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思考,理性的求索

歷史，是事物自身發展演變的漫長歷程，這個過程不斷積累，又倏忽逝去，成為不會停駐于當下的既往。“歷史學”，則是我們對于既往歷程的深沉的回望、理智的反思。我們對于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疑惑，是如此地好奇，令我們不斷地反觀。而我們走過的路又是如此地漫長，以至于那些遙遠的追憶模糊迷離、切近的經歷繁雜陸離。歷史學要求我們用理性的目光去審視走過的道路，不論它是切近的還是遙遠的，亦不論其是平坦的或曲折的；并以此所得的經驗，去眺望腳下的征程。中國歷史的大河，已經流淌了五千年。其壯美，毋須多言；其曲折，更需深思。百年以前的清末民初之際，就是這條大河上的又一個大轉折、大變革時代。其變革之劇烈，前所未有；其影響之深遠，于今猶在。對這樣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加以理性的反思和總結，以期更深刻地認識現實的當下，是極有意義的課題，也是當代歷史學者義不容辭的責任。李云峰教授等的《清末民初政治研究》即是擔當這一責任的史學成果之一。本書由一向鼓勵學術創新的“華夏英才基金會”支持，西北大學出版社出版，50馀萬字。

對于百年之前的歷史變遷，作為仍然身處這一變革馀緒中的我們，應該如何客觀地認知和反思呢?李云峰先生以此書做了很好的學術示范。兼收并蓄、注重實證，是李先生長期堅持的學術風格。他說：“不斷自覺地加強自身的創造思維的訓練，變兩極思維方式為多極思維方式，隨時根據研究課題的性質和內容，靈活地、綜合地運用多種行之有效的方法……堅持以馬克思的唯物辯證史觀為指南，兼取其他歷史觀之長，充分而適當地采用多學科手段，在突出重點的同時，進行全球視野和獨特視角下的綜合研究。”

近代中國，是多元化、多層面、大信息量交織融匯而成的宏大畫卷。如何用政治史、政治變遷史的角度去審視這一時代，敏銳地捕捉時代主題，從而提出值得思索和借鑒的經驗教訓，是一個難于把握的學術課題。《清末民初政治研究》緊緊圍繞清末民初的社會政治現象，以“三層次”結構把握近代政治歷史的內核。一是表層結構，即政治組織系統，包括政治實體和政治行為主體。二是中層結構，即以政治制度為核心的政治規范系統。三是深層結構，指政治的文化系統，即政治意識形態的形式。全書深入探索清末民初政治體系、政治系統演變的來龍去脈及其運行機制和發展規律。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清末民初的政治組織形式和政治制度，包括國體和政體的演變；第二，清末民初政治變革方式及其實踐，特別是對以“革命”和“改良”為主體的兩種社會變革主張的歷史反思；第三，清末民初各種政治集團和政團政黨的產生、分化、消長及其歷史作用；第四，以重要政治人物為核心，即政治取向、政治行為、政治影響和個性特點研究；第五，清末民初政治文化尤其是政治思想、思潮和民眾政治心態的演變。

近代歷史大變革最重要特征是封建君主專制主義制度的瓦解和近代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制度的基本確立。抓住這一特征，全書的著眼點不在于事實性的描述，而更側重于動態分析，即通過清末民初政治典型解剖與闡釋，著重討論傳統的以皇權為核心的專制政治如何走向資產階級民主共和政治，而這種初期的民主共和政治又緣何而曇花一現，不期然地蛻變為由具有半封建半買辦雙重特性的以軍閥為主的“專制共和”政治，從而更清晰地呈現了中國近代政治國情和政治民情。

歷史總以吊詭的戲劇化結果回應著歷史當事人。辛亥革命結束帝制，建立共和，是近代歷史的一大指標性事件。然而革命并未解決中國社會的一切問題，“娜拉出走后怎樣”的時代命題仍然困頓著新生的共和體制：一日而三通電，半載則兩總統，王旗變換，割據叢生。本書的特點注重以理論化的思考剖析紛亂的歷史現象，而并不拘泥于現象的紛亂本身。對于近代中國特色的資產階級的民主共和制度及其蛻變加以深刻的理性反思，并提出這一反思的當代學術意義，是此書的特色。書中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用了全書40％的篇幅集中論述中國資產階級共和制度的蛻變，深入剖析脆弱的近代資產階級革命派及其革命運動，為什么未能解決“娜拉出走后”的問題。作者深刻地指出：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及其創立的民主共和制度，很快地蛻變為以北洋軍閥為代表的“專制共和”體制，并最終演變為國民政府時期國民黨新軍閥政治生態。民國初期的政治是一種分裂型的政治，所導致的一切歷史陰暗面，可視之為民主政治在傳統中國誕生和發展過程中所必然要經歷的巨大陣痛和必須要付出的巨大代價；但從根本上說，專制皇權體制的結束，民主共和體制的確立，無疑是二千年來中國歷史的空前進步。對于民主共和制度緣何蛻變為專制共和制度，作者從三個方面作出了回答。一是新型的民族資產階級及其經濟基礎發育不足，力量薄弱；二是傳統政治文化和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歷史遺產”過于沉重；三是革命者自身的軟弱性導致他們并未發動勞動人民參加革命，沒有認識到對于封建主義的徹底革命是一次階級的、人民的歷史運動。中國近代歷史的時代命題，一直是“救亡”和“革命”雙重變奏。然而這一歷史重任落到脆弱的民族資產階級身上時，不論其社會變革的主張或為“改良”，或為“革命”，都無可避免地帶有軟弱、反復、不徹底的時代烙印。傳統中國延續下來的政治上層建筑，是以分散的小農生產為基礎的，以君主專制為核心的超級穩定的“沙上之塔”。高度集權的君主專制體系與等級森嚴的宗法家族制度相結合，以垂直化的封建官僚隸屬體系為工具，輔以縝密的儒家倫理意識形態，構筑了一套完整的法權體系。“法權體系是上層建筑。并不是只有經濟基礎才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也能使什么樣的經濟結構生長出來或生長不出來。”(顧準語)在中國傳統的上層建筑體系的強壓之下，在分散的小生產體系的包圍之中，資本主義因素一向以“萌芽”的生態奄奄一息。而被迫打開國門的老大帝國，不得不迎接全新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巨大沖擊，民族資本主義就在這種夾縫中生根發芽。以時代危機的深重，以自身力量的薄弱，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就這樣走上了革命或改良的道路。所以，對于封建主義的傳統的壓迫，對于帝國主義強權的妥協，對于自身半殖民地經濟基礎的屈從，就構成了中國的資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畸形走向：民主共和走向專制共和，革命者蛻變為被革命者，“白衣白袍”的短促“革命”演變為曠日持久的流血犧牲。歷史之痛，甚矣!

作者認為：“當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突然遭遇到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強力沖擊時……兩種不同層次文明的高下強弱之勢畢竟已不可逆轉，雙方較量的結果更讓中國人在創巨痛深之后久久不能釋懷。……往事不堪回首，因為這一段歷史有著太多的羞辱、無奈、苦澀和辛酸，而歷史已成為過去，不可更改……不管愿意與否，這一切都已化進了我們的血肉，不僅無法割離，而且必須正視。”這是歷史學家的沉思。封建主義的老大帝國，交給了近代革命者及其革命運動過于沉重的遺產，而民族救亡的時代主題，又使眾多志士仁人為之前仆后繼。“述往事，思來者”，當代中國仍然走在現代化的艱苦路程上。作為時代的經驗者和觀察者，歷史學家應該而且必須有清醒的認識，去正視歷史的遺產，剖析當下的腳步。“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今日的世界已不是百年前的世界，今日的中國已不是百年前的中國。但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傳統中國的法權體系及其意識形態的殘馀還除之未盡，還仍然以不同的形式和層次拖拽著現代中國的進程，舊邦維新的路程還很長。對話、交融，已是當代世界的話語主題，抖落塵土，自覺地加入其中，正如李先生“寄語”所寫，民族的偉大復興必將會“旭日冉冉，曙光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