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是20世紀初英國文壇上最負盛名的女作家之一。她在短篇小說創作方面所進行的探索和創新使英語短篇小說發展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曼斯菲爾德認為:“一個短篇故事應該是一塊只有生活真實的璞玉,而不是蕪雜的頑石;應該通篇白璧無瑕,而不應該有絲毫虛假感情的瑕疵。”她運用現代主義藝術技巧,將探索的筆觸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發掘貌似平凡甚至平淡內容的深刻內涵,駕馭細膩敏感的語言揭示平淡生活場景所蘊涵的人生哲理。曼斯菲爾德是位相對多產的現實主義作家,在她短暫的一生中為后人留下了大量短篇小說和無數日記、信件,而以兒童為題材的小說幾乎占了她所有作品的一半。在描寫兒童題材方面,曼斯菲爾德是無與倫比的。她對兒童有著極其深刻的理解,在她看來,孩子是抒發她對世界、對人類熱愛的載體。在這類短篇小說中,曼斯菲爾德探討了孩子與孩子、孩子與成年人之間那種簡單而又難于言表的微妙關系。她所塑造的天真爛漫、健康活潑的兒童形象緣于作家對生命的熱愛。通過生動展示孩提時代的趣聞軼事,曼斯菲爾德以文學的表達形式延續著自己的青春與生命,表達了她對人類與世界的熱愛,對和諧的追求。
《玩偶小屋》是曼斯菲爾德新西蘭短篇小說中最杰出的一篇。在這篇小說里,作家惟妙惟肖地塑造了一群個性鮮明的兒童人物:以老大自居的伊莎貝爾、飛揚跋扈的莉娜、單純稚氣的凱賽婭、唯唯諾諾的莉爾以及緘默無語的埃爾斯。每個孩子,除去時代的烙印,他們的本性都是天真的、活潑的、可愛的。他們的外貌、心理、言談舉止,無不讓人感到親昵。在這些孩子中,讓筆者情有獨鐘的則是極富叛逆精神的小凱賽婭。
小說一開篇,作者并沒有按傳統形式交代時間、地點和人物,而是運用意識流手法著意刻畫了那個令人心曠神怡的玩具小屋:“親愛的海伊老人和伯奈爾一家在一塊住了些日子。她回程后便給孩子們送來了一個玩具小屋。”緊接著作家便大肆地渲染小屋的精美,極為詳細地由表及里逐一描述了這個精美絕倫小屋的色澤、構造、陳設及其美妙所在。這個小屋如此絕妙,令伯奈爾家的孩子們振奮不已:“‘噢一猩!’伯奈爾家的孩子們喊叫著,似處于絕望之中,”以至于小屋那足以使人大病一場的難聞的油漆味兒也“瑕不掩瑜”了。這個無與倫比的小屋給孩子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與興奮。隨后作家巧妙地隱入到小說的每一個人物中,隨著場景的變化自然流暢地轉變著敘事視角。她先描述了伯奈爾家的孩子們,尤其是伊莎貝爾如何驕傲地向班里的其他孩子炫耀那個小屋,以及莉爾和艾爾斯這兩個凱爾維家的孩子所遭到的奚落與侮辱。莉爾和艾爾斯是洗衣工的孩子,而且據說她們的父親是個囚犯。這兩個女孩受盡了班上其他孩子的嘲弄與挖苦,就連老師也歧視他們,用異樣的眼神注視她們。然而,她們畢竟是孩子,也懷著一顆不曾泯滅的童心,也有對美好東西的好奇與渴望。因而,當其他的孩子談論那個小屋時,她們總是盡量地靠近,她們也希望能與其他孩子一同分享小屋帶來的那份快樂。但是,這個玩具小屋的出現給她們招來了更為殘酷的譏笑,莉娜尖叫道:“是真的嗎?你長大了要當仆人,莉爾·凱爾維?”而伯奈爾家最小的女孩凱賽婭對小凱爾維們卻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度。凱賽婭“偷偷地”帶她們去看那小屋,去看她鐘愛的那盞燈,那盞指引小凱爾維們奔向美好未來的明燈。
在《玩偶小屋》中,曼斯菲爾德所刻畫的凱賽婭與眾不同。盡管她出身于富貴家庭,卻敢于違背長輩的意愿而大膽地將貧窮的小凱爾維們邀請到家里來觀賞那令人心馳神往的玩偶小屋。凱賽婭天性中的某些潛質似乎告訴讀者,對于“家規”的制約、對于來自母親、姨媽以及姐姐等“權威人物”的壓制與羈絆,她有著一種強烈的逆反心理。而促成她這種心理的主要因素是她尚未成年,不諳世事,還不曾被成人社會所洗禮;她本質中的“善”還沒有被成人社會所淹沒。小說中,讓凱賽婭的姐姐們、同學們心儀的只是那些家庭物質生活中栩栩如生的復制品,像小地毯、小床、小睡衣之類的東西。但凱賽婭卻不然,讓她心儀的是那盞小燈。那盞小燈對凱賽婭有著獨特的吸引力:
“但凱賽婭最喜歡的、喜歡得不得了的是那盞燈。”
“但燈是無可挑剔的,它像在對凱賽婭微笑,好像在對她說:‘我就住在兒。’燈可是貨真價實的。”
然而,凱賽婭對小燈的欣賞并沒有得到伊莎貝爾及其他孩子的認同:
她(伊莎貝爾)剛一講完,凱賽婭突然插嘴說:“你把那盞燈給漏了,伊莎貝爾。”
“哦,對啦,”伊莎貝爾說,“還有盞小小的小燈,全是黃色玻璃做的,還有白燈罩,放在餐室的桌子上。你分不出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盞燈最最好,”凱賽婭大聲說。她認為這盞燈伊莎貝爾連一半也沒有講夠。但是沒人理會她。
凱賽婭無法掩飾自己對小燈的傾心,她內心渴望有更多的孩子能關注那盞迷人的小燈,然而她對小燈的一再贊美與推崇并未引起其他“圈內人”的共鳴。盡管凱賽婭一再提醒,盡管凱賽婭“大聲說”,卻沒有人理會她,沒有人愿意和她分享這小燈帶來的莫大快樂。在家里、在自己所謂的“圈子”里找不到知音的她,把目光轉向了圈外,轉向了小凱爾維們。當然,凱賽婭最初還是無法擺脫母親的旨意:
“媽媽,”凱賽婭說,“我請凱爾維家女孩就來一次也不行嗎?”
“當然不行,凱賽婭。”
“但為什么不行?”
“馬上替我走開,凱賽婭,你明明知道為什么不行。”
也許凱賽婭并沒有完全理解母親話里話外的真正含義,但她內心深處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盡管自我矛盾、自我斗爭,但最終還是把自己的想法付諸于行動:
凱賽婭從后門溜了出去。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她開始攀在院子白色大門上蕩來蕩去。這時,她沿路看去,瞧見兩個小黑點。小點漸漸變大,朝她走來。接著,她能看見一個在前,一個緊跟在后。然后,她看清那是凱爾維家的兩姐妹。凱賽婭停止蕩動,從大門上滑下來,像要逃走似的,但她猶豫了。凱爾維姐妹走得更近了,她們身邊伴著長長的影子,影子一直伸過馬路,她們的頭影落在毛草叢里。凱賽婭又攀到門上,她已打定主意,于是把門朝外蕩去。
凱賽婭希望人與人之間能夠平等相處,能夠相互尊重。因而,她同情貧寒的小凱爾維們。盡管大人們不允許他們與地位低下的小凱爾維們交往,并再三叮嚀不可以讓她們進花園來觀賞玩偶小屋,凱賽婭還是決定“偷偷地”帶她們去看那小屋,去看她鐘愛的那盞燈,那盞只有善良和純真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小燈:
“喂,”她對走過的凱爾維姐妹說。
她們大吃一驚,不由站住了。莉爾傻乎乎地笑了,“我家的埃爾斯”瞪著眼睛。
“要是你們愿意,可以來看我家的玩偶小屋,”凱賽婭說。她的一只腳尖拖著地。但聽了這話,莉爾漲紅了臉,馬上搖了搖頭。
面對凱爾維姐妹的猶豫,凱賽婭并沒有灰心,她盡自己的最大努力來勸說她們一定要去看小屋,去看那盞燈。同時,凱賽婭也在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消除小凱爾維們心中的恐懼:
“干嘛不?”凱賽婭問。
莉爾喘著氣,隨后說:“你媽告訴我媽,不許你們跟我們講話。”
“喔,是這樣,”凱賽婭說。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沒關系。你們還是可以來看我們的玩偶小屋。快來,沒人看見。”
最終,凱賽婭成功了:
凱賽婭領路,她們像兩只無主的小貓,跟著穿過庭院,來到玩偶小屋跟前。
“那就是,”凱賽婭說。
一陣沉默。莉爾喘著粗氣,都快像打酣了;“我家的埃爾斯”一動不動像塊石頭。
“我給你們開門,”凱賽婭和藹地說。她松開鉤子,她們看到了屋內。
“這是客廳和餐室,那是——”
對凱賽婭而言,這盞小燈似乎已經成為了把一座空房子變成一個家所需要的溫暖、光亮和安全感。凱賽婭對小燈的好奇心和由此產生的幻想,以及她所做的一切,與她“圈子”里其他人的勢利心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凱賽婭就是要小凱爾維們看見這盞小燈,凱賽婭就是要小凱爾維們來和她分享小燈那無與倫比的美以及小燈帶給她的快樂。而凱賽婭的這一舉動被貝莉爾姨媽當場逮住,氣急敗壞的姨媽像趕小雞一樣地趕走了兩個可憐巴巴的孩子,但她卻沒有能阻止小埃爾斯在匆忙中瞥見小屋那一大景觀——凱賽婭心中那盞最美妙最神奇的小燈:
此時,“我家的埃爾斯”緊挨著她的姐姐。但現在她已經忘記了那個兇神惡煞般的女人。她伸出一只手指,撫摸著姐姐帽子上的翎毛,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我看見那盞小燈了,”她輕聲說。
然后兩個人又默默無聲了。
在整個故事中幾乎沒有開口的埃爾斯竟然與凱賽婭在心理上有著某種契合——他們都鐘愛那盞小燈!是凱賽婭,這個違背了“家規”以及長輩“諄諄教誨”的小叛逆帶著小埃爾斯看到了那盞燈。小凱賽婭終于實現了心中的夢想:為小凱爾維們打開了小屋的大門,使她們看到了小燈,為她們點亮了心中希望的燈火。
自人類有史以來,叛逆便成為人類精神發展史中一個亙古的主題,神話、哲學、文學中充滿了對叛逆的討論與描述。人類文明的進程也總是與叛逆有著密切關系,人類在不停的叛逆中創造著自己的文明。個體的成長就是不斷反叛舊我、創造新我的過程,個體就是在不停的反叛中成長起來的。在《玩偶小屋》中,曼斯菲爾德筆下的凱賽婭無視家規,并將長輩的教誨“置若罔聞”,敢于違背長輩的意愿而大膽地將小凱爾維們邀請到家里來觀賞那令人心馳神往的玩偶小屋。這個人物身上所體現出的叛逆精神是一種“長大了”的感覺,是一種強烈的自我表現欲,是“標新立異”,是希望引起別人注意和尊重的表現。她對成人社會有著一種強烈的反叛意識。她的這種叛逆精神源于她內心深處與人分享快樂的渴望,源于她不曾泯滅的善良天性,也源于她那比成人更富有的同情心。小凱賽婭這一形象的塑造體現了作家對社會地位差異的蔑視,表達了作家追求人與人,特別是窮人與富人之間和諧、平等關系的強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