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菌

櫥柜長霉了，前夫臨走時，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跟我說。他沒有回頭，好像有意讓我玩味這句話似的，他的后背陳舊夯實，像久未啟動的老電視機。

怎么可能。我不受他的人情。

衣柜不長霉，鞋柜不長霉，就櫥柜長霉?我提高聲音，想提醒前夫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看著我，眼神中終于有了點內容，但很飄浮，我不想看見這種眼神，如果他是陌生人或是他是小七，我都能接受，但是他不能。

前夫站在那里不動。

你是想留下來吧。我忍了忍，沒有說出這句話。廚房的門敞開著，櫥柜亮堂整齊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們著實可愛，像一隊百里挑一的童子軍，黃色的大理石帽子，天藍色的密度板軍衣。這套整體櫥柜花了我一萬，這家里，最值錢的就數(shù)這套櫥柜。不知為什么，這套櫥柜比臥房還要誘人，上個星期，小七和我還在這里戰(zhàn)斗了一場。戰(zhàn)斗之后，我們照例喝了一點我自己釀的枸杞酒，它就放在左起第三個柜子的最下方'／J、七和我都覺得味道不錯。那幾天天氣不好，外面一直霧蒙蒙的，看不遠，總誤認為自己就住在白云間，欲望是清空了?？晌乙廊挥X得有什么東西堵在心中，我叫了聲小七，他沒有答應，然后我就懶得再叫，其實我們那天本是要討論下818的事情，但我們好像都忘了工作上的事，也不想討論即將來臨的麻煩，也許不一定是麻煩，誰知道呢，818制服無精打采地耷拉在衣架上，搭扣小布鞋就在下面，我覺得小七的視線是掃過它的，但他什么都沒說，我們沉醉在酒精的呼吸中，自以為停止了思考。

前夫也喝了點我自己釀的枸杞酒。手藝依舊。他評價。

手藝依舊好?我問他。

他嘿嘿地沖我一笑。他一向缺乏幽默感，作為個男人，這不是優(yōu)點。

你也喝吧。他把酒杯遞給我。

我說等會，其實我并不想喝，過個十幾分鐘，他就會忘記我的話，然后一飲而盡。我很少喝泡酒，可是我愿意泡上幾斤，扎扎實實地把它蹲在櫥柜里，好像家里有男人似的。家里，總要有點男人氣吧，離異的女人都需要這么件內衣，何況是新家。距離上一次和前夫見面，有半年了，我每搬一個住處，他都能打聽出來，并且固執(zhí)己見地要來看看，然后幫我檢查下新鑰匙是否和新門鎖匹配。他像一個謹慎細致的工匠，一絲不茍地作業(yè)，于情于理，我都要請他吃飯。即使是口頭上的。當然了，他像前幾次參觀完新居一樣，堅持要親自下廚。

晚飯，僅僅是個晚飯。他把手插在褲袋里，想顯得從容點，再說，讓我試試你的新廚房，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指頭在褲袋里動。

還真沒什么不好。我說，然后我就看見他的手從褲帶里拿了出來，躍躍欲試。

前夫不會常來，除非確認我的住址。為了獎勵他的廚藝，我給他倒了一杯自釀的泡酒，我該說久別重逢的話，但不知為什么，我端起了酒杯，很不懂事地說：看，我安定了，不用再監(jiān)視了。

他的手懸浮在空中，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對我的監(jiān)視一說不置可否。他永遠都是這樣，過于工整，不懂適當?shù)挠哪疑踔翍岩僧斔跈z查我的鑰匙和門鎖匹配之時，是否在尋找某種蛛絲馬跡?他不擅長智力游戲，卻也知道樂趣所在。

泡酒瓶子上也發(fā)霉菌了。他站在電梯門口補充說。

哈!我吹了口氣。

是那種黃點紅點綠點的。不過我都已經給你清除了。他老老實實地回話，看不見撒謊的痕跡。

我想沖他搖搖手，走吧走吧，但是我只是黑下了臉。

他還停在門口：土灶就不會發(fā)霉，但他的小聲咕噥很快停止下來。仿佛是決定對現(xiàn)實妥協(xié)，很小心地：你還是要定期清掃一下。

一個人的夜晚還真是不好打發(fā)。我在陽臺上發(fā)了一會呆，猜想著前夫孤獨離開的身影，干笑了兩下，覺得自己完全不必顧影自憐。時間嘛，你不去留意它，它就會跑得很快?；蛟S我該出去走走，佯裝去超市買買東西，逗逗樓下的小狗，跟小賣部的人閑扯幾句水電氣什么的。

但我準備取外套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有818制服。我一點都不想碰它，那令人生厭的亮黃色，那模樣長得簡直和818公車一樣。

我愣了一會，決定睡覺。

剛躺下，兩點鐘方向的燈光就亮了，腳步聲和說話聲也隨之而來，是兩個男人，聲調興奮，語焉不詳，那一定是有關女人，就像818車隊里的那些同事，他們常常一邊抽著煙一邊曖昧地互遞眼神，然后用一種非要女人聽懂的混話作暗語，他們自得其樂，樂此不疲。我閉著眼，那些光影仍然存在，不依不饒，忽大忽小，好像我的眼睛是向內長的一樣，在漆黑的世界里有無數(shù)的小點，變換著形狀，但是，他們突然就硬了起來，頑固的斑!他們變成了斑!我被自己嚇了一跳，一躍而起。

該死!我應該看看櫥柜的。我怎么忘了前夫的話。

我跌跌撞撞奔向廚房，拉開每一扇廚柜門，看上去狀況良好，最深的地方已經被黑暗覆蓋，我不得不用手電，轉角，犄角，接縫，還有下水道人口的地方，都很干凈，清漆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為這層整潔添加了氣氛。酒瓶子上也看了，沒有前夫所說的霉點。這樣的結果，說不出是該高興還是擔心，我想我是有些神經過敏了，為這樣一點事情弄得睡臥不安。通通風吧。心神稍寧后，我動搖著是否采納前夫的意見。也許蟑螂會趁虛而入，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霉菌，現(xiàn)在是最大的障礙。

我把泡酒瓶子端了出來，枸杞密密麻麻地疊了三層在酒面上，像溫暖的被子。櫥柜里沒有它的存在顯得寡落，我放回他們，決定回去睡覺好了。

兩點鐘方向的燈還是亮，不過，我開始把他們想象成撒下來的月光，自我麻痹很快產生了作用，大不了，今晚就是一趟818而已。中級車818途經水果市場，就跟貴婦遇到強盜，一點架子都端不起來。背簍扁擔蹭座套，泥腿子管都管不住地往上爬。最難受的是那些雞鴨，那些沒擦干凈屁股的味道滿車廂躥。作為公交形象，我只能瞪眼、撇嘴，作任何跟鄙視有關的，卻毫無說服力的表情。很多年前，我不是這樣，我沖他們大聲嚷嚷，“背簍重起!泥抖干凈!”或者，直接踢他們的工具，他們一點都不介意，好像那東西就是讓人來踢的，泥腿子嘻嘻哈哈，有意無意地在車上蹭泥巴。有時還有前一些乘客的口痰，被下一些乘客抖落的泥巴攪勻了，踩結實了，一高一低的補在車地上，那時818還是一種普通車，俗稱“板板車”，車子只要跑得快一點，窗戶玻璃都震得地動山搖。818開得傻，人在上面就有些瘋，那時的制服，不，是工作服，就是讓我們來混臟的，灰不拉嘰，看不出顏色，卻絕對耐洗。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罵人都要臉紅，終于等嗓子練粗了，818變中級車了。

別把自己當女人看，調度長給我們說，但一定要用女人的溫柔引導他們。這是新818的服務準則。我們在下面嘻嘻哈哈亂笑，“一車農民，還要我們拿他們當……”女人們心照不宣，笑得更加猖狂。調度長鎮(zhèn)不住場，把巴掌拍得震天響：嚴肅嚴肅!嚴肅!我們立即包住笑，吞進去，十幾年了，我們滾出一身潑婦樣，現(xiàn)在要改頭換面，寬容大方，彬彬有禮。我們就是從那些巖縫里長出來的賤貨，上面就算是開了花，長了草，下面還是泥巴。我脾氣好的時候還真有點貴婦的姿態(tài)，不就是傲嗎?凡是扛扁擔我都不讓上車了，中級車!我會在窗戶口大聲叫嚷，扁擔不上!扁擔不上。我一定是高高在上的，因為我看見中途撤退的泥腿子幾分怯怯地說，上車兩塊。那時候，換作貴夫人是我，此刻她也應該笑了。咳，818，都那么回事兒。

十幾年了，扯著嗓門拉虎皮似的招攬客人，跟裝高潮沒什么兩樣，有時裝著裝著，還真有高潮，連我自己都奇怪，后來才明白是看在錢的份上，這么一想覺得跟雞沒什么兩樣，原來做雞這么平常，一不留神就行了?突然我就興奮起來，咱們還真是一樣，為了多上一兩個人，一邊賣命吆喝，一邊收錢，這么一糊弄，快感說來就來，看，我的高潮他媽的就這么給裝出來了。也沒什么不好。汽車嗎?當然也會厭，有幾個跟車的沒厭過?不過都是早幾年的事了，生理反應就那么幾年，過去了，就老實了，老老實實地買票、吆喝，裝高潮，除了售票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改成中級車后的818，沒那么擠了，我有時也能找個空位坐下，開個小差，走走神，我經常會在特定的時間遇上特定的人，比如，每天早上7點半，總會有個穿牛仔旗袍的女人上我的車，在二元站下車，飛叉叉地往前跑，兩片旗袍亂飛，屁股蛋子都能瞅見。她每天都要這樣跑，從來就沒有慢條斯理地走過，好像那是個在二元車站上了定時發(fā)條的玩具。還有一個胡子拉碴的胖子，每次上車都固定地要坐靠車門的位子，從來不改變，他來的時間算不上高峰期，所以每次他都能有位子坐。我們彼此見過很多面了，卻從沒有真正打過交道，他們的眼光除了遞錢那刻，就不會再在我身上停留。他們會轉向窗外，聚精會神，空洞虛無，有的干脆閉上。

其實他們對公車的感情并不比我高多少。如此一想我又樂了一下。

十幾年，就這么跑來跑去地跑掉了，年輕的時候覺得這樣跑下去，遙遙無期，還想，賣一輩子票怎么受得了?跑了很多地，都沒跑離過車，這輩子像被騙了似的。可過了幾年，一撥比一撥年輕的招進來，心里就慌了，這下連被騙的本錢都沒有了，是不是要轉行，是不是要往上爬?我惴惴不安地跟甲乙丙丁抱怨，可是，甲乙丙丁根本就不屑：“俗不俗!唱歌!”要么就電話里一頓亂罵：“想當調度長嗎?來不來?一個字!兔腦殼，你知道的了!”吆五喝六地消磨掉夜晚和周末，一群人的玩耍，好像其樂無窮，現(xiàn)在想想什么也沒撈著，除了一個散了的家。

我一點都不恨車了。天天坐在房間里上班的人就恨房子嗎?回到家不也在房子里嗎?

窗戶玻璃上還晃動著電視畫面，跳動很頻繁，兩點鐘方向的人顯然心神不寧，我不知自己是否該感到平衡，于是翻了個身，身體也缺乏控制地冒了一聲長長嘆氣，這聲音大得讓我有些驚恐，好像我這一夜都躺在這聲長嘆中，還是818上的車載電視好，那里的節(jié)目總愛講些八卦，誰誰婚變，誰誰又偷腥，不管高峰期多擠，多堵，乘客都沒怨言，直勾勾地被電視吸引。他們的樣子看上去很聽話，就算是我維持秩序，也能得到良好的效果。那時的人總是性情溫順，容易相處，調度長說，標準乘客就是這個樣子，于是我就有些沾沾自喜，雖然這份調教并不完全出自于我，但總還是在我的車上發(fā)生的事情。電視畫面換來換去，我簡直不知道他們喜歡看什么頻道了，小七說去給我弄臺電視回來，也不知他哪里淘來的寶貝，不到一個星期就雪花遍布，我把它賣了，因為雪花太多，就賣了50塊。小七也沒說什么，我想他一定理虧。他就是那么個人似的，總喜歡弄些便宜貨，我想著以后要和他居家過日子，這也算個優(yōu)點吧，對他拿來的破爛貨也就睜眼閉眼了。電視的有無好像并沒影響到他，他到我這里來，就坐在沙發(fā)里，對著電視柜，電視柜上空空的，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可以在那里一直坐到我叫他吃飯。

他就一直在那里坐著，好像他在那里住了幾百年似的，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然后老朽，他真的是老朽了，連周圍的空氣都是他小七一個人的，這氣場隔絕著我。我在廚房忙活的間隙會看看他，他一動不動，方方正正地坐著，不出聲，不更換姿勢，我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請了一尊菩薩進來，那個時候我的心就沉下來了。他在怪我?那里是不是應該有個電視?他怎么能怪我，我一想到這里，就有些生氣，這些話是可以說清楚了，我向小七走去，我打算跟他說說雪花的事情，那么多雪花，是小七引回來的，從墻上彌漫開來，一直到地上，到沙發(fā)上，到小七的身上。他的那套818制服也鋪滿了雪花。他來我這里，通常都是直接穿著制服過來的。他說這樣上班方便，他甚至提出要留一套制服在我這里，這樣他可以便衣出去，穿著個公交制服走在大街上一點不松活。我不同意。家里有一套818制服，夠我受的了，我不想遭受雙份難受。不知是他惡作劇還是存心的，他到我家里來，也不脫下制服，寒磣我。

現(xiàn)在，穿著雪花制服的小七，就像個油漆工。

油漆工，我沖他叫道。

小七轉過臉來，他的臉上和頭發(fā)上都是雪花。我愣了一下，看見他渾身白斑地朝我走來，似笑非笑，他拉著我就往臥室里走。他每次都是這樣，羞于啟齒，勇于行動，我被他拽著，發(fā)現(xiàn)他走過的路都染上了雪花。然后，雪花爬上了床單，爬到了窗戶上。

你哪里弄的這一身?我問小七。

小七說，擦了不就干凈了嗎?

我朝他臉上抹了下，不僅不干凈，還弄得我一手黏糊糊的，我抬起手，看見雪花生根似地往我胳膊上長。

怎么越弄越多?我驚恐地擦起來。

那些雪花起初還很粘，慢慢就結起硬疤。它們爬行的速度很快，凡是身上長毛發(fā)的地方，都被覆蓋，都被粘住了。我的眼睫毛重了，硬了，封閉了，怎么都睜不開。好像喉嚨里也爬進了雪花，癢癢的，干干的，怎么吼都沒聲音。我罵道，他媽的，小七，你弄什么不好，弄一身霉，我一邊罵一邊踹，快幫我啊。

但是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小七不僅聽不見，還嘻嘻地說，這樣不是很好玩嗎?剛才我一個人在沙發(fā)上玩了好半天了。于是他把自己脫得精光，像一只斑點狗一樣，哆嗦起自己。

瘋狗!我跳下床來喊救命!根本就沒用。小七在后面拼命追我，一條灰忽忽毛茸茸的舌頭就伸了過來，他的舌頭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長，這樣恐怖，那舌頭的力量真是大，一把卷起我，扔到了櫥柜臺面上。

啊呀!我重重地摔了一記，我把自己摔醒了!

啊呀，我又叫了一聲，這次我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了。我驚魂未定地立起來，打開燈，檢查自己的身體，沒有雪花，一點都沒有，眼睛也能睜得大大的，不黏糊。小七。我叫了一聲。沒有回音，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我是嚇到了。床上的雪花也沒有了。地上也沒有了。整棟樓都黑下來了，該睡的都睡了，我突然不安起來，像考試中途離席的學生。

我這就算醒了?我不甘，憎恨，終于想起一件事，赤腳跑向那里。果然，櫥柜都開著。那姿勢在黑夜里很不雅觀，四仰八叉的，像一群雞在挑釁，由于一直沒有生意，她們似乎等了好幾個小時了。我把櫥柜門輕輕地關上，聽見有如怨言的碰撞。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下櫥柜里是否有異樣，我只是想把它們關上。

關上就好。

腦子不能太清醒，否則很難再次入睡。

我不經意地瞄了下時間，4點過。這尷尬的時間，我的睡意已經在退潮了。

3個小時，我盤算自己三個小時怎么充分利用，睡是肯定要睡的，怎么才能不睡過頭。我繼續(xù)回到床上。大家都睡了，這真是折磨。

躺了一會兒，決定坐起來，試一試這樣會不會比較容易犯困。

后半夜雪花沒有再來，我坐到了天亮。

眼睛幾乎是腫的，再配上傻氣的818制服，儼然一個中年婦女。我對自己這個想法悲哀了一下，在818里，誰要說某人是個中年婦女，離下崗也就不遠了。我沖鏡子空蕩蕩地一笑，沒準別人就是這么看我的。818要改自動投幣的風吹了很久了，忽大忽小，卻并沒停過，私下都這么說，成本增高了，要改制了。調度長總說，小道消息，小道消息?？烧l知道?這個調度長不討人喜歡，他不是打馬虎眼，而是真不關心，他連關心群眾的表面功夫都不做。大伙都有些惶惶的，畢竟好多乘務員的合同沒到期，你說他不是小道消息吧，這風為什么吹得這么盛?可要說是小道消息，那合同的事怎么處理?那天，小七原是要來給我參考參考，出出主意的，其實他并不比我更有辦法，他只是覺得，作為一個相好的，多少應該是危難之時幫我一把吧?？上?，我們在童子軍櫥柜旁戰(zhàn)斗了一番后，他就喪失了意志。他幾乎想不起這檔子事，我也不怪他。他在車隊里說不起話，就隊里的女人還拿他當回事。為此，他從不肯點破我倆的關系。

調度室里擠擠攘攘的，今天沒安排我跟小七的車，小七和其他幾個司機一邊抽煙一邊說著什么，那笑聲很耳熟，他甚至沒往我這里看。我今天神色不好，所以沒往人群里湊，但還是有同事招呼我了：喲，眼睛者B哭腫了。

他這一說大伙都往我這里看。我趕緊避開小七的眼神，他是隨大流而來的眼光，光明正大。而我要做得謹慎。

其實。這謹慎一點必要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干嘛讓一個小男人擺布，可想想歸想想，兩口煙的功夫就散了。

一個女同事，攘攘我的肩，沒心沒肺地：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今兒也要回去哭一場。

我推開女同事的手說，我要哭也要等到兩個月后吧，現(xiàn)在哭不浪費眼淚?

那是，那是，同事丙出來打圓場，有什么事能難倒小玉姐的，小玉姐走了，我倒要哭一場。

大家沒樂找樂的胡亂笑了一氣，我沒去打聽誰誰又找了好路子了。

快到點了，我拿起票盒子，準備上車，小七也往門口走，趁著人亂，他在我的手腕上捏了一下，那是暗語——晚上去我那里。我抬起頭來，想沖他笑笑，但小七已經避過頭去。我對另外一個從我身邊經過的同事說，早知道就學駕駛了，818怎么改，司機是不會失業(yè)的。

小七已經到他的車上去了，他連向我這邊望一眼的意思都沒有。剛才被他挑起的興奮瞬即降落下來。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我沒好氣地跳上了車，拉開窗戶玻璃，對站臺一陣亂喊：圖云寺——沿途——塊一個!

動員大會是定在星期五開的，正好這天我不需要跟車。但制服還是要穿的，我甩了甩那套起皺的制服，覺得自己有點像開始腐爛的香蕉。即使開會也要穿制服。這是公司的體制，要求增加員工的歸宿感。

會上照例強調了公司的歸宿感和危機感，接著談到了改制。大家的興趣這才調了起來。

老總說，你們還年輕，趁年輕，還有機會在社會上再有一番作為，我是老了，老胳膊老腿了，不能跟你們拼了。

臺下有一兩聲附和的笑聲，不像往常那樣齊整，有感染力，顯得有些干，接不上氣，于是老總自己爽朗地笑了起來，他似乎對自己的這個幽默很得意，他問臺下，你們看我說得是不是這個理?

我跟著點頭，也看見許多人點得都抬不起頭了。

現(xiàn)在不光是我們公司改革，整個城市公交都在改革，2字頭，7字頭，3字頭……老總沒有繼續(xù)列舉下去，他將眼光掃過我們，仿佛是把一盆餿菜遞了過來，客隨主便，客隨主便。

我沒機會看別人的反應，低下了頭。

那時，我的腦子里只閃過一個念頭，那筆錢不該這么快去買了房子。真不該。然后我就什么都想不出來了。

老總繼續(xù)說：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有不同的作為。然后他就開始講自己當年是怎么進入公司，一步步走到今天。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只是個司機，和你們一樣……”他這個故事已經講了很多遍，其實也不是故事，總共就兩句話。

散會以后，快五點了，沒有想象中的情緒激昂，好像這一天開的是個平常例會。很多人并沒逗留，乘務員的休息時間一向寶貴，差不多是上三天班，休息三天，三三兩兩的人打著呵欠，互相告別，明天要上工了。

我還不想回家。

同事丙問：怎么?還不走?他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很不自在。

我訕訕地笑：走啊，上個廁所。你先吧。

我知道這有些冒險，可是我沒有機會了。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照了照自己，對自己的形象也不滿意。我缺乏誘惑，連笑都沒有吸引力。挺挺胸，把制服脫掉，搭在手臂上，白襯衣下，那玩意看上去是要大點了。這樣，總算有了點女人的感覺。

老總還在接電話，他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聽見他在里面爽朗的笑，這個自信的男人，他會把我放在眼里嗎?我解開了第二顆扣子，恩，有點熱，我自我安慰著，這樣會自如些吧，我偷瞄了自己胸前一眼，輕易地就掃到了涌動的曲線，我突然有些慌亂，會不會太過了?

電話終于打完了，我推門進去，小心地關上了它。

老總!我盡量保持著微笑，心里緊張得要死。

這個該死的男人坐在大班椅上，換了一副嚴肅的面孔，他的眼神鏗鏘有力。

如果，他這個時候眼神柔和些，我想我的身體也會溫順起來，但是，他就是這么看著我，審視的，防備的，像釘子一樣把我釘在原地，看穿了我所有企圖。我連誘餌都不配做。于是我那點簡單的要求，在沒有任何鋪墊的情況下，變成干巴巴的話：我可以留下來嗎?

該說的我已經在會上說清楚了。他冷冰冰地。

是啊。我咬咬自己的牙，真不知道該怎么說。讓我留下來。我低聲地說，不知道怎樣把這句話表達得更貼切。

他咳嗽了兩聲，在他的辦公桌上寫著什么，不再抬頭看我。

就算是不賣票，只要留在公司，什么都可以，我第一份工作就是賣票，除了賣票，我不知道還能賣什么。我慌亂得語無倫次，后面三個字好像那已經是我不堪的經歷。我希望他哪怕抬頭看我一下，我渾身都在打顫。

現(xiàn)在找工作多難，我哽咽著，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這么年輕，不怕的，可我怕。我卑微地說，一邊想，那錢要是不砸在房子上，這會送送禮，就會有效了。

終于，他抬起了頭，你也是老員工了，他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么一句。

晚上9點過我才回家，小七今天開車，要9點才收車，好在他明天休息，所以他有可能來我這里過夜，也和我聊聊某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但是電話一直很安靜，我沒有催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拿起電話又放下。11點的時候，小七來了，他喝酒了，來了興致，拉著我跌跌撞撞去廚房，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說，小七，我們能不能先聊聊。小七打著酒飽嗝問，聊什么?我說，今天的事你也知道了。他點了下頭，看上去心不在焉。

我還找了老總了。

小七沒反對，我于是接著說，我想送點禮。

小七耷拉著頭，有點像睡著了。

小七，我叫他。

他支吾了一聲。干嗎喝酒去了?我突然意識到什么。

他沖我傻笑。開會?我知道了，我知道。他答非所問。

小七，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突然，他打了個飽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一只手拉著櫥柜的把手，另一只手就伸了進去，好像是在摸什么東西，然后我看見那瓶泡酒被他抱在了懷里。他的眼睛半睜著，手不停地在瓶蓋上畫圈，他的喉嚨里就發(fā)出風吹河流一樣的聲音，又沖我點點頭，我站在他面前，有些傷心，就好像傷心了好幾個月似的，我很想等下去，看看小七最后會有什么反應，可是我越來越傷心，那喉嚨里的聲音漸漸小了，我蹲下去，把耳朵湊到小七的嘴邊，我想聽聽他在說什么，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兩個小點，如果不是湊這么近，真還不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瓶蓋的凹槽里，隱蔽的，自得的，一種最終取得勝利的方式。小七的手指還在繼續(xù)打漩，他的氣息已經很弱了，我拿抓起他的指頭，他那長長的指甲縫里塞滿東西，我用小七的指甲，把凹槽里的小白點，摳了起來，那凹槽里就只剩下一個白點了。然后，我悲傷地把酒瓶子抱起來，對著陽光，發(fā)現(xiàn)瓶底有一種我最不想見到的東西，

酒瓶子發(fā)霉了。我對腳底下這個語無倫次的男人說。

他的頭似乎是動了下，聲音卻沒有緊接著發(fā)出來，我蹲下來，要哭的人應該是我，小七，你連這個權利都不給我，我閉上眼睛，往日的親熱快速閃過，我既沒摸他的頭，也沒拍他的臉，我就這么近距離地面對著他，我看到他的手在空中抓了抓，終于抓住我的臉。他的指甲就劃了過來，我覺得全身都被抽了一下，大叫一聲，猛然推開小七。

他很快又重振旗鼓，那只沾了霉點的手又伸過來，我破口大叫了一聲。

我有好長段時間不在家里做飯，甚至沒有開過櫥柜，那里除了幾個鍋和碗，沒有別的東西，還有一瓶酒，自釀枸杞泡酒。晚上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在廚房門口發(fā)發(fā)呆，正對著廚房窗口的高速路，燈光空曠清遠，整條路都照亮了，有無數(shù)個寂寞的車在那里穿行，那橘紅色的光帶在茫茫黑夜里，讓我無端地凄涼起來。我覺得自己比那些寂寞奔跑的車還要落魄，每一個悲觀的夜晚都像今天這個夜晚一樣，不期而至，而那一個夜晚，有著某種真實的夜晚，似乎是模糊起來。小七沒有再到我家里來，車隊里碰見，眼神也是若有若無的，更不用提電話了。我偶爾在公司看見他和幾個人在抽煙，他穿制服抽煙的樣子，讓我有些蠢蠢欲動，我真該讓他留套制服在我家，我有些后悔了，但我只是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撥弄下票箱里的零錢，以及殘缺的票根。有幾個同事沒話找話地在問我找下家的事情，我搖搖頭，他們訕訕著走開，如今，誰的心里不都擱不下這點事。前夫來過兩個電話，無非是請我去他那里吃飯，我拒絕了，無緣無故。

“試試我的灶臺吧。”他誠懇地說。特別強調了灶臺的耐用和便利。

“土灶不會發(fā)霉。石頭的都不會發(fā)霉，再潮都不會。”他很用心地字斟句酌。我甚至聽見了他斷句時吞咽口水的聲音，他實在沒必要緊張。我放下了電話，我討厭這一切，三十幾年來我看夠了它。

我花了一萬塊錢裝修的櫥柜，原來只是一堆霉菌。如今我連碰都不想碰它一下，我閉上眼就覺得是一萬塊人民幣長霉了。我買了價值一萬元的霉菌。

再站在這里我簡直要吐了。

我扶住自己，輕輕拉上廚房的門。連同高速公路上的繁忙一起關掉。

總會有辦法的。

至少，我可以去問問那些裝有櫥柜的人，如何避免霉菌。

這還真是個難以啟齒的問題。我唯一能問的也許就是樓下那家“越美精品櫥柜商店”。那里樣式不多，但價格昂貴，一個漂亮的銷售員在電腦前消磨時間，她的樣子和櫥柜很搭調，我剛跨進去，她就沖我堆出笑臉，并且停止了手中的活路。

需要點什么?她禮貌有余，款款而來。

我對她點點頭，想著怎么啟齒。

現(xiàn)在搞活動，買一送一。她和我面對面，精致的妝容讓我有些生氣。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高檔櫥柜是給有錢男人準備的，如果買櫥柜送這樣一個美人，哪怕是一夜，男人都樂意。我要是老板，我就把她送出去，還要讓她狠狠地打掃霉菌。我解恨地想著，突然鼓起了勇氣。

小姑娘，我拍拍臺面，作出一副討價還價的姿態(tài)：櫥柜怎樣才不會長霉?

有那么一會兒，漂亮的銷售員吃驚地望著我，直到看得我都不知所以了，嘲笑地沖我搖搖頭，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她懶得搭理我，回到她的電腦面前了。

我似乎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局面，我不得不給前夫回電：你愿意請我吃頓飯嗎?他遲疑，好的，他說，想去哪里?我說哪都不去，就咱家。那曾是我們共同的家，我自然也見到了久違的土灶。

廚房里沒有任何準備。

出去吃吧。他小心翼翼，用大拇指不停地按灶臺，你說過你不喜歡土灶。

那土灶確實不耐看，一個男人在這里整潔地生活，是需要極大的耐心的。我低下頭，問，你上次是怎么清理的?

嗯?前夫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

櫥柜長霉了。

你讓我?guī)湍闱謇韱?他遲疑了會，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

我把手支撐在土灶上，努力地搖頭，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讓我張不開口的不是這個，我就那么努力地搖頭，我想歇斯底里的，瘋狂地搖頭，我想把自己搖得跌倒在土灶下，最好頭破血流，然后痛苦涕零地找他要錢，再數(shù)落他種種不是，讓他滾蛋!離我的生活遠點。像一個真正的壞女人一樣。

前夫似乎被嚇壞了，不一會，他就伸過了手臂擁抱了我。他的身體有些硬撐著，仿佛在爭取一個不屬于他的領域。他一定是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我聽見他吞咽口水的聲音，然后一字一句地：一個女人，也難啊。

于是我就這么一直站著，一直到眼淚都被我無聲搖了出來。

很多人都在請假，接二連三地。這段時間恐怕是帶薪休假的最后時機，我也隨大流遞了份申請上去，不過一直沒批下來，得排隊，所以，我還是要照常上班。傍晚天氣很好，我在陽臺上打了一個盹，不知道為什么要去廚房。也許是想喝一點酒，自斟自飲，不需要男人。不需要聽他們的命令，歉意，還有像屁一樣的親昵。

我打開了櫥柜，那里的景象一點都不出意外，好像我一直在醞釀這樣一個情景。

它們比我的生活還要失控。

打掃霉菌的時候，我有些許的恥辱。附著在櫥柜內壁的是瓢蟲大小的小白點，最靠里的地方，比寸頭要長一些，灰白色的，下水道完全被霉菌吞噬。連泡酒瓶子都被霉菌裹上，整個櫥柜只有很小的一點空間沒有被侵蝕，那個空間還不足一個拳頭大，但是，這個空間恐怕維持不到今天或明天。

我反而不怕了，我看著它們，輕輕地用手粘了一叢下來，他們在我手上瞬間被粘化了。于是我把整只胳膊伸了進去，他們順勢跳上了我的手臂，既不癢也不酥，輕飄飄的，這真是種奇怪的感覺，鬼使神差的，我伸出了舌頭，他們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跳板，況且我舌頭又那么潮濕。但是我不喜歡它們的味道，我吐了出來，像喝了一口灰塵。我覺得它們在我的手臂上比較好玩。我怎么會怕它們呢?我想起過去的想法，很是費解。

后來，我用上了刀具。這真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我輕輕地用刀片鏟起那些霉，或厚或薄，白色的，毛茸茸的，像奇花異草，如果有人從沒見識過霉菌，一定認為那是美麗的。它們在我的刀下高低錯落，景然有序，有一點中國水墨畫的味道，我把這副水墨畫移植到我的818制服上。他們果然溫順地在那里生長起來，妖魅地鋪滿整個制服、短裙，但是還有一小部分殘留在櫥柜里，我把那多余的霉菌堆放在第一層霉菌上，它們層層相疊，出現(xiàn)了新的畫面。這讓我產生了一種興奮感。

我切割著他們，重疊著他們，勤勤懇懇，不知疲倦，一直到次日清晨，高速路上的燈熄了，車輛一如既往地繁忙，蒼白的天光投射進來，我仍沒打算停下手中的刀具。

作者簡介：

強雯，生于1978年，現(xiàn)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