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創作于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的小說“三垛”(《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被人稱之為是女性文學發展中的重要作品,也是鐵凝在創作與風格轉型時期的代表性作品。在“三垛”中,可以感覺到鐵凝對敘事形式的探索與新的追求。
研究者郝雨在其研究文章《鐵凝近期小說的新開掘和新創造》中,從結構的角度分析其小說《第十二夜》時,認為小說省略了第五至第九夜的故事,“造成明顯的主構件空缺”。那么,在“三垛”的寫作中,鐵凝也同樣放棄了傳統小說所要求的嚴密和均衡,出現了文本上的殘缺。這種殘缺并沒有使小說在事件和內容上失去連貫,反而賦予作品更多的內涵。按照應錦襄的說法:“只要是有豐富深刻題旨的文本,都需要做多方面的結構分析。”我們也有必要在結構上對“三垛”的文本殘缺做進一步的分析。
一、“三垛”文本的殘缺
《麥秸垛》十二部分內容集中寫了幾個女人的故事:知青楊青與沈小風的故事,端村小池媳婦花兒的故事,大芝娘的故事。在這幾個女人的故事中,有兩個女人在我們閱讀的過程中從視野中消失,從故事的結構來看,是不完整的。這兩個消失的女人一個是花兒。花兒是從四川逃荒過來的。原來有丈夫,來到端村又嫁給了小池,她的丈夫找到她并把她帶回了四川,而此時的花兒留下了與前夫的孩子,卻是懷著小池的孩子離開端村的。在小說的第十部分,花兒這個四川女人就這樣被帶離了我們的視野,在文章的后面,也寫及小池帶著花兒前夫的孩子五星去四川找花兒,但是花兒回到四川的命運如何,我們不得而知。小說中另外一個消失的女人是敢愛敢恨的沈小風。在“麥秸垛”事件之后,她因為與陸野明發生性關系被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嘲笑,沈小風成為知青點甚至整個端村嘻笑的對象。但沈小鳳卻固執地要與陸野明生一個孩子再分手。被陸野明拒絕后,沈小鳳在端村消失了,她既沒有回到城里的家,也沒有去任何人們熟悉的地方,其命運如前邊的花兒一樣不得而知。這兩個女人的消失如果從內容及結構來看,殘缺的是故事的結構和人物的命運。
《棉花垛》是“三垛”當中在形式上殘缺得最明顯的作品。小說共十四部分,每一部分以人物命名。從第五部分開始寫及文中比較重要的人物:喬與小臭子。此時如果從人的生命段落來看,是人物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在第五部分,喬十五歲,小臭子僅有十歲。但第七部分開頭,時間已經是六年之后。喬已成為婦委會主任、抗日干部,而小臭子卻是一個靠著漢奸的女人。我們所說的殘缺,并不是說人物六年生活的殘缺,而是在喬與小臭子的生活中,沒有任何一點關于兩人成長軌跡的暗示,二者便成為皆然不同的兩個立場的女性。尤其是喬的成長歷程。在同樣的戰爭或抗日題材的作品中,抗日英雄的成長,會成為不可或缺的表現內容。作家楊沫甚至用《青春之歌》一本書的內容表現林道靜如何由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成長為革命者的歷程。紅色經典作品如《紅旗譜》、《三家巷》等,在人物成長為革命戰士這部分內容,都詳加記錄。但在同為抗日題材的《棉花垛》中,卻出現了人物成長關鍵時期的殘缺,這是非常少見的。
《青草垛》當中,十三苓從離村到回村共三年的時間,這三年間十三苓是如何度過的?人們對此充滿了疑問。對于這種疑問的解答,有人用傳說來彌補,在文中又用馮一早的鬼魂所聽及的內容做補充,但所有對于這種空白的補充都是道聽途說,并不是作者通過正面記述的方式來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主人公從出走到歸來的這段生活,是一種殘缺的狀態,人們只能在想象中加以完整化。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英文及比較文學教授米勒(J.Hillis Miller)曾經將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在《詩學》中有關“模仿”的見解加以現代的詮釋與發揮,他認為:“我們需要故事的基本原因是,在故事中我們整理或整理現有的經驗,我們賦予經驗一個形式和一個意義,一個具有勻稱的開頭、中間、結尾和中心之旨的線性秩序。”而鐵凝的“三垛”卻打破常規,只提供了三個殘缺的文本。
二、文本殘缺的意義
這種文本殘缺,是作家的一種刻意而為之的不完整寫作,賦予了作品更豐富的內涵。鐵凝發揮了女性敘事的優長,在殘缺處建構心理時空,激起了人們想要深入探詢答案的好奇心,留出了許多值得讀者深思的意義“空白”。借用昆德拉的話:“小說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斷言,詩意并不存在于行動中,而是存在于行動的休止處。”這種空白的意義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 暗示了女性生命被遮蔽的事實
在男性將女性想象成天使和惡魔的同時,意味著女性生命的本身狀態被改寫和遮蔽。在戴錦華的著作《浮出歷史地表》中,提到了女性從被遮蔽到被關注的過程。鐵凝在“三垛”中寫出了三個殘缺的文本,在文本的形式和內容上,出現了女性的成長殘缺和生命轉折殘缺,實際上是以三個不同的女性(女知青、農村婦女)為個案,切入了女性的生命際遇,暗示了與文本完全一致的女性生命的被遮蔽與殘缺的狀態。在男權社會中處于邊緣狀態的女性,其生命、生存與發展往往是被忽視的。女權主義者認為:女性的生命通過書寫然后成為可能。鐵凝以其女性生命殘缺的文本,暗示著女性命運被遮蔽的殘酷而悲哀的事實。
2 在讀者的想象中完成對各種女性際遇的關注
在文本中,當女性的某些人生段落處于空白狀態時,我們會有與當年魯迅一樣的疑問:娜拉走后怎樣。當我們帶著這種疑問去閱讀鐵凝殘缺性文本時,每一位讀者都會因個體的差異而對文本進行一種自我的填充。每一個空白處都會因為讀者的知識素養、社會層面、個人體驗不同,用自己的想象使得作品獲得一種完整。在這種想象的完整中,必然會涉及各種各樣與閱讀者比較熟悉的女性生活和生存狀態。
在鐵凝的小說創作中,寫及了各種女性,既有像香雪那樣純真的鄉村少女,也有像司猗文那樣的大家族女人;既有來自城市的知青沈小風,也有農村婦女大芝娘。鐵凝幾乎在其小說中建構了一個女性的王國。而且鐵凝也多次表明:女性是其永遠關注的主題。從其小說中所寫及的女性來看,鐵凝對女性的認知是多層次、多角度的。她完全可以像寫《玫瑰門》那樣,給每個女性一個完整的故事,但鐵凝以一種空白的方式來寫女性,我們會用主體的想象來豐富和填充,在這種填充的過程中,也完成了對女性王國中各種女性際遇的關注。
3 破壞閱讀習慣,尋找新的審美可能
在“三垛”當中,出現了中國當代文學發展進程中人們比較熟悉的敘事內容。《麥秸垛》屬于“文革敘事”,《棉花垛》屬于“戰爭敘事”,《青草垛》屬于“改革敘事”。每一種敘事內容在文學實踐中都出現了類型化的寫作模式。“文革敘事”模式當中影響最大的一種是“災難敘事”,而災難敘事的第一個特點:有開頭、中間和結尾的線性秩序的作品。“戰爭敘事”中受戰爭文化規范的影響,往往在小說中設置正反兩方面人物,強調最終的勝利結局。“改革敘事”中以改革者為中心,強調改革推進的正面結果。但是,“三垛”在寫作中并沒有依循三種類型化的敘事模式,尤其是沒有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這種對類型化敘事模式的偏離,形成常規性敘事序列的中斷,擾亂了讀者只是單純了解完整故事的審美要求,使人獲得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從而尋找新的審美可能。
正如昆德拉所說:形式的意義總是超出形式本身。藝術形式不僅是思想內容的載體,而且形式的創新可以再造內容。在“三垛”當中,鐵凝以這種殘缺性文本,既達到了對女性生存境遇的更多關注和表現,同時也使得受眾獲得了一種新的審美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