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咩的羊叫聲,在兒時記憶里,時斷時續(xù),揮之不去,一直伴隨著我,漸漸長大。
一個家庭中,羊極為重要,應(yīng)是常有的成員。沒了羊,聽不到羊叫聲,看不見羊的身影,沒有羊去趕著放,家里總?cè)秉c什么,空落落的。
農(nóng)業(yè)社后期,政策緊,不準人們在家養(yǎng)畜,或私自外出,做買賣,搞副業(yè)。一旦發(fā)現(xiàn),被定為“投機倒把”活動,人也打成投機倒把分子,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沒有面子。記得那時的父親,偷偷買來一只羊,黑頭,白身子,大尾巴,用四五尺長的一根繩子,緊緊牽著,走路時左右搖擺,頭一點一點的,極為好看。平時,拴在院中的一棵果樹上,扔一些母親從地里拔來的草,羊低頭慢慢吃著,覺得很是香甜。偶爾抬頭,嘴邊吊著長長短短的草,悠然地東張西望,不時咩咩叫幾聲,似乎在說青草的鮮嫩,表示感謝的話。
五六歲時,我牽著羊,走出門,到近處偏僻的水溝、田埂、地頭,讓其悄悄吃草。到了中午,羊的肚子鼓起來,該牽回家了。我拉扯韁繩,想從原路回去。此時的羊,吃得飽飽的,力量大,使出了二桿子勁,耍起了花招,故意氣我,跟我作對。不但不跟我乖乖往前走,還故意停下來,在原地轉(zhuǎn)圈,甚至屁股一直往后退,拉著我,隨心所欲地,要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去。我個頭矮,身單力薄,斗不過它,沒辦法,只能任其擺布,時而拉著往西走,時而扯著向東跑。無奈之下,就對著家的方向,大聲地喊,羊不走了,我牽不回來,快來幫忙。
母親聽到了,循聲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拿一根長長的柳條,陰著臉色,很生氣的樣子。羊見勢不妙,對自己不利,害怕挨打,就趕緊乖順起來,緊跟著我,往前走。母親到了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柳條,就啪——啪啪——,連續(xù)猛抽幾下,羊背的毛上,瞬時留下了幾道深槽。羊可能疼了,受不了,走得飛快,頭碰著我的腿肚,還跑起來,拉倒我,撇下,掙脫韁繩,遠遠地逃到前面去了。
我的喊聲大,周圍旁人聽到了,立即告給了當?shù)氐墓ぷ鹘M,說誰誰誰家偷著養(yǎng)羊,一個小孩兒牽著,在地埂上放,我親眼見了,是真的,沒撒謊之類的話。過了不久,大隊書記氣勢洶洶的,帶著縣上的工作組,大概三五個人,立刻來到我家,牽走了羊,說沒收了,還定我父親為投機倒把分子,要在大會上批斗。父親沉默著,一言不發(fā),心里忍著,想,養(yǎng)羊怎么就成投機倒把了,這投機倒把是啥玩意兒,跟干活用的鐵锨把、頭把、斧頭把,是不是一回事兒?終究,父親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設(shè)法多賺幾個錢,養(yǎng)活婆娘娃娃,讓一家人吃飽穿暖過好日子最重要,管它什么把不把的,全都置之腦后,不去管了。
及至后來,實行包產(chǎn)到戶,土地下放,政策進一步放寬,有本事的村民,養(yǎng)畜的養(yǎng)畜,做買賣的做買賣,都想盡快富起來。此時的人們,思想得以徹底解放,消除了不必要的一切顧慮,信心大,勁頭足,膽子正,開始公開養(yǎng)羊,三五只,八九只,十幾只,甚至二三十只,四五十只的,比以前多多了。有的人,還租來別人家的母羊,和在自家羊群中,一塊兒養(yǎng),我們那里叫隔養(yǎng)。
當?shù)赜袀€規(guī)定,隔養(yǎng)的羊,到了別人家,如果一旦出現(xiàn)意外,就不予追究責任,也不進行賠償,算是兩清。產(chǎn)了羊羔,頭胎歸養(yǎng)家,二胎各一,三胎養(yǎng)家為二,原家為一,以此類推。也有今年產(chǎn)的歸養(yǎng)家,明年產(chǎn)的歸原家,不一樣,得雙方協(xié)商,都要劃算,才定下來。
我家也隔養(yǎng)過一次,一個遠房親戚家的,一只母羊,很肥大,尾巴、四條腿黑黑的,身子是白色的,毛蓬蓬松松,很軟。和在我家羊群中,一塊兒放時,才知這只羊,極為調(diào)皮,嘴巴很饞。來后不久,就開始爭強斗勝,稱王稱霸,不好好在原地吃草,在人稍不注意時,偷偷帶著幾個調(diào)皮搗蛋,匆匆跑到旁邊的麥田地里,偷吃莊稼,很難管束。
給親戚說明這一情況,他說:“你們那里草山多,地方大,到處可以放牧,是個好地方。我那里沒有大山,沒處放,吃不上草,才有了隔養(yǎng)的想法。這羊是很調(diào)皮,不好馴服,弄得我家放牧的孩子,常常左右為難,哭笑不得。我以為這羊,混在你家羊群中,厲害點兒的,好好制制,收拾收拾,會變得乖一點兒,服氣的,沒想到這家伙,還是老毛病不改,由著性子胡來。這樣吧,要不你們上一個枷,好好整治一頓。”
得到親戚的許可,父親弄來一根木棒,搟面杖一般粗,用尺把長的一根繩子,從中間拴起,綁在羊脖子下,成了所謂的枷。羊如果瘋跑起來,脖下晃蕩的木棒,就咔噠咔噠的,不斷打在前腿上,跑得越快,打得越頻繁,打得越猛,生疼生疼的,速度不由慢下來,不敢亂跑了,開始靜靜吃草。晚上趕回圈,發(fā)現(xiàn)羊的前腿上,木棒擊打處,皮肉青黑青黑的,滲出了不少血,紅紅的,有點兒可憐,覺得如此待一只不說話的羊,太過分了,不近情理。將這情況告訴了父親,說再過一段時間,看看,如果不再搗蛋調(diào)皮,能夠聽話,變老實了,跟其他羊一樣,就去掉枷,給它自由。
沒過上半年,還沒產(chǎn)下羊羔,它卻死了,我們都很傷心。那是一個晴朗的早上,我趕著羊,到大溝灘邊緣去放,到中午吃飽肚子,往回趕時,發(fā)現(xiàn)它沒了,不見一點兒蹤影,是丟失了,還是夾在別的羊群中,混走了,不得而知。回家告訴了父母,都慌了起來,四處打聽,到隔壁鄰舍,到我放牧的地方,一眼坑,一道山梁,一個窟窿,任何可疑之處,都沒放過,反復(fù)、仔細地尋找。最后,在一個窟窿里,見到了羊的尸體,靜靜躺著,已變得冰涼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山上拾柴的小孩,當時親眼見了,說,羊在窟窿邊吃草時,曬得干干的浮土,松動了一下,羊蹄子一滑,木棒和繩子套在一起,纏住了前腿,掙扎了一陣,用不上勁兒,就滾下去了。
父親覺得,這羊的死,是因為上了枷,自己一手造成的,覺得臉上無光,很丟面子,不好交差,虧待了親戚似的。過后,父親備了一份厚禮,提著,到親戚家,說明真實情況。親戚聽了,很通情達理,說死就死了唄,又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別放在心上,這都是真主的定然。如果死在我家,不也是一樣的死嗎?聽親戚這么一說,父親心里,稍微寬慰了些,踏實了些。此后,父親吸取教訓(xùn),再也沒有隔養(yǎng)過別人家的羊。
養(yǎng)羊的人家,鄰近的,往往要趕到一塊兒,聯(lián)合起來,相互吆喝,一同去放。常常是,談得來,關(guān)系好,脾性投的,不管大人小孩,一塊兒放,能相互理解,配合默契,放的時間長,三五年,七八年,或長久放下去了。三四人和放的,時間一長,就發(fā)現(xiàn)這人勤快,責任心強,多次圍來亂跑的羊,靠得住;那人懶惰,貪玩,什么都不在乎,靠不住,難以信任。其中的某人,覺得吃虧,費勁兒,劃不來,想各放各的,第二天趕羊出門時,就故意繞開,獨自趕向另外偏遠的一條山溝里去放,不再搭伙了。
我家離奧萬里家,不上一百米,出門喊幾聲,就聽到了。清早起來,我穿好衣服,拿一塊干饃,甩動長長的鞭子,推開圈門,猴急猴急的羊群,潮水一樣,一下涌出來,朝大門外奔去。我一聲聲不停地吆喝、恐嚇、追跑,緊隨其后,看住愛出風(fēng)頭、四處亂跑的頭羊,留心它的一舉一動,以防快速跑開,離我遠遠的,搶到前面,吃路邊的麥苗。一有不軌動向,得立即撿起一塊石頭,或土坷垃,狠狠摔去,打在羊身上,或落在身邊,給它提個醒兒,我們一直在看著呢,別嘴饞,打壞主意了。頭羊不亂跑了,其他的也不敢出頭,乖乖往前走。
將到奧萬里家,羊不由自主地叫開了,咩——咩咩——,仿佛在輕輕呼喚,說我們來了,就在你家門口,快出來吧,我們一塊兒上山吃草。靜等的奧萬里,聽見后,匆忙打開門,放出羊群。兩家的羊見了,親熱地相互繞繞,轉(zhuǎn)兩個圈兒,然后和在一起,沿著窄小、凹凸不平的一條溝槽,向甘萍山走去。一路上,我走在前面,押著,以防性野的頭羊,帶著大伙,跑到路旁的田里,糟蹋莊稼。奧萬里跟在后面,盯住每一只羊,看管著,不使其掉隊,或者丟失。
這溝槽兩邊,沒有樹木,是一塊塊平展展的大地,種著麥子、苞谷、洋芋、油菜,綠綠的,極為青翠、茂盛。路過的羊見了,癡癡看著,饞得直流口水,恨不能背著人,偷偷跑進去,趁機美美吃上幾口。
牧羊的地方,多是周圍沒有莊稼的陡坡、深谷、淺灘,較為寬廣,適于羊群四處走動,逐草而食。放羊的人多,羊群也多,都趕到一塊兒,一群一群的,十幾只,二三十只,五六十只,散布于山山洼洼,溝溝梁梁,像攤放的一團團棉花,又似從天而降的一片片白云。生長的野草,長長短短,被羊兒們靜靜啃食,嚓嚓嚓的,匆忙吞咽。人站在突起的梁上,靜靜地看著。山腳的渠水,嘩啦嘩啦響著,流淌著,像一道天然屏障,把山上的羊群,自然隔離開來,堵?lián)踝。皇蛊渑艿缴较拢党缘乩锏那嗝纭?/p>
羊群吃草的間隙,娃兒們聚在一起,扳手勁的,摔跤的,爬樹的,掏鳥窩的都有,玩得很是開心、快活、盡興。三兩個年齡稍長的,二十五六歲,主動擔負看羊的任務(wù),任由這些調(diào)皮的娃兒們,盡情玩耍,嬉鬧。他們站在山頭,看山下老墳地里的莊稼,誰的長得好,誰的長得差,哪一塊地大,哪一塊地小,靜靜看著,心里默默比對著。更遠處,白白亮亮的流川河,彎彎曲曲,在田野間嘩嘩流淌。康廣公路兩邊的樹木,一排排,一行行,青翠高大,迎風(fēng)搖動。一個個靜寂的村莊,掩映在茂密的叢林中,看不清,躲藏起來似的。只有到了晨昏,人們做飯點燃柴草時,莊窠墻頭升起一縷縷濃濃的炊煙,飄向晴朗的天空,才可斷定,里面藏有一戶戶的人家。
太陽高高升起,照遍了山川原野,地面熱熱的,牧羊人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難受得很,索性脫了衣服,墊在屁股底下。羊毛厚,密密的,也熱得受不了,一只跟一只,匆匆跑到這兒,又急急跑向那兒,或鉆在山崖下,或躲在樹蔭中,時立時臥,頭伸進對方肚下,使勁兒往一塊兒擠。如果一直沒有烏云飄來,持續(xù)炎熱,羊不停地攢堆,無法吃草了,只得趕回去。
暴雨天氣,放羊人怕淋濕衣服,路滑難行,就不去放了,暫時關(guān)在圈里。饑餓的羊透過柵欄,不停地來回轉(zhuǎn)圈兒,無奈地東張西望,或咩咩地叫幾聲,似在反復(fù)央告主人,是到該打開圈門,讓我們上山吃草的時候了。放羊人待在家中,躺在炕上,充耳不聞,透過窗戶玻璃,看天上嘩嘩嘩嘩瓢潑似的雨水,心想,什么時候,雨能變小一點兒,或馬上停下來,地面稍稍變干,好出去放羊。雨下得太大,有蠶豆大吧,打在房頂瓦片上,啪啪——啪啪啪——,不停地響。房檐流下的,成了指頭粗的長線,直直落下,擊在院子的泥地上,沖開碗口大的一個個深坑。落在地面的雨滴,濺起一個個銀色的水泡,或動或靜,時有時無,從高到低,四處漂移。到圈門的出口,聚集起來,沿著地下水管,流到外面去了。
雨稍微小了,放羊人戴一頂草帽,拿一把鐵锨,找來白色的一方塑料,或裝過糧食的灰色麻袋,披在身上,兩角扯到胸前,用繩子扎住,然后推開圈門,放出羊群,趕到山上去。一路上,鐵锨派上了大用場,路滑時鏟一鏟,坡陡時挖一挖,要倒時攙一攙,時時陪伴左右,以防摔倒,很好地起著拐杖的作用。雨點兒落到羊身上,毛濕濕的,沾起來,還不停地往下落。淋濕的尖尖耳朵,一律耷拉下來,上下一搖一擺的,似在不停地打著節(jié)拍。只有突然聽到遠處傳來的巨大的響聲時,才猛地抬頭豎耳,靜靜諦聽,四處張望,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跟誰有關(guān),是否能傷害到自己。
到了山坡,雨不緊不慢下著,草濕濕的,掛滿一顆顆水珠,晶晶亮亮的。羊見了青草,什么都不管不顧,急忙低下頭,嚓嚓嚓吃著,仿如不知天在下雨,會不會淋濕身上的長毛,與自己沒任何關(guān)系似的。放羊人不一樣,雨一大起來,害怕淋濕衣服,身上發(fā)冷,感冒,流鼻涕,打顫,匆忙躲到大樹底下,或崖坎、窯洞等藏身之處,避一避,暖和暖和身子。我問過父親,說羊的毛厚,密實,且有許多油脂,是很好的防護層,雨下不透,淋不到肉體上,無論雨多大,下多久,羊是不怕的。
農(nóng)歷五月初五,是端午節(jié),天熱熱的,蔚藍的空中陽光朗照,無邊的大地上萬物競長。我們那里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民,不去遙遠的縣城,買粽子,劃龍舟,以古老的傳統(tǒng)方式,慶賀這一節(jié)日。而是天麻麻亮,大人小孩都得早早起來,到房前屋后的草灘上,麥田邊,伸出雙手,捧起草葉上晶亮的一顆顆露珠,用來反復(fù)地洗手,洗臉,把手臉清洗得干干凈凈,以此方式,來祭祀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也沾沾端午節(jié)的祥光,用以消病除災(zāi),保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安無事,大吉大利。
這天中午,天氣最熱時,家家戶戶趕著羊群,來到流川河中,給羊洗澡。一絲不掛的娃兒們,一只只牽著,慢慢進到河里,交到大人手上,反復(fù)地浸泡、沖刷、搓洗。洗刷一新后,毛色灰暗的羊群,瞬間變得白白凈凈,蓬蓬松松,好看極了,說端午節(jié)洗過的羊,很少生病,長得壯,壽命長,產(chǎn)羔多,能發(fā)羊財。
進入伏天,天氣異常炎熱,羊身上厚厚的毛中,像生了一盆炭火,時時燃燒著,烤得羊受不了,放牧?xí)r或在崖坎下靜臥,或到陰涼處攢堆,或去樹蔭底下歇息。此時,家中的大人,得抽出時間,剪下羊毛。
中午一過,陽光照在院子里,暖暖的,此時牽出圈里的羊,到院子的樹蔭下,用繩子拴住蹄腿,輕輕放倒,由六七歲的小孩兒抓著,大人拿起鋒利的剪子,哧啦哧啦地剪,一會兒就是一大片。羊輕松躺在地上,聽主人鋒利的剪子聲,像優(yōu)美動聽的音樂一樣,輕輕在身上響著,舒服極了。剪完了這面,讓羊站起,翻過身,換個姿勢,臥倒,再剪另一面,直至全部剪完。剪下的羊毛,鋪在麻袋上,塑料布上,白白凈凈,非常松軟,可以織襪子、編毛衣,也可搟成氈,鋪在炕上,供人睡覺,可用十幾年,幾十年,極為結(jié)實、耐用。
我們那里牧羊的地方,除了甘萍山,就是大溝灘,新莊村眼前的一片樹林。大溝灘屬流川蘇家村,林木茂密,碧草茵茵,由護林員常年看管,盯得死死的,人們不敢貿(mào)然去放。家在大溝灘跟前,關(guān)系好的,可在邊緣青青的草叢里,偷偷放上一陣,讓羊香香吃上一頓。不多一會兒,得悄悄趕走,離遠,怕外人跟著來放,護林員見了,就難為情,礙于面子,不好說。新莊村眼前的林子,在流川河北岸,很大,有上百畝,被四周一塊塊的農(nóng)田包圍著。一棵棵一人抱不住的樹木,粗壯而高大,直插云天。斜伸出來的無數(shù)枝柯,相互交錯,遮天蔽日,十分繁茂。一到清早或傍晚,林間的空地,被遮得陰陰的,暗暗的,漏下細碎的一縷縷陽光。
這樹林里放羊,最為舒心。林地上到處是茂密的青草,五彩的野花,羊在其間,悠然地四處走動,隨意地吃著嫩草。放羊娃兒聚在一起,或在草灘上捉螞蚱,或在河水里抓小魚,或在大樹下蕩秋千。鳥叫聲,流水聲,蟲鳴聲,此起彼伏,清脆悅耳。花朵的濃香,青草的芳香,泥土的清香,絲絲縷縷飄來,令人心曠神怡。
秋后,莊稼收割了,田野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一向上山吃草的羊,此時可以趕到一塊塊平川大地,搶吃鮮嫩的綠草,殘剩的麥穗,遺漏的土豆。寒霜降落下來,冬天來臨,所有的花草樹木,都枯萎了,沒了草,光禿禿的,山川呈現(xiàn)出一派蕭瑟凄涼的景象。白天,人們只得把羊趕進園子里圍起的柵欄中,扔給墻頭曬干的苞谷草、土豆蔓、麥秸,讓其邊曬太陽,邊慢慢咀嚼,饑一頓飽一頓的,度過漫長的冬天。
慢慢覺得,羊乖順,柔弱,靦腆,受人吆喝,隨意鞭打,被無辜地一只只宰殺,從沒一點兒怨言,說半句反抗的話。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炕上鋪的,生活中用的,都是羊默默無聞奉獻出來的,似乎羊的降生、長大、肥壯,專門為人的享用,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后來由于讀書,工作,離開了老家,離開了鄉(xiāng)村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貿(mào)然闖進嘈雜的城市,為庸常艱難的生計,日日夜夜忙碌,打拼。有時在街上,一輛輛穿城而過的卡車上,見載著的一只只羊,挨挨擠擠的,渾身顫抖著,縮成一團,我知道它們來自于偏遠的鄉(xiāng)村,來自于遙遠的牧區(qū)草原,此刻被迫著去腥味彌漫的屠宰場,在鋒利的刀下,無奈地閉上眼睛。
偶爾,絕望的咩——咩咩——的羊叫聲,老遠傳來,似乎一眼認出了我,以為都來自農(nóng)村,老朋友似的,向我求救,或說再見,我聽后,眼里不禁涌滿了滾燙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