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愁苦 情思纏綿

朱淑真，自號幽棲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她與李清照“并稱雋才”。南宋初期人，其父曾在浙西為官，家境較為優裕，淑真從小過著富貴的生活，且受著父母和家庭良好的文學藝術熏陶。而淑真自幼穎慧，博通經史，能文善畫，尤工詩詞。后人輯其詩詞名曰《斷腸集》。陸昶稱贊她：“才色清麗，罕有比者。”陳廷焯稱贊說：“婦人能詞者，代有其人，未有如易安之空絕前后者。朱淑真詞風致之佳，情詞之妙，真不亞于易安。”但由于父母失審，嫁一孜孜于功名利祿的俗吏，兩人貌合神離、志趣迥異，淑真是個多情的才女，她看重的是感情，熱心的是詩詞。她認為他倆很不般配，她怨怒道：“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愁懷二首》其一)因此她婚后的生活十分痛苦，有不便說的“幽懷”“愁恨”，常為之“揮淚”“斷腸”。后來丈夫遠宦在外，棄她而去。朱淑真終于決定“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黃花》)，毅然返回娘家，過著“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的“淚洗殘妝”(《減字木蘭花》)的生活。婚姻不幸。所嫁非偶，使得多情的才女另有感情寄托，“被棄后大膽無畏地與人相戀了”。在封建禮教的壓迫下，淑真與所愛的人被迫分離，從此音信杳無，淑真受到精神上的又一次打擊與痛苦折磨。她曾寫過一首《惜春》詩：“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愿將青帝長為主，莫使紛紛落翠臺。”就是借無情風雨催落花朵來比喻惡勢力摧折了她美好的愛情，她無可奈何。只好求助天神開恩保祜。離別，給她帶來了極大的苦悲：“幾許別離多少淚，不堪重省不堪流。”(《恨春五首》其四)而不知對方消息的懸念更使她傷神銷魂：“分明此去無多地，如在天涯無盡頭”(《寄情》)。在今存的31首朱淑真詞中，寫戀情相思的詞作有14首，其《謁金門·春半》即是一首相思懷人之作：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這首詞抒寫的是婚后思念意中人的痛苦。開端兩句：“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通過女主人公的視覺，對暮春景象的感受，寫出她的無限感慨。“此情”，究竟是什么，這里并未明說，從詞的下文及作者婚事不遂意來看，是思佳偶不得，感到精神孤獨苦悶；是惜春傷懷，嘆年華消逝。“無限”二字，有兩層意思：一是說明作者此時憂郁心情的濃重，大好春色處處都觸發著她的憂思；二是表明作者的隱憂永無消除之日，有如“一江春江向東流”之勢。此兩句同李煜《清平樂》中“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句頗為相似，凄切婉麗，深得五代人神髓。接著，詞人用行動形象地表達了她的愁緒：“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女詞人身雖“閑”而心卻煩，競走到樓臺的最高處，從這頭到那邊把一道道“闌干”都“倚遍”。“遍”字，寫出待留時間之長。“閑”字，看來顯得輕松，實則用得深重，這正表達了作者終日無事、時時被愁情困鎖不得解脫的心境。“十二”，極言其多，未必是確數。“闌(欄)干”是樓臺上的欄干，早在上古時期就有“黃帝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于執期”的傳說(《史記·封禪書》，“十二樓”以及由此衍化成的“十二欄干”，遂為中國古文化中的特定詞語，它先指神仙居處，如“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薛逢《宮詞》)；后借為女子閨閣的代稱，如宋詞中“十二樓中雙翠鳳，縹緲歌聲，記得江南弄”(晏幾道《蝶戀花》)。倚欄而嘆或憑欄遠眺，是古代詩客詞人或志士征夫寄興抒情的典型表現，如詞有“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李清照《點繹唇》)、“天如水，畫欄十二，少個人同倚”(蘇過《點絳唇》)等名旬。朱淑真這里巧借威語，寫出了詞人愁懷難遣、無聊賴、無所棲息的情態。她因無法排遣愁緒，只得發出“愁來天不管”的怨恨。此句寫得新穎奇特，天，本無知覺，無感情，不管人事。而她責怪天不管她的憂愁，這是憂傷至極而發出的怨恨，是自哀自憐的絕望心聲。她和戀人分別后，人不見，夢不成，信不通，剩下的只是：愁、恨、淚、病、瘦。《斷腸集》中存朱詩337首，寫愁的詞句不勝枚舉。如“欲寄相思滿紙愁”、“自如春來日日愁”、“年年對景倍增愁”、“萬景入簾吹不卷，一般心做百般愁”、“不須問我情深淺，鉤動長天遠水愁”、“鳴窗夜聽芭蕉雨，一葉中藏萬斛愁”。朱淑真十分之九的詞或明或暗地表現了愁苦情懷。如寫愁緒無法排遣：“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減字木蘭花》)，“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江城子》)。在朱淑真的眼里，簡直是一片愁的世界，人間處處皆是愁。這些發自肺腑的愁苦，是那個鄙視婦女的封建社會特定環境下的產物，是她自我獨特的生命體驗，是一位孤立無援地與不幸婚姻抗爭的才女心靈深處的吶喊和呻吟。她對婚姻不幸的命運進行過勇敢的抗爭和挑戰。《清平樂·夏日游湖》所寫的“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入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就是她采取的實際行動。詞寫游臨安西湖與情人歡會的主要過程，并把主要細節公開在世人面前。對一個閨中少婦來講，這是何等大膽的舉動!當她“和衣睡倒入懷”之時，也就是在情感上、行動上掙脫了政權、族權、神權、夫權這四條繩索的捆縛，是向封建建教的公開挑戰。這種蔑視禮法的大膽行為，還敢表現在作品中，莫說封建社會的一般女子所不敢，恐怕就連寫愛情“無顧忌”的李清照也得顧忌三分了。在禮法甚嚴、貞節觀念極強的宋代，這樣的“問題美女作家”當然不為封建禮教所容，抑郁抱恨赴水而死后，“不能葬骨于地下”，父母為免玷辱家門，將其遺體與詩詞“一火焚之。”事跡聲名，淹沒不彰。可謂生不幸，死亦不幸!

詞的過片，具體寫對自然景物的感喟：“好是風和日暖，輸出鶯鶯燕燕。”詞人別出心裁，一反愁人眼中景物蕭索的思維定勢，竟正面描述“風和日暖”的大好春光。此時此地，和風習習，暖日融融，百花競放，萬紫千紅，到處呈現出盎然生機，到處煥發出諧美情趣，再冠以一個“好是”，則誘發著人們的熱情向往。然而，詞人筆鋒一轉，抒情主人公因孤寂憂傷而無心賞玩，可人春色都送給了鶯燕。這既是對鶯燕的羨妒，又深感現實的殘酷無情，說的何等凄苦!鶯鶯、燕燕，雙字疊用，并非是為了指出多數，而是暗示它們成雙成對，以反襯自己單身只影，人不如鳥，委婉曲折地表現孤棲之情，含蓄而深邃。作者在組詩《恨春五首》之二里寫道：“鶯鶯燕燕休相笑，試與單棲各自知。”造語雖異，立意相同。末兩句進一步表達作者的情思：“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它既與詞的開頭兩句相照應，在藝術上達到和諧統一，又隱曲地透露出了她愁怨的根源。滿院落花，無人清掃；簾幕垂地，無人卷起。這一切并非由于人的慵憊，而是因傷離念遠使人過于悲哀所造成的。朱淑真同她戀人分別之后，寫了許多思念的詩詞。如《寄情》與“三別”(《寄別》、《傷別》、《恨別》)、“四愁”(《供愁》、《訴愁》、《舊愁》、《愁懷》)、《恨春五首》等，都是離情別緒之作。《寄別》云：“如毛細雨靄遙空，偏與花枝著意紅。人自多愁春自好，天應不語悶應同。《傷別》云：“生怕子規聲到耳，苦羞雙燕影穿簾。眉頭眼底無他事，須信離情一味嚴。”《恨別》云：“調朱弄粉總無心，瘦覺寬余纏臂金，別后大半憔悴損，思情未抵此情深。”《晚春有感》云：“卻扇羞花春已空，掃紅吹白任顛風。斷腸芳草連天碧，春不歸來夢不通。”由此可見，朱淑真是一個十分鐘情的女子，自從和情人分別后，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之中，她所思念的人在漫天芳草的遠方，相思而不得相聚，從而有“天易見，見伊難”(《江城子·賞春》)的怨恨。她憂愁痛苦，憔悴消瘦，為之銷魂斷腸。全詞至此結束，言有盡而意無窮，情思繾綣，韻味雋永。在我們腦海里留下了一個凝眸遠方、憂傷不能自己的思婦形象。這與晏殊的“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踏莎行》)、李清照的“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點絳唇》)，詞意相同，但朱淑真寫得隱晦，而晏殊、李清照說得明朗，敢直言“意中人”、“人何處”，這是因為晏殊不受封建禮教的束縛，李清照思念丈夫為人情所不能非議，故他們沒有顧忌。而朱淑真婚后思念情人則被視為“非法”，故有難以明言的苦衷。

總之，這首詞上闋從寫景入手，觸景生情，勾出無限愁情，表現了出作者的孤寂愁苦。下闋慨嘆大好春光被鶯燕雙雙對對獨享，因而引出無限恩情，情致纏綿。全詞的景物：闌干、風日、鶯燕、落花、芳草無不是思情和愁情的襯托，作品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把主觀感情升華到了極至，談來令人蕩氣回腸。

朱淑真追求愛情的作品出現在理學盛行的宋代，無疑是具有反封建禮教的進步意義，但她因此遭到的誹謗也就更多。《古今詞統》卷四說她“太縱”!朱淑真《生查子·元夕》有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楊慎《詞品》說：“詞則佳矣，豈良人婦所宜耶!”清代紀曉嵐纂《四庫全書總目》，認為《生查子·元夕》非朱作，而為歐陽修詞，“竄入淑真集內”。奇怪的是：朱淑真有此詞則為“失婦德”，而歐陽修有此詞則合情合理，這就說明封建社會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私會偷情，絲毫不會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而女子則不容有半點越軌行為，可見那個世道是多么不合理、不公平!“言情之作，易流于穢”。身為女子更不能言情，這是封建社會的傳統觀念。李清照、朱淑真因此遭詆毀、受攻擊，也就不必視作咄咄怪事了。應該提及的是封建社會中也有人不受禮教制約，大膽地肯定這些作品的藝術成就，如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二說：“易安(李清照)‘眼波才動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嬌癡不怕人猜’，放誕得妙。均善于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