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的詩

代表作(三首)

殺狗的過程

這應該是殺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點25分

在金鼎山農貿市場3單元

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

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

望著繁忙的交易區。偶爾，伸出

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兒

主人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

仿佛在為遠行的孩子理順衣領

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多久

主人將它的頭攬進懷里

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了

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條紅領巾，迅速地

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繼續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

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這也是一瞬而逝的溫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與前次毫無分別

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桿紅顏色的小旗子，力不從心地

躥到了店鋪旁邊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如此重復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

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點20分，主人開始叫賣

因為等待，許多圍觀的人

還在談論著它一次比一次減少

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

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純文學講的故事

張天壽，一個鄉下放映員

他養了只八哥。在夜晚人聲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會對著擴音器

喊上一聲：“莫亂，換片啦!”

張天壽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蒼蒼的哀牢山

八哥總在前面飛，碰到人，就說

“今晚放電影，張天壽來啦!”

有時，山上霧大，八哥撞到樹上

“邊邊，”張天壽就會在后面

喊著八哥的名字說：“霧大，慢點飛。”

八哥對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邊飛邊喊《地道戰》《紅燈記》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順著山脊，傳得很遠。主仆倆

也借此在陰冷的山中，為自己壯膽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張天壽

一腳踏空，與放映機一起

落入了萬丈深淵，他在空中

大叫邊邊，可八哥一聲也沒聽見

先期到達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沒見到張天壽

只好往回飛。大霧縫合了窟窿

山谷嚴密得大風也難橫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飛去飛來

它總是逢人就問：“你可見到張天壽?”

問一個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翻白眼

母親

我見證了母親一生的蒼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軀

擔水，耕作，劈柴，順應

古老塵埃的循環。她從來就適應父親

父親同樣借用了爺爺衰敗的軀體

為生所累，總能看見

一個潛伏的絕望者，從暗處

向自己走來。當我長大成人

知道了子宮的小

乳房的大，心靈的苦

我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當委屈的身體完成了

一次次以樂致哀，也許有神

在暗中，多給了母親一個春天

我的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從母親的體內自己跑出來，還是母親

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擱在世間

那些年，母親，你背著我下地

你每彎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讓我滿眼的淚，三十年后才流了出來

母親，三歲時我不知道你已沒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歲時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歲那年

母親，你送我到車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沒哭，是因為你淚水全無

你又一次把自己變成了我

給我子宮，給我乳房

在靈魂上為我變性

母親，就在昨夜，我看見你

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

歪著頭，睡著了

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

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

愛和苦，把你養大成人

新作(八首)

生活記

她住在五樓。每天出門

下到三樓或二樓，她都會

突然停在樓梯上，摸摸太陽穴

皺皺眉頭，想一想，然后

又返回五樓，重重地推一下門

看門關了沒有。確認鐵門

的確關了，關死了，她又才

重新下樓。有時，下到三樓或二樓

她又會對剛才的行為產生不信任

又會站在樓梯上：“唉，門啊

到底關了沒有?”然后，又一陣風

再返五樓，推、拉、拍，見門

真的又沉又重，萬無一失

這才自嘲般笑上一聲，安安心心

地下樓。有那么幾次，她沒有

在樓梯上停留，單位的緊急會議

事關分房或漲薪，她行走如飛

可剛在會場落座，她就開始懷疑

家里的鐵門一定沒有關上

越懷疑，越著急，越著急

就渾身顫栗，越顫栗，就根本

握不住水杯，聽不清會議精神

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局長

是個老好人，以為她對分房或漲薪

不滿意，只好過來，好言相慰

越安慰，她越顫栗，越顫栗

哭聲也就越讓人心碎……

幾次都哭，幾次攪亂了會議

幾次都不等會議結束，她就開著

小奧拓，火速趕回家里。衣柜

冰箱、廁所、陽臺、床底，一一搜查

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她從來

都認為，這些地方，一定躲著

能給她致命一擊的人，就連空氣中

她也經常能嗅出火藥味、悲劇性

——她真的受夠了她所領受的生活

就連每晚睡覺前，她都必須

把煤氣灶、水龍頭、地漏、門窗、電閘

一切存在隱患的家庭節點，細心地

檢查了再檢查，絕不放過任何

蛛絲馬跡。如果她感到什么地方

不安全，而自己又怎么也想不起來

她就會急得跺腳，抓頭發，在客廳

廚房、廁所、臥室之間，竄來

竄去。想起來，處理妥帖了

她就會命令自己相信，它們已經

不存在一絲一毫的差池，這才在

精疲力竭之后，上床，在黑夜中

睜著眼睛，等待總是晚歸的丈夫

如果，那隱患始終沒有想起來

她就會整個晚上，站著，蹲著，走著

或躺下，都豎立著一雙耳朵

一刻不停，聆聽著一個世界的動靜

養貓記

江邊，有座一個人的

尼姑庵。一個尼姑住在里面

已經很多年。那兒是滇東北峽谷

海拔最低的地方，貼著地心

在世界的下面。開始的時候

尼姑朝著浮世的方向，悄悄地

種植桃花和牡丹，在自己的頭頂

只留了一輪月亮。后來

她迷上了水井，借用青蛙的身體

泅水，不停地向下，把鼓聲

親自送到寂靜的地底

濕漉漉的尼姑，年紀慢慢大了

便養了一只貓。早上，讓貓

聽她誦經；中午，她摘來牡丹花

搗成醬，讓貓吃；晚上，她和貓一起

豎起耳朵，偷聽海拔高處的聲音

那時她真正認識了風、蟋蟀

和大江的流水聲。春天來臨

桃花又開了，落了。她撿起地上的

花瓣，弄出汁液，把一只白貓

染成粉紅，并散發著醉人的香氣

那一年，她甚至愛上了

貓的叫春。房頂，明月，春風

貓的每根毛、每寸肌膚、每根神經

每滴看不見的血、每塊拿不出來

的骨頭，都在動，都在掙扎

都想有一個出竅的靈魂

忍不住了，發現自己懸在了空中

就叫，銷魂蝕骨地大叫

而那叫聲，又仿佛在一意孤行地

懇求，想調動自己的頭顱

耳朵、鼻子、四肢……讓它們一起

癲狂，一起釋放或搜捕身體里

那一個著了魔的、把自己推上

絕壁的欲望之神。戲劇永遠都是

獨幕，舞蹈一直是獨舞

但總是不停地上演，綿綿不絕

尼姑坐在舞臺下的竹椅上

仰望或下沉，亢奮或睡去，偶爾

也會捫心自問：“一個小如草芥的身體

為什么會掀起狂瀾般的動靜?”

有些意外，之后的幾天

貓，離開了尼姑庵。而當尼姑

尋找未果，內心空落，正琢磨著

是否應該再養一只貓的時候

貓回來了，并在幾個月之后

產下了幾只小貓。尼姑對貓的引導

已然失控，她以為那是反抗寂靜

的捷徑，但貓拒絕委屈自己

貓比尼姑，貓的天國在身體里

尼姑，一直在地圖上，尋找著天國的

地址。接下來的春天，尼姑庵

天天舉辦舞蹈節，尼姑

很快地就厭倦了。為了阻止

貓的隊伍繼續擴充，她去了一趟

幾公里外的金沙鎮。帶回來的木匠

三天時間，斧劈，刀削，雕鏤

做出的木牌，無比精致

上面刻著的牡丹，上了色

嬌艷欲滴。尼姑，喚來一只只貓

將木牌，牢固地懸掛在貓的屁股上

貓，每走一步，就發出響聲

寄宿廡殿的木匠，在那兒

聽了一夜的貓叫春，也聽了一夜

木牌拍打貓肉的節律

悄悄溜走的時候，黎明的大幕將啟

看見尼姑的臥房亮著燈，尼姑

在念經，有意無意，帶著

一絲絲貓的口音

少年筑墻記

薛笑非從獅子山，放牛歸來

父親已經死了。弱不禁風的老教授

躺在牛棚外。捆在身上的繩索

還是那么緊，宛若上帝的禮物，必須

深嵌在他的肉里，與他一起

歸還給上帝。秋風有些大

先吹來一片片落葉，再把薛笑非

的哭聲，吹送給這僻遠的小鎮

哭累了，扒開好心腸的落葉

薛笑非費勁地解開父親身上的繩索

把丟在一邊的眼鏡，重新

給父親戴上。但是，不管怎么用勁

這個13歲的少年，始終難以將父親

蜷曲的身體，撫平，并移進牛棚

那個晚上，如父親所吟誦：“少時

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月亮

清寂地掛在天上，冷冷地

沒有一絲凡心。薛笑非走進

沒有一聲人語的小鎮，帶著影子

“咚”地一聲，跪在了隊長家院子里

“隊長，我父親……他死了!”小鎮

靜悄悄的，秋風，在院子的一角

打了幾個旋渦，像走路的鬼

“隊長，請您給一小塊地……”

秋風停了下來，樹一樣站立，蕭索地

望著這人世的場景。隊長的鄰居

是個老婆婆，被地獄的聲音

驚醒，穿衣出門，月光照在

她的白發上，猶如冬雪下的湖泊

多了一塊冰。溺水的薛笑非

帶著滿身落葉，撲進了她的懷中……

那個時代的狂暴，再度陰冷，凝結在

老婆婆佝僂、薛笑非變形的背影里

沒有溫暖，也無關道德良心

老婆婆伸出的手上，有著午夜、落日

和所有沉睡者的羞恥。黎明將至

在老婆婆的協助下，薛笑非

用繩索把父親再次綁起，然后

牽來一頭牛，才把父親，從荒野

拖進了牛棚。燒了一鍋水

老婆婆一邊為教授凈身，一邊流淚

“唉，這叫什么死啊?”為教授

換過衣服，老婆婆走出了牛棚

正在落霜的小鎮，響起了一雙小腳

急促地敲擊大地的聲音。這聲音

遠去，猶如喊魂。這聲音很快

又回來了，空洞而寂寞。僅僅半個小時

薛笑非看清楚了，老婆婆皺巴巴

的臉上，也多了一個瀕死者的絕望

和惶恐。從教授身上，拉過薛笑非

緊緊地摟在懷里，老婆婆的聲音

同樣來自地獄：“這個天殺的隊長

他說這兒的土地最干凈，不能掩埋

身患罪孽的人……”太陽漸漸升高

有幾束光線，透入牛棚。有一會兒

薛笑非睡著了，去了遠方

他似乎還做了一個夢，在虛空里

繼續跪下，不知向誰，叩求著什么

溪水一樣的淚，流回了人世

老婆婆用枯枝般的手，不停地

拭擦，但怎么也擦不完。很顯然

在那個不可知的地方，少年薛笑非

一樣地碰壁了。稍感欣慰的是

就在那一會兒，老婆婆把目光和心

從陽光明媚的大地上收回來

突然就看見了一塊陰影。她搖醒

懷中的少年，指給少年看

“就埋在這兒吧!”那陰影不在別處

就壓在教授的尸首下面。接下來的兩天

小鎮上的人們，聽見了一陣陣

向下挖掘的聲音，還看見薛笑非

一聲不吭，往牛棚里搬運著石頭

可是，在即將下葬的時候，老婆婆

突然淚如泉涌，放聲痛哭：“沒有棺木

沒有棺木啊，算什么死，叫什么入土?”

她的聲音，像細細的一條閃電

撕開了漫無邊際的夜空。是的，最后

老婆婆求人，把自己的壽木，搬來了

并在幾個秘密的人的幫助下，在牛棚里

安葬了教授。棺木入穴，第一層

蓋上去的，是老婆婆的淚，她甚至覺得

這個被埋的人，就是自己，自己的魂

跟著棺木走了。薛笑非已經不再哭泣

只是發狠一樣地投土。墳堆成形

他才停下來，給幫忙的人

一一叩首。人們抹著淚，誰也不愿

相信，眼前立起的墳，不在野，在家

待人走完，少年薛笑非，在牛棚里

筑了一堵墻。墻的一邊，是父親

的墳，另一邊，自己居住。之后的很多年

從獅子山放牛歸來，他就在墻上

點一盞燈，把兩個世界都照亮

礦山屠狗記

落日下的礦山。黑色的工人

三三兩兩，從最黑的地方，回來了

在洞口，他們扶著山體或礦車，暗自慶幸

并慢慢地適應，浩浩蕩蕩的光

又一次活著回來，躲在他們耳朵里

朗讀恐嚇信的死神，有些氣急敗壞

抓一把煤，把臉抹黑，跳出來

晚風似的，嗚嗚嗚，跑回了礦洞

他們中的一個，翻著白眼，裂開紅嘴

吆喝了一聲，其他人就跟在了背后

之前，面對這些黑黝黝的金剛

他承諾過：半年之內，如果誰都沒有

隱姓埋名，他就殺狗，請大家吃酒

工棚建在山腳，落日的光線中

像山海的一個渡口。他們邊走

邊說著黃段子，仿佛一塊塊煤炭

在火爐里，跳著一種寂靜而又熾熱

的裸舞。黑顏色，黑得近乎赤誠

黑得像他豢養的那一條狗

回到工棚，有人磨刀，有人燒水

其他的人，坐在旁邊玩起了紙牌

他的黑狗，不知道主人的承諾

像往常那樣，跑過來，伸出

舌頭，見人就舔。舌頭，由紅色

很快就變得漆黑。沒有任何鋪墊

當狗來到他的手邊，刀光一閃

地上就多了一汪血泊。正是那一瞬間

打牌的人，出錯或大捷，發出了

一聲聲尖叫，他便把手中的狗和刀

扔到地上，走向了牌桌。沒有意識到

自己滿手是血，他還伸手去抓牌

弄得滿桌都是血污。也就幾分鐘吧

當他滿臉堆笑地轉過身來

他愣住了，繼而臉色大變

——親手殺死的狗，不見了，地上

只剩下那汪狗血：“狗呢?我的狗……”

圍著工棚轉了幾圈，他對著黑下來

的夜幕，不停地叫吼。工友們

面面相覷，異樣的不安和驚恐

促使他們，一一逃離了現場

似乎那去了礦洞的死神又回來了

從他們的刀下，帶走了狗，并把兇兆

散布在黑暗的山頭。整整一個晚上

他都在礦山上尋找，燒了一堆

又一堆紙錢，祭山神，求它寬恕

別把那條狗，悄悄地收走……

多么令人意外，一個月過去

兩個月過去，預想中的礦難沒有發生

相反，第三個月，人們的疑慮未消

那條狗，它回來了，歪著頭

脖子上巨大的刀疤，毛遮不住

像一塊凸出體外的多余的肉瘤

真是一條好狗啊，在礦山上

就如從前，它一樣地搖著尾巴

伸著長長的舌頭，見人就舔

也不關心人們為什么要躲閃

又過了幾個月，這條狗

還生下了一窩崽子，沒人敢要的崽子

它每天獨自領著，像群幽靈

在礦山，自由自在地出沒

有時，它躺在礦洞口，崽子們

就惡狠狠地吮吸它的乳汁，人們見了

紛紛避開，交頭接耳，有了更多的驚恐

更多的時候，它們守著工棚

對那個殺狗的礦工，一點也不記仇

吊詭的是，某個深夜，狗的主人

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走了

他已經忍受不了，耳朵里死神

無止無休的朗讀。與其他人一樣

他覺得，這條狗的返回，帶來了

另一個看不見的，更黑、更深的礦洞

獄中哺鼠記

與其他在獄房里產生幻覺的人

相比，仇海明只是一個幻覺訓練者

因此，他更專心，做到了物我兩忘

沒有人，沒有時間，甚至這罩住他的

四堵墻、一底、一項，都被他

無聲地拆除了。他只是在狂熱地向往幻覺

的時候，偶然得到了一塊地盤、空間

或空地。牢獄?他覺得這兒

比街道、廣場、會議室安全多了

獄房外走動的獄警，在他看來

全都是在替他喝水、吃飯

睡覺，保持幻覺的姿式，修筑銅墻鐵壁

他不承認自己有監獄依賴癥。有人說

“仇海明終于找到吃住的地方了。”

對此，他認為，說話的人是好意

至于對那些堅決要把他，從這兒釋放

的人，他將其理解為鎮靜劑，而他

多需要致幻劑啊。幾乎每一個月

都會有人來打攪他，宣布會議決定

讓他走。信訪辦的工作人員，個別獄警

甚至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領，發誓

要把他拖還給自由的天空和大地

他不吃這一套，雙手抓住鐵窗

紋絲不動。有人建議：“多叫幾個人來

抬也要把他抬出去!”他掄起頭顱

重重的就撞向了墻壁……后來，來人

逐漸少了。慢慢地歸于零。人們

也學會了遺忘，再不把一個

許多年前，醉了酒，不留神，朝大字報

撒了一泡尿的人，繼續放進會議議程

一位主管領導，還低頭貼著監獄長

的耳朵：“你這兒可沒有一個人

名叫仇海明啊，沒有!”監獄長會意

“沒有，真的沒有。”也就是從那時起

沒有了的仇海明，他的幻覺訓練

日益精進。他叫頭發變白，頭發就白了

他喊頭發再長一點，再長一點

頭發就拖到了地上。同屬身體里

長出的東西，他還喜歡喊指甲

喊出一截，就剪掉一截，沒多久

剪下來的指甲，就裝滿了鐵盆子

“這不是冤案和平反的問題，這是個

道德問題!”偶爾，當他哺養的三只

老鼠，溜出獄房被人追打，追打的人

前來道歉的時候，猛然把門關上

的一瞬，他會在幻覺中動用隱喻。接著

他開始犯愁：要不要把破棉絮中

瑟瑟發抖的老鼠，擴充為大象

或者水牛?用人間的飯食，哺養它們

已經三十多個年頭，功能仍然局限于

平等、托孤、暖寒和滿足哺養的私欲

在此之上，有沒有更高的哺鼠意義

像幻覺中自由飛翔的星辰?他一次次

否決了自己。冬天，天寒地凍

受制于功力之淺，從幻覺中拿不出

火盆，他還是覺得，老鼠只能有三斤重

一斤暖腳，一斤暖心，剩下的一斤

在獄房中，跑來跑去，暖一暖

結冰的空氣。唉，也就是在這樣的

一個冬天，仇海明在一次訓練中

無限地靠近了幻覺本身，果斷地選擇了

停頓。三只老鼠拔光身上所有的毛

扭成繩子，也沒有將他拉動、搬回

事后，一個好心的獄警悄悄地

告訴他的家人：“尸體早就僵硬了

搬開一看，下面躲著三只大老鼠，不過

也死了。”有人懷疑，死亡源于，一場

牢獄中的人鼠之戰，最后的跡象說明

這是同歸于盡。征得監獄長許可

仇海明的家人，在獄房里設了

不可外傳的靈堂，給三只老鼠，也分別

做了三口小棺材，一起奠祭。安葬仇海明

是個下雪天，一派白茫茫真干凈

山上的墳，排在一起，共四座

沒立什么碑記。仇海明的弟弟說

“要不了幾年，以人的健忘秉性

誰都難以分辨，哪三座埋的是老鼠

哪一座埋的是仇海明。”他說的很對

佇立在墳前的人們，紛紛患上了幻聽

殺鱔記

這樣的場景我們

司空見慣：農貿市場

賣水產品的一角，鐵盆里的鱔魚

擠成一團。骨肉的線條

編織著集中營。身體和身體

同性戀，磨出粘連物、白泡沫

扁腦袋。水越來越少了

節節升高的，不是求生的欲望

是麻木、盲從和生死觀里

沒有邊界的空無。食肉合法化

殺生合法化，小個子的鱔魚

在盆底，睡著了，一場春夢

很露骨。對頭頂閃耀的刀光

不屑一顧，也很露骨。那時候

鐵盆的旁邊，照例出現了

一條木凳，上面有顆反向的鐵釘

閃著血光。殺鱔的人，探手盆中

信手捉住，每一次，都是

將這容易滑落和溜走的小動物

砸向木凳，使之昏厥，再度麻木

然后，將其腦袋，戳入鐵釘

理順，剖腹，剔骨，斬成段落

木凳的旁邊，剔除的鱔骨

紅中泛白，紅是最紅，白是最白

很快，就一節一節地，堆成了

一座冒著血泡的陵墓——

到此，一切本該結束了

帶走鱔段的人，背影已經模糊

漸漸成為標本的素食者，也已經

提前繞道，可是，那個殺鱔的人

仍然依靠慣性，像失控的汽車

從山頂飛一樣地，沖向山谷

終于停下了，四周都是夜幕

誰都說不清，這個不能掉頭的地方

自己是否來過，是否真的來了

抱著一堆鱔骨，在木凳上跑步

青蚨記

子時，市聲漸息，取《搜神記》

讀至青蚨，日記錄之——

“青蚨似蟬而稍大，母子不離，

生于草間，如蠶，取其子，

母即飛來……”有人做過實驗

把子青蚨，攜至千里之外，埋于厚土

其母肯定會哀鳴而至，伏在地表

心竭而死，神圣又神秘

青蚨催生的現實主義夢境不止一種

其中一種古已有之：把青蚨母子

嚴格分開，分別取其血，涂于錢幣

以求錢分母子。之后，用子幣購物

則留母幣：將母幣存于銀行

或投資股市，則留子幣。總之

凡是花出去的錢，不分母子

都會因為母子情深而紛紛飛回

這就意味著，只要我們欲壑難填

花錢如流水，天空中，青蚨

就會飛來飛去，循環不已

山中迷路記

迷迭香的氣息是絲綢

羊吃草，帶領著一群羊羔的游魂

最多的是山茅草，因為它

草才有了階級性。野象和孟加拉虎

同屬流亡者，樹頂上的寺廟中

有它們偷偷搭設的小朝廷

自由的長臂猿，這些郵局的職工

把沒有地址的信件，抄漿

制成落葉，命令它們，在晚風

的山頂，表演空中雜技

可愛的飛禽，它們總是把懸崖

當成紀念碑，樂于在深淵之上

為一朵朵團團亂轉的白云

確定坐標和方位……我在那兒迷路了

搭救我的人，在另一座山上

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像喊一個

我從來就不認識的人

月亮記

它表象上的陰影

是一棵桂花樹，有五百丈

那么高。以前，我在山上

煉丹，走火入魔，把還魂丹

炮制成了迷藥。作為懲罰

我提著一把斧頭，來到了這棵樹下

我的勞役，就是一刻不停地

揮斧、砍伐，讓斧頭的光

得以射向人間。非常神奇

這一棵樹，砍出的傷口

馬上就會愈合，我根本不可能

砍倒它。我愛嫦娥，想去找她

可蟾蜍守在旁邊，不停地催促

砍伐，永遠也不準停下

我真想砍倒這棵樹啊，它不倒下

我就分不了心，騰不出手，自由

就將永遠徘徊在幾米之外的地方

手，快如閃電。心，越來越狠

可這一棵桂花樹，仍然毫發未損

高高矗立在人世的天上

唉，很多時候，我真的很想回家

人們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吳剛

家在山西汾陽。這砍伐的勞役

不結束，就算自己是另外一棵桂花樹

在空中，我也找不到安插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