲的女黑奴塞絲只身從肯塔基州的“甜蜜之家”農莊逃亡至此,投奔婆婆貝比·薩格斯(她的二子一女已先期送來,路上又產下一女);28天之后,奴隸主“學校老師”帶人追來,塞絲鋸斷了年僅一歲左右的女兒的喉嚨,下葬時為她取名“寵兒”。盡管逃亡和殺女已是18年前的往事,但往事的夢魘一刻也不曾停止過對塞絲的糾纏,小說起首即開宗明義寫道,124號“充斥著一個嬰兒的怨毒”,但到了1873年,“塞絲和女兒丹芙成了它僅存的受害者”。“寵兒”的冤魂多年來一直在家中肆虐,導致她的兩個兒子離家出走,加速婆婆貝比·薩格斯的精神崩潰和死亡,使小女兒丹芙養成了孤僻、幽閉的性格。這一天,前“甜蜜之家”農莊最后一個男性黑奴保羅·D的來訪,打破了塞絲與世隔絕的生活表面上的平靜:他在房子里亂砸一氣,趕走了小鬼魂,取代了它的位置,與塞絲同居并向她許諾“一種生活”;隨后“寵兒”以20歲少女的肉身還魂,進入這個家庭討還愛債;為占有塞絲全部的愛,“寵兒”甚至不惜誘奸保羅·D,以達到將他趕出家門的目的。然而一個鬼魂對愛的追索是永難饜足的,塞絲終于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最后,是成長起來的丹芙和黑人民眾一起幫助她擺脫了“寵兒”,開始面對新生活。
《寵兒》以開放性的藝術思維,就長達幾百年有關奴隸制的爭論,展開了一次與美國文化歷史的對話。“生動地再現了美國現實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即揭示蓄奴制和種族歧視對黑人的精神傷害,刻畫了黑人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時期的悲慘心態,表達了奴隸制給黑人的身心帶來的巨大痛苦,控訴黑人奴隸制度的累累罪惡。
雖然小說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然而卻是一個從黑人主體視角審視下的對歷史文本進行文學重構的作品。小說從黑人主體視角出發,匡正了被白人主流文化扭曲的歷史描述和黑人形象。小說的中心故事“塞絲弒女”實際上是莫里森對既定歷史文本的一次回看。這個歷史文本在莫里森看來嚴重扭曲了黑人的真實面目,沒有客觀展現奴隸制度盛行時的美國黑人奴隸如何受到慘絕人寰的奴役和壓迫,而主人公瑪格麗特·加納為了幫助子女擺脫奴隸制的戕害,別無它途,只能試圖殺死所有子女的事實真相。所以,白人報紙抹殺了黑人的人性,在黑人背上烙上了殘忍愚昧的罪證。為了撥正美國主流文化中黑人被扭曲的形象,如實地反映黑人的真實面目,莫里森認識到對既定歷史文本進行回看的必要性。在回憶《寵兒》寫作過程時莫里森指出,她是完全憑個人體驗從黑人女性的視角對加納事件進行了藝術再思考,將“難以言說的、被消匿的黑人奴隸的歷史并置于主流文化面前,從而填補了美國歷史上的空洞,使得人們對黑人歷史文化以及美國社會文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莫里森賦予《寵兒》中所有黑人主人公以思考和言說的能力,讓他們從無聲中解脫出來,把注視的權利從白人手中奪了過來,對奴隸制度廢除前后一段時間內的白人主流社會進行了反觀并獲得了理性的認識,從而獲得有利于構建“自我”形象和自我主體地位的“鏡像”。
從根本上來說,莫里森強調應該尊重歷史真實,體現了她既尊重歷史事實,又強調以想象為媒、詩性為介的歷史意識,她之所以要挪用歷史,是想表達非裔美國人歷史中不為人所知的那部分,以象征的方式和藝術的手法來完成。
三、“思考著的黑人主體”多視角詮釋再現歷史文本
奴隸制對黑人來說是屈辱和痛苦的,對白人而言則是羞恥和尷尬的。黑人希望忘記那段歷史,是因為他們想擺脫痛苦,不愿讓歷史打擾現在的生活;白人想抹煞記憶,是因為他們想回避和掩蓋事實。這種對奴隸制的忽視導致了美國社會的“全民記憶缺失癥”(national amnesia),即對奴隸制真實內幕的無知和遺忘。正如莫里森指出的:“我們生活的美國是一個過去總是被抹掉、將來總是清白無辜的地方,其間盡管移民們來來往往,但是美國歷史總是清清爽爽的。過去不在場,或者被浪漫化。這個文化不鼓勵詳述過去的真相,更不會接受關于過去的真相。與30年前相比,現在記憶處于更加危險的境地。”為此,莫里森創作了這部反映過去真相的小說《寵兒》,打破以往描述奴隸制時遮遮掩掩的老套,幫助讀者走出對奴隸制認識的誤區。
莫里森的小說在傳述了“無法言述”的黑人歷史、打破了白人主流話語一統天下的同時,從“思考著的黑人主體”視角展現白人社會,打破了傳統黑人失語的現象,而采用非洲傳統的口頭敘述形式則多視角地再現歷史文本,顛覆了主流文化的認識方式和標準。
將人們甚至不愿回顧的歷史與黑人心靈在其中的境遇——首先就是無盡的煎熬和永恒的孤獨——展現出來,是莫里森的當然職責,所以,她鄙棄當下黑人文學、藝術中那種得到白人鼓勵的“自我鞭笞”,宣稱她的作品是寫出來“給黑人自己看的”。《寵兒》有著比常人緩慢的脈搏,因為它的角色們的心靈更為沉重;但這脈搏卻是歷盡磨難的人們從民族悲劇的灰燼中崛起,試圖尋找永存希望的意義和理由的證據。
在《寵兒》中,人人都發現尋找自我的歷程極其艱難,“我是誰”是人人都在思索又身感困惑的問題。奴隸制的廢除給予奴隸形式上的自由,真正心靈上的自由必須等到“從沒有自我的自我中尋找到自我”后才可能實現。雖然主客體轉變的過程荊棘叢生,然而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美國黑人民族終將走出過去,獲得自由。
莫里森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肩負的歷史重擔:“以現代藝術和人性的光芒實現對諸如黑人婦女這樣的雙重弱勢群體的觀照和關懷,為她們和她們的心靈修史。”《寵兒》就是探索這一策略的嘗試。小說在描述塞絲夢魘般過去的同時,形象展現塞絲的內心創傷,通過其主體意識的覺醒、發展和深化過程,告訴她的黑人同胞:建構和完善主體性是身處邊緣地帶的弱勢群體向中心邁進的有效策略。
在《寵兒》中,幼年的塞絲作為黑奴母親的再生產物,不僅沒有人的基本權利,而且連唯一的母愛也被奴隸制剝奪了。由于母愛的缺位和主體身份的缺失,童年的塞絲生活在冷冰冰的枷鎖世界里。更具深層意義的是,母愛空間的缺失意味著民族文化的喪失。沒有了民族文化的滋養,生長在恐懼和孤獨中的塞絲,其主體意識自然談不上萌發。成年后,塞絲的主體意識在加納先生的“民主”管理下開始萌芽。在“學校教師”接管“甜蜜之家”(sweet home)后,塞絲自發的主體意識被一連串事件所激發而得到發展。在滅絕人性的奴隸制社會條件下,塞絲對擇偶自主權的爭取顯然超越了婚姻本身的意義,延伸為對人權的向往和對女性主體性的追求。接下來的“屬性”事件是塞絲主體意識激化的導火線。在與動物的相互比照中,塞絲意識到自己是介乎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生物,有著人的屬性,卻被當作動物來看待。隨后的“奶水被搶”事件則是塞絲主體意識爆發的突破口。作為哺育者,塞絲只有實現了哺育職能,才能確立她的母親身份。然而,奴隸制的存在切斷了維系母親與孩子的紐帶,使母親不能行使自己的職能,造成無可彌補的心理創傷。這一事件促使塞絲踏上逃亡反抗之路。在象征著由死亡過渡到新生的逃亡途中,塞絲在精神導師圣貝比·薩格斯的心靈感召下懂得了自愛的價值,從而在主體意識覺悟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黑人們教會塞絲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幫助她贏得了自我,從苦難中站了起來。
然而,“殺嬰”事件卻使塞絲的主體意識走向了極端。由于對女兒的死滿懷愧疚,塞絲本能地壓抑對過去的回憶,深陷痛苦不能自拔。而寵兒的出現引導她正視自己的悲慘遭遇,激發她反抗現狀,使她的主體意識得以深化。塞絲認識到:一味的消極抵抗并不能給她和孩子們帶來長久的安全,被壓迫的人們只有奮起反抗強權,才能改變弱勢群體處于邊緣的境況,爭取自身合法的權利;只有擁有自我,才能治療歷史創傷遺留的痼疾。被點醒的塞絲終于悟出作為主體而具有的存在價值,并在黑人群體的幫助下走出困境。
作為母親,塞絲有著黑人傳統女性善良、隱忍、無私的品格。然而在強大而又根深蒂固的奴隸制面前,她沒有別的辦法來保護自己的骨肉不受奴役和摧殘,只好選擇把孩子送到上帝那兒。她對自由的樸素理解和追求把母愛推向了極致,她以自毀的行為維護自己的尊嚴,表現了作為主體的不可侵犯。藝術的魅力在于能和人們進行心靈的交流,使人深入其中而有所感悟。莫里森通過展現塞絲的心路歷程,向讀者展示了黑人的主體風貌:他們像所有民族的人們一樣,有血有肉有思想,懂得恨,更懂得愛,他們是大寫的“人”。
作者所描寫的,不是單個意識中的思想,也不是不同思想的相互關系,而是眾多意識的相互作用。我們可以將小說中的眾多聲音分為若干組:主人公塞絲和她的家屬成員:婆婆貝比·薩格斯、兒子霍兒德和布拉格,女兒丹芙和屈死的愛女的怨魂;以保羅·D、斯坦普·培德、艾拉、約翰、蕾娣、瓊斯等組成的黑人群體;幸福家園的奴隸主、咖臘夫婦與學校老師及其侄兒等形成的白人群體;辛辛那提市的民主人士鮑德溫兄妹,流浪女孩阿密·丹佛等。這些人物的不同聲音,對同一件事情作出的不同評價,使小說結構的不同成分之間貫穿著一種對話關系,如同音樂中的對位旋律一樣對立著。同時,這些不同聲音之間的爭辯,又在女主人公塞絲周圍營造了一種復雜微妙的氣氛,逼使主人公在同眾多他人意識緊張的相互作用中,以對話的方式與客觀世界相抗衡。
通過這種多視角、多層面的社區講述故事形式,白人主流社會人性的殘缺與奴隸制度下黑人的無奈和抗爭盡顯出來。在這種多視角、多重聲音的背后更是對非洲傳統的非線性認識世界方式和標準的認同。這種非線性、多種版本的故事敘述實際上是對主流白人社會真理一元論和話語霸權的有力駁斥。
莫里森的成功之處還在于她沒有停留在描述個別人物、個別家庭的悲劇境遇,而是將主人公的身世與種族的苦難熔于一爐。當寵兒的冤魂在藍石街124號舊屋鬧騰時,塞絲向婆婆提出要搬家,婆婆貝比·薩格斯對她說:“在這個國家里,沒有哪座房子不是從地板到房梁都塞滿了苦命黑人的怨魂。”“白人淹死我們的人比他們在這片土地生息過的世代人口的總數還多。”當我們隨著寵兒幽靈的自白,進入她的幻覺世界,就可以看到,在陰曹地府那些“沒長皮膚的人”(白人)如何把千百萬具高高壘疊、堆成小山的黑人尸體用長篙推向大海,塞絲正在跟著那些被推向大海的亡魂而去。當我們隨著斯坦·培德的腳步沿著藍石街向124號舊屋走去,可以聽到響徹屋宇的各種躁亂嘈雜的聲音,那是憤怒的黑人亡魂的嘟噥聲。寵兒的怨魂不再是個別家庭的怨魂,而是自奴隸買賣在美洲出現以來的三百年間,在橫越大西洋或偷渡俄亥俄河時葬身魚腹的、在奴隸主莊園中的皮鞭下被榨干血汗的六千萬甚至更多(《寵兒》扉頁題詞)的黑奴亡魂的縮影。
四、拷問歷史,對話讀者
莫里森的創作動機十分明顯:反思美國奴隸制的歷史,并改寫被主流歷史觀所忽視與邊緣化的黑人歷史,還原他們的生存狀態。《寵兒》不是要奪回過去,而是要探索過去與現在之間復雜的交互作用。莫里森讓一個普通母親出于“厚重的愛”為自己的孩子作出自由還是死亡的抉擇,向所有當代讀者提出了挑戰,超越了種族與階級的局限。因此,莫里森的偉大之處在于她不僅是針對殘酷的奴隸制在發問,而且是對生活在現代的讀者發問:生命與自由孰輕孰重,以及誰有權力決定這種關系?我們對此又該如何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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