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贈達與自我尋位

鄭愁予

我在臺灣師大國語中心講過一次關于“詩的聲音”的題目，卻是從詩這個字的構成說起的。漢語在殷代晚期，似乎已在爻卜辭中發(fā)展了抽象用語，及至西周。抽象詞匯大致完備，在人文思維復雜的推理中可以虛實并用，其中最具文化作用的字便是這個“詩”字了。詩字的構成基于“言”，言這個字是一個絕對正面意義的詞匯，代表正直、理性和機智，是發(fā)自個人，是對促進文明和人際關系遂成責任的工具，又給它配上主持民政和管理祭典的“寺”，并取其聲音把這個詞的賦義和讀音建立起來。“寺”作為一個行政機構也是音樂、舞蹈、民風，一切廟堂文化的集中處，應該是屬于公眾的，這樣“言”與“寺”的相配，使“詩”這個詞帶有明顯的使命，所謂“詩詠言”的詮釋以及“詩言志”的定義都是來自此一根源，因此使得濟用與功能的主張一時成為詩的正統(tǒng)，剛好多半的詩人都有著“思無邪”的“真”的天性，所以不說假大和諂媚的話的這一“詠言”的原則，也幾乎是多半詩人自然的原則，所以詠言不成為詩人的問題。至于“言志”，由于“志”的不同，便直接涉入個人寫詩的表現(xiàn)方式。而“志”又有濟用的功能，所以實際處理“言志”這一主題時，是不能漠視當給出一己“志向”的同時也需要他人的感染或接受，這就要靠詩藝術的力量了。

原來，一個人之所以耽于寫詩被稱為詩人，是因為愛著結構詩語言的機巧和形成張力的匠心，以及在想詩的過程中不斷尋求美的意圖；事實上詩人一直是活用“志”的，早就借重了“寺”的內(nèi)涵中活潑的民風，而疏遠了凝重的民政，這是將志中的“心”的部分擴大到一個更為“根源”的存美的大地，那便是“情”之所在了，同時在“言”的物理結構中提煉音樂性(音樂質(zhì)素musicology)和發(fā)展歧義性，特別是前者；因為音樂性可以激昂可以婉轉(zhuǎn)，使“情”在蕩氣回腸中化作更能感人的力量，是“情”的不可或缺的媒介；如果有這樣的“情”在“言”中，便是有感動力的言，如以這樣的“言”來“言志”，便是可以行遠的志。如果這樣的“志”是關懷生靈和自然的，便是我在前文中所稱的“情懷”了。那么“言志”的詩，也就是抒發(fā)情懷的詩，則在強調(diào)藝術的時候，最重要的技巧莫過于使音樂性融入語意化為抒情的力量。漢詩自古以來因應抒情的需要，一再推究語言的音質(zhì)予以完美的規(guī)律，詩詞歌賦，豐富了語言表情的功能。所謂抒情傳統(tǒng)，情也好，志也好，是要靠言的載具，而抒的時候就要靠音樂性了。

我咬文嚼字了半天，無非是說明音樂性是情緒抒發(fā)的媒介，當一首詩完成之后我們就稱之為全詩的節(jié)奏，抒情詩所抒發(fā)的情緒，該是個人的本性因外界的“發(fā)生”(情事景物)而引起反應的化學作用，因為個人本性(氣質(zhì))互異，只會對不同的“發(fā)生”產(chǎn)生各自的反應，然而在眾人之中仍有個人與個人之間恰好是對某一“發(fā)生”產(chǎn)生同位反應，換言之，這兩者本性的化學接近，便可以贈詩來抒發(fā)“自況之情”或“關懷之情”，并借贈詩的境界自我尋位，因此語言中情趣之不可缺以及情思層次的存在固很重要；而情緒流動的節(jié)奏也是抒懷的要件，等于是談話時的語氣聲調(diào)；表露贈詩真摯的感情也要靠直樸淳厚的節(jié)奏，所以節(jié)奏(音樂性)既是造就形式也要兼顧內(nèi)容的。

下面我引述一首贈詩，有四點是可以注意作上面所說的例子：

1所贈與的主體人物有特別的氣質(zhì)，稱之山人，卻與其生活環(huán)境有一種哲學意味的契合。

2全詩三節(jié)，每節(jié)以問句為引，反復交換使用明喻和暗喻以征顯主人形態(tài)舉止隨同心理的活動。

3全詩以舒緩的節(jié)奏進行，含內(nèi)韻，因為背后有傳統(tǒng)文化的寓意，用文言保持趣味，并扭緊文句的肌理，形成自然的跌宕頓挫。

4作者與受贈者氣質(zhì)以及審美的同位點，是引起作者真摯感情而寫這首詩的動機。

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

“先生，您飲酒半生有何益處?”

山人一笑答了百鳥的喧問

問者以美婦居多

宛轉(zhuǎn)之意山人不去甚解

山人從北海來

紐約市峰高壑險

澗谷響著車馬流水

風雷洞府彩虹有時來渲染

一切都隔在玻璃杯外

“先生，您號北海是否海量無邊”?

不免舉杯齊唇

把微笑遮著一半

山人從北海來

視松風與波濤為一物

用中指輕捻著清酒冰塊

正如天清月明

山中海上同一明月

飲酒亦是飲冰

賞丸月而揮目千里

閉目咂飲則如鯨吸滄海

先生不理“量”為何意

“先生，聽說有人勸您戒酒哩!”

應之以長身而起

酒事修成一身道骨

山中海上游玩世界

著作隨緣卻無需等身

勸者以康富為由

飲者的笑紋不置可否

不飲酒則自由安在

又焉有文藝之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