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星期三下午的第四節課上。第四節,學生本無課,是丁老師自行給學生加上去的。這天,丁老師的課原本是上午二、三節,但是他請教導處主任吃了一頓飯后,便將上午第二節課換到了下午第三節。上下午第三節,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接著上第四節了,這便是丁老師的如意算盤。不過,這樣一來,這天的課,便是開了好大一個天窗,本來上午上完課,下午無課便可以離校的,但是換了課,他便要從上午十點,一直等到下午四點鐘才能上第三節課,而上完第四節課,往往都是華燈初上了。丁老師家住在郊區,不方便來來回回地跑,所以星期三他就只得在辦公室里待上一整天了。不過,這樣也好,可以改改作業、備備課,再跟同事們聊聊天。初三了,能輕輕松松搶到一節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個老師不是盯著星期三那個空缺呢?
為此,丁老師確實高興了好一陣。兩節課的時間差不多可以給學生上一堂真正意義上的作文課了(老師講評+學生修改)。現在的課程安排大失誤——沒有作文課。丁老師多次找教導處反映過這種情況,而主任的回答是,自行安排。這根本就是敷衍嘛,怎么安排?每周僅僅六課時,完成教學任務都成問題,哪有時間講評作文?雖然丁老師有時候也進行一些簡單的作文講評,但無法看到學生修改,丁老師始終是不放心的。現在的學生呀,太懶,總叫人無法放心。
丁老師非常重視作文教學,他以為那是語文教學的核心。只有一切圍繞作文教學的語文教學才是真正的語文教學,丁老師如是說。為什么呢?因為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事實上就是培養學生的閱讀能力、想象力、創造力,并且教會他們做人,做什么樣的人,以及思想、情感、態度、價值觀的培養等。他對當今圍繞著考試這支指揮棒打轉轉的語文教育是不滿意的,他認為,語文教育是培養學生綜合素質的一門重要學科,是為學生的終身發展奠基的,不能僅僅為了一點分數去教語文,那種做法是對不起學生的。然而丁老師的說法沒有誰贊同,首先是家長不贊同,他們說,丁老師,我們不懂你講的那些深奧的道理,我們只知道我們花了高費把孩子送到你們這所名校來,就是要讓孩子考高分,考進重點高中。校長更不贊同,校長說,我們B校是一所有著上百年歷史的名校,何謂名校?升學率高、重點高中升學率高就是名校。你不要砸我的牌子,我不管你怎么教,我不懂語文,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中考的時候看成績。黑貓白貓,逮到耗子就是好貓,你若是今年中考成績還上不去,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了。相比之下,教導處主任的話就要中肯得多,教導處主任和他是老同學,說的都是心里話。老丁呀,不要鉆牛角尖了,考什么你就教什么嘛。誰都知道現在這樣教是將學生往傻路上教,這樣教是將學生變成考試機器,可是,怎么辦呢?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你,他們只看分數,分數才是硬道理喲。別傻了,識時務者為俊杰。
教導處主任的話使丁老師感到很痛苦,他思考了考什么而教什么這個問題,他覺著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絕不亞于哈姆雷特所面臨的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可是,老婆的一番話卻令他豁然頓悟了。老婆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老幾,胳膊肘能擰得過大腿嗎?我懂不了你搞的那一套,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你們一塊從大學畢業的三位同學,白老師,前幾年就混到教導處主任的位置上坐著去了,說不定過兩年就要升校長了;張老師,你總說人家這樣不行那樣不行,可人家開的作文補習班年年爆滿,人家可是早開上了奔馳開寶馬,而你呢?他媽的連輛自行車也買不起。你辦不了補習班,我也不勉強你,可是你總得混得像個人樣吧,你看看,教書十幾年了,還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丁老師一點也不生老婆的氣,他知道老婆是刀子嘴豆腐心。這些年來,老婆的確是夠辛苦的,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人頂著。丁老師每月掙那點工資,除了抽煙、喝酒、吃飯以外,就所剩無幾了。最令人生氣的是,他愛買書,現在的書多貴呀,動輒就是幾十上百元的,哪是老師買得起的?老婆在外面做點小生意,可掙得卻比丁老師要多得多,于是養家糊口的重擔就全落在她的肩上了。從前漂漂亮亮的女人,幾年下來就又老又丑了。丁老師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也想像別的男人那樣,成為家里的頂梁柱,可是力不從心呀。現在他那一套學說行不通,也許會有行得通的那一天,可是誰知道要等多久呢?不過,經過老婆的一頓臭罵以后,丁老師思考了許久,他還是決定順應時代的要求,改變教學思想、教學方法。他給自己訂下了一個目標,首先,評上中級職稱(丁老師仍是初級職稱),這樣每月至少可以多拿幾百塊錢。為此,他還專門低下頭去請教張老師,怎樣猜題、怎樣教學生寫作文、背作文,等等。當然,張老師對老同學是非常友好的,將自己多年的教學經驗一股腦兒全倒給了他。可是,我們的丁老師呢?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你看他站在講臺上,又開始講他的什么想象力、創造力、思想、情感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了。事實上他永遠也不知道怎么教學生寫作文的開頭、結尾,真的,他無法教會學生在考試中獲得高分。
不用說,丁老師的學生并不像他那樣重視作文,事實上他們當中大多數都討厭作文、害怕寫作文,并且他們討厭+害怕丁老師的作文課。他們只想考試的時候獲得高分,他們只是想成為一臺考試機器,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因此,對于那個想把他們培養成為真正的人的丁老師,他們是不喜歡的,甚至是厭惡的。
丁老師也知道他的學生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作文課,可是他固執地認為,那是因為孩子們年幼無知,等到他們長大了,就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的。你們現在討厭我,將來總有一天你們會感激我的,他如是說。可是每當他站在講臺上眉飛色舞大談他的寫作理論、寫作方法的時候,卻看見底下那群昏昏欲睡、痛不欲生的小兔崽子,這時候的丁老師就會使勁拍講桌,甚至朝學生們扔黑板擦。當然,丁老師也有他自己的辦法,這節課的最后一項內容是修改作文。經過講評以后,學生們必須將上周所寫的作文做一次深入、細致的修改,并且要修改得讓他滿意才可以回家。每當看見孩子們興致勃勃地舉著作文本走上講臺來,然后又垂頭喪氣地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他就格外解氣。當然,這并非是丁老師的最終目的,他的目的是希望孩子們在一次次修改作文的過程中,看到自己作文的不足,改正自己的不足,從而悟出作文是怎樣寫的,為自己一生的寫作奠定基礎。所以,每當看到孩子們垂頭喪氣、怨聲載道的時候,他就會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好文章并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改出來的。緊接著他就會舉出一些古今中外的大作家刻苦修改文章,最后終于使自己的作品流芳后世的例子來鼓舞孩子們的士氣。可是那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們一點兒也不想當作家,我們只是想去參加中考,孩子們如是說,丁老師,難道在考場上我們會有那么多時間去修改作文嗎?恐怕我們連打草稿的時間都沒有,你卻不停地教我們修改,你為什么不教我們實實在在寫考試作文呢?正因為你們連打草稿的時間都沒有,我才要教你們修改作文,你們只有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修改出一篇篇優秀的作文,而這些優秀作文都裝在你的腦子里,那就叫胸有成竹,考試的時候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我們仍然怕,并且越來越怕,你不是說今年的中考作文分加到60分了嗎?若是作文寫砸鍋了,上重點高中肯定沒希望。丁老師,你為什么不能像四班的張老師那樣,人家張老師教作文就教開頭怎么寫、結尾怎么寫,中間又怎么編內容,字數不夠怎么加字,字數超過了又怎么減字,人家張老師只教給學生幾篇作文,到考試的時候,無論遇到什么題目都可以套得上去,既簡便易學,又可以得高分。亂彈琴,簡直是亂彈琴,每當聽到學生們這樣的言論,丁老師就會大發雷霆,這樣的作文誰不會教?這樣的高分誰不會拿?可那是犯罪呀!現在的作文教學已經墮落到如此地步了,怎能不令丁老師痛心疾首呢?作文都能套公式,太可怕了。老張呀,你這樣做,難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丁老師心里說。
事情發生的時候,丁老師剛接到老婆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岳父母從老家來了,問他能不能早點放學。丁老師遲疑了一下,爸媽什么時候來的?剛到不久。可是,可是我不能撒手就走的,你看看,幾十個孩子還等著我咧。隨便你,老婆有些生氣,掛了電話。丁老師,你家里有事就去忙吧,有幾個頑皮的學生說,我們一定會按你的要求認真修改作文的。是的,是的,學生們都跟著起哄。閉嘴,丁老師嚴肅地說。其時,丁老師正在為衛永剛講評作文。衛永剛一、二年級的時候淘氣、貪玩,不愛學習,可是自從上初三以后,突然醒水了,跟換了個人似的,整天埋頭在書本里。各科成績(語文除外)騰騰騰往上升,大有考一中(本市最好的高中)的趨勢,他也有非一中不讀的決心。然而,現在看起來拖后腿的就是語文這一科了。他記住了班主任老師講的話,5-1≠4而是=0,意思是一科跛腳,全盤皆輸。所以,衛永剛下決心要將語文成績追上去,可是丁老師的語文課卻令他十分失望。
你看,你的題材選得很好,你寫的是與離世外公下的最后一盤棋,表現你對外公的無限思念之情,可是不足之處是沒有真情,沒有細節。你看看,整篇作文寫得干巴巴,全是大話、空話,它怎么能打動讀者的心?我不想打動誰的心,我只想考試的時候得高分,衛永剛一點也不領情。這可是人家四班的張老師教的,他說開頭一定要開門見山,他還說你講的什么曲徑通幽、一波三折根本就把改卷老師的頭搞大了,還有就是結尾必須點題,半點也含糊不得。張老師一再強調,考試作文要寫得明明白白,含蓄的東西根本就不討好。人家(4)班學生,沒有誰懂得什么是真情,可考試時個個都得高分,而我們,連人家尾巴也趕不上。胡說,丁老師生氣了,使勁一拍桌子,誤人子弟,簡直是誤人子弟,你必須照著我說的去修改,只有等我滿意了,你才可以回家,丁老師很獨裁地說。事實上,丁老師很喜歡衛永剛,這個淘氣的男孩子潛藏著很高的寫作天賦,如果引導得好,沒準將來會是塊作家料咧。所以,丁老師對他的要求比其他同學就要高一些。可是誰知道呢?他竟然會接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丁老師有點憤怒張老師的歪理邪說了。
我不改,衛永剛倔強地說,我這篇作文是張老師給我改過的,他說考試時這樣寫上去定能得高分。
有本事你跟張老師學去,你這樣的學生我教不了,丁老師又拍了一下桌子,由于用力過猛,他感到手掌一陣鉆心的疼痛。
去就去,我早就不想做你的學生了,衛永剛一甩頭,沖到座位上,扛起書包就欲沖出教室門去。
站住,你給我站住,丁老師震怒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教室里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同學們全都望著他,望著衛永剛。他知道,如果衛永剛一旦跨出教室門,那么他作為教師的權威就被徹底粉碎了,那么他在這個該死的初三(2)班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干什么?衛永剛桀驁不馴地望著丁老師。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老老實實將你的作文修改完畢,丁老師作出一副威嚴狀。
我不去,衛永剛扭著頭不看丁老師。
你到底去不去?丁老師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怒視著衛永剛。
丁老師兩大步跨到衛永剛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給我回去,他打算將這個鬼崽崽拖回座位。但是丁老師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比衛永剛整整矮了半個頭。丁老師拽得滿臉通紅,而衛永剛卻紋絲不動。丁老師急了,他用雙手死死抓住衛永剛的衣領,然后使勁搖晃衛永剛的身體。
你松手,請你松開手,衛永剛怒吼道,他瞪著丁老師,眼里像要噴火似的。
我不松手,看你要怎樣?丁老師更加用力地搖晃衛永剛的身體。
請你松手,衛永剛咬牙切齒地說,他使勁從丁老師的束縛中掙出一只手來。這時候,坐在前排的同學或許看出了一點端倪,他們沖上前去,想要阻止衛永剛,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看見衛永剛惡狠狠地掄起手掌,準確地扇在丁老師的臉頰。衛永剛嚇著了,他傻傻地望著他的老師,突然間,他提起書包,猛地沖出了教室。
“啪”地一聲巨響以后,教室里便只能聽見喘息的聲音了。丁老師呆呆地站在那兒,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全班同學都呆住了。過了半晌,丁老師松開了緊緊握著的手,他的大腦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緊接著,兩行渾濁的液體從眼眶里緩緩流了出來,他呆呆站了不知多久,任憑淚水從臉頰滑落下來,后來,有學生為他遞過去紙巾,但是他沒有伸手去接。后來,他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眼鏡,然后對學生們低沉地說道,放學了,你們走吧。
丁老師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在一般情況下,丁老師從不坐出租車,坐公交車一塊錢,而打的要三十塊,這是明擺著的。可是那天丁老師決定坐坐出租車,不是因為岳父母來了著急回家,也不是因為挨了學生一耳光,心里難受,什么也不為,他就是想坐坐出租車,這種感覺怪怪的。到哪里?司機問。馬王廟。馬王廟?堵車,去不了,司機一臉的不耐煩。早就聽同事們說過,上下班的高峰時期打車不容易,的士司機們拽得很,載客總是挑肥揀瘦,今天丁老師總算是領教了。丁老師瞪了司機一眼,我他媽不管你堵不堵車,我他媽要回家,他吼道。大哥,你吃了炸藥是不是?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玩世不恭地望著他,一臉的輕蔑。我今天就是吃了炸藥,怎么著,丁老師使勁一拍大腿,騰地站起來。他的頭撞著了車頂,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小汽車似乎都要被他撞散架了,但是他一點兒也覺不出疼來。走,他更憤怒地吼了一聲。司機嚇著了,轟地踩響油門,小汽車便飛馳而去了。
到家的時候老婆很驚訝,怎么六點不到就回來了?以往的星期三丁老師都是要八九點才到家的。嗯,他用鼻子回答。回來了,小丁,岳父母聽見他的聲音,從屋里迎出來。快坐下歇會兒,岳母扶著他坐下,岳父給他倒了茶,這怎么好?他站起來,伸出左手去接岳父遞過來的茶,突然覺得不對勁,又將捂著臉的右手移開,雙手捧過茶杯。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從出了教室,他便一直用右手捂著被衛永剛打過的那半臉頰,現在,他突然覺著它正火辣辣地疼,疼得鉆心。你臉怎么了?岳母關切地問道。沒什么沒什么,他笑著,又用手將半邊臉捂得嚴嚴實實了。這一下,岳父母便同時盯著他的右臉龐了。到底怎么了?岳母近前來,想拉開他的手仔細看看。沒什么沒什么,他轉過身體,爸媽,你們這一次來,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再走,他又笑笑。好好好,多住幾天多住幾天,岳父也笑了。岳父很喜歡這個女婿,人品好,有才華,懂得孝敬老人,這是他對丁老師的評價。丁老師跟老婆談戀愛的時候,第一次去丈母娘家,帶去的禮物是他發表的一篇小說。好,這禮物我喜歡,岳父拿著丁老師的小說哈哈大笑。工作辛苦吧?小丁,現在的孩子不好教,可是再怎么辛苦,也不能虧了身體,記住,一定要保重身體。是是是,丁老師不住地點頭。
媽媽,我餓了,女兒回到家,將書包往沙發上一扔,就跑進廚房里去了。看看誰來了,丁老師朝女兒叫道a誰來了?女兒探出頭來,外公,外婆,她喚了一聲,然后一頭撲進了外公的懷里。丁老師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他想笑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來,因為他看見了那張巨大的手掌,他看見它正狠狠地朝著自己掄過來……
吃飯嘍,吃飯嘍,老婆歡叫著,將飯菜端上了桌。我陪爸喝一杯,丁老師對老婆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婆笑著。丁老師很少喝酒的。好久沒見著爸了,高興,喝一杯,丁老師也笑笑。喝喝喝,丁老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緊接著,他又給自己斟了第二杯,端起酒杯又欲一飲而盡,這時候,老婆用筷子頭按住了他的酒杯,你發什么瘋?吃點菜再喝,干什么老捂著你那塊鬼臉,見不得人嗎?他放下酒杯,尷尬地笑笑,然后拿起筷子準備吃菜,可是他夾不起菜,因為他用的是左手,因為他的右手始終捂著那半邊被學生抽打過的臉,他不敢讓它示人,哪怕那個人是他最親愛的人。你怎么用左手夾菜?你今天是發什么瘋?丁老師不說話,他用胳膊肘撐住桌子,死死捂著那半邊臉,他望著自己的老婆,他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爸爸用左手夾菜,我也要用左手夾菜,女兒笑著,將筷子從右手移到左手,然后從盤子里顫微微地夾了一夾菜往嘴里送,你別跟著發瘋,老婆朝女兒吼了一聲。女兒嚇著了,將菜全撒在衣服上了。你干什么,你看看,你在干什么?老婆嘴里吼著女兒,眼睛卻狠狠瞪著丁老師。丁老師低下頭,不敢正視老婆。緊接著,他便聽見了女兒的哭聲,接著又是外公外婆責備老婆的聲音,以及哄外孫女的聲音。
晚飯就這樣不歡而散了,丁老師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后低著頭逃到臥室躺下了。
老天爺,我做錯了什么?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該受到這樣的懲罰,丁老師想,我只不過是教學生寫一篇真正的作文,我什么也沒有做錯,可是,他為什么要扇我的耳光?為什么?丁老師變得跟祥林嫂一樣了。
你說什么?誰扇了你的耳光?老婆關切地問道,看你那樣子我就知道不對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
沒事,求求你別理我,丁老師死死捂住他那張該死的臉,眼淚從他的手指縫里滲了出來,我沒臉見人了,求求你別理我。
讓我看看,老婆湊近他,溫柔地說。
不不不,丁老師翻轉身,將臉捂在枕頭上了。
讓我看看,老婆使勁推他,但是他說什么也不抬頭,老婆生氣了,大罵了他一頓,但是一點用也沒有。后來老婆急了,張開嘴去咬他,開始并沒有用勁,可見他仍不抬頭,老婆便用勁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他疼著了,一抬頭,后腦勺便撞著了老婆的鼻子。只聽見咚的一聲響,接著便響起了凄厲的哭聲。丁老師轉過身來,呆呆地望著老婆。你們倆在干什么?怎么還不睡?岳父咳嗽了一聲。他嚇著了,沒干什么,他答道,然后一把將老婆擁入了懷中。
老婆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那被抽打過的臉頰燙極了,仿佛能將他的手融化。他覺著自己突然變成了孩子,躺在母親懷里一樣。我被學生打了……我僅僅是想教他們寫那種真正的作文……難道我錯了嗎?他哭泣著說。你沒錯,一點兒也沒錯,老婆輕輕地拍著他。后來,他在老婆懷里安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丁老師沒有去學校。老婆做生意去了,女兒上學了,岳父母呢?上公園游玩去了。家里只剩他一個人。他對著鏡子久久端詳自己的臉,其實那張臉早已經恢復了原樣了,可是他老覺著有五個深深的手指印在上面,他老是看見那張巨大的手掌正狠狠地朝他掄過來。后來,他捂著臉坐下,他覺著自己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已經給教導處主任請過假了,是發短信請的假。原本他是打算打電話,可電話撥通以后他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怕極了,后來他趕緊掛斷了電話。他說他生病了,頭疼得厲害,他甚至在發短信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沙發上坐了多久,也許是一鐘頭,也許是一上午,也許是一輩子。十幾年的教書歷程在他眼前一幕幕閃過,那時候他剛從大學畢業,比學生們大不了幾歲,可是他愛他們;后來他結婚了,做父親了,他仍然愛他們。他僅僅只是想做一名好老師而已。他教學生怎樣去做人怎樣去作文,他教學生熱愛生活熱愛語文,除了呆板地教分數,他簡直什么都教。可是沒有誰認為他是好老師,領導、家長、同事、學生,他們都不認為他是一名好老師。只有他自己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他什么也沒有得到,錢賺不到,名賺不到,到如今,他竟然還是初級職稱,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的事。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僅僅想做一名好老師。老婆罵他傻,傻就傻吧,他說,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認為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記住了大學里一位老師說過的話,一名真正的教師,昧良心的字,一個不能寫,昧良心的話,一句不能說。老師啊,我按你說的去做了,但是我得到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沒有得到,得到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突然,他想,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難道我要一輩子坐在這里?難道我一輩子再也不出門了嗎?
我為什么這么軟弱?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不應該害怕,我應該站起來,去捍衛自己的尊嚴,去捍衛教師的尊嚴。現在社會上屢屢發生學生毆打教師的事件,為什么總是不了了之?我看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在學校里,學生簡直是老祖宗,若是你稍稍冒犯了他,他可以上報教育局,可以請來電視臺、報社的記者,立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為什么?你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可是,如今我被學生打了,誰來管?有哪一條法律是保護我們教師的。沒有。不行,我一定要出這口惡氣,不僅僅是為我,也是為了千千萬萬像我一樣的老師們。對,我要去告他,告倒他。他猛然間激動起來,似乎二十年前的沖動又回來了。
可是,我上哪兒去告他呢?丁老師一下迷惑了,他想了很久,竟然想不出有哪個部門是為教師說話的。教育局嗎?不是。媒體呢?更只會揭教師的短。丁老師思考了很久,終于還是想出了辦法,他決定直接將此事控告到區政府,因為他有一位老同學是區政府秘書。
說干就干,丁老師打開電腦,義憤填膺地寫起控告信來。
丁老師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太陽很好,曬得他全身蓬松松的。他想起老同學的話,這事一定要嚴肅處理,這是關系到教師尊嚴和人格的問題。老同學說他很快會將信件轉給區長,區長教師出身,一定會重視這個問題的。他想過不了多久,衛永剛就會被處分,他倒不是希望衛永剛怎么樣,那畢竟是個孩子,他高興的是,以后教師被欺負了,有個告狀的地方。他相信,所有的老師都會感謝他的。
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了許多異樣的目光。小曾老師關切地說,丁老師,別生氣了,可看著他紅光滿面的樣子,又把下面的話咽下去了。這時候,陳老師端著茶杯過來了,老陳是出了名的笑呵呵,對領導、對同事笑呵呵,對學生也是笑呵呵,所以學校里沒有誰不喜歡他的。他笑呵呵地對丁老師說,小丁呀,不是我說你,做人做事,怕就怕認真二字,你太認真了。教書嘛,只能有這幾種教法,第一種是教而優則仕,第二種呢?退而求其次,辦補習班,把荷包裝得滿滿的,第三種就再次了,如老夫一般,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學生嘛,有他自己的造化,成龍上天,成蛇鉆草。古往今來,教書沒有像你那樣教的,小丁呀,聽老哥的話,沒錯。
丁老師不喜歡老陳,他覺著老陳根本就不是老師。對學生聽之任之,什么也不管,學生當然喜歡他了。他倒好,早年評了個中級職稱,便什么也不想了,一心只想著退休了。
可是,當老師總得教點什么給學生吧?丁老師不解地說。
哎,你還是不明白我的話,老陳拍拍他的肩,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呀。你是已經吃虧了,還不知悔改。
那么我該怎么辦?難道白白挨了一巴掌就算了?
不是算了,你還想怎么著?難道你打算鬧個滿城風雨?
我要去告他,丁老師說,我要告倒他。
就這樣不了了之吧,小丁,別干傻事。你若是把衛永剛告到了,老哥手掌心煎雞蛋給你吃。
等著瞧吧,丁老師心說。
老陳剛走,初三(2)班的班主任李老師就進來了。對不起,丁老師,出了這樣的事情,全是因為我這個班主任帶班無方,我給您賠不是來了,李老師謙卑地說。李老師是三年級的組長,她教化學,教學成績年年是全校第一,所帶班級無論什么“率”都是全校第一,然而這一次他攤上丁老師,語文成績立刻就滑了別班一大截。她多次找校長要求換語文老師,可校長都沒答應,理由是給丁老師一個機會,二是丁老師是一名有十幾年教齡的老教師了,仍是初級職稱,于情于理說不過去,三是校長覺得丁老師還是有能力的,只是教學方法有問題罷了。
哪里哪里,丁老師站起來,這件事跟李老師有什么關系?你別往心里去。
那么你看看怎么處理衛永剛?我的意見是讓他先回家反省幾天再說,你說呢?
看他的態度說話吧,丁老師說。
還有,校長說了,星期三的下午的第四節你不能獨占,初三了,課時都緊,很多老師都有意見了。再說,學生們對你的意見也很大。輪流上吧,你看怎樣?
這,這,丁老師頓了一下,點點頭,心里卻酸酸的了。
這一天就算過去了,下午丁老師沒有初三(2)班的課,只有一節初三(5)班的課,初三(5)班是普通班,出不了成績的,初三了,多數學生都知道自己考不上重點高中的,上學也就是背著書包來混日子,老師也沒什么辦法的。丁老師上罷課,特意去菜市場買了幾個好菜,他想好好款待一下岳父岳母。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衛永剛的父親就領著衛永剛到學校來了。丁老師,我錯了,請您原諒我吧,孩子低著頭。丁老師,孩子不懂事,都怪我們家長沒有教好,對不起,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就原諒他這一回吧,衛永剛的父親不停地賠笑臉。
丁老師原本打算好好治治衛永剛,可看見他們父子倆這模樣,又心軟了。檢查寫好了嗎?他問。寫好了寫好了,衛永剛的父親忙不迭地回答。衛永剛緊接著從書包里取出一張信簽紙遞給丁老師。丁老師一看這檢查,那無名火立刻就上來了,那是什么檢查?只有兩行字:丁老師,我不該扇你耳光,我錯了。如果你還在生氣,那你就扇我耳光吧。你這是什么態度?丁老師瞪著衛永剛說,你必須寫出深刻的檢查,否則就別進我的教室,說完話,他扔下衛永剛父子倆徑直去了教室。
不知為什么,站在講臺上,他覺得別扭極了。學生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他覺得自己也怪怪的。他不敢看學生們,低著頭念講義,而心里卻盼望著趕緊下課,等到鈴聲剛一響起,他便逃也似的奔出了教室。
衛永剛的父親早已在辦公室門口候著他了。丁老師,您就原諒孩子一次吧,求求您了。衛永剛的父親跟丁老師差不多年紀,點頭哈腰的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憐。可是那個該死的衛永剛望著他,又做出了那副桀驁不遜的樣子。檢查寫好沒有?丁老師問。丁老師,你處罰我吧,孩子已經有整整一天沒有上課了,你看,還有兩個月就中考了,這樣耽誤課程,還怎么了得?所謂知書達理,人沒有做好,讀書有什么用?丁老師冷冷地說。話是這么說,可是馬上就要中考了,求求你了,丁老師。
說著話,李老師進來了。衛永剛,給丁老師認錯了嗎?認了。檢查寫了嗎?寫了。丁老師,我看,還是先讓孩子進教室吧,現在可比不得一二年級,一節課都耽誤不得的。衛永剛還是很有希望上一中的。可是,你看看他寫的檢查,丁老師憤怒地說。他對李老師這樣的袒護學生非常生氣,考一中考一中,只知道考一中,這樣的學生考一中有什么用?行吧,不過,其他課我管不了,但我的課他不準進教室。
不進就不進,反正我也沒聽過你的課,衛永剛滿不在乎地說。
閉嘴,李老師吼了一聲,丁老師,你這樣就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嘛。
我怎么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了?
丁老師,不看僧面看佛面,孩子縱有萬般不對,你就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原諒他一次吧,衛永剛的父親看樣子有點著急了,要不,你扇我一個耳光吧,十個也行。
別臟了我的手,丁老師憤憤地說。他真是想發火了,但是更多的是想發李老師的火。
丁老師,你這樣說話就太傷人了吧?我們學生家長也是人,不是讓老師隨便傷害的。
難道我們老師就不是人,就能夠讓學生傷害?丁老師有點激動了。
丁老師,孩子打了你,是孩子不對,可是你為什么不想想,孩子為什么會扇你耳光?難道你就沒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我做得對極了,我告訴你。
難道不讓孩子進教室,也是對的?我也告訴你,你如果再不讓我孩子進教室上課,連我也要扇你耳光了,他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得氣勢洶洶的。
我就是不讓你孩子進教室,看你能怎么著?丁老師發橫了。
你有什么權力?是誰給你的權力?衛永剛的父親撲向丁老師,看樣子真是打算扇他耳光了,但是被李老師死死抱住了。你等著瞧,他瞪著丁老師,丟下話,狠狠摔了門出去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呀,丁老師嘆道,老同學說得對,是該還給老師一點尊嚴了,不能讓每個家長都可在老師面前耀武揚威。昨晚上他跟老同學通了電話,老同學說他已經將他的信件交給區長了。
然而沒過多久,校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讓他立刻去校長室。他進門的時候看見校長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有點心虛了。你憑什么停學生的課?是誰給你的權力?校長吼道。記者馬上就到,我看你怎么收場?你挨了學生耳光,我同情你。可是你怎么不想想?你不計報酬,任勞任怨給學生補課,學生為什么還要抽你耳光,你為什么不好好想想?再看看張老師,從不為學生補一節課,只要補課,就收費,可是學生家長都心甘情愿呀。同志呀!你怎么不動腦筋想一想?你這是給學校抹黑喲。我告訴你。記者來了,你給我頂著。
記者果然很快就到了,一幫人都拿著家伙,陣勢大得很。還沒進門就嚷嚷著要找那位破壞義務教育的老師,丁老師想躲,但是想想無法躲開,便挺身而出了。
請問你就是那位隨便停學生課的老師嗎?一位年輕女記者嚴厲地問道,你難道不知道你是在違反教育法嗎?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不知為什么,丁老師突然變得輕松起來,他原本以為記者很可怕的。可是我想做一名好老師,我以為做人比學習更重要,我以為一名好老師就是要教給學生怎樣做好一個人,然后再使他學會學習。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可是從不被認可,學生們不喜歡我,就是在前天,我的學生在課堂上打了我一耳光,只是因為我講課的內容也許不能使他中考獲得高分。就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丁老師說完,頭也沒抬,便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記者離去了。他回到辦公室,將自己狠狠扔在沙發上,他覺著自己就像死過了一回似的。
他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他想拯救自己,沒想到卻將自己推入了更深的深淵。后來他被叫進了校長室,他得到了對衛永剛的處理結果,那就是將衛永剛轉到(4)班去,他知道這正是衛永剛夢寐以求的,他不希望衛永剛去(4)班,其實他挺喜歡那孩子。他看見衛永剛甚至都要笑出聲來了。他知道衛永剛這一回考一中肯定沒問題了。他聽見李老師在跟校長爭論,若是衛永剛考上一中了那么成績到底算誰的,如果算(4)班的他堅決不答應。后來,他覺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他打算離開,可是校長卻將他叫住了。校長先是表揚了他在記者面前不卑不亢的表現,至少給學校挽留了一點面子,也算是將功補過了。接下來,校長又說,你小子是不是瘋了,被學生扇了耳光很光榮嗎?四處去說,竟然說到區政府去了,區長說這事很有典型性,要組織全區教師、學生深入開展一次尊師重教的活動,有關部門的領導都會到會,記者當然也會來采訪,到時候要請你做報告,你要為我們B校爭光喲。
丁老師聽完,真是傻了,他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立刻躲起來,躲到一個誰也找不著的地方去。他跑出校長室。跑在操場上,他跑出校門的時候,聽到許多初三(4)班的學生在議論:衛永剛的一耳光打得真是好,若是知道這一耳光可以打進(4)班去,早他媽動手了。丁老師聽到這話,嚇得更加沒命地朝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