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時期是禪學發展史上的一個獨具特色的時期。它是祖師禪和分燈禪的連接點,是禪宗教示方法豐富多彩的時期。禪宗“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見性成佛”,在禪師和弟子之間逐漸形成了機鋒對答。禪師們不再苦口婆心地宣講禪法的義理,而是在看似有口無心的隨機應答中開示道理。細讀禪師的語錄,往往可以看到不少的妙語,在輕松的看似不著邊際的問答中可以獲得諸多樂趣。
趙州從諗,南泉普愿的嗣法弟子,被參公案最多的“狗子有無佛性”的提出者,被雪峰義存稱為“古佛”。他的禪示方法既有“老婆心切”的勸告,又充斥著活潑、戲謔的成分。他在對答中不僅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更以游戲三昧的心態將嚴肅的話題轉變成笑談,增添了諸多樂趣,讓人啞然失笑,又不得不再生敬佩之意,就像是一位武功極高的高手,無論面對何種境況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化解面前的威脅。趙州技術的高超可從如下事例中看出:
(一)偷換概念
所謂“偷換概念”是指趙州禪師以自己的方式成功地將學人想問的事情轉變成與之完全不同的含義。曾有僧問:“如何是道?”師云:“墻外底。”云:“不問這個。”師云:“問什么道?”云:“大道。”師云:“大道通長安。”(《古尊宿語錄》卷十四,下同)在此,僧人想問的是佛法的根本義理,趙州禪師則故意把它改成“道路”的“道”。這其中也暗含著佛法的修行之路就如同墻外的道路一樣,是明明白白地展示在那兒的,除非自己親自走過,是不會明白的,師說與他說終不是自家所得。但是問話人顯然并未理解禪師的用意,反倒繼續詢問,又提出“大道”的說法。禪師當然明白他想得到什么樣的答案,于是仍然順著說下去“大道通長安”。誠然,寬闊的道路是通向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長安,同樣,自身貼己的修行也是可以通向成就佛法的中心的。
對禪師的稱謂常以其所居住的地方為代稱,比如趙州禪師的由來就因他長居趙州這個地方。所以,有學人詢問禪師的宗風或個人見解時也往往以地名代指,遇到這種情況,趙州禪師也能以看似據實回答的方式改變學人的本意。如,有人問:“如何是趙州?”師云:“東門、西門、南門、北門。”在唐末五代的禪師語錄中,問詢“和尚家風”的字眼多了起來,概與這一時期出現的各種不同的分支有關,也與一度興起的關于“正統”宗風的討論有關,所以,許多行腳僧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往往想探得所問禪師的傳承系統與主要見解。此例即是如此,學人想探尋趙州禪師的宗風和見解,禪師卻巧妙地以趙州城的四門回答。一座城由東西南北四個門組成,這是事實,問的是“趙州”答的也是“趙州”,并無不妥,同時這樣的回答無非是讓學人能認識到,縱然了解別人的宗風和見解,如果不是自身所得,也是枉然。
(二)諧音變更
在這類問答中,充分體現出趙州禪師的戲謔色彩。禪師曾問周員外:“什么處來?”云:“非來非去。”師云:“不是老鴉飛來飛去。”禪師斟破學人的一種方式是問他們從什么處來。有些僧人實實在在地回答來處,禪師便再加以啟示,有些伶俐漢則明白其中的玄機而答以妙語。據《古尊宿語錄》中的趙州語錄,在眾多“什么處來”的問話中,趙州相對滿意的有一例。問新到:“從何方來?”云:“無方面來。”師乃轉背,僧將坐具隨師轉,師云:“大好無方面。”其他不甚滿意的回答,多讓他們再“吃茶去”。關于“何處來”的機鋒想必周員外也是知曉的,在僧人與居士之間也常常有機鋒較量,故以“非……非……”的方式回答,以契合中道思維。神會對慧能“痛亦不痛”的問題也采用類似的回答方式,殊不知,這樣的刻意為之反倒落入了執著的窠穴。禪的回答本是任運自然的,是心到口出的隨機回答,所謂“擬心即差,動念即乖”。所以趙州斟破了這一點,用諧音的幽默回答“不是老鴉飛來飛去”,因為他的回答已經是“老鴉飛來飛去”,徒增聒噪了。
趙州的諧音回答法有時會讓人啼笑皆非。有僧問:“學人有疑時如何?”師云:“大宜,小宜?”學云:“大疑。”師云:“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后。”這樣的問答一旦以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似乎更能讓人佩服趙州的機智。本是問訊如何解疑,結果被改成了在哪兒施法(“宜”指古代祭祀。筆者認為此次可能有舉行道場的含義)。偏偏問話者從發音上分辨不出“疑”與“宜”,還老老實實地再回答“大疑”。而趙州禪師再次故作不知地戲謔了一把。
(三)截取一意
試看下面的例子,有婆子問:“婆是五障之身,如何免得?”師云:“愿一切人生天,愿婆婆永沉苦海。”佛教中有眾生平等之說,然而女身向來被認為是污障之身,比如龍女成佛亦需轉化成男身。婆婆受這種思維的影響,未認識到自家寶藏,而向禪師尋求解脫之法,但是禪師的回答卻完全相反,對一切人都寄予祝愿,獨獨對“婆婆”不予拯救。事實是,禪師的回答完全是順著婆婆的問法回答的,既然婆婆從前提上說明了“婆是五障之身”,結論必然是要“永沉苦海”。在此“婆婆”更像是個概念名詞而非具體指問話的婆子。這種回答方式也是趙州的一種特色,即便是順著問話者的話回答,也往往截取字面上的一字回答。比如,有問:“如何是和尚大意?”師云:“無大無小。”學云:“莫便是和尚大意么?”師云:“若有纖毫,萬劫不如。”這是截取“大意”之“大”進行回答。
趙州截取一意的做法,不著邊際地推脫了本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正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若不能直指內心,對自己不自信,是以己力將己身推進罪障中而萬劫不復。
(四)機巧善辯
學人與禪師間的問答,精彩者令人拍案叫絕,常令人為其中智慧的碰撞而唏噓不已。據載,有秀才見師手中拄杖,乃云:“佛不奪眾生愿,是否?”師云:“是。”秀才云:“某甲就和尚乞取手中拄杖得否?”師云:“君子不奪人所好。”秀才云:“某甲不是君子。”師云:“老僧亦不是佛。”這段對話是俗人與趙州禪師的問答中少有的精彩對白。在這樣的機鋒對白中,一方蓄意誘惑,另一方找到破綻,順利脫身。可謂斗智斗勇卻幾無濃濃的火藥味,更似朋友間閑來無事的斗嘴,親切逼真,如身臨其境。
在機鋒中,當然也有主動方和被動方,把握到先機的人更容易掌握主動權。有人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云:“有。”云:“幾時成佛?”師云:“待虛空落地。”云:“虛空幾時落地?”師云:“待柏樹子成佛。”關于“成佛”的問題,是否一切生靈都有佛性,如何成佛,何時成佛,成佛后會如何,這些問題也是這一時期學人關注的重點,從此時禪師語錄有關“佛法大意”和“祖師西來意”的頻繁出現就可以看出其被關注的程度。曾有僧問“祖師西來意”,趙州以“庭前柏樹子”回答,這本是應景所答,可能是趙州恰好看到了庭院中的柏樹順口說了出來,若庭院中有柳樹或楊樹,答案也就變成了“庭前柳樹子”或“庭前楊樹子”。不過卻有學人執著于探尋“柏樹子”的成佛問題。趙州以“成佛時間”和“虛空”的循環圈,也不外乎讓學人不要受業識的支配,做履戴頭上的事情,問本末倒置的問題。趙州在此可謂是“老婆心切”了,以看似毫無實質意義的饒舌做有實際意義的規勸。
禪宗主張“不立文字”,要求不要執著于佛經文字本身參悟佛法,但是在傳承中又離不開文字的輔助。同時,禪師對問題的問答也往往是任性而為的,對于同一問題,對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下皆有不同的回答,可謂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有時一喝并作一喝用,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盡管不能執著于《古尊宿語錄》中趙州從諗的語錄記述,但從中卻可以看出禪師的個人魅力。他作為唐末五代時期具有傳承意義上的禪師,其語言魅力、趣味叢生處既有如來禪的殷切教誨,苦口婆心,更有祖師禪的答非所問,指東答西;既以“本分事接人”,又“恐帶累他古人,所以東道西說”,具有繼承與開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