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完美 夢想的現實

《刀鋒》(The Razor’s Edge)是英國現代著名小說家和劇作家威廉‘薩默賽特·毛姆(w.Somerset，Maugham)的杰作，這部長篇小說自1944年4月(英國版晚三個月)出版以來，不但受到廣大讀者歡迎，而且受到弗吉尼亞·伍爾芙夫人這個嚴峻批評家的稱許?！兜朵h》是用第一人稱寫的，而且這個人干脆不再是作者慣用的筆名阿辛登，而是直接用了自己的真名實姓。書中講述了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美國飛行員拉里·達雷爾的人生經歷。拉里的戰友帕特西在作戰中為了救助拉里而中彈犧牲，為此，拉里的精神受到了巨大震動，開始對人生感到迷惘和不解，他弄不懂人生為什么會有惡和不幸。戰爭結束后，拉里沒有像別人那樣入大學深造，也沒有去就業，而一心想探求人生的終極意義，他在西方徘徊無路，最后被迫去東方“取經”……

有人說，要復述刀鋒的故事情節是困難的，因為它的結局“既不是死，也不是結婚”——正如毛姆自己所說：“死是一切的了結，所以是一個故事的總收場，但是，用結婚來結束也很不合適；那些世俗的所謂大團圓，自命風雅的人也犯不著加以鄙棄。普通人有一種本能，總相信這么一來，一切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男的女的，不論經過怎樣的悲歡離合，終于被撮合在一起，兩性的生物功能已經完成，興趣也就轉移到未來的一代上去?！比欢?，要忘懷《刀鋒》中的人物卻也是困難的。那個為進入上流圈子奉獻一生，既勢利又精明，生命垂危之際仍然惦記高級宴會邀請函，同時在遺囑中不忘關懷寡姐侄女的“叔叔”艾略特，就不是扁平人物。相似的人物同樣出現在意識流巨匠伍爾夫筆下。還有充滿毅力的伊莎貝爾：從一個豐滿的少女變為纖細的少婦，需要多少刻苦?眼見深愛的拉里不能給她想要的生活，于是嫁給他人，需要多少決心?為了兼有婚姻與愛情，和拉里永遠做朋友，需要多少忍耐?破壞拉里不匹配的婚姻，需要多少計謀?伊莎貝爾自私得可怕，但她是成功女性，她的身上有著現代女性的身影。與之對應，可憐的索菲則一無所有。她從來長得不漂亮，但是有深沉的內心。熱愛詩歌的少女長大后和相愛的人結婚，他們不依靠家庭，憑自己的本事住電梯公寓，休閑時上電影院，永遠像一對情人而不是夫妻。然而，噩運降臨。一場車禍讓索菲失去了丈夫和孩子。“要是我，悲傷之后就爬得起來”，伊麗莎白并非苛刻地評論。但是索菲是詩意之女，她酗酒、濫交，破壞自己的一生，因為她過去“生活在天堂之中”，天堂既然失去，勉強度日終嫌無味。主人翁拉里是這兩名女子的交集，他代表的價值判斷與多數人不同，當初他不愿為伊莎貝爾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卻愿意與聲名狼藉的索菲結婚。“我唯一有可能與之共度一生的女子，是索菲。”拉里追尋人生的意義，最后似乎走到了所有人的反面。

“剃刀鋒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渡人稀”，毛姆引自《迦托一奧義書》里的這句扉頁題詞，在一定程度上暗藏著他的寫作動機。主人公拉里的救贖之路，就是一面難以逾越的刀鋒。毛姆把他置于異端之頂，讓他通過種種與現實和世情相背離的艱難之旅，來預示得救的困難，只能用他的幻覺來抑制內心的困境。“拉里，你關于絕對的見解肯定會逼使你認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覺——是瑪雅一手造成的”。這是毛姆在本書中以第一人稱智者的語氣對拉里的告誡。同時，他把拉里的異端行為看成人類陷入精神困境的某種游戲。在這個世界里有樂有憂，有道德有墮落，有知識有愚昧，有善有惡，它與生俱來，你根本擺脫不掉，包括圣者或智者。

從另一個方面說，毛姆之所以塑造拉里這樣一個四處漂泊的異端形象，只是為了展示他自己內心的迷惑，讓“我”從拉里迷惑的行為里，看到一點關于世界絕對的某種見解。拉里尋找著什么呢?生死，自我，大善，寬容和泛愛。他是半個存在主義者。半個理想主義者，他有著宿命之愛和生死之道，渾身散發出使上流社會難堪和鄙夷的氣味。在本書很長的篇幅里，伊莎貝爾并不令人討厭，她十分美麗，追求雅致的生活。即便她的性情和追求與拉里有天壤之別，拉里對她還是十分寬讓，并不排斥她所過的奢華生活。從印度回來后，拉里偶爾出現在他們的酒宴上，用圣徒教給他的方式，治好了她丈夫的頭疼病。

但是在書的末尾，她竟通過“體面的方式”(間接用酒精迷醉索菲，使這個酗酒成性的女人逃離與拉里結合的婚宴，再次陷入淫亂的生活)將拉里喜歡的一個“墮落情人”索菲殺死了。這使人感到很悶氣，感到毛姆為了表現伊莎貝爾這個上層社會女人的兩面性，似乎顯得太突兀了。我們只能這樣來理解，拉里的某些氣質是伊莎貝爾無法擺脫的，她不喜歡拉里的生活方式，但喜歡拉里的氣質，無法忍受拉里跟一個墮落女人的結合。她試圖挽救拉里。而拉里卻認為索菲的根性是好的，她從小喜歡詩歌，有過十分純潔的生活，她的墮落不是她自身的原因，而是社會造成的，他試圖拯救她。不是用一個丈夫的身份，而是用某種高尚的精神手段，因為拉里始終沒有對誰萌生出我們想象的那種愛情，他的愛是如此寬泛，包含忍耐和寬容。

《刀鋒》講的全是物質社會里的故事，卻告訴我們擁有一點與眾不同的精神是如此難能可貴?？赐耆珪?，我們才會明白，書前題詞的深刻如同范縝的形神之辯，刀刃只是形體，它的銳利才是不可磨滅的精神。在一定的程度上說，毛姆是將拉里作為一個樂于融入底層、求真求解的理想人物來塑造的。唯其理想，所以完美。誰能否定。在物質與精神之間平衡自我的心境，何嘗不是我們現代人倍感困惑的問題?每個人內心里都有個拉里，都有這樣一個怪獸，在籠子里左沖右突，夢想著沖破軀殼。但是我們都得熬著，因為你無法越過命運的鋒刃。拉里在追求絕對的過程中顯示出的智性、慈善和執著，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當然他也曾一度迷惘。最后，拉里似乎成了某種符號，他還要寫書，把自己多年的漂泊生涯和在印度朝圣的經歷寫成一本書，他不再迷茫了。拉里的形象是完美的，但這種完美在現代人看來包含著太多的無奈和苦澀!

眾所周知，毛姆是位筆耕不輟的實力派作家，同時也是個天才與怪癖并舉的爭議人物。他自稱“二流中的一流”，“四分之三正常，四分之一不正?！钡?，筆下的人物或許也是“四分之三正常，四分之一不正常?！?/p>

首先，就《刀鋒》這部長篇小說的創作而言，第一人稱敘述者作為小說中的一個次要角色，站在故事的邊緣，起著敘事者、觀察者和評判者的作用，不僅拉近了與讀者的感情距離，更能制造懸念，引人入勝。其次，《刀鋒》在情節的安排上，別具一格，在描寫拉里與伊莎貝爾的愛情故事上，毛姆一反傳統小說的寫法，一開始就描寫拉里與伊莎貝爾的矛盾沖突，導致婚約的破裂，拉里從巴黎遍游世界各地，最后到了印度，找到了印度的吠陀經哲學，矛盾暫時得到了解決，拉里繼續尋找真理，伊莎貝爾和富商之子格雷結婚，過上紙醉金迷的生活。十年后，他們再度重逢，伊莎貝爾舊情復燃，拉里卻渾然不覺。情節向前發展，索菲因丈夫和兒子在車禍中喪命，被夫家放逐到巴黎來過著墮落的生活，拉里要與索菲結婚，伊莎貝爾卻從中破壞，誘使索菲再次墮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索菲被惡徒殺害，這是故事的高潮?！拔摇焙敛涣羟榈亟衣兑辽悹栃钜馄茐乃鞣坪屠锘槭碌年幹\，是小說的余波。最后交代主要人物的結局。拉里與伊莎貝爾“既不是飲恨而死，也不是如愿成親”，不落俗套。

再次，作者在《刀鋒》中精心設計了一個人物形象的對比體系，使幾個主要人物都和拉里形成強烈的對比。比如，拉里與伊莎貝爾的對比。拉里真誠、純潔、崇尚精神生活，依沙貝爾虛偽、自私、貪圖物質享受。在對待索菲的態度上，拉里滿腔熱忱，要拯救索菲，伊莎貝爾冷酷無情，把索菲推向死亡。對比手法的運用，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突出，富有個性。

最后，毛姆善于駕馭語言，往往三言兩語就把人物形象刻畫得異常鮮明。當然，文筆的可讀性及富于質感的人物從來就是毛姆小說的一大特色。對百萬富翁亨利·馬丘林，作者有這樣一段敘述“當他遇到大宗買賣的時候，當他和強大的同行競爭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心狠、更無情。”“他要割對方身上的那一磅肉，并且非得排除一切障礙割下來不可”，“你要碰到他厲害的那一面，他不僅毀掉你，還要在毀掉你后哈哈大笑?！绷攘葦嫡Z，便把這個經紀人貪婪、殘忍、嗜錢如命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

當時毛姆寫這部小說時。已近暮年，雖然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一直是毛姆的藝術宗旨，但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種現代哲學思潮和藝術流派的影響，其作品中交織著美國現實主義，歐洲頹廢浪漫主義，以及東方神秘主義。同時，20世紀40年代，正處于現代主義思潮的高漲時期，《刀鋒》無論在思想觀念和還是在藝術技巧上都汲取了現代主義的一些養分，小說的主題和結構(故事的時間線索由空間板塊所取代)明顯具有現代主義的某些特征。這些都可視作晚年的毛姆對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超越。

20世紀上半葉西方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是為陷入精神危機中的現代人類尋找出路。毛姆以獨特的審美視角，精湛的藝術技巧和深邃的理性思維，回答了這一緊迫的時代課題。雖然從社會實踐的角度看，這種探索存在著不言而喻的局限性，但文學的表現，畢竟使人在靈魂的激蕩中重新認識了自己。作品在道義上的真誠和力量，體現了最深厚的人道主義激情，閃射出一位嚴肅正直的藝術家心靈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