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松:1979年您發表了短篇小說《小鎮上的將軍》,并獲得了同年的全國優秀小說獎,但據說小說從發表到獲獎充滿了戲劇性,您覺得您的人生經歷是否一樣具有戲劇性?您是如何走上文學道路的?
陳世旭:我與文學結緣,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從兒時起我就對文學充滿了崇敬和好奇。初中畢業,下鄉插隊八年,然后在縣城小鎮呆了十年,經歷了那個年代的所有人都經歷過的物質和精神的艱辛,文學是我最重要的人生支柱之一,以至于成為我終生的一種依靠。而小說的發表和獲獎,則真的與機遇有關,有很大的偶然性。
陳勁松:您出生在江西南昌,江西地屬江南,自古以來就是一方人杰地靈之土,文人墨客寄情之處,曾涌現出王安石等一批文學大家,“江西詩派”也曾名噪一時,影響深遠。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作家,您自然受到得天獨厚的文學滋養和熏陶。您的文學創作是否繼承了江西傳統文學的特征?您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搭起一座通往文學圣地的橋梁?
陳世旭:江西文學確有過鼎盛時期,但很遙遠。我在給《江西文學史》寫的序言中更多地給予了反思。比如,江西古代文學缺乏鮮明的純地域性特征,并且表現出典型的遲到的輝煌;創作傾向上的正統意識,文人氣質上的古樸與持重,在重大變革面前的矜持與保守等等,所有這些,在江西當代文學、尤其是新時期文學中都能找到某種遺傳的影子。江西的當代文學,還沒有出現過一次近似于兩宋時期此起彼伏的開宗立派、獨領風騷的耀眼閃光;江西作家隊伍的整體藝術素質還未可樂觀。這二者其實是互為因果的。列寧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在草原地帶是不會有勃朗峰的,只有在阿爾卑斯高山群中才存在勃朗峰。”(《列寧全集》第八卷4lO頁)我常常借用來作為江西當下文學和我個人寫作的一種寫照。
陳勁松:同為20世紀80年代初期成長起來的小說家,您的人生經歷應該是非常豐富多彩的。您認為您的小說寫作和當時的“知青文學”、“尋根文學”以及“先鋒文學”有何異同?您早期的人生經歷對您的小說創作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陳世旭:我在寫作上是很笨拙的,缺乏靈氣,對生活原型有很大的依賴。離開了自己的經歷,就不知所措,只是一味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步,然后表達出來。對各種題材上的分類,無力關心,或有異同,但肯定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這方面我很喜歡王安憶的一句話:“我把生活當小說,我用小說寫生活?!?/p>
陳勁松:德國學者雷諾德·維霍夫在《大眾傳媒社會文學的功能和文化身份》一文中,曾尖銳地抨擊了當今文學缺乏建立人文主義價值的信念與力量。他認為:“文學為我們提供了經歷高于我們自身生活的能力,理解高于我們自身信念、并且建構一種更為豐富的文化身份的能力。”就您自己二十多年的文學創作實踐來看,當下的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是什么?如何在文學創作中建立人文主義價值的信念與力量?
陳世旭:這個問題太大了,而且似乎我也沒有資格回答。我想,作為一種精神勞動者,各人都一定會有各人的信念,無可改變,也無可強求。讓各人自己的寫作說話吧。
陳勁松:您的小說大多都是著力于探索當代文化人的精神問題,譬如您寫于世紀之交的長篇《世紀神話》。小說中的主人公方肅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在我看來其實也正是我們人類共同面臨的困境,您怎樣看待這種困境?時間的隧道早已進入二十一世紀,您覺得人類擺脫這種困境真的只是一個神話嗎?
陳世旭:是的,我對此持悲觀主義。至少目前是這樣。
陳勁松:德國詩人海德格爾曾說,人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的。然而在如今這個到處充斥著物欲的經濟社會,人類漸漸步入了一個精神失范的境地。面對此種社會情勢,許多作家也隨之浮躁起來,成了物質主義的奴隸,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您覺得作家應該堅守一種什么樣的品格?
陳世旭:作家最好還是多一些文學的現實主義,少一些生活的現實主義。我自己的一貫信條是以出世的態度寫入世的文章,這是我想努力堅守的,但愿不至中輟。
陳勁松:在當代作家中,您應該是特立獨行的一位。這不僅表現在您的許多作品中,也表現在您的為人上。據我所知,您現在的生活方式非常有規律,每天都有自己的寫作計劃,也很少因外界的環境或干擾而改變自己。您似乎擁有一份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式的歸隱情懷,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懷?它也是您對抗現代生活的一種方式嗎?
陳世旭:你說得很對。不過說“對抗”有點過獎了,說“逃避”好像更合適一些。
陳勁松:您的大多數小說作品都是以關注轉型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成長與精神向度為內蘊的,例如早年的《裸體問題》、《世紀神話》,包括2005年出版的《邊走邊唱》、《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均是如此,在我看來,這應該是一種精神焦慮與使命感促使您去寫作知識分子精神成長的故事。是這樣嗎?為什么會有這種精神焦慮與使命感?
陳世旭:我覺得,一個國家的時代變革,能不能形成和發展一種新的文化精神,這種新的文化精神的品質如何,滲透程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知識分子的文化成色??梢哉f,知識分子的表情就是國民的表情。但是當下的事實卻似乎與這一期望相距甚遠。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歷程加以凝視,并且盡可能深刻地揭示常常被遮蔽的現實,其實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說不上有什么“使命感”,最多是希望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多少有幾分清醒。
陳勁松:小說需要講故事,但不能將寫小說等同于講故事;小說重視個人經驗,但個人經驗不是小說創作的唯一通道。能談談您的小說創作理念嗎?文學與現實之間屬于一種什么樣關系?
陳世旭:故事是載體;個人經驗是資料;思想是靈魂。
陳勁松:寫作在您生命中處于一個什么樣的地位?寫了二十多年,最深的體會是什么?
陳世旭:“我很慶幸把這一生交給了文學;我很慶幸時代和社會給了我實現這種選擇的可能;我很慶幸可以與文學同歡樂共憂患,無論是在它轟動的日子還是在它被邊緣化的日子。我喜歡文學,喜歡的是它本身,未必是它可能帶來的別的什么,因為它本身已經足以使我快樂。我的生活由此而單純、充實、從容、自在,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文學豐富了我的人生和生命,使我的身心都獲得相對充盈的空間。文學使我結識了一個又一個海明威這樣的人類精英,我可以盡情地無拘無束地親近他們、觸摸他們、感受他們、聆聽他們,由此而使自己的人格和精神世界盡可能地廣大和光明。”
“噫!微文學,吾誰與歸?”
這是我曾經就海明威的話題與《北京文學》雜志編輯的一段對話,照錄以作回答。
陳勁松:從您的字里行間與言談舉止中可以看出您對魯迅先生的尊崇,您為人為文受到了他的影響嗎?今年是魯迅逝世70周年,您怎么看待魯迅這個人?
陳世旭:魯迅在我心里的地位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如果有神,魯迅就是我的神,無論他的偉大光輝的一面,還是他的被聰明人詬病的一面,都是。
陳勁松:您在《世紀神話》中寫道:“人是什么東西?或許更多的只是一種過渡,是世俗和精神之間的一座狹窄而危險的橋梁。走向精神,是最內在的命運所驅使的;陷于世俗,則是最實在的欲望所束縛的。人就是在這兩者之間想入非非卻又戰戰兢兢地搖擺。只有很少的人,能夠像寂照那樣懷了無限的悲憫超脫在充滿了夢魘、污穢、血腥和罪惡的苦海之外,堅定不移地走完自己認定的精神歷程?!蹦X得您屬于哪一類人?對精神的固守與探求是您始終不渝的創作追求嗎?
陳世旭:我就是那個在“兩者之間想入非非卻又戰戰兢兢地搖擺”的人,不同的是我始終向往著“對精神的固守與探求”。
陳勁松:您平時和其他作家經常交流嗎?如何看待“作家明星化”現象?
陳世旭:“交流”,但不“經?!保瑩拇驍_別人。因為極少看報紙、電視、博客,在一個信息時代,幾乎是個與世隔絕的人,故不知“作家明星化”為何物。
陳勁松:您對當下青年作家的文學創作狀況滿意嗎?有什么寄語?
陳世旭:我永遠相信,一個時代會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個時代會有一個時代的作家。文學的未來同樣屬于青年。
陳勁松:最近有什么創作計劃?
陳世旭:很悲哀,我的寫作從來沒有計劃。這正是我至今不成氣候的一個原因呢。
陳世旭小傳:1948年生于江西省南昌市。1964年9月初中畢業往贛北農場務農。傷痕小說《小鎮上的將軍》曾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扼@濤》獲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5年當選為該協會的理事。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首屆魯迅文學獎。2000年當選為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曾任江西省文聯主席、作家協會主席。
陳勁松簡介:1981年生于湖北省崇陽縣。2007年畢業于深圳大學文學院,獲文學碩士學位?,F為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