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在個體體驗中無疑是一種心理的快感,倫理上被認為是一種幸福感。在一般美學原理看來,快感是有待于升華的粗鄙“美感”,某種程度上來說,具有幸福感的“快樂”一旦脫離了利與善的束縛和價值要求,它本身也便成為一種美感。在先秦諸思想家中,孟子較早注意到倫理與審美意義上的快樂。他追問了快樂的政治倫理根源;并依據主體的不同身份和地位,分析獲得快樂的現實根據;最后暗示了世俗快樂上升為審美境界的可能。
孟子認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惻隱之心”的本心,以此論證人性本善;在道德上,則提出人的“仁、義、禮、智”訴求,而其中尤以“仁、義”為中心。孟子以“仁、義”作為人倫理構架的核心,他的快樂理論也必然要求把“仁、義”作為快樂的實質內容和最終根源,即如他明確表示的:“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孟子·離婁上》)這里以“事親”和“從兄”的事實說明,只要做到了這兩點就是符合仁義;以此作為身體力行的從容選擇,并以此為樂,這也就是快樂的真正實質與根源。
在其他場合,孟子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如有人問他在游說諸國君主的時候,何以做到別人理解自己或不理解自己都能是“囂囂”(自得其樂)的,孟子說:“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這里的“囂囂”,趙岐注云“自得無欲之貌”,所謂“無欲”,卻是以崇尚德、喜愛義為前提的,即對道德、仁義的崇尚和喜愛,乃是獲得快樂的實質前提與要求。
在孟子看來,由于主體地位與覺悟認識的不同(如“求其放心”和“有放心而不知求”的差別)而導致快樂與否以及快樂多寡等問題。就《孟子》中的論述來看,他主要是對君子之樂、君王之樂和平民之樂作出了明確的區分。
1.“樂而忘天下”的君子之樂。孟子雖然對“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孟子·離婁下》)表示贊賞,但是他所謂的“君子之樂”與孔子、顏回那里的“君子之樂”(宋人以此衍出“孔顏樂處”之說)還是略有差別的。孔子的“君子之樂”主要是對于物欲的超越,擺脫功名的羈絆,實現身心的解放和心靈和諧所獲得的最高快樂。
而孟子說:“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孟子·盡心上》)如果一個人充斥著“廣土眾民”的欲望,自然無法快樂;在政治訴求上所獲得的滿足感與快樂,雖然擺脫了擁有廣大土地和眾多百姓的外在功績,但是仍以安定天下作為道德和政治理想,這并不符合人的“仁義禮智”的本性。可見,孟子理想中的“君子之樂”在根本上并不局限于“快樂”的滿足,而恰是對“快樂”有所超越;而在談到“君子有三樂”的時候,認為“王天下不與存焉”則是極其正常的了。
孟子所說的“君子有三樂”具體為:“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孟子·盡心上》)“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比較好理解,因為在孟子看來“事親、從兄”正是“仁義”內在驅動下的具體踐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乃是君子人格完滿的一個標志,孟子在另外一處也提到這種“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的自得之樂。至于“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句,如果聯系孟子一生勞頓奔波、力圖實現政治上的作為,但在晚年選擇“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或許這種“快樂”才與所謂的“孔顏樂處”相合,體現出孟子“君子之樂”的心靈和諧特質。
孟子“君子之樂”的超越性最明顯的體現為“樂而忘天下”的假設。弟子桃應問,如果舜的父親殺了人,舜自己作為天子應該怎么做?孟子的回答顯然也只是一種設想:“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訴然,樂而忘天下。”(《孟子·盡心上》)為了心中的仁義,視天下如敝屣,這或許稱得上孟子理想中的最高快樂了。
2.“與民同樂”的君王之樂。《孟子·梁惠王上》中“與民同樂”最為人耳熟能詳,但是少見人由此對“快樂”本身作一探索。如從內容上來看,好辯的孟子由齊王說自己愛好音樂轉而提出“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的判斷。在得出“不若與眾”的結論后,進一步對王政實施以利百姓的“與民同樂”展開論述。
這里的“與民同樂”,首先強調是身處高位的統治者應該從百姓的利益出發,規范自己的行為和作為享樂的前提。“與民同樂”并不是要求統治者一定與普通民眾共同享有和分享“快樂”,而是施政必須符合百姓的利益要求,不能造成“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的蕭敗狀況。君王的統治能夠使老百姓過上安穩、殷實的生活,以此為前提,君王的享樂才在百姓的認可范圍。
在孟子看來,在此前提下,君王才能算是有道德的人,如果沒有道德,哪怕是面對“靈囿”、“靈沼”,也感受不到快樂。同時,如果“以德治國”,哪怕是動用百姓的人力、物力,他們也會“歡樂之”,這就是所謂的“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孟子·梁惠王上》)。“與民同樂”構成了君主與百姓之間快樂相互促成的橋梁,“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下》)。
3.耽于物質享受的“死于安樂”。區別于以上兩類,還有一種耽于物質享受所帶來的快樂,如果依據上面主體的劃分,似乎應該是一種“普通人”的快樂。但其差別不僅僅在此,更主要的乃是這種快樂過分追求享樂,或者說是基于“食色,性也”的本能。雖然孟子主“性本善”說,但由于有的人“有放心而不知求”,無疑將會重利忘義,失其本心。孟子對此多有論述,如果人“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孟子·公孫丑上》),“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孟子·告子下》),并諷刺有些人“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孟子·離婁上》)。
當然,有時也只是基于趨利避害的“喜樂”選擇,如“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孟子·離婁下》),“是以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利也……是以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仁義也”(《孟子·告子下》)。面對不同的選擇,爭取利益的最大化,自然是一種現實的快樂。
根據君子之樂、君王之樂和平民之樂三種不同類型快樂的現實來源和依據,我們可以將其比附為不同層次的審美境界:平民之樂是一種最為基礎的物質享受的快感;君王之樂是符合政治和倫理要求的實用的美感;君子之樂則是超越了功利目的的最高審美境界。這三種境界之間并不存在天然的溝壑,拋棄粗俗的物質快感,超越政治的功利目的,可以達到“樂而忘天下”的審美境界。不僅如此,孟子的快樂理論還直接涉及到諸多美學問題,包含了極具啟示意義的審美意蘊。
首先,孟子跟齊王解釋“與民同樂”的一個基本前提事實,就是欣賞音樂所帶來的審美享受問題。不論是齊王自己“好樂(yuè)”,還是“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均是如此。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方面,審美心理的共通性。孟子在這里或多或少地包含這樣一層意思:音樂作為一門藝術,在理論上具備了上至君王、下及百姓的普遍認可,并能引起審美愉悅的可能;另一方面,同樣的“鐘鼓之聲,管龠之音”,由于審美主體本身情感的附加投入,先后有“舉疾首蹙額”與“舉欣欣然有喜色”的不同反應,這雖非純粹的審美反應,卻多少揭示了審美心理的一些特殊性。
其次,如上所述,“樂而忘天下”的君子之樂,已近所謂的“孔顏樂處”,這恰也顯示了超越功利的倫理“快樂”,實現審美愉悅的可能。在假設中,舜雖然是在儒家“仁義禮智”的價值標準驅使下“竊負而逃”,但是其“視棄天下猶棄敝屣”的闊達胸懷,“遵海濱而處”的生存環境選擇(此亦同“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樂處”),“終身訴然”的超然態度,何嘗不是詩意的“回家之旅”?此“快樂”不正是審美的超越?
最后,在東、西方哲學思想的發源之初,真、善、美是合一和渾然一體的,“善的即是美的”。在現在的倫理美學理論視野看來,浸透了儒家倫理價值標準的“快樂”,其本身也已經符合“美的”要求,是一種審美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