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隱“五四”女兒們的性別困境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出現，給女性寫作走上歷史舞臺提供了契機。在大量涌現的女性作家中，廬隱的小說明顯地呈現出與主流話語疏離的姿態，她的作品不注重社會重大題材的描寫，而是從家庭、婚姻等日常瑣事入手，描寫女性在“五四”背景下尋找自我身份時陷入的迷失，關注她們走出父親場景后卻徘徊在夫門前，渴望在青春女兒時期永遠滯留的特殊心態，并揭露時代潮流下沉渣泛起的性別壓迫問題，將那個特定時代下知識女性彷徨、憂郁、苦悶的身影永遠地留在了文學藝術的畫廊之中。

1 自我身份尋找的迷失

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女性只是作為男性的附庸而存在，沒有絲毫自由言說的權利。直到“五四”時期，婦女解放成為同民主革命、個人解放相伴而生的命題，思想先驅們極力主張通過謀求、爭取女性的社會權利來改變女性在傳統社會中的低下地位和悲慘處境，從而實現男女制度上的平等。

但是，在這些男性大師極力呼喊實現男女平等的同時，卻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那就是女性的解放被等同于爭取權利、同男子一樣，被置于“人的解放”的大前提下，籠罩上了宏大敘事的光環，就如戴錦華、孟悅在《浮出歷史地表》中所說：“女性在某種意義上同其他字眼——人，個性解放，民主、科學一樣，成為緩解這種焦慮，象征地滿足這種政治愿望的一個意識形態籌碼。”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真實卑下的處境被“逆子”們給刻意地忽略掉了，于是，當時代之女聽從“逆子”的召喚而走出家門，走入社會時，在最初的興奮與悸動之后，她們更多的是陷入了迷茫以及無路可走的困境之中。

彼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從“夫門”出走的娜拉經過中國語境的篩選成為走出“父門”的娜拉。娜拉發出的那句“我是跟你一樣的一個人”的呼喊似乎成為“五四”時期最具權威的女權話語。但是，廬隱顯然并沒有停滯在這慷慨激昂的表象上，而是關注走出父門的知識女性遭遇的歷史文化困境。

《或人的悲哀》中，亞俠以多愁多病之身沉浮于愛情與人生的煩悶之中，她從北京到東京又到杭州，在不停的輾轉奔波中看到的都是失望的景象，最后絕望地選擇了自殺。走進婚姻的沁芝(《勝利以后》)哀嘆：“勝利以后依舊是苦的多樂的少，而且可希翼的事情就更少了”，并認為“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入家庭，既不善家庭管理瑣事，又無力兼顧社會事業，這班人簡直是高等游民”反映這些走進家庭的新女性被家務纏身，而社會又沒有提供足夠的工作機會，無法再實現社會事業的困擾，最終還是與“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生活模式并無二致，進而沁芝又發出自己的疑問：“女子進了家庭，不做社會事業，究竟有沒有受高等教育的必要?”而《何處是歸程》中的沙侶婚后終日被家務瑣事纏身，可是看到獻身事業選擇單身的姑姑卻不被社會理解，身心疲憊的姑姑最后感嘆“還不如結婚的好”時，沙侶也困惑不已：女子在結婚與事業面前到底該怎樣選擇?

無論是亞俠還是沁芝，她們都在“五四”啟蒙的召喚下，睜開了“性別之眼”，意識到自我獨立的人格和價值，認為自己不應僅僅作為妻子、母親而存在，于是她們對傳統秩序賦予她們的妻、母的身份都無法徹底接納，普遍都懷有“回顧前塵、厭煩現在、恐懼將來”的無所適從的心理。她們希望擺脫落后的舊式生活，追求新的生活，但是她們卻沒有相應的歷史經驗，加上自身所指的匱乏，也就無法建構起新的生命態勢，因此，她們在浮出歷史地表后陷入對自己身份尋找的迷失之中，在人生探索的路途之中陷入困境，發出苦悶、焦灼的吶喊。

2 青春女兒心態的延宕

“五四”時期另一位女作家凌叔華以“適可而止的描述了舊家中的婉順女性”……(魯迅語)而在文壇中顯得別具特色，如果說凌叔華筆下大多是舊式家庭的小姐在繡著“繡枕”、幻想覓得如意郎君、渴望走進一段美滿婚姻的話，那么廬隱的作品序列顯然已經撕破了婚姻那層美好的面紗，她筆下的女性更多的是對異性、對婚姻懷有怯懼之情，而希望永遠滯留在自己作為女兒的青春時期。

“五四”時期開放自由的環境，各種紛繁復雜的外來文化紛至沓來，沖擊著人們的思想，“五四”女兒們乘著社會解放的大潮走出父門，但是當父的大門在她們身后訇然關閉時，面對漫漫長路她們卻無所適從。初入社會，她們對異性的認識及了解都很有限，于是不可避免地對異性懷有無可名狀的抵觸和怯懼心理，如《海濱故人》中的云青所說：“我向來和男子們沒有交接，我覺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麗石的日記》中的麗石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從不愿從異性那里求安慰，因為和他們——異性的交接，總覺得不自由。”同時，由于新的生活范式沒有建立，很多女性婚后失落于家庭瑣事之中，于是婚姻被視為不幸生活的開始。在廬隱的自傳體小說《海濱故人》中，好友蓮裳結婚時，“男女來賓有的嘖嘖贊好，有的批評她的衣飾。只有玲玉、宗瑩、云青、露沙四個人，站在蓮裳的身旁，默默無言，仿佛蓮裳是勝利者的所有品，現在已被勝利者從她們手里奪去一般，從此以后，往事便不堪回憶!”同樣的悲傷情景也在宗瑩結婚時出現，露沙“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伏枕嗚咽”，迎親的軍樂“悲壯的聲調，更覺得人肝腸裂碎”!而結婚后的沁芝感慨“對處女時的幽趣十分留戀”，這些都傳達出她們對婚姻的失望、排斥以及對少女生活的留戀之情。正因為如此，露沙她們幾個好友渴望的理想生活就是在海濱建立一個只屬于她們自己的小屋，永遠停駐在單純無憂的少女生活，因為她們相信“同性的愛和異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而麗石則選擇將情感寄托在同性友人沅青的身上，小說當中明確提及了兩人之間是“同性的愛戀”，在當時的確是驚世駭俗之作。

可以說，露沙、麗石等人懷戀女兒時的美好單純歲月以及對婚姻的抵觸，反映了她們對青春時期不愿告別或難以告別的特殊心態，她們拒絕“妻性”、“母性”的定義，遲遲不愿走進仍然代表傳統性別秩序的夫門之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反叛行為是在嘗試逃離男權秩序與定義的可能。

由于男性控制著話語權，在古代以來的文學創作中，女性形象一直由男性按照自己的標準任意塑造。女性形象始終是男性成長故事中的一個配角，她們因男性的存在而存在，身上始終負載著復雜的社會、政治的象征意義，成為僅供男性欣賞和消遣的對象。她們只是階段性或者功能性地出沒在男性主體舞臺的不同場景中，少女經歷的心理變化和成長以及與之相關的更多的社會、文化、心理因素卻很少得到關注。而廬隱的《海濱故人》堪稱開始了中國現代女性書寫的重要開端，她將筆觸聚焦在那些即將從父親的場景進入丈夫場景之中的“五四”女兒們的特殊心態中，捕捉到這些青春期的女兒們在步入代表傳統秩序的夫門之前的微妙心理，展露被社會公共經驗遮蔽的私人經驗，觸及了男權文化下女性生存的精神困境以及幽秘的姐妹情誼。而廬隱通過姐妹情誼的書寫方式又展現出對自我尋找、自我發現的肯定。因此可以說，她的作品不僅關乎時代問題，更關乎女性某一階段的成長以及她們獨特的性別體驗。

3 男性中心話語的消解

“五四”時代，叛逆女性們在時代的召喚下，與“逆子”們站在統一戰線上，攜手走出父門，要求推翻專制，爭取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于是，在共同目標的牽引下，時代之女和男性們走到一起，成為站在同一陣線的同盟者。魯迅《傷逝》筆下那個高呼“我是我自己的”的子君形象的鏡像就是“五四”女性反叛封建家庭，爭取自由婚戀群體經驗的反映，在涓生的指引下走出父門的子君成為“五四”那一代女性追求自由愛情的楷模。

而廬隱的創作中卻鮮有這種男女同盟立場的描寫，她作品中的男性形象總是被刻意地淡化或者忽略，只作為一個陪襯或者女性生活當中的一個符號。廬隱感受到在解放、啟蒙的社會大背景下依然存在性別秩序的不平等，于是除了男性在文本中的缺席，廬隱的作品序列中還多次出現社會中隱然存在男權壓迫的問題，突破了“五四”作家筆下的父子之戰，進入到性別之戰，站在女性的立場，審視兩性領域依然存在的不平等，消解著“五四”男女同盟的神話。

“五四”時代高揚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的大旗，“千差萬別的真情實感被外推為一種普遍化的社會象征和社會寓言”。但是剝去這層鮮亮的外衣，所謂的追求自由的感情下面卻隱藏著女性傷痕累累的遭遇，落后傳統的封建意識沉渣依然在人們腦海中的殘留。

《蘭田的懺悔錄》中的蘭田為了逃避不自由的婚姻而逃出封建家庭來到北京，在身邊男青年冠冕堂皇又動聽誘人的表白中，與男青年何仁同居，但是狡猾的何仁卻一面與蘭田同居，一面與積極與別的女子籌備成婚，蘭田知道真相后一蹶不振，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還有《歧路》中的張蘭因，因為一心想參加學生運動走上社會，在革命同志張子青“不要受不自然的禮教束縛，婚姻制度早晚是要打破的”的慫恿和唆使下與之同居，但是最后卻被子青拋棄，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她，只好去做了暗娼。《一幕》中著名的教育家徐偉先生在發達后瞧不起為家庭全身心付出的舊夫人，打著婚姻自由的旗號另娶了新夫人。

本應是追求愛情自由、體現個性解放的革命，卻給了社會上的浮薄之徒以借口，任意玩弄女性并隨意拋棄。所謂的“自由愛情”剝去反封建的外衣后，顯現出的是女性傷痕累累的遭遇。在小說《時代的犧牲者》中，手工教員李秀貞的丈夫張道懷留學歸來，計謀拋妻棄子，欲另娶有錢有貌的年輕女子林雅瑜。婚姻自主給了男性們對妻子任意拋棄的借口，再一次展現出男性作為歷史主體對主流話語的任意操縱和歪曲。

新思潮給某些男性提供了既能滿足自己又能夠推卸責任的理由，他們借新思想或者拋棄舊式妻子，或者迷惑和引誘新女性，感到厭煩后又借新思想坦然地離去，表面是戀愛自由，骨子里卻是對女性的任意玩弄。無論是被陰險狡詐的異性欺騙而最后貧病交加的蘭田，是被不負責任的男友玩弄拋棄最終墮落的張蘭因，還是欲被丈夫設計拋棄的李秀貞，看似都是命運的偶然，實際上揭露出在解放的大背景下被遮蓋的性別壓迫的真相。男權專制并沒有因為追求個性解放的革命而消失，它如蛛網般依然頑固地存在社會的任何一個角落，而女性也依然沒有擺脫被蹂躪被損害的苦難命運。廬隱正是通過這些作品序列一次一次地以受傷害的女性的故事消解著男女同盟的話語，印證著現實生活中女性困窘的性別遭遇。

廬隱以頗為個人化的視點與體驗，書寫了女性浮出歷史地表后尋找自己身份時的困惑，通過描寫那些不為外人知又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心的隱秘情緒，開啟了對現代女性的書寫。同時通過揭露新形勢下男權對女性的傷害，消解了男性的中心話語。她對“五四”時代背景下知識女性群體的性別遭遇以及困境的書寫充分體現了作為一位女作家對當時社會中女性存在狀況的自覺思考，也因此，廬隱的作品具有超乎時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