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升準備把牢底坐穿時,意外地得到康熙皇上的大赦,終于從大獄里出來了。
重獲自由,照理是值得慶賀之事,但洪升并沒有多少喜悅,不知春秋,不辨日夜的牢獄,在他看來是那么漫長,漫長得催白了他的頭發(fā),催皺了他的額頭,最主要的是把他當年的那些銳氣、激情都消磨殆盡了。
步出牢門,恍如隔世。
洪升發(fā)現(xiàn)滿人越發(fā)坐穩(wěn)了江山,漢族士大夫那種反清復明的慷慨已為歌舞升平,風花雪月所取代。
洪升這十年來,最最關心,最最放心不下的這是他花了二十年創(chuàng)作的傳奇劇本《長生殿》,他想知道有著自己一生心血的《長生殿》命運到底如何?會不會隨著他的坐牢而被禁被毀。
當友人告訴他:《長生殿》不脛而走,已搬上昆劇舞臺,風靡一時。他驚喜萬分,長嘆一口氣,說:“這牢坐得值,值!”
康熙二十八年時,洪升正是因為在佟皇后喪葬期間,在家排演、觀看《長生殿》,被人告發(fā),割去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之職下獄坐牢的。
如今,《長生殿》活在了舞臺上,難道說這是對我洪升下獄坐牢的回報或者說補償?
洪升出獄后,江南織造府的曹寅執(zhí)意要宴請洪升,為了給洪升一個驚喜,竟讓家樂班演出了全本《長生殿》,連演了三天三夜,真是盛況空前。
洪升看到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在舞臺上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觀眾們津津樂道,如醉如癡,他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長言道:千里搭宴棚,總有散席的時候。盛宴過去,洪升告別曹寅,說要回錢塘老家探親。
洪升雇了船,從秦淮河泛舟而去,幾天后船至吳興烏鎮(zhèn)。
兩岸的夜色真是迷人,但此時的洪升沒有心意欣賞這流光溢彩的夜景,他還沉浸在昆劇《長生殿》里,那委婉哀怨的水磨唱腔,聲聲入耳,叩擊心肺,那演員的一投足,一舉手,一顰一笑:那水袖的一甩一收,那身段的一轉身,一造型,無不栩栩如生,令觀眾神魂顛倒。那喝彩聲、那掌聲,此時此刻,依然縈繞在洪升耳邊,讓他感到無限心慰。
洪升拿出酒瓶,對著月夜,獨酌獨飲起來,酒色蔓上了臉龐,酒精的刺激使他興奮莫名,他哈哈大笑,連呼“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酒勁上來了、上來了,混混沌沌中,洪升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屈辱的牢獄生活,一時潸然淚下。
想想自己的一生,簡直是為戲劇而生,為戲劇而醉,為戲劇而榮。《長生殿》長生了,自己心愿已了,在世間還有什么可牽掛的呢,洪升覺得自己到世上來走一遭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死而無憾了。
或許自己死了,會令世人更關注《長生殿》,如果這樣,自己的死不就更有價值更有意義了嗎?
淚眼迷蒙中,洪升看到了自己崇敬的唐代大詩人李白正在向他招手呢。對,李太白當年不也攬月而去踏水而逝的嗎?
“我來也!我來也!!”洪升一仰脖子喝干了瓶底的酒,飛步跨出船舷……
遠處,隱隱傳來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凄凄慘慘戚戚的唱詞。
【作者簡介】
凌鼎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秘書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微型小說工作委員會副主任、《文學報·微型小說選報》執(zhí)行主編、江蘇太倉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