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還鄉》中的悲劇藝術

哈代出生于19世紀中期英國的多賽特郡(英西南部)。曾經的多賽特郡是一個沒有經過騷擾的宗法制社會，哈代熱愛那里，他喜歡以故鄉的土地為背景來敘述故事，以一個自然之子的視角來看待文明及社會的進步。在他看來城市中的人道德淪喪，喪失了生命力，而鄉村人卻充滿了生命力。于是在早期的作品中，哈代充滿了對宗法制鄉村的依戀。然而工業文明的腳步不會因為哈代的留戀而停止步伐。從小說《還鄉》開始，哈代看到威塞克斯社會的改善已無可能，悲劇不可避免的要發生。《還鄉》是哈代把悲劇運用于小說的最初嘗試，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兩個夢的悲劇

故事發生的場景是愛敦荒原。翻開《還鄉》，你會被荒原的景色迷住。而《還鄉》中悲劇的種子在第一章對荒原的描述中就已經種下了。當“別的東西，都兩眼朦朧，昏昏入睡，這片荒原，才好像慢慢醒來，悄悄靜聽。它那泰坦一般的形體，每天夜里，都仿佛在那兒等候什么東西似的。不過它那樣一動不動地等候，過了那么多世紀了，經歷了那么多事物的危機了，而它仍舊在那兒等候，所以我們只能設想，它是在那兒等候最末一次的危機，等候天翻地覆的末日。”

人物和仇恨攜手在這蒼茫陰郁的荒原中同時登場：

克林的表妹朵蓀因為與韋狄結婚不成，傷心失望疲憊不堪，被紅土販子文恩從安格堡帶回了荒原。韋狄其實是個浪蕩子，此時的他還同時在和游苔莎戀愛。

一切都預示著悲劇的一觸即發。就是在這樣的當口兒，克林來到了荒原。

克林有理想，有追求，他放棄了成功的巴黎珠寶經營行業，毅然回到家鄉愛敦荒原，打算辦學，拯救荒原的孩子。克林的到來重新燃起了游苔莎的希望。在海濱城市度過了童年的她，父母雙亡后隨外公來到荒原。她感覺自己仿佛是從天堂被放逐到了地獄。她的夢想就是擺脫這個地獄，像一個上等女人一樣住在時髦的城市里。和韋狄的戀愛不過是在慰藉她的空虛。在蒼茫的荒原上只有愛情才可以解除歲月里腐蝕她的那種寂寥。見到克林后，游苔莎拋棄了韋狄，想方設法接近克林。因為她覺得在巴黎擁有過輝煌的克林是帶她逃離荒原的唯一機會。滿懷信心的她如愿以償地嫁給了克林，并自以為可以實現夢寐以求的理想了。事實上，她陷入了更大的煩惱，因為克林這次不是簡單的返鄉，而是決定放棄都市的繁華，定居荒原，改造荒原。沖突又因為克林母親的介入而復雜化，婚姻陷入了危機。由于命運的捉弄，克林又突患眼疾，只能當樵夫。矛盾與痛苦中的游苔莎碰到也已結婚的韋狄，兩人相約晚上一起出走，就在這次出走中他們雙雙掉入荒原的水壩，淹死了。

沖突，是悲劇的靈魂，沒有沖突，就沒有悲劇。作品中悲劇舞臺的中心始終是克林和游苔莎，他們倆的理想和追求相互沖突，直接導致了對方的悲劇結局。

克林是荒原的兒子。對故鄉他有著和游苔莎的冷漠完全不同的情感。是荒原淳樸的民風奠定了他的價值觀。成功后的克林沒有留戀都市的繁華，毅然回到愛敦荒原。在他看來，廣漠的荒原才是他心靈的歸宿。“還鄉”是他心靈深處一直追尋的夢。

如果說回到荒原是克林的還鄉夢，回到都市則是游苔莎的還鄉夢。她不屬于荒原。“她那女神般的非凡儀表，她的愛、恨和熾烈的激情，在愛敦荒原這座塵世顯然是被打入了冷宮。”荒原人將她視為異類，稱她為女巫和壞女人。“還鄉”是賜予她生活希望的夢。

透過兩個夢，我們看到了兩個主人公對自己命運的不安及與環境抗爭的痛苦。從這一點來看，他們都是值得同情的。兩個夢的本身是沒有錯的，錯就錯在他們都將夢的實現建構在對方的身上。他們都太固執了，希望對方順從自己的理想。克林娶游苔莎因為他相信，在他的感化下，游苔莎會成長為一個鄉村女教師。可鄉村女教師的形象離游苔莎實在太遙遠了。像她那樣的女人可以是女神的典范，卻不大可能成為一個模范的女人。游苔莎也相信，通過她的勸說，克林會放棄計劃回到巴黎。而一心在故鄉實行教育計劃的克林，面對游苔莎的極力勸說卻無動于衷。他們各自的堅定信仰最終使事情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回歸的迷失的悲劇

作為世紀之交的作家哈代超越了他的同時代人觸及到一個現代作家經常探討的問題：人們總想逃離現在而尋求回歸。但過去已不是原來的過去，回歸是不能實現的。剩下的只有與環境的妥協和妥協后的孤獨。

克林實現了他回歸的第一步：回到荒原。他對荒原的愛是真摯的，在他看來，威塞克斯仍然是那個童年時期的美妙天堂。為了那個天堂，他隨時可以付出一切。小說中，哈代寫到：“他愿意馬上把自己作了頭一個犧牲的單位”來為一般人謀福利。他的這種克己付出的信念支撐著他放棄了在巴黎成功的珠寶經營行業，來到家鄉興辦教育。克林認為“大多數人所需要的知識，是能給人智慧那一類的，而不是能使人致富那一類的”。所謂物質上的成就，在他看來只是一些無意義的事情。回歸的理由和計劃都是很充分的，但他沒能聰明地發現他回到的荒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荒原。他的辦學計劃重重受阻，最終不得不擱淺。又由于潛心讀書終致患了眼疾而不得不徹底放棄了自己的理想。

與克林的克己付出相比，游苔莎從一開始就把回歸寄托于愛情——首先是克林，然后是韋狄。但是死亡最終達成了她與荒原的和解，死亡也使得回歸成了永遠的不可能。荒原最終吞沒了她，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邁出她還鄉的第一步。但試想如果她真的到了布達茅斯，可能和克林真的回到了荒原后一樣，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而最終不得不再次與環境妥協。

他們或止于回歸的第一步，或根本無法邁出回歸的步伐。還鄉的路指向了妥協和死亡。妥協帶來的是活在荒原上的孤獨，死亡帶來的是和荒原的不得不和解。陷入沉思中的克林最終成為了一名孤獨的荒原布道者。即使沒有了原來的理想，他仍然固執的認為，人應該關注的是靈魂而不是什么物質的東西。在宗教的情感中，他能找到一點慰藉和平靜，但是找不到回歸的喜悅。荒原不是記憶中的荒原，巴黎也不是想象中的巴黎。在荒原，游苔莎找不到活著的價值，在巴黎她一樣不會找到。“她的悲劇不僅表現在她生活于一個感情受到壓抑的環境中，而且表現在她對沒有價值的生活理想的渴望和追求上。”幸好死亡讓她免于落入還鄉后新一輪的孤獨。

威塞克斯的悲劇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悲劇進行了嚴格的定義。而哈代的悲劇 并不是古典意義上的悲劇。在他的筆下，俗世生活的男男女女取代了古典悲劇中的王公貴族。而且，哈代的悲劇融入了太多威塞克斯的成分。《還鄉》的悲劇是威塞克斯的悲劇。悲劇中如影隨形的是荒原、荒原上的人以及種種巧合的事件。

威塞克斯是早期英國歷史上一個王國的名稱，它的中心就是哈代的故鄉多塞特郡。愛敦荒原屬于威塞克斯的一部分。那里是英國古風保留較多的地方。威塞克斯既是一個地名，又不僅僅是一個地名。它包含了太豐富的內涵。以至于人們用威塞克斯來代言哈代的一個小說系列。荒原蒼茫、粗獷，獨具一種神秘的色彩。荒原上的山川、草木、風雨、水土似乎都有某種靈性。“它有一副郁郁寡歡的面容，含著悲劇的種種可能性。”勞倫斯說這部小說“真正的悲劇意識是從作品的背景中得到的”。“小說中偉大的悲劇力量就是荒原。”

荒原一片蒼茫，陰沉昏暗。在這樣自然環境籠罩下的荒原人也擁有了荒原的氣質，與自然環境一起構筑了一個困境，主人公孤獨的置于其中，無法互相理解，甚至是夫妻之間，母子之間。哈代又一次觸及到一個現代作家經常關注的問題：在作品中描寫人物精神上的孤獨和痛苦。克林，一個理想主義者，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為他人謀福利。但他的母親只一心想讓兒子回巴黎繼續追求財富，他的妻子也因為愿望的落空而埋怨他。荒原上的人更是不理解他，一個威塞克斯鄉民說：“這小伙子倒好心眼兒，不過俺看他還是只顧自己的好。”游苔莎，一個高傲而孤獨的夜的女神。荒原人卻視她為異類，像躲避巫婆一樣的躲避她。她的追求在荒原沒有任何人可以理解，甚至是她的丈夫。

“在哈代的小說世界中，并非一切都可以用非常理性的，明白無誤的因果關系來解釋，而那些解釋不清的偶然與巧合就成為沖突的導火索或催化劑，促使悲劇的發生。”這就是哈代威塞克斯悲劇的一個明顯的特征：情節中設置大量的巧合和偶然因素，如克林的突患眼疾、姚伯太太的意外死亡等。克林與游苔莎的沖突就是在這一系列巧合與誤解的作用下愈演愈烈，最終使原本同床異夢的夫妻走向了決裂。這不僅是一場婚姻的破滅，也是兩個夢、兩種追求的破滅。克林雄心勃勃的辦學計劃破產了，游苔莎的努力化為泡影。偶然與巧合無損于哈代小說的結構藝術，反而加強了悲劇的藝術效果。

結語

《還鄉》的情調十分陰沉憂郁，荒原的凄迷蒼茫始終使作品籠罩在悲劇的氣氛里。但哈代絕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雖然主人公屢遭不幸，但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自己的追求。克林辦學失敗了，他卻選擇當一個布道者，沒有放棄對人的靈魂的關注。游苔莎死在荒原的水壩里，但可以想象她死前還在憧憬著巴黎的美好。在追求和毀滅中他們表現出了勇氣和力量。再加上作品中對懸念、突轉、巧合等的運用，悲劇的藝術力量更加突顯出來。《還鄉》就是這樣以整個作品憂郁迷茫，陰沉悲愴的氛圍開始了哈代悲劇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