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我剛剛記事的那一年去世的。那一年母親三十六歲。我記得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父親都埋進墳里了,母親還掙扎著跑到父親墳上號啕著憤怒地扒那墳,誰也勸不起她,大娘嬸嬸們就把我叫到一邊悄聲囑咐了一番,我就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哭著說:咱回家!長大了我管你,我好好孝順你……娘,回家吧,回家!
這是大娘嬸嬸們的主意,果然很靈,母親漸漸停止了哭泣,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毅然站起來,拍打拍打衣襟,領上我回家了。就是在這一刻,我的母親——一個三十六歲的年輕女人,決定和一個瘦弱的六歲孩子廝守終身了。母親牽著我的手,那一長一短兩個身影在鄉親們面前走過的時候,鄉親們流下了憐憫的淚水。就這樣,母親領著我這個不肖之子,在漫漫人生路上一走就是近半個世紀……
那日子本來艱辛,父親一去,剩下孤兒寡母,那日月就更艱難了。母親是拼命做活的。白天下地,夜晚做針線,沒見她片刻停閑過。白天還好,夜晚一拿起針線來,就嚶嚶地哭泣,漸漸,那嚶嚶哭聲就變成了一支哀怨的曲兒,傾訴自己悲涼身世的一支曲兒。她早年父母雙亡,如今又失去了丈夫,她的命運是夠悲涼的。她沒有一晚上不做針線,也沒有一晚上不哭泣。自己的針線做完了,就幫大娘嬸嬸們做,然后就做鞋賣。那鞋叫“淺鞋”,就是前臉上有一個翹勾勾的那種鞋子。如今已見不到了,那時我們家鄉下苦力的男人,都穿那種鞋。做好三五雙,就可以拿到集上賣。母親年輕時很漂亮,手功又好,那鞋往往一放下,就一搶而光了。也遇上個把圖謀不軌的壞男人,但是母親眼里只有鞋和錢,從不抬一下眼皮和多說半句話。父親去世后,那鞋母親大約做了三五年光景。母親是在扯不完的針線哼不完的曲兒流不完的淚水中,苦熬著一個個寂寞的夜晚,企盼著我一天天長大……
白天母親卻變成了另一個人。在人面前她一直挺胸昂首男人樣操勞著地里的農活。雇人也罷,自己耕作也罷,從不表現出一點兒女人的軟弱。男人又怎樣?——她經常這樣說。我家的地,有幾年種得真比一些有男人的人家都好。對我也一樣。我就不信一個寡婦教導不出好孩子來!——她也經常這樣說。的確,父親一去世,她就用她特有的方式管教我了。她自己不停地做活,也絕不允許我有一刻安閑。我數不清挎爛了多少個柴筐子和背爛了多少把糞籃子……就是力所不能及的活,她也厲聲攆我去干。剛剛扛動鋤頭的時候,就叫我去鋤地了;一擔筲挑起來剛剛離開地皮的時候,就叫我去澆莊稼了……稍一怠慢,會挨罵的。母親的嗓門很好,她罵我的聲音一條街的人都能聽到。至今我都不明白,她為什么總是用那么高的嗓門罵我,讓一街人都聽到。
母親干活又當男又當女,我也不例外。很小的時候,我就會燒火做飯了。已經九十七歲的我伯母,還經常說起我小時候燒火做飯的事情。伯母說你光著腚上下無根線,一頓火燒下來,渾身抹得像小鬼,小雞雞都是黑的……誰見了誰笑。我當然記得,我還記得有一次母親要去雇短工,她把我叫醒后,怕我再睡過去,就把我拉起來,用枕頭、被子栽住我,一遍一遍囑咐我燒一鍋湯,等短工干活回來喝。母親走了后,我還是一歪身子睡了過去。小孩子本來覺多,又日復一日沒完沒了地干活,我實在是太疲勞、太困了。直到母親領著短工,在地里干了一大早晨活了,我還在睡夢中。母親回來,一摸那鍋是涼的,頓時雷霆大發!……這回是一頓好打!如果不是三嬸過來把她拉住,還不知道把我打成什么樣子呢。母親的妯娌中,數三嬸最善良也最疼我,父親臨終時就跟母親說過,你若嫁人,就把孩子交給他三嬸,孩子就掉不了地下。想不到母親妯娌四個,數她走得早。她是一九七八年去世的。三嬸每次見母親罵我或打我,總是把母親數落一頓的,無非是說才幾歲的孩子,人家這么大的孩子都到處跑著玩呢……你把他逼出毛病來,看誰管你!這回三嬸見她打我厲害,著實生氣了,她紅著眼圈指著母親罵起來——你這個女人比后娘還歹毒!就是后娘,也沒有這樣待孩子的。如果孩子礙你什么,把孩子交給我,你走好了……這是三嬸氣極的話,也是觸動母親心尖的話。三嬸自知言語有失了,可是話已收不回了。母親聽了這話,馬上就愣住了,接著就冷笑一聲說:好,我走!這話可是你說的,我這就走!說完,瘋了似的跑了出去。等我和三嬸回過神來,已不見她的人影了。
母親的出走,驚動了四鄰。雖然已經解放了,一個旺族的寡婦改嫁,仍被視為恥辱的。再說,我雖小,但畢竟代表著這個家族的一支血脈,鄉親們是很看重的。如果母親有個閃失,是不好向耿家的祖宗交代的。結果,人們的擔心是多余的,人們很快在父親墳上找到了她。她在父親墳前拼命哭訴她的艱難、哭訴她的委屈……最后是長輩們出面,三嬸在眾人面前向母親賠了不是,地里的活兒大家一齊出力幫著做了,母親才平靜下來。
這件事發生以后,母親并沒有改變對我的嚴厲管教(很難說不是暴虐)。相反,我在她面前,比以往更加謹小慎微了。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我沒有無憂無慮地玩耍過的記憶。我沒有歡樂的童年,沒有!我也曾反抗過,比如拾柴時把楂子頭撐在筐底下;鋤地時光鋤地頭:給莊稼澆水只澆地皮(一筲水就澆一大片)……為的是能跟小伙伴們玩一會兒。掏鳥蛋呀、捉蛐蛐呀、摸老鴰呀……實在太誘人了。可是,這些怎能瞞得過母親,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晚上母親的眼淚,白天不堪負重的農活,加上母親的怪戾暴虐和不近人情……有一段時間我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感到我生活在苦難之中——心靈的苦難!特別是當我高小畢業再沒有上學的機會以后,這種苦難感在成倍地增加著……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她的壞脾氣是同那年的饑荒相伴而來的。我說的饑荒不是眾所周知的六零年,而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那次“統購統銷”工作之后的那一年。記得母親沒完沒了地開會,開會回來就稱糧;再開會再稱糧……稱一次糧,母親的脾氣就壞一次:稱一次糧,母親的脾氣就壞一次……這時我如果讓她稍不順心,她就會歇斯底里地發作,發作過后平靜下來,就說:我不跟你發脾氣跟誰發?人家都是男人去開會,我卻連個商量的人兒也沒有。人家整我,逼我交糧,說咱人口少,得多交……
咱攢下這點糧容易?
母親吃虧就吃在她的犟脾氣上。她竟然一氣之下當著干部的面,把所有存糧全交上了。盛糧的家什都見底了,母親不再開會了,我們的日子也就沒法過下去了。這以后,母親的脾氣更大了,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嫌我吃得多!怎么又吃?你長了幾個肚子?——母親經常這樣責怪我。吃什么呀?不過是揉碎了的樹葉子捂成的窩窩頭,或者是一鍋菜糊糊!連這些也沒得下鍋的時候,母親挎起籃子,拖上棍子,打算領上我去討飯!卻幾次拿起來,又放下,下不了決心!最后還是咬咬牙,說:人家能過得去,咱也能過得去!最終沒有外出去討飯。
后來我一直為此感到遺憾,為沒有嘗過乞討的滋味而遺憾。不過,那年我卻看到過我們的影子——也是一個年輕女人,也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身重孝、互相依傍著,沿街乞討而來,又乞討而去。我曾癡癡地跟隨他們身后,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
幾年之后,在一次運動中,一些知識分子曾為這次違犯政策的過火行動,而仗義執言,那結果卻比那些挨過餓的農民還慘——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成了右派(我的一位老師就遭此厄運)!所以,我這一生最敬重、最佩服的人,是那些敢說真話的人!
就在我們娘兒倆餓肚子的時候,發生了我這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迷上了讀書,我竟然迷上了讀書!這件事與我的四哥(堂房四哥)有關。我讀的第一本書,就是他借給我的。我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那樣激動。我一讀就上了癮!現實生活的痛苦離我遠去了,我的靈魂在一個個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里邀游……于是,再借,再讀。漸漸地,無論生活多么艱窘,心情多么苦悶,只要一捧起書,那書就成了我心靈的避風港和安慰劑。我深深地陷在一本本書籍里,到了不能自拔的境地。如果我的前輩不是讀書人,四哥也不會有那許多書供我讀的。說起這件事,我得感謝我的四哥,卻也怨恨我的四哥。如果不是四哥讓我迷上書,后來我自然不會迷上寫作的,如果那樣,我的前途命運定然是另一種樣子。從我捧起第一本書起,就注定了我一生窮困潦倒!因為我不是天才。就是在當時,因為讀書,也給母親增添了許多煩惱和憂慮。因為在我的家族中,父親最不會過日子。在族人眼里,他是一個大事小事都糊涂的書呆子。因了父親的教訓,母親認為當一個勤勞精明的農民,是萬萬不能跟書結緣的。
“又看書!書能當飯吃?”——母親這聲呵斥,隨時炸響在我的耳邊,我的心就一哆嗦,就作賊似地放下書本,去做母親吩咐干的事情。真是邪了,母親越是干涉我讀書,我就越是離不開書。柴禾垛里、場院屋里、樹林子里……都是我躲著母親看書的地方。那書卻是讀得戰戰兢兢,時刻提防著母親的斥責。讀得多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我開始憎恨起母親來——“你自私!你狹隘!你不懂道理……我討厭你!痛恨你!我……”我常常怒視著她,在心里這樣惡狠狠地責罵她。為了討得母親歡心,求得一息讀書光陰,我也曾起早睡晚地勤勞過,可是一個農家是有著永遠干不完的活的。每當我歇息時拿起書本來,母親仍然吩咐我:拾柴去!揀糞去!或是挖菜去……母親也邪了——看書只能耽誤干活,不能當飯吃!學已經不上了,還看什么書?
她是在較起勁來反對我讀書。
當然,母親反對我讀書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要我服從!既然我把自己的一生寄托于你,我就要按照我的意志把你管教成我認為最理想的兒子。至少,要聽話!連這點你都做不到,我還有什么盼頭?后來日子好些了,能吃飽飯了,也是如此,足見我這猜測是不錯的。
但是這個兒子,偏偏在這件事情上違背她。
有一天,母親在廚房里攤煎餅,我在院子里套著毛驢磨煎餅糊子。我看到有機可乘,就把一本已經讀了一半的書,放在了窗臺上。我一邊看書,一邊舀一勺糧食,一伸手正好倒進磨眼里。母親在廚房一心攤煎餅看不見,這實在是個好辦法。自以為看書磨糊子兩不誤,可是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沉浸在書本里,把往磨眼里舀糧食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磨盤與磨盤空磨地“哧哧”聲是很響的,我卻聽而不聞。直到母親的燒火棒打在了我的脊背上,才猛然醒過神來。我活該挨打!我挨棒打的這件事,已經過去四十年了,那一打一溜火星,一打一溜火星的情景,如今想起來,如在眼前。我不哭也不躲,任母親一棒一棒打下去……
小時候我曾挨過母親很多次打,這回下手最狠。她一邊打,還一邊咆哮著:“你爹不管我了,你又這么不聽話,這日子怎么過呀,怎么過呀!我打死你……打死你!”母親是把自己的不幸和怨恨,全都傾瀉在我身上了。
娘,你打吧!我確實錯了,錯了,你打吧!我在心里這樣喊著,任母親一棒一棒打下去。
打著打著,母親忽然扔下燒火棒,一把抓起窗臺上翻卷著的那書,哧拉一聲,那書就成了兩半!似乎還不解恨,回身把它填進了鏊子底下,頃刻間那書便化為灰燼……
看著母親做著這一切,開始,我目瞪口呆;漸漸,我忍受不了啦,再也忍受不了啦,積蓄許久的委屈和怨憤,便一齊爆發了。我忽然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就像母親的歇斯底里一樣)。先是憤怒地喊著要她還我書,接著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一直哭到沒有一點力氣了,還不停地喊著還我的書!還我的書!
這年我十三歲。我已經懂得許多事情了,在我放聲號啕之前的一瞬間,我想到如果我父親還活著,那又是一種什么情景呢?至少他是不干涉我讀書的。他也很愛讀書呀!我忽然感到我是一個徹底的孤兒了。想想那些在校上學的伙伴們,我是多么不幸啊!
我哭夠了,喊夠了,仍不罷休。我開始用無聲的眼淚向她抗議,用不吃不喝對她進行摧殘……我這個不肖之子呵,卻從未替母親設身處地想一想。我竟然一直折磨了母親三天兩夜!接著,我病倒了。我發起了高燒。在高燒的昏迷中,我仍不時地嘟囔著還我的書,還我的書!你打吧,打死我吧……
一病就是半個月。
當我病好后,我發現母親竟然一下子蒼老到難以辨認的程度。她眼窩深陷,面無血色,手腳也懶了,經常坐在那里一呆就是好久,一呆就是好久……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是誰也不理誰的。書自然是不再讀了(其實我是多么渴望再讀呀),我開始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折騰自己那副弱小的筋骨。我拾柴、挖野菜、剝榆樹皮(榆樹皮能吃)、一筐一筐往家背……還有地里的活,還有刨樹園子(我家有個永遠刨不完的樹園子)……總之,再不用母親吩咐了。母親也視而不見地做著她自己的事情。大娘嬸嬸們免不了背后議論,這娘兒倆出了什么毛病了?有一天,三嬸突然一把抓起我那雙小手,眼圈兒陡地紅了——那是一雙雞爪似的、布滿老繭的小手!這時我問三嬸:三嬸,人,能累死嗎?
三嬸聽了這話,把頭一扭——她哭了。
當時我真想把自己累死算了。
隔了一個年頭,生活終于解救了我。
我進城參加了工作。這年我十五歲。有一種徹底自由的感覺。我是那樣興高采烈,我感到這是我人生命運的轉折點。本來那讀書的欲望一直在心中燃燒,工作之余,那書自然又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很難設想,我不離開母親,不離開生我養我的那塊饑餓的土地,我還能讀下書去!那位借書給我讀的四哥,現在經常見他用那輛破舊“金鹿”自行車,載著蔬菜進城來賣。那是一位貧苦的、地地道道的老年農民的形象。在他身上尋一萬遍,也見不到一丁點兒當年那個讀書人的痕跡。現在你在他家里不但見不到一本書,連張報紙也很難找到的。讀書的事,對他來說已成天方夜譚。
我進城后,母親一個人在家過日子了,奇怪的是,很快就發現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她!參加工作后那一時的快樂心情,竟然漸漸被思念所替代。有一次到濰坊培訓,相距才百余里,就覺睡不好,飯吃不香,如果不是紀律嚴,我會步行跑回家去看她一眼,只是看她一眼!就是二百里三百里,我也不會猶豫的。有生以來我思念過兩個人,母親是第一個讓我品嘗思念滋味的人!它苦中有甜、甜中有苦,既心酸又幽怨——總之,我以為人間最難用語言形容的滋味,大概就是“思念”了。思念里更有牽掛,她生活的一切一切,都使我放心不下,放心不下……
看來,我的生活中確實不能沒有她!
可是,在家里時間一長,卻又沒有好話說,還是經常為一點小事鬧別扭。因為她依舊那樣專橫!她要我干的事你必須依她,包括我后來的終身大事。只要與家庭、與她有關的事情,她都要我按照她的意志去辦,任誰也說服不了的。她依然還是過去的她。
只有一件事情,她不但不再干涉,而且一些作為,讓我感動不已!
就是有關我讀書的事情。
我參加工作后,村里有幾位讀書人,知道我家里有書,免不了去借閱,只要母親在,是一本也借不走的。母親經常在我面前說,他們那也叫看書?很鄙夷的樣子。有時,有人趁母親不在家,偷偷拿走一本,母親知道后,不會超過兩天,準會親自登門追回來。我回家后,母親就表功似地對我說,某人拿去一本書,我給要回來了。說著拉開抽屜,拿出已經壓得平平整整的那本書給我看,再用手輕輕拂著說:就這本,要晚了準丟!他們那也叫看書?真是的,他們那也叫看書?說完總是鄙夷地一笑。有時休班,在家里待煩了,翻出幾本書往提包里一塞就走。不管有多少事情等著我做,母親從不阻攔!還笑嘻嘻地對人說:“他要看書去,看書沒個清凈地方能行?家里這么亂,能看得下書去?”參加工作后的幾十年里,結婚了,人丁多了,家庭瑣事自然多起來,一些事情看著心煩,看書成了我逃遁的唯一理由。因為家里人誰都怕母親,長期以來母親把我看書這件事已經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境地,誰也不敢干涉的。
這年秋天下了一場暴雨,暴雨過后聽說鄉下有些老屋倒塌了,我家也是老屋,就騎上車子匆匆趕回家去。見不少人在村外看淹了的莊稼,我也支下車子,湊過去跟鄉親們說話。說話間,見母親站在遠處的街口上,向這邊了望,接著就顫巍巍走了過來。我知道母親已經看見我了。母親不到中年,眼睛就不中用了(與她年輕時過多流淚有關),但是只要看到我的影子,而且不管跟多少人混在一起,她一眼就能把我認出來的。別的人,包括那些她看著長大的侄子們,卻一個也認不得。這樣的事,我不是經驗過一次了。果然是看見我才過來的。還沒等我打招呼,她先說了:“尋思你今天準來,想著你,你果然來了。”她說話的時候,反復搓著一雙干枯的手,臉上存著事情,就問她:“娘,你……有事?”她小孩子做錯事似的,望著我說:“其實……也沒啥,都過去了,知道你牽掛它們,沒事的,有我在家,還能有事?”我疑惑起來,剛才已經向鄉親們詢問過了,我家的房子安然無恙,早放心了。母親這些無頭無尾的話,自然無關房子的事,就推著車子跟她一起向家里走去。走到大門口,母親踟躕起來,看著我的臉,遲疑地說:“你明天來就好了,明天來……唉!好在它們都……”
母親這是怎么了?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干干脆脆的,就是她錯了,也從不含糊,從來沒有在我面前低三下四過。是我搶先跨進門檻的。
原來院子里曬滿了書!
墻頭上、窗臺上、天井里放著的桌子椅子案板上……全都曬著書!有的濕了封面,有的濕了邊角……特別是那些濕透了的書,都一頁一頁翻開著,書頁與書頁之間,還用干草棒兒支撐著……我一下子驚呆了。為了這些書,母親到底用了多少心血,費了多少工夫啊!
但是,曬著的書再多,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它們全是孩子們念過的小學課本和陳年舊雜志!它們的價值,充其量不過一毛五分錢一斤的廢紙!我的心一酸,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前前后后想起來,我恍然明白了——已過了四十多年了,母親一直在找機會彌補那個創傷呀!這一年娘已八十多了,兩眼已經渾濁,記憶也已混沌,一行一動都顫顫巍巍了,還一直……那次我給她心靈上的傷害是何等沉重啊!面對白發蒼蒼、佝僂著腰身的老母,我真想雙膝落地,求她老人家原諒我,原諒我這個不肖之子!
但是,母親的身心已很脆弱了,在她面前,一行一動必須存著小心。我扭頭用袖口抹去滿臉淚水,努力笑出個模樣來,故做高興地大聲說:“娘,你……真好!”母親看我高興,也笑了,渾濁的兩眼卻盈滿了淚花。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告訴我那水如何往屋里灌,家里人又都不在家,她什么也不顧,光搶那書……
她這一切都是徒勞的。自然不能說破。我必須唯唯諾諾地聽著,還不時說上兩句感激的話,讓母親心安。我的心里,卻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
說起讀書,是很慚愧的。大半輩子了,我竟然沒有藏書的習慣。我讀過的書,認為沒有再讀的價值了,就隨意一丟,不再管它,時間一長,多數也就散失了。再說——說起來有些窩囊——在單位里一直沒有個安定的環境,也就沒有置下個像樣的書櫥。需要讀的一些書,買下來看過后,認為有保存下來的必要,就排在紙箱里,時間久了,不知不覺中紙箱就滿了,就用自行車帶回鄉下家里去,往床底下一塞了事。近幾年,總算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了,一些值得再讀的書,回去翻出來,一次帶走幾本,再一次帶走幾本,漸漸又都搬回來了。到下這場大雨的時候,有用的書已所剩無幾了。這場大雨,讓不識字的母親空忙了一場,我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更讓我難過的是,娘何曾知道,此時我已不再讀書,也不再愛書了。讓水淹了的,哪怕是我昔日視如生命的那些書,也不屑一顧了,絲毫不會心痛的。
是下這場大雨的前些日子,單位里評職稱,領導說我可以晉中級了,還說晉了中級孩子們還能“轉非”,地就可以不種了。這可是件大事情!于是就填表、考試、寫論文……一切都照辦了。可是交上去后,人家說缺張高中文憑(中專的更好),還說論你的工作年限,再交張高中文憑,你的中級職稱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說這我知道,可是我才上了六年學呀!人家說你這人別誑人了,你白忙活了不是?我說我有許多作品呀,還有獲獎證書呢!人家說拿來看看。就統統拿去了。看后仍搖頭:“很惋惜,不對口呀!”我說我知道,我是想把這些加起來,能不能頂張高中文憑?我還有個省里的會員證呢,說著雙手遞了過去。人家看了,還算內行,說:“作家呀?不過這種東西不用說省里的,就是中央的也愛莫能助!”口氣里帶著揶揄,態度卻很好。我急了,想繼續爭取,我說:“這些一總算進去,頂個高中同等學力行不行?同等學力……”
人家笑了,這回不僅僅是挪揄,而且明顯帶有譏諷的意味了:“沒這規定,實在沒這規定!很惋惜,很惋惜呀!”
狗屁文憑!我火了,我真想當著他們的面罵娘!如今花錢能買文憑,上兩天夜校就能混張文憑,弄張紙還能造張文憑——他媽的還都是大專的!
直到現在,才忽然發現,那些同我一起出來工作的同事們,早就飛黃騰達了,不用說是職稱,連房子、車子都有了。我有什么?我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時間都搭進去了,我得到了什么?這算哪一回事呀!可是已經晚了,想回頭已來不及了。想起四十年前母親經常呵斥我的那些話,一時哭笑不得。
果然,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逛書店,不進圖書館,自然更不寫什么小說了。
就是在那些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母親忽然查出了心臟病。醫生囑咐注意她的病情反應,這么大歲數了,隨時會有危險的!我一驚,她這坎坷一生不是將要走到盡頭了?過去我怎么壓根兒沒想到過呢?我一直認為她會永遠伴我的!再審視一下自己居然也年過半百,余年也不多了。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娘兒倆一直沉默著。已經飽經了近一個世紀憂患的母親,越來越少言寡語,對任何事情都不動聲色,全然沒有了年輕時那脾氣。她見天在想什么,誰也沒有費心去猜測過。走了很長一段路了,因為想著一些事情,便不自覺地突然跟母親說:“娘,咱倆都不易!”母親沉著臉,沒跟我答話。又走了一段路,她也突然說:“誰容易?”我的心怦然一動:這話自然不僅僅指的我們母子。是呵,這人,誰又活得容易?想不到母親竟有如此胸懷!便有了跟母親交談的欲望。想想也是,半輩子人了,記不起何時曾跟母親深談過。一時找不到話題,想了好久,便試探著說:“娘,書已經不讀了。”娘搖搖頭:“騙誰呢!”我說:“是真的。”發現一絲不易覺察的復雜表情在她臉上掠過,一時卻無話。許久,娘才拿眼睛望著我,說:“娘知道你有事不如意。”——怎么,娘知我?我在外面的事情可是從來不跟她說的。見娘仍然望著我,似乎還有話,果然又說:“這人,過好過孬都是一輩子,沒啥斤兩的!要說好,一輩子不坑人不騙人,有頭有尾地干件事,就好!……這理兒書上沒有?”
我一驚,再看母親,夕陽中垂暮之年的母親一臉寧靜和安詳。母親平凡、平凡得如鄉間路邊的一棵蒿草,卻使我陡然生出無限慚愧和敬仰……
這天晚上,獨自面對案頭上的累累書籍,覺得自己白讀了些書了。心便不安起來,終于又拿起筆——我要告訴她,你說的理兒,書上都有,只是孩兒一時沒有參透罷了。還有,為了它們,你曾難為過我,可最終是你鼓勵了我。
她會心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