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琴聲

那個夏日，我是以作家的身份被邀請參加紫云民族文學講習會的。一個星期里，幾乎每天早上是幾位作家講課，下午則分組討論民族文學的發展，此外便是到麻山深處參觀。

第一次到小城，感覺悶熱得不同尋常，空氣中無一絲風。我被悶熱困擾得身心俱疲，苦不堪言，連日徹夜難眠。潑水澆地也不能降溫，反而熱氣蒸騰。

只好走出去。但是，去哪里呢?來小城報到的當日下午，早已看了個了然。一個靜臥在大山中的僻遠小城，在暮色中，普通得仿佛一幅褪色的掛圖。又沒有熟人或故友可訪，這個夜晚，自然是又循那條窄窄的長街慢行。

在拐彎處廣告旁，停在巷口一望，人們聚在一個小院落里，路燈下坐成一排，有的抽煙，有的拿著扇子扇風，等候著暑熱退下去。奇怪的是，陸陸續續還有人走進那兒，越來越多了，仿佛看一場即將上映的露天電影。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我往前走的時候，不經意間又看見人們面前站著的操琴女子。是不是呢?這情形跟昨晚一樣，我和一位女作家疾行經過那里，尋思著找一家小吃店，就掠過去，沒有留意這幅夜色下的畫面。她穿著流行的連衣裙，身材勻稱，秀發垂肩，站在電線桿旁邊，動情地拉著《梁祝》，指法嫻熟，纏綿悱惻。樂曲有時候緊一陣，慢一陣，像是要收斂下去，跟著又急切起來，驟雨一樣，追逐著，述說著，直接地搓揉著人的衷腸……熱浪濁重逼人，人們聚在慘白的燈光下，默不作聲地聽著，看上去是有些凄惻不已。

有位姑娘遞她一瓶飲料。

我朝前走去，樂曲變了，好熟悉的樂句，哦，這是我在烏江渡電站工地時常唱的俄羅斯民歌《三套車》。我還能哼唱：“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我的雙眼變得潮濕，從這個角度靜靜注視，是她亭亭的身影。女子的臉貼著琴身，身子輕輕地擺動著，纖細優美的手肘就這樣拉下去，過路行人被吸引了來，有的就地而蹲，一聲不吭地聽她演奏。哦，好凄涼，好惆悵。凄清悲涼的琴聲仿佛長著翅膀飛飄到夜空，像一團綻放的焰花，聲音四散向下墜落，直接穿透正在走近圍觀人群的我的心扉，我驀然覺得，她的一舉一動，尤其那背影好熟悉，還有小提琴的樂聲……是她?是繡?

哦，那時候，我還在烏江，局里在烏江岸邊寬大的俱樂部舉辦國慶文藝晚會，當她身著漂亮的衣裙款款向舞臺笑著走來，樣子像一只仙鶴落到湖上，又像云縫里忽然射出一縷明媚的陽光……俱樂部靜極了，眾目睽睽，她一點不緊張，向觀眾鞠了躬，然后直起身，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琴弓就在弦上從容不迫地滑開了。我坐正中央前排，近距離地觀望，看到她已經到了忘我的境界，仿佛只為她自家演奏。琴弓上斷了根馬尾，明晃晃的燈光下，如一縷輕盈純白的霧，不住地飄來飄去，她沒發現……頒獎時，當主持人洪亮的聲音宣布她獲得一等獎時，俱樂部里天長地久回蕩著掌聲，那一刻，我為她感到驕傲和自豪，而她，更有一種小女人的幸福，被托舉到了空中。

她是遵義人，中專畢業分配到學校當音樂老師，人們都叫她繡，這名字特秀穎。她的小提琴演奏好得令人動心落淚。我還知道，她這手絕活是從從事音樂的姑媽那兒學來的。于是我寫了篇《琴聲飄在烏江上》的散文發在《貴州工人報》上，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烏江工地。過了幾日，繡突然出現在我宣傳科的辦公室，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面龐本生就嫩白，在黑色的映襯下，臉就更加純白。長長黑黑的睫毛下閃出一片燦爛的陽光，仿佛在說：“你怎么不請客人坐呀?”她是那種外向型的性格，直瞅著我，激動地說讀了那篇插圖散文，因為喜愛，想認識我，以為作者是五十多歲的老頭，誰知竟是個純青年，文筆競這樣老練。當時，我的家庭環境不怎么好，兄妹四人，又在農村，我感到很自卑，穿的是一件印著“安全生產”紅字的舊工作服，在她尊貴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貧窮和渺小。而我又是內向的，不善于交際，喜歡安靜，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讀書、寫作。因此，我總是躲閃著她忽閃忽閃的目光，很害羞地說著話，就像一個作弊的優等生。這是我們頭次近距離的“親密”交談。在她滿眼的激動和鼓勵下，我自卑而閃爍著渴慕的目光呢，卻慢慢地熄滅，化為灰燼了。這么地，我們就熟識了，那是一九八三年，一個陰郁的秋日。后來，我們相愛了。

那只陳舊無光澤的小提琴，是繡的姑媽用過的，一日，被朋友不小心從桌上碰落砸破了。繡抱著它傷心地哭了一回……當我從貴陽買來一只新的送給她時，她激動得熱淚盈眶，臉腮久久緊貼在琴上。那一日，繡熱情飽滿地為我演奏她鐘愛的《三套車》。我用心唱，一曲終了，我們的眼睛里都閃著晶瑩的淚花。

繡說你唱得真好，我都感動了。

我握住繡纖長細嫩的手，掏出手帕為她抹去眼角的淚跡。撩開兩縷額發，為眼前這位楚楚動人的姑娘將成為自己妻子而感到自豪和激動，那時我是多么深情的愛著繡啊。真的，繡好溫柔，好迷人。她的微笑仿佛鮮花在我心中盛開，讓我每日抓住這美好的心緒，享受愛情的幸福。那時繡是我生命的精神支柱，讓我的生活充滿詩意，在愛情強有力的推動下，這一年，我連續在《遵義文學》、《四川文學》、《延河》推出三個中短篇小說。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也是讓我驚喜的。但與此同時，繡嬌憨地側過身來，怕我飛走似的緊緊將我抱住，當繡說她也非常喜歡哦，愛呀，又說她的心總是不住狂跳的時候，我驟然柔心軟骨，似乎要化掉了。人類的感情中，最偉大的感情是愛，有了它，這一生就足夠了，還奢求什么呢。

我們這朵裹著一身濃香的愛情之花，幸福地開放了兩年。

不曾想到，兩年后，繡會有棄我而去的一天。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也是不敢相信的事實。那段時間，這事自然就成了被議論的話題，說她有點名氣了，自以為是，太過驕傲……究竟是怎樣的變故和打擊，唉，不要再問了，真的，此刻，我不愿也怕提起悔死人的那些細節……那時，跳舞早已盛行起來，繡愛唱愛跳。而我那時年輕幼稚，一遇流言，思考不周，覺得自家仿佛掉進冰水里，也像是犯了罪，羞于人前露面，心，慢慢慢慢地變涼，匆匆寫了分手信。待到幡然醒悟，想讓她原諒是我過錯時，她早已無聲無息遠走了，她恨我怯弱啊!

我天真地想，或許她一時忍受不了我那封信刺痛她脆弱的心靈，隔兩天，她會來宿舍里找我，撲在我懷里說一些將我身心都化掉的話語。但是，一日，兩日，三日，四日……時光一日日逝去，繡始終沒有來過。

怎么說好呢?后來不久，我到大西北援建青海龍羊峽電站去了。于是我便不再想她。但不思量，自難忘，心里隱隱藏著鋼針一般，不經意間便被刺痛。

借著燈光，我從人們的背后謹慎地擠進去，不驚動人，站在她對面。我仔細端詳著，越發覺得那面龐萬般熟悉，卻不敢冒昧地行事。那容貌，不過三十二三歲，十四年過去，她應該是這般年齡。驀地，我為小提琴頭上飄動的一條紅綢帶所吸引，那瞬間扎眼的紅，為我十分熟悉，那是我親手系上的，作為我倆愛情的紐帶。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演奏的正是那把小提琴，至今還保留那條紅綢帶……噢，天哪，是她，是繡!我慌忙掏出名片，請身邊的一位姑娘幫忙給她送過去。那姑娘走近前，遞給她名片。

音樂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她。她接過名片瞅著，眼睛忽閃幾下，像頭警覺的小鹿，倏地又將它放回姑娘手中，繼續演奏，身子大幅度擺動，一臉冷漠，睫毛沉甸甸地垂下，兩眼閉著。琴聲在夜空悠悠回蕩，彌漫在人心頭，我覺到，她仿佛正在訴說自家無限的痛楚與哀怨……

姑娘繞過來，還我名片時，我立即用懇切的眼光示意她再幫助一回，姑娘不悅地說請別打攪，立刻有五六人轉過身來看著我。我一籌莫展，不禁搖搖頭。回到賓館，在房間來回踱著步，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去見她。急匆匆趕回那院落，哪知早已人去場散。頓時我感覺夏日的夜氣突然變得冰涼，不，應該說是我的心。

第二日一大早，又去尋訪周圍的人，都說是從外地來小城舉辦暑期小提琴培訓的老師，已經離去了。我好不后悔，如同丟失了生命中極其重要的寶物。哦，她海市蜃樓般在我眼前一現，又轉瞬消失，留給我的是道不盡的落寞和惆悵。想要找到你呀繡，我昔日最純粹最癡情的戀人。我不相信她真正離開，甚至幻想她猛地出現在眼前，整整半日，我像瘋了一樣尋覓各條街巷與停車場，側耳傾聽哪間屋里會忽然傳來我熟悉的琴聲。我后悔昨夜怎么沒有不顧一切上去拉住你啊!一生。總是在做后悔事。我感到命運實在殘酷，讓人生千載難逢的機緣稍縱即逝。將來我不知道能否再見到你啊，我的心隨之變得空空落落。方向迷失了，我不知道該往何處。繡——我悲情難抑，一串熱淚，就像斷線的珠子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