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異的風景——兩岸當代藝術大展》于2010年5月在上海舉辦,是要讓參加世博會的人們順便看看當代中國藝術家筆下的風景畫。這風景和桂林有關,因為參展作品全都是在桂林愚自樂園藝術創作營創作的。有些藝術家因為在此生活數周而受到桂林山水的啟發,但即便如此,作品也和那些寫生風景相去甚遠。策展人劉素玉邀請的藝術家都是些個性特征突出的人,或早已功成名就,或自成繪畫風格,應邀而來,無非是到創作營換個環境,隨遇而安者可能會引入些風物形象,不為所動者仍然是自己畫自己的東西。所以,早就擬定的展覽主題,并不和現場考察、實地生活有太大的關系。我們能夠從中窺見的,乃是21世紀的今天,中國人對于自然、對于環境、對于風景的種種心情。
除了個別藝術家(比如許郭璜、向慶華、孫良、王巖)還多少保留著對于山巒、水泊、草木、房建的歷史留戀,絕大多數畫家似乎已沒多少直面自然的興趣,即使是生活中有,也產生不出相應的創作沖動與激情。是因為桂林山水太美,美得像一個陷阱?還是因為藝術家太自我,人與自然終隔一層?有道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但物是人非,“變異的風景”不光是風景正在變異,更是因為變異的人。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一種統一的方法,甚至是正常的方法來表現我們體驗的世界。想起多年前在桂林寫的詩,竟然和這些作品同出一轍:
“過份美化的漓江
是文字的青樓
被煙塵逼迫的我
只面對優美中的突兀”
——《漓江》
“就一堵墻
我們陌生而熟悉
我看得見你的身影
如桂林雨中的山
我聽得見你的囈語
如桂林山中的雨”
——《相遇》(九十年代朱)
展覽作品的確有不少人,無論是潰艷的美女(羅發輝)還是飄游的男人(欒小杰);無論是虛幻的守望者(王東春),還是惶惑的少年郎(彭建忠);無論是山鬼驚魂(董重)還是石靈顯圣(陳宇飛),反正見不到常規、常態的人。人的異化不僅因為工業的發展和商品的誘惑,更因為權力的管控與利益的驅使。早在1862年涅克拉索夫就寫過一首有名的長詩:“在俄羅斯誰能快樂和自由”,詩歌表達了俄羅斯人四處尋覓的失望。在今天的中國,這種精神失望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是在風景如畫、名甲天下的桂林,即使是在飲食從優,題名愚自的樂園里——身體的快樂取代不了精神的尋找,看看這些展覽作品你自然會明白。
如果說在上述作品中,風景已被人所取代,那么在更多的作品里,風景則通過人變得異樣、虛幻以致抽象,始終和現實保持著距離。
我們可以在鄭君殿那里見到荒寂的廢墟,在夏炎那里見到詭異的樹林,在葛震那里見到罐裝的風景,在馬堡中那里見到地標的山水,在鄔一名那里見到夜魅的田舍,在林銓居那里見到科幻的峰脊;還可以在郝祥那里見到漂零的構圖,到弱化的物象,在周成棵那里見到墳樣的造型,在何工那里見到攪和的筆觸,在梁至青那里見到夢幻的色彩。而王亮、張富峻、吳軍、林鴻文、盧明志、劉國興、許雨仁、王易罡、余友涵等人則通過對自然之物的拆解,創作出幾近抽象或純粹抽象的作品。
現實的風景正在藝術家的視野中消逝——“變異的風景”展向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也許是人對自然破壞太重,藝術家已無顏像古人那樣,用天人合一的詩學來面對萬物天地。記得1998年中國油畫學會主辦山水畫風景畫展覽時,我曾寫文章追問:我們何以能夠談論自然?回答是:“人首先要回到自然的人才能回到自然。而所謂自然的人,不過是具體的、局部的、暫時的存在,一種在感悟體驗中存在的生命。人的偉大不在于他能夠把自然對象化,再加上把自然人化,而在于他知道自己不了解自然,正如他不了解上帝、不了解死亡、不了解黑洞一樣。正因為他不了解自然并且他知道,他才能用全部的生命去體會自然的不可知。也正因為這種體會,他開始回歸自然。”“個體生命只能在悖論中達到藝術化:它了解文化但它不認同文化,它不了解自然但它認同自然。”個體意識的焦慮正好證明今日文化中自然精神的缺失。我們是否應該重塑對宇宙,對自然、對萬物的敬畏,讓我們每一個人,讓個人組成的社會變得謙虛、再謙虛一些呢?
時隔十二年,當我讀到“變異的風景”展作品時,正值海地地震二十萬人喪生的噩耗傳來。在自然的偉力與人類的災難面前,深感藝術家躁動于內心的不安,實在是事出有因。但愿這種不安代表著人類的懊惱與懺悔。人如果不從現在開始救贖自己的話,恐怕只能像電影《阿凡達》所描述的那樣,和親手毀掉的地球一起早早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