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被他們打敗

他們那時候大多在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經歷復雜。背景隱蔽，只有在綠色的保險柜里有案可查地保存著良好出身的貧民檔案。可是這些良好的貧民檔案又能說明什么呢?什么也說明不了!尤其是那些利用細枝末葉達到偷梁換柱目的的隱秘手段，表面上風平浪靜，波光漣滟，找不到任何把柄可以記錄在案，內里的波瀾卻洶涌澎湃，險惡異常，仿佛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神秘莫測。他們對此伎倆早已爛熟于心，淵源已久，來自于他們父輩的基因遺傳。他們的父輩屬于我們這座城市最初經歷了翻天覆地變化，在戰爭瘡痍上重建家園的那一代人中間，昔日善于權衡利弊，以蠅頭小利為生存目標的小商小販，或者是在偽滿時期依賴寫狀紙、貫于騰挪之術的街頭術士，伺機進入某座工廠掌握一部分權力的新型把頭。商販對昔日機巧與算計的回顧，術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雜耍手段，把頭在貧瘠的餐桌上獨自吞下滿滿一碗細糧，不顧孩子們艱難地咽著拉嗓子的粗糧，在他們吃得八分飽的時候，還得抬頭聆聽酒足飯飽的父親搖頭晃腦哼唱洋片的情景，統統牢牢地嵌入他們的記憶深處。沒有任何跡象可以教導他們成為寬宏大度、富有同情心的人類。他們早已習慣隱忍著心中的冤屈，咬緊牙關，目光機敏地蟄伏在危機四伏曲徑通幽的回廊深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玻璃上細微的雨漬，耳邊留意著流言蜚語中出現的可乘之機。時機一旦出現，便用力地牢牢抓住，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把稻草揮舞出金鞭的脆響，四處抽打出來不同凡響的效果。這樣很快贏得孔武有力、頭腦簡單、不善貓膩的退役軍官組成的當權機關的輕信。他們坐到了回廊正廳角落里的一張辦公桌后面，長長地吐出胸中郁積已久的怨氣，聯想到當商販當術士當把頭的父輩遺傳給他們機巧與隱忍的基因，不禁地暗自慶幸。慶幸之后，開始有模有樣地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他們的妻子并非花容月貌，溫文爾雅，大多數是舊宅的左鄰右舍，或者是昔日商販新型把頭們的同僚之女，堅守著父命不可違的古老家訓成家立業。夫妻倆最初的性生活都是在租賃下來的城鄉結合部的農舍里進行的。農舍漏風的四壁吹得他們神不守舍，渾身打顫，陽痿早泄。新婚的妻子得不到性生活上的滿足怨聲載道，把自己身無處所性趣壓抑的怨氣劈頭蓋臉地潑灑過來。冷風吹我三層毛!他們學會在自我嘲弄中對付怨聲載道的黃臉老婆，度日如年。直到無可阻擋的政治運動來到眼前，他們最初的興奮因為父輩并不光彩的歷史原因初次受挫之后，冷靜地體會到空洞無物的政治激情并不能改變自己處所的危機，加上有著并不光彩歷史的父輩們也已被巨大的政治洪流吹打得體無完膚。哎呀呀——他們暗自嗟嘆之余，開始捧讀古書，專心研究古老的房事，希望古書秘笈中的房事竅門能夠幫助他們神不守舍的神經。他們的兒女便是在老道遁世的古老文字中，得到技巧上啟發的頻繁房事中，出生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整個七十年代正是我們初諳世事的年齡，動蕩與幻像跟隨著我們少年時代寒冷而漫長的成長里程，在距離城市遙遠的亙古荒漠之上，我們目睹著父輩們懷揣著災荒年月帶給他們背井離鄉的萬般愁緒，在屬于他們自己的遷徙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用聰慧的頭腦土法上馬，向亙古荒漠開戰的壯闊場面。聆聽著滿懷豪情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不顧寒風刺骨，暗地里彈奏著吉它，傳頌出來美侖美奐的鄉村音樂，音樂宛若天籟浸入我們幼小的心房。他們成為我們人生道路上最初的啟蒙老師，在荒漠小屋中教導我們忘我犧牲的精神，讓我們聆聽窗外呼嘯的北風。北風呼嘯著提醒我們別無選擇，惟有堅信忘我的犧牲才可以建立嶄新的世界，嶄新的世界就這樣存在于我們忘我的幻像之中，幻像中的世界蜃樓一般完美無缺。因為我們身處在荒漠和颶風之中，再沒有別的什么事物可以目睹，可以因此得到啟悟，哪怕是一截舊時的城墻，一座殘破的廟宇，都可以提醒一下客觀存在的古老訓誡與莫測現實之間的微妙關系。但是沒有。就這樣在我們邁入成人行列，告別亙古荒漠，經過大學四年完備的書本教育，進入這座諱莫如深的城市深處，才發現以往的書本教育是何等的幼稚、何等的不堪一擊。面對車水馬龍的人流，面對一張張心懷叵測的面孔，我們變得迷惘變得脆弱，無所適從地披散下來表示不甘示弱的長發，忽閃著惶惑不堪的目光，渴望得到溫情得到理解。他們這個時候面帶著笑容向我們緩緩走來，成為我們的上司。我們望著上司正值盛年的笑臉，笑臉上看不出來絲毫的歹意和暗藏的殺機，惟有親切之感常駐于此。直到今天我們依然應當承認，他們的面相的確是我們這座北方城市眾多獐頭鼠目之輩望塵莫及的：端正莊嚴，老成持重，基本上做到含而不露，松弛有度。他們從我們那幢粉紅色的舊日府邸頂層辦公室里緩慢下來，度步走進我們下屬擁擠不堪的底層屋子里，先是屏住呼吸，和藹可親地環視一周，然后輕輕地咳嗽一聲，提醒我們從堆滿書籍和報刊的桌面上轉過臉來。他們有的人眼皮耷拉下來，常年得不到體育鍛煉，渾身沒有棱角分明的骨感，哈欠連天。有的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頭發染得烏黑，習慣散步，講究養生的道理，共同的特點就是會說機警幽默的笑話，把沉悶的空氣搞得輕松愉快一團和氣，然后間或地伸展開雙臂來，做幾下廣播體操中闊胸運動的動作，示意我們應當懂得勞逸結合，不要累壞了眼睛，并伸出靈巧的手指準確地按在我們脖子下面的頸椎位置，為我們打開骨節之間堵塞的穴位，讓血脈暢通起來。沒有什么能夠比得上這些作為更能贏得我們的愛戴!我們感受著他們關懷的雨露，在灰暗的屋子里面，伸伸腿彎彎腰跳跳高，做完廣播體操中全部八套動作，忸怩之態恍若回到久別的父親身邊，感受到他們有如慈父一般博愛的胸懷。心情澎湃，目光明亮。我們的目光那個時候尚能夠與心地間澎湃的情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表達出來胸懷美好憧憬的愿望。哈哈哈——嘿嘿嘿!他們及時把我們憧憬美好的胸懷用朗朗的笑聲繼續發揚光大，用來滿足我們憧憬未來的愿望，同時滿足自己高高在上的心理感受。我們為此沒有察覺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希望他們永遠盤踞在我們的上面，像盤踞在我們上面的生身父親一樣天經地義。我們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在樓下地下室狹窄破舊的淋浴間里，他們悄聲而至，脫去冠冕堂皇的外衣，脫去外衣里面有幾分污跡的背心褲衩，捂著沒有胸肌的肋骨，護著下腹突凸起來的肚子，探著兩只彎曲不直的鶴腿，迷濛的門檻，佝僂下去的背影在水霧籠罩下，是那樣的可憐和干癟，像掛在霧里的一件銹物，再也看不到以往的威儀。我們回頭看罷，心頭不禁涌動起陣陣的酸楚，就好像看見我們的父輩佝僂下來的背影一樣難過。他們站在銹跡斑斑的水蓬頭下面，在細密水線的遮蔽下，不時地瞥過來的敏銳目光，透過迷濛的水氣，落到我們光潔飽滿的身體上，沒有了以往對我們朗朗大笑時雍容大度的表情，空洞無物的眼神短暫迅速地一瞥的時間，正是在我們毫無察覺地涌上酸楚感受的一瞬之間，他們已經完成了內心中千變萬化的感慨號懷想。我們主動要求為他們擦拭后背，他們沒有反對，轉身握住涼水管道的管壁。我們往毛巾上打滿肥皂，向他們濕淋淋的后背推拿過去。推拿的過程中，想到自己不曾為生身父親這么殷勤地服務過，不由得感慨萬端，手下的力氣有些不顧分寸。他們佝僂的身體像散架的牛車，發出吱吱呀呀的亂響。哈哈哈——嘿嘿嘿!他們并不計較，自嘲地悄笑著，用腳抵住光滑的瓷磚地面，把自己比做老牛與破車的晚景，并說明他們已經日落西山，馬上就要壽終正寢，而我們正好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正好旭日冉冉升起，正好前途不可限量，說著轉過身又給我們擦拭后背，手勁兒用得輕巧又柔和，像對待自己的血親兒子一樣溫柔。我們又一次感受到寬容與慈愛的雨露，沒有什么能比這個時刻更讓我們動心的了!我們這些心靈孤獨、情感脆弱的荒漠之子，禁不住眼圈陣陣發酸，發自內心地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給他們擦拭松弛下來的皮膚，一寸一寸干得十分認真十分仔細，連皮膚上面痦子和肉瘤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都恨不得是長在自己身上，而不是長在他們身上。這種感情不是輕易能夠產生出來的，沒有我們面對嘈雜都市生活感到的惶惑和恐懼，沒有善良心地中那些永遠不肯泯滅的蜃樓一般美好幻像的憧憬，我們絕不會做出來如此肝膽涂地為之獻身舉動的。我們懷著晶瑩剔透蜃樓一般美好幻象的憧憬，看到他們面對自己兒女，做出來幾近下作的溺愛表現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依然延續者自己的做法：那是在一個陰云密布的盛夏的傍晚，他們的兒女因為要去參加自己同學的生日派對，其間有燭光和花籃、有美酒和音樂、還有不菲的禮金。他們的兒女冒雨前來管我們的上司要錢，上司把兜里的錢全部掏出來，抬手給他們整理好翻進脖頸下面的衣領，用柔軟的手指抹去鮮嫩臉頰上流淌下來的雨滴，他們并沒有表示出應有的感激之情，而是略帶幾分厭惡地撥開臉上滑動的手指，繼續站在幽暗的走廊里盯著上司，手里甩動著幾張鈔票，表情鄙夷。沒有了沒有了，上司可憐兮兮地把四個衣兜統統翻過來，讓他們看清楚耷拉的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情況。我們望著上司兒女們面若桃花的美貌，沉浸在無限崇敬的感慨與懷想的情緒里，想到這樣的美貌無疑是上司美德的延續。美貌的兒女們并沒有在我們的懷想中離去，繼續用勁兒甩動著手里的鈔票，嘴上嘟囔出對上司極其不恭敬的冷嘲與熱諷。上司為此并沒有惱怒，反而嘿嘿地悄笑著自嘲自己一番，逗弄出兒女們更加粗鄙的言詞。上司對這些言詞欣然接受，毫無受到羞辱之后應有的憤慨表示，繼續嘿嘿嘿哈哈哈地嘲弄著自己，好像他們不是一對父子，而是舞臺上正在演出的一幕引人作嘔的活報劇。我們感到不可理解，為他們美貌兒女粗鄙的言詞，更為上司吞咽下去兒女粗鄙言詞后委諾的態度，這些已經遠遠超越我們認為正當的父子關系之間所允許的幽默范疇。有些下作，有些不恥。我們感到自己萬分羞愧，好像冒犯自己尊貴的父親一樣，馬上把兜里的錢全部掏出來送給上司的兒女，為上司解圍，親自撐著雨傘把上司的兒女送到雨水滂沱的大街上，看著他們揮手招呼過來一輛出租車，等著他們坐進車里，以為他們會抬頭說一句感謝我們的客氣話，叫我們依然相信上司的美德在他們身上具體的反應，但是他們沒有絲毫的反應，連一聲招呼也沒有打，已經揚長而去。出租車濺出來的水花打到我們的臉上。我們并沒有計較這些，只是想著生日派對上應該洋溢著怎樣一番歡樂祥和的氣氛：上司美貌的兒女與各自美貌的舞伴翩翩起舞，伴隨著歌聲伴隨著美酒揮金如土……那該是一副多么高貴的動人場面!——我們就是這么地天真，心懷著他人的夢想!站在雨水滂沱的大街上，目送著出租車的紅色尾燈拐進陰暗的街角，仿佛看到上司的兒女們成雙成對的優美舞姿，并為這些舞姿默默地祝福，像手捧燭光的圣嬰，面對天使降臨人間一般地虔誠。

我們上司是洞察微毫的上司，他們并沒有讓我們感到絲毫的失望。轉天陽光充沛的中午休息時間，允許我們爬上那段幽暗隱蔽的走廊。走廊里擺放著用來拖地的抹布和盛水的紅色塑料桶，桶旁邊擺放著灑著花露水的臉盆，臉盆旁邊是一整塊麗士香皂，香皂旁邊是防止下水道堵塞時臨時使用的馬桶，馬桶里清澈見底的自來水沒有任何異味兒。上司等候已久，親自打開厚厚的松木板門。上司的門板比我們樓下的門板寬大厚重。我們在樓下一層，上司在頂樓三層。嘿嘿嘿，上司壓抑著自己的笑聲，示意我們領略一番昔日遠東領事館總領事舊日府邸寬敞明亮的屋宇：舉架寬大，壁廚林立，壁爐典雅。保持著木材本色的紅松地板上面，泛著打過白色石蠟的亮光。迎面并排掛著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地圖下面釘著一塊顯示工作進度的圖示板，每周出勤率和工作效率互成正比的紅色箭頭，互相照應著朝上發展的過程井然有序。寬大的鏡面鑲嵌在兩張地圖中間。鏡面左邊一張辦公桌，右邊還有一張辦公桌。兩張對立的辦公桌烤漆錚亮，桌角滾圓，互成氣勢。桌面上擺放著小型空調機、茶葉桶、筆桶。兩張五十毫米厚的有機玻璃板下面，壓著美國籃球巨星喬丹的彩色光頭頭像，壓著瑞士雪山風光的綺麗照片。一臺奔騰686彩顯電腦擺在門后電腦桌上面，黑色屏幕上一行紅色的字樣：歡迎您的光臨，正在不停地向上滾動著燦爛笑臉。深褐色的玻璃茶幾上面，一盤正在對弈的棋子，黑白分明，走勢溫和，不分勝負，儼然一副閑士漫步的風度。

坐坐坐，上司讓我們坐到茶幾后面的真皮沙發上，來來來，上司扔給我們從抽屜里拿出來的中華牌高級香煙。

我們僅僅看過這種紅色煙盒上配有天安門前華表圖樣的煙盒，沒有抽過煙盒里面的高級煙卷。現在它們端端正正放在我們眼前，好像金子放在我們眼前，我們感到受寵若驚，沒有人敢動手去抽。

抽抽抽，上司親自撕開一層金紙，把煙卷親手放到我們嘴上，掏出雙功能防風打火機親自給我們點燃。我們吸進去第一口煙氣，仔細品味的工夫，上司用清水洗刷一遍印著藍色花卉的唐瓷茶杯，把竹桶里的茶葉倒到手掌上，把手掌捧到我們眼前。我們看到又圓又黑一團又一團的小東西，既像藥丸又像用泥揉成的彈子兒。上司讓我們猜一猜是什么地方出產的茶葉，并讓我們說出來茶的品名。我們平日最多喝一些散碎的花茶，通常都是喝晾涼的白開水，以為茶葉只有葉狀的一種，沒有見過這種球狀的東西，絞盡腦汁兒猜想著以往書本上讀過商場里見過的茶葉，都被上司伴著朗朗笑聲一一否定掉。喝吧!最后也沒有告訴我們茶葉的產地，品吧!讓我們自己去品味茶葉的味道。我們聞到濃郁的茶香，看到打著石蠟的本色地板上反射出來耀眼的陽光，耳邊響徹著上司朗朗的笑聲，每個人都表現出誠恐誠慌的仰慕之情。上司滿面微笑讓我們繼續抽中華牌煙卷繼續品莫名的香茶，自己不經意地躬下腰，指一指面前走勢溫和的棋局。

你們年青人看一看誰的勢頭好?上司輕聲地問我們。

黑的!我們覺得黑棋再點一個子兒便可以吃下十目長龍。

如果白的走這兒那!上司捏起一個白子兒，放到一個極不起眼的劫裁上。

那就是白的。我們發現這一著在另一塊地盤上暗藏著殺機。

假如黑的走這兒那!上司又指出一個暗著，這個不易察覺的著數將在幾步之后呈現出不容置疑的巨大威力。

白的!我們再次陷入棋局的莫測之中。

這兒哪?上司再下一個子兒，那將是在虛晃一著的三步之后，出現整體翻盤的精妙結局。

黑的!我們再次否定道。

這兒哪?上司再下一子。

白的!我們終于發現表面祥和溫暖的棋局背后原來早已危機四伏，哪一著都有制對方于死地的危險走勢，表面的溫和其實已經暗藏著陰森的殺機。

哈哈哈，上司沒有讓我們繼續陷入棋局的迷宮里面，奕者戲也!他們輕松地說著，把險惡的棋局胡嚕掉，緩慢地收起棋子。我們相信奕者戲也的說法，沒有過多地注意棋局對奕的優劣結果，更沒有注意到植入他們內心深處的棋子，其實也如這棋盤上優劣的走勢，表面溫和典雅，不分勝負，實則內部已經箭拔弩張，危機四伏。

我們在陽光燦爛的午后沒有預感到圍棋帶給我們的啟示，這是我們致命錯誤的開始：接下來連續幾個烈日當頭的午后，上司輪流邀請我們來到打著白色石蠟的本色地板上面，端坐在擺放好的真皮沙發里面，抽著中華牌香煙，品著說不出品名的香茶。享受著上司親手為我們打開微型空調機吹過來涼爽的柔風，面對著上司和藹可親的笑臉，在沒有任何棋局打攪的情況下，心頭涌上來萬般如歸之感，聆聽著上司漫無邊際地尾尾道來：從遠古的文明起源開始到魏晉南北朝結束，朝朝更迭遺留下來的精辟典故，最終演化成意味深長的古老寓言。寓言個個猶如蝌蚪，精神抖擻，活靈活現，跟隨著上司的指引，款款而至，影射出現實景觀中的種種疑點，全是我們平日不易察覺到的蛛絲馬跡。上司啟發我們聯系上自己切身的利益，說明我們的利益屬于集體利益的一部分，沒有集體利益就沒有我們自己利益，集體利益直接受制于蛛絲馬跡的控制，我們自己利益也就受制其中的道理。我們在空調機吹來柔和的微風里，面朝窗外炎炎烈日，慢慢領悟到古老寓言言簡意賅的深厚寓意，胸中漸漸涌上來責任和義務的熱情。這樣的熱情一旦奔涌上來，就像腳下打著白色石蠟的地板上面反射出來的陽光一樣耀眼，一樣容易激發起心底里埋藏已久的忘我犧牲的精神，忘我的精神伴隨著上司循序漸進的啟發，化作我們景仰目光中的莊嚴成分。他們低頭躲閃開我們莊嚴的目光，頻頻地為我們沏茶倒水，為我們彈去煙頭上的煙灰，口中喃喃自語地表達著對我們年輕血液里煥發出來的莊嚴氣概自嘆不如的感慨，并兼有未來是屬于我們的種種許諾。我們索性掐滅煙卷，站在幻化出來屬于自己美好未來的幻像面前，昂首挺胸，揮動著用力的手臂，甩動著飄逸的長發，第一次面對生身父親表達自己莊嚴的人生信念那樣慷慨陳詞，發表著對種種疑點精辟的分析與判斷，沒有任何的私心與雜念，全然是出于對公正道理堅定的信心，所以顯得群情激昂顯得滔滔不絕。恰恰就是我們這些不絕的言辭，成為他們日后平衡彼此間危機四伏的利害關系，轉嫁彼此間深刻矛盾的有利證據。我們認為公正美好的道理，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落入他們設下來的圈套里，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在午后明媚陽光照耀下，在中華牌煙卷和莫名香茶陪伴下，在空調機柔和的微風里，沐浴在慈父般溫暖的懷抱里，毫無保留地慷慨陳辭滔滔不絕，沒有留意到上司閃爍不定目光中那些游移不定的成份。不會過多久，或者就是在同一天的下午，陰云籠罩氣氛森嚴的屋宇下面，我們被獨自留下來的窄小空間里，窗外已是秋風蕭瑟接近初冬的傍晚，我們哈欠連天眼皮垂長的上司，我們善于染發習慣散步的上司，他們終于面對面坐下來，指名道姓互相對證過程中，讓我們蜷縮在他們中間位置上，作為他們相互對證的棋子，在劍拔弩張的棋盤上推來推去，成為他們彼此矛盾相互印證的有力依據。陰沉光線籠罩下：睡意懵懂的眼皮第一次嚯然地一亮，笑意盈盈的面目第一次陰郁下來，如同窗外的閃電，如同初冬的寒風，叫你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涼!我們曾經的滿懷豪情，曾經的肺腑之言，已經被他們抽條干凈，變成貧瘠干巴的只言片語，變成斷章取義的殘存片斷，成為對全局或對上司懷有不良目的的質問。哈欠連天的面孔朗朗大笑的面孔異常地冷漠，足以把你對他們以往的感激之情覆蓋的嚴絲合縫，令你感到不寒而栗的冬天來臨，腦袋里只剩下窗外蕭瑟的風聲，嗖嗖作響。你說過那些話沒說過?你說的話目的是什么?直接逼問得你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我我我……說了……但我我我我……沒有目目目……的!我們深切地感到沒有辦法自圓其說。沒有目的你說那些話干嗎?你怎么解釋你說過的那些話?敲山震虎的托詞叫你無法解釋，越解釋越顯得捉襟見肘，面紅耳赤。因為那些曾經說過的話語完全是包涵在義正詞嚴的情緒里，完全是發端于自己心底里最為忘我的一份感情。你無法復原那份脆弱而閃亮的情感，這樣的情感只有在陽光普照下面，才能顯示出可敬可愛的原貌，否則將永無歸途，變成一團亂麻把自己牢牢地纏住，陷入自責的泥潭里面，苦苦地掙扎，像一枚已經沉底的卒子。我錯了我錯了!最后只能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再三地低頭認錯，伴隨著繳械投降的低聲啜泣，汗珠順著額頭不停地滾落下來。錯了就行承認了就好!他們借此獲得了彼此脫身的有力證據，語氣漸漸平和下來，表情漸漸恢復了原貌，相互一瞥的眼神，掠過你萬分痛苦的臉龐，交換完通過對奕殘局搭成和解的目光，重新建立起來新的平衡關系，在你頭頂上面化作展開的四臂，握手言和。哈哈哈——嘿嘿嘿，言和之后，低下頭重新顯露出慈祥的笑臉，重新散發出朗朗的笑聲，重新垂落下來寬容的手臂，重新伸展開寬厚的手掌，順著你明顯塌陷下來的雙肩，托起你滿臉淚痕的臉龐，盯著你痛苦萬分的眼睛悄然一笑，許諾出解憂與長樂的錚錚誓言，像托起一團柔軟的面條，托起你的胳膊，攙扶著我們走出憧憧的大樓，走進傍晚寒冷下來的大街，抵達大街盡頭幽暗的街口。你茫然四顧識別著幽暗的方位，不知道諱莫如深的城市還有這樣幽暗的地方，他們及時地向著街口里面遙然一指。

看哪兒——讓我們順著手指方向看過去。

我們看到幽暗深處的酒肆茶樓。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他們揮動手臂道出來解憂的秘笈，鼓勵我們前去喝酒。

聽哪兒——讓我們聆聽那里的聲音。

我們聽到里面散發出來嫵媚的歌聲。何以長樂惟有美人!他們揮動著手臂道出來長樂的秘笈，鼓勵我們前去縱情。

去吧去吧——他們屹立萬里長街，仿佛仙風道骨，仿佛幽幽一幽魂，一遍又一遍吟詠著千古的佳句，徐徐地鼓勵我們前行。

我們就這樣一步一回頭，墮入酒色迷蒙的深巷。其實我們不愿意走進夜夜笙歌的深巷，不愿意這樣地自甘墮落下去，只是我們已經無路可走——屈辱和自責像這暗夜一樣無盡，希望和未來像這星空一樣渺茫!黑暗中閃爍著鬼魅燈光的酒肆茶樓。深巷里洋溢著淫聲浪語的漫漫里程，它們的確出其不意地在這個寒夜里給予了我們無盡的安慰：燈影搖曳中，靡靡低音里，我們擎起美酒，我們抱起美人，一腔愁怨頃刻之間化做了烏有：美人頻頻舉杯，美人敞開酥胸，美人劈開大腿，美人放浪形骸……屈辱和自責，希望和未來，伴著初次的臉紅，間或初戀般的柔情，隨著釋放情欲過后疲憊的回味，一切都化做自嘲的笑話!笑話過后，重新涌上來未盡的激情，重新獲得屈辱和自責的委屈，身不由己地走進迷離的深巷，通過發泄著情欲的方式，得到短暫的自嘲式的歡樂，得到無盡而漫長的沮喪，沮喪彌漫開來變成更多的絕望。

沮喪與絕望交相輝映的歲月，偶爾地睜開眼睛，看見鏡子里面自己的影象：渾身已經松松垮垮，四肢抬起來都覺得費勁，懈怠和倦意不知何時堆滿眼睛下面的淚囊，笑一笑慘淡的表情掛在臉皮上面，像掛在竹釬上皮影的表情，帶著少許的滑稽和更多的晦暗與惆悵，漸漸合上的眼皮，再也沒有勇氣抬起來去瞅任何一面鏡子。酒精和色相侵蝕我們的日日夜夜，周而復始地把我們的熱情消耗殆盡，直至麻木不仁，猶如暗夜一樣緩慢地孕育出垂至胸前的胡須，胡須上面沾滿殘渣剩羹也懶得擦掉，最終獲得酒色之徒的稱號，依然渾然不覺地嘻嘻哈哈，自我嘲弄地吟詠起解憂與長樂的千古佳句，跟隨著節日里噓寒問暖的隊伍，晃晃悠悠地走進郊外陽光普照下的療養院，探望已經在那里頤養天年的他們。他們已經步履蹣跚，已經顫顫巍巍，但仍然堅持拄著手杖站在寬敞客廳門口，迎接著我們的到來，把我們領到客廳對面碩大的玻璃魚缸面前，背對著魚缸里面靜止不動的游物，目光誠懇地巴望著我們胡須縱橫目光混沌的臉龐，緩慢地回憶起和我們共同經歷過的往昔歲月，描述著那個時候的我們是多么地健康：光潔飽滿的臉龐上散發著晨露般透明的朝氣，純潔無暇的目光里沒有絲毫的雜質，對身邊發生的任何事情總是感到新鮮，總是喜歡用善良的愿望打量著陌生的世界，然后慷慨陳詞滔滔不絕，表達著人世間最為公正的道理和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拉住我們的手，摩挲著我們的手背，淚水漣漣，聲音顫抖，小心翼翼地詢問我們是不是還記得那些完美的時光?碩大玻璃魚缸里面的游物緩慢地活動起來，看不見尾翼的擺動，張開的嘴巴已經吞噬下去更加弱小的游物……誰也沒有提及到我們就是用他們回憶起這些善良的愿望，理解他們冠冕堂皇的伎倆，結果正是這些冠冕堂皇的伎倆在我們身上產生出截然相反的惡果，但是我們仍然執迷不悟，頻頻地落入他們斷章取義的陷阱里，依然滔滔不絕，慷慨陳詞，直至發出暗自的啜泣，被他們攙扶起來送人酒色迷離的深巷里面，得到短暫的安慰，得到長久的絕望，直至酩酊大醉，麻木不仁，一直延續到今天，我們已經不再年輕，胡須滿臉，目光混沌，松松垮垮，嘻嘻哈哈，自我嘲弄地吟詠起解憂與長樂的千古佳句……他們童叟無欺的目光卻依然是那么地誠摯，那么地無辜，絲毫也沒有險惡的神色，全然是閃爍不止的激動的淚花，看上去衰弱又仁慈，叫我們感到自己無話可說，感到自己羞愧難當，只得匆匆地張開手臂跟他們一一地惜別。他們繼續拉住我們胳膊眨動著淚眼婆娑的目光，比劃著自己刮得干凈的下巴，懇求著我們也要像他們一樣刮掉垂至胸前的胡須。我們點一點頭想盡快地離開。他們沒有撒手繼續把耳朵伸展過來，讓我們沖著耳朵眼里面告訴他們感到滿意的答案，才撒開手讓我們離開。他們在我們身后繼續向上躥動著手指頭，指著蔚藍色的天空，意思是讓我們重新振作起來，迎接燦爛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