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當代著名作家井上靖青少年時期便受到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對中國文化有著強烈的興趣。走上創作道路之后,他以中國歷史為題材創作了大量小說、詩歌和隨筆,如我國讀者熟悉的《異域人》、《蒼狼》、《敦煌》和《楊貴妃傳》等。1989年,井上靖推出了他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孔子》。這是他花費了近二十年時間研讀《論語》這部經典,力圖把握孔子思想的精髓,并在這一基礎上創作出來的一部堪稱他人生總結的大作。
井上靖的《孔子》這部作品,其主旨在于通過對《論語》的理解與闡述來揭示孔子的思想與形象,將焦點集中在“天命”與“仁”這兩個命題上,來表現作為哲學家、政治家的孔子形象。在小說《孔子》問世之前,作者以孔子為中心,先后創作了詩歌《孔子》、《黃河》、《天命》、《迅雷風烈》、《詩人》、《武》。井上靖在充分理解《論語》的基礎上,參考《史記》、《左傳》等史籍而創造出孔子這一人物形象。談到《孔子》這部小說的創作時,井上靖說:“作為孔子研究的基本史料,《史記》仍是唯一的指導性論著。不過,至為重要的應對收錄于《論語》中的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論進行分析。”而在接受中國作家的訪問時,他講得更明白,“我要寫孔子,也要寫他的高徒顏回、子路,人物性格在《論語》里已經有了。”
既然《孔子》這部小說是以《論語》為基礎創作出來的,那么井上靖又是如何駕馭和處理作為素材的《論語》呢?這應該是一個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現在我們就作品中孔子形象的塑造來具體地分析井上靖為表現孔子這一人物形象是如何向《論語》擷取素材的。
井上靖在創作《孔子》這部小說時,并沒有寫孔子的全部經歷,只是選取了孔子生活中最富于傳奇性的一段:孔子周游列國的生活。在敘事視角上,他放棄了傳統的第三人稱全知模式,而是采用了第一人稱見證人敘述的視角,虛構了蔫薔這一人物形象,通過他的眼光來展現出孔子的形象。蔫甍是孔子身邊的一名雜役兼弟子,在孔子去逝三十三年后,向孔子研究會的成員講述自己追隨孔子時的一些往事,并與孔子研究會的成員討論孔子的哲學思想。無論是在蔫薹的回顧性敘述中,還是在蔫薹與“孔子研究會”學者們的討論中,來自《論語》中的語句都成為了作品的精華,成為體現孔子形象的核心部分。
借鑒《論語》中孔子的言行以及相關事件、情節,挖掘深埋在歷史深處孔子的人格、精神風貌,來塑造孔子這一人物形象,這是井上靖取材的方法之一。《論語》作為語錄體散文,記錄的主要是孔子與其弟子的對話。長篇小說《孔子》就是采用保留了許多《論語》中“實錄”的語句。據筆者粗略統計,《孔子》一書,引自《論語》的語句竟達112處之多。可以說表現孔子思想與性格的關鍵性語句都出自《論語》。小說開頭就引用《論語·微子》中“鳥獸不可與同群”,來強調孔子那“為著使這個混亂不堪的世道能稍微變得好一點,為著社會上遭受不幸的人越來越少”的政治目的。井上靖主要是通過對“天命”與“仁”的思想的闡述來表現孔子的形象的。作品多處引用《論語》中有關“命”與“仁”的語句。蔫薔等人在討論孔子“命”的思想時,便反復引用“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論語·憲問》)、“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命矣夫”(《論語·憲問》)等語句多達14處。而表現孔子“仁”的思想時,引用《論語》中的語句更多。諸如“巧言令色,鮮矣仁!”“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剛、毅、木、訥近仁!”“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中涉及“仁”的語句大部分被作者所引用。我們對從《論語》中引用的語句稍加分析,便可發現井上靖是為了更好地表現孔子的思想,突出孔子以拯救人們為使命,追求和平與幸福而奔波這一形象,才對《論語》中的語句加以引用的。
除了引用《論語》中的語句,《孔子》這部作品也采用了《論語》中所“實錄”的一些事例,從各個方面表現孔子這一熱心救世的“和平的希求者”的形象。孔子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往來奔波于中原各諸侯國之間,長途跋涉,歷經旅途艱辛。但是許多人卻對此表示不理解,甚至冷嘲熱諷。作品描寫孔子師徒從新蔡去負函的旅途中,在淮水支流詢問渡口時,卻被長沮、桀溺兩人譏為不識時務、追求名利的“小器之人”。這一情節便出自《論語·微子》中《長沮、桀溺耦而耕》一章。此外,勸孔子不要過問政治而歸隱的“風兮!鳳兮!”的情節則出自《論語·微子》中《楚狂接輿》一章。而孔子等人被譏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情節來自《論語·微子》中《子路從而后》一章。作品通過一些所謂隱士對孔子的潑冷水與嘲諷,從而反襯出孔子熱心救世的堅忍不拔。為了表現孔子的志向與理想,蔫薹講述了孔子的兩則趣事。一是孔子與弟子顏回、子路談志向,孔子論述其理想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還有一次,孔子與弟子們聊天時,說自己所向往的是“普天之下,庶民同樂”。這兩者趣事,前一則出自《論語·公冶長》,后一則出自《論語·先進》。這些趣事表現出孔子對和平幸福生活的向往。蔫薔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憶了這樣一件事:在陳、蔡之時,孔子一行陷入了吳國殘敗部隊的包圍,在饑餓的窮途末路之際,子路對所謂的君子產生了懷疑,并就此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一事件,同樣出自《論語·衛靈公》。這一細節的反復渲染表現出孔子的浩然正氣與偉大人格。
為了突出孔子這一“和平的希求者”的形象,正是把“拿來’,的典籍中的故事、情節進行了“刪除”、“增益”并“融合新機”的。
《論語》中涉及孔子與楚國關系的內容僅僅有兩處。一處是“葉公問政。子曰:‘近者悅,遠者來。”(《論語·子路》)另一處則是“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日:‘女奚不日,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可是井上靖在《孔子》一書中,卻將葉公所在地——楚國邊境負函作為展現孔子形象的重要舞臺,“增益”出近萬字的內容,來突出孔子“近者悅,遠者來”的政治理想。在文章的開篇中,便將一個謀求“近者悅,遠者來”,一心一意為大眾謀幸福的孔子展現了出來。
《論語》中“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本是孔子在陳國受困時所發出的感慨。作者卻對此進行了新的“增益”,“融合”到孔子在負函與葉公會面之后,等著謁見孔子心目中的賢明君主楚昭王的時刻。孔子等了漫長的三年,等來的卻是謁見前夕楚昭王去世的消息。這對一心渴望輔佐賢明君主以求天下和平的孔子來說,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作者卻對此進行了戲劇化的處理。在井上靖的筆下,這“歸與!歸與!”的聲音,表現出“孔子隨機應變的迅速和準確是任何人望塵莫及的”,同時也表現出他“勇敢地直面天命”的態度以及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的愿望與決心。
為了表現出一個“和平的希求者”的孔子形象,井上靖在引用《論語》中的語句時,往往賦予它們以“新意”。孔子一行經過宋國,在一棵大樹底下休息,宋國權臣桓魅卻將樹拔掉,試圖謀害孔子。孔子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天生德于予,桓(鬼隹)其如予何?”(《論語·述而》)對于這句話,我們一般理解為“天在我身上生了這樣的品德,那桓(鬼隹)將把我怎么樣?”井上靖卻解釋為“天賦予我撥亂之使命,授予我治世之能力,桓(鬼隹)這樣的人能奈我何?”通過這樣一種新的理解,一個以“撥亂治世”為己任的孔子便凸顯在讀者面前。此外,對于“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一般人理解為“早晨得知真理,要我當晚死去都可以。”但是作者卻理解為“要是聽說今天早晨已經出現一個以道德治理國家的理想社會,即使當晚死去也心甘情愿。”從而強化了孔子渴望和平、有序的理想社會出現的愿望。
在《孔子》一書中,孔子是作為“和平的希求者”的形象而出現在讀者面前的。孔子一生處于亂世之中,當時正值春秋末年,諸侯混戰、民不聊生,孔子作為和平的鼓吹者與追求者而出現。孔子“為著使這個混亂不堪的世道能稍微變得好一點,為著社會上遭受不幸的人越來越少,哪怕少一個也好,他日夜苦心焦慮,努力弘揚自己的主張。”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拯救人類于亂世之中”,他不斷地流浪奔走于各諸侯國之間,在魯國改革政治初見成效,卻因舊勢力反撲而失敗,只好離開魯國去尋找賢明君主以實現自己的抱負,實現人類幸福和平的時代。他先后來到衛、宋、陳、楚等國。在途經的路上,不僅有宋人的迫害,還有“困于陳、厄于蔡”的兵禍,以及隱士的嘲笑與譏諷,但是孔子依然沒有退縮,一心等著去謁見他心目中理想的君王楚昭王。楚昭王的去逝給予孔子極大地打擊,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希望,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不能看到光明的人類社會、和平的國家關系,以及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美好的世界,自然萬分遺憾,但堅信自己死后,這個時代必將來臨”。作品突出了孔子教誨學生的兩個場面,一是孔子師徒經過宋國,孔子帶領弟子們來到葵丘。一百年之前,齊、魯、宋、鄭、衛等國以齊桓公為首的葵丘會議在此召開。此次會議簽定的不以黃河之水作戰的協議,一直都未遭到破壞。作品結尾又通過葵丘會議祈愿和平的未來及人類的每一個人都幸福的愿望。另一個場面是返回途中,孔子領著弟子們來到黃河古戰場,楚晉兩國曾于此決戰,部下建議大獲全勝的楚莊王修筑營寨以昭示武功,莊王卻認為“武”的本義在于“止戈”,即平息戰爭。這不僅是楚莊王的理解,也不僅僅是孔子希望弟子們接受的觀點,而是井上靖的理解,對人類的希望。
另一方面,作品也從思想上突出了孔子這個和平的追求者的形象。這集中體現在對“天命”與“仁”思想的理解上,井上靖是借助于蔫墓的立場來闡釋這一思想的。蔫薹是孔子的弟子兼侍者,他追隨孔子流浪中原,后來又侍奉在孔子身邊,直至孔子去世。在作品中“天命”被理解為“天賦予的使命”,孔子意識到“逐步治理亂世乃是天賦的使命”,“但是,雖說是天賦的使命,未必時時處處都得到上蒼的保佑,隨時都會有艱難險阻,隨時都有可能中途倒斃,因為我們是生活在浩瀚的大自然神意中的渺小的人,逢災遇難,天時不利,更是家常便飯,無足大驚小怪。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對天賦使命的努力有絲毫的懈怠。正是我們這些渺小的人不斷積累自己作出的微薄努力,才能實現人類幸福和平的時代。”孔子就是這樣對待“天命”的。“仁”作為孔子思想的核心,“就是為了讓全人類幸福生活所必要的人與人的關系。‘誠實’、‘真心’、‘人道’……叫法可以各種各樣,其中心就是要人們互相關心、互相照顧、互相幫助,使大家都覺得活在世上有意義。這就是仁的思想。”作者通過對“天命”與“仁”的思想的理解和闡釋,從而生動形象地表現了孔子這一和平的希求者的形象。
井上靖對《論語》中詞句的引用完全是按照“和平的希求者”這一形象為主線,“有所刪除”、“有所增益”和“融合新機”,從而表現出一個從始至終都是德治主義者的孔子,希求實現能夠享受和平與幸福的世界的孔子,帶著使命感竭力去體會天命至上的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