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到處都是寂寞的心

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經濟上的獨立，她們追求幸福的愿望也越來越強烈。這種幸福與地位無關，與金錢無關，而是在于與男性平起平坐之后想要擁有的安全感和踏實感。相比其他描述女性奮斗在事業上或迷失在愛情里的作品，裘山山的長篇小說《到處都是寂寞的心》更能引起眾多女性的共鳴。

小說描寫了五個中年女性離異后的感情生活。她們雖然都是知識女性、職業女性，但不是女強人，也算不上大美人，而且已經不再青春，處在女性非常普通正常的狀態下，既有單身母親的煩惱，又有離異女人的寂寞。她們有著不錯的工作，自己喜歡的事業，可最大的焦慮是找不到合適的男人再婚。在相親、網戀和征婚的過程中她們遇見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但更增加了自身的苦惱與悲哀。她們奔著愛情去尋找第二次婚姻，但真的結婚了或決定結婚了，卻與愛情沒有多少關系。小說對她們生活的煩惱和矛盾心理的刻畫，反映了當代女性的一些心理特征。

女人怕老。小說里白云白為自己情欲減退煩心，蘇新茶為經期不定而恐慌，因為這是衰老和更年期來臨的表現。在去醫院看病的路上，蘇新茶還因為司機問她“還不到五十吧”而沒好氣，因為她不過四十五歲。女人喜歡別人說自己年輕。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真的年輕，相當一部分不那么年輕的女人想方設法延緩衰老的過程，時裝、化妝、減肥、健身、面膜、美容，甚至不惜整容、抽脂，女人的堅韌充分地體現出來。有需求就有市場，一個中型城市里會有幾家整形美容醫院，女子SPA會所更不用說。廣播、電視、雜志乃至路邊關于女子瘦身、豐胸等藥物、服裝和器材的廣告隨處可見。

女人的這種心態與社會的審美和價值取向關系極大。有些不排斥女性的單位，在招聘的時候會特別注明要三十歲以下的，而裁員時四十歲以上的中年女性首當其沖。蘇新茶和白云自在報社裁員時就曾憂心忡忡，因為她們是重點裁員對象，哪怕是單位功臣，業務骨干。拋開生理成熟階段不同這個原因，社會對男女年齡的看法也明顯不同。作者借白云白的口鳴不平：“為什么女人年齡大了就那么多難聽的說法，除了黃臉婆之外，還有人老珠黃、人老色衰、徐娘半老、美人遲暮、女人四十豆腐渣等，而男人老了就是精神矍鑠、鶴發童顏、老當益壯，幾乎沒什么貶義詞。”對男人來說，年齡是閱歷豐富、心智成熟的象征，而對于女人來說，則是歲月的見證。老牛吃嫩草正常，而小牛們也不見得喜歡老草，所以年齡的增長給男人帶來的是形象的提升，而給女人帶來的則是心靈的恐慌。

女人特別在意自己的容貌，中年女性更是如此。蘇新茶是辦了美容卡的，白云白和王晶“一個月至少也要去一次美容院”。女人對丁自身容貌的重視遠遠大于男性，“男人肥胖起來心安理得，女人就緊張得要命。”容貌幾乎是社會判斷女性價值的一個標準，是女l生獲得社會地位的基本條件。《東南早報》上曾報道一個女孩子因為長得丑，大學畢業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幾欲自殺。人們看一對夫妻是否般配，取的也是郎的才和女的貌。“女人動心要么是因為欽佩對方，要么是因為可憐對方，不太有被相貌打動的。”白云白喜歡聰明有幽默感的，雷麗麗向往寬容有涵養的，而王晶則似乎中意有浪漫氣息的，這些都跟相貌無關。而男人動心或多或少都會和女人的相貌有些關系。這也就是黎美麗們雖然沒有氣質卻讓男人們個個趨之若鶩的原因。“哪個女人是因為靈魂美麗而被愛的?”張愛玲的這句話真是一語中的。“女為悅己者容”，一句話道出了女性的心事。

女人渴望愛情。為了愛情，她們可以犧牲尊嚴，可以不要名分，只要愛著就可以。哪怕明知道對方已經移情別戀，還奢望他能夠回心轉意，如王晶對陳摯：哪怕對方已明確告訴自己不會離婚，如葉博文對白云自。對于女人來說，“愛情失敗就全盤皆輸”。“戀愛，失敗；再戀愛，再失敗，直至滅亡。”這是王晶這個愛情堅定主義者的信條。沒有了愛情，有的女人覺得自己是行尸走肉，只是茍活著，像咖啡館的老板燕子，除了那有著完美家庭生活的一年零十個月，她覺得其他時間都不叫活著。在相好阿金卷了她的錢和別的女人跑了之后，她就自殺了。張愛玲說：“對大多數女人來說，愛的意思就是被愛。”女人對愛情的需求，其骨子里還是對男人的依賴。所以愛情結束后，傷心欲絕的總是女人，像王晶。

“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是愛情，最靠不住的東西也是愛情”。愛情的保質期“比香蕉還短”。女人們奮不顧身地尋找愛情，而愛情卻讓她們傷痕累累。失望的女人變得實際起來，“什么愛情不愛情的，生存應該放在第一”。婚姻不再與愛情有關——她們最終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決定再婚，唯獨不為愛情。雷麗麗因為一個人無法撫養孩子而決定再婚，蘇新茶一半為女兒，一半為給自己找個伴而和“老古董”結婚，白云白為不愿孤獨終老而想要再婚。婚姻讓雙方都要考慮到自己的利益，“他們都不可能把對方當成最親的親人”，不過是一個伴而己。蘇新茶看到生病的“老古董”，心里想：“自己可別一嫁過去就成個老護士，那還不如自己過呢。”因為女兒買電腦而“老古董”推三阻四，蘇心里感嘆：“沒錢受氣啊，別人的錢不好用啊。”雷麗麗和申醫生第一次見面，“什么感覺也沒有，既不激動，也不羞澀”，卻在心里想，“說不定自己跟他很合適呢。”情不動而心動，純粹是找結婚的對象。對于愛情至上的女人來說，真是一種悲哀。

女人依賴男人，她們的幸福和男人休戚相關。即使離了婚，蘇新茶也一直以為前夫“永遠是她經濟上的靠山”，一旦他告訴她自己破產了，以后再也無法照顧她們母女了，她就懵了，生活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過下去。愛情、婚姻和家庭在她們的生活里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一旦失去愛情或者婚姻結束，家庭里沒有了男人，她們就會受到重挫——不管這個女人是如何工作能干，個性堅強；不管曾經的婚姻或愛情帶給她們多少傷痕，她們仍然會勇往直前，繼續尋找一個珍惜她們也值得她們珍惜的男人。尹湘蘭網戀，白云白相親，雷麗麗和蘇新茶征婚，王晶給白云白牽線，蘇新茶給尹湘蘭介紹對象，她們個個不甘寂寞，只為找到一個伴。

就拿白云白做例子吧。這是一個能干的女人，散文集獲得了新秀獎，參加了作協，還在報社調整后獨自負責一個版面，但這些遠抵不上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對美好生活的定義就是“某一天的早上，一個男人撩開窗簾，讓陽光鋪滿整個房間，然后對她說，起來吧，廚房里有我剛剛煮好的咖啡……”年輕的時候她也曾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覺得自己這輩子最次也是個女記者，往好了去就是個女主編或女社長，然后經歷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進入浪漫溫馨的家庭，再然后功成名就，與相愛的人白頭偕老。…‘誰知一場糊涂婚姻把她的一切夢想都給打碎了。”她仕途受挫的丈夫一蹶不振，由機關調到黨校后，整日沉溺于麻將賭博。在耗盡了情感和精力終于離婚后，她“少了夢想，少了矜持，少了青春容顏，只多出許多沮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失敗的婚姻對女人的打擊即使不是致命的，也是很難恢復過來的。離異后的她糾纏在別人的婚外情里，明知不可能有結果，明知第三者是可恥的，心虛的，不見天日的，還是忍不住要飛蛾撲火，只為那一絲虛無縹緲的幸福。宣布獨身后，無法忍受孤單的她在四十三歲生目的時候向一向看不上眼的老許伸出了橄欖枝，因為她不想“就這么坐以待老，不想當孤老太婆”。“如果老許能讓她快樂，老許能讓她覺得有人愛，老許能讓她不再孤單，能讓她覺得沒被這個世界拋棄”，“她請求和一個真正愛惜她的男人互相幫助，白頭偕老。”

沒有了家庭，準確地說，沒有了婚姻的女人生活空落落的，失去了重心。工作之外她們不知該干些什么，心里沒著沒落的，“空得難受，有一種想喊叫的感覺”，“連家具們都是一副寂寞的表情。”蘇新茶一到周末就約女友吃飯、喝茶，用友誼來填補寂寞。白云白則“寧可上班，寧可混在單位上”，也不愿過周末，因為她無處可去。沒有了婚姻，就沒有了干勁，沒有了追求。整個人都沒什么光彩。“從理性上說，白云白知道自己應該在事業上更加努力，好為兒子創造一個好的生活條件，也讓年邁守寡的母親不再為自己操心，或者說讓人生有意義，可就是提不起勁兒來。有時候她很空，卻坐在電腦前玩兒游戲，玩兒得腰酸背痛老眼昏花，卻一個字也不想寫。”“過分的自由，讓她的生活更加沒有方向。”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讓白云白杜絕了對美好家庭生活的憧憬，丈夫帶給她的“除了心煩，除了約束，除了更多的家務，幾乎沒有任何快樂”。可慢慢地，她的心境變了，她甚至羨慕以做好家庭主婦為生活目標的雷麗麗了。“男女各頂半邊天”，可一個家庭沒有了男人，就好像少了大半邊天，尤其在曾經有過男人的家庭。

另一方面，婚姻對于女人來說是一場戰爭，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庭完整或者為了找到組建家庭的另一半，她們可謂是義無反顧。尤其是中年女人，隨著年齡的增加，容顏的衰老，愛情成為奢侈品，沒有愛情的婚姻也要看在孩子、經濟和名譽的份上湊合下去。女人要守住家園，“監視到老才能白頭偕老”。當蘇新茶在購物時看到曾對她有好感的劉同學一家買了大包小包開車離去，心里有些后悔：“原本她蘇新茶也是嫁了個可以讓她坐本田的男人，只是她沒有守住，人家劉同學的老婆守住了。還不是怪自己那時候大意，沒有嚴防死守。出現險情后又死要面子，當時真要賴著堅決不撒手，現在丈夫也許還是她的。”

婚姻中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格局仍然存在著。五個人當中，只有雷麗麗的婚姻充滿著愛情，但丈夫郭亮是刑警大隊副隊長，整天顧不上家。為了丈夫的事業，為了女兒的學業，她不得不辭去教務主任的職務，犧牲自己的事業來照顧家庭。對一個中年婦女來說，“最最重要的是家庭，是感情，是孩子”。她成了一個幸福的女人，“不再有銳氣，滿足而平庸。”“一個職業女性，一個知識女性，竟然以當好家庭主婦為生活目標”，而這個目標還受到同樣是知識女性白云白的羨慕。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精練地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男女的自然性別差異決定了他們的社會分工不同。在生產力不發達的階段，男人體格健壯，適合外出打獵、放牧、種植和保衛家園，女人有懷孕和哺乳功能，適于在家里照顧孩子，操持家務，這是人類在歷史發展中進行的自然選擇，本無可厚非。但這種分工被上升到思想倫理的高度后，就有了一種性別歧視的色彩，逐漸演變出社會性別的差異，對男女有了不同的期望值和價值取向。到了現代社會，這種數千年來形成的社會性別差異依然影響著社會對女性的判斷和女性自身的人生期待和心理需求。莎士比亞那句“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雖然是在特定的語境中說出來的，但好像適用于各個時代，且現在依然被證實著。女性雖然經濟上獨立了，與男性共同服務于社會的各個行業，物質上也不再依賴男性，但在家庭生活和感情生活中，她們在精神上依然強烈地需要男性的關愛和支撐。她們在意男人對自己的態度，借容貌來提高吸引力，渴望愛情，為愛不顧一切，重視婚姻和家庭，哪怕為此傷痕累累。

白云白在讀章赭寄給她的《西方文明的另類歷史》時，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幾乎所有童話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都是為了嫁一個好男人而幸福或痛苦著，為嫁一個好男人而不惜一切，上下五千年都如此。女人似乎從開天辟地起就軟弱依賴，什么時候才能了呢?難不成這是無法逆轉的?”也許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困惑，所有勇敢地尋覓幸福的女人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圣經》里說上帝為給亞當找個伴而取他身上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女人是男人身體的一部分，——大概不能算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女人離開男人就不會得到幸福，雖然不離開男人不一定就幸福。可實際上，女人們或者更愿意相信柏拉圖《對話錄》里的故事：人本來是一個球體，后來被劈成兩半，一分為二，從此，彼此開始了茫茫人海中的尋找和思念，這就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