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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戀歌

2010-01-01 00:00:00李月峰
山花 2010年5期

哈歡跟好朋友柳紅英一同進的廠,那年她們都十八歲。哈歡記得她和二十幾個新工人第一天踏進紅日毛巾廠時的情景,有老工人的夾道歡迎,有廠領導語重心長的期望,年輕的男青工們朝她們吹口哨。

哈歡當時穿一件藍色的泡泡紗連衣裙,紅英的連衣裙是紅色的。兩個人的個子差不多一般高,臉上都漾著朝氣。歡哈進廠做的是擋車工,柳紅英被直接分到廠圖書室做管理員。

哈歡的師傅叫黃美麗,比哈歡大三歲,是二車間的青年骨干,也是十幾個骨干中最年輕的一個。哈歡進廠沒多久就聽人說小黃師傅跟保全班的呂曉剛搞對象,原因是小黃每回機器出故障時不找別人,單單只找呂曉剛修理。這件事小黃師傅和呂曉剛都沒承認。后來又有人說跟黃美麗搞對象的不是呂曉剛而是另一個保全工杜宇強。對這一傳聞,黃美麗堅決否認。

哈歡進廠見到的第一個保全工就是杜宇強。那是實習期間的一天,哈歡和新伙伴們隨廠領導到二車間參觀,杜宇強正在修理機器,人鉆進了機器底下。哈歡走過這臺機器時,腳被伸出來的一只手抓住了,她嚇了一大跳。當時車間機器聲轟鳴,想要聽見第二個人講話就得對著耳朵。機器下面的杜宇強對哈歡做手勢,要她把擱在一邊的工具遞過來。哈歡明白后就照辦了,不想杜宇強竟沖她做了個飛吻的動作,哈歡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覺得杜宇強流氣。對他的印象就不太好。

哈歡分配到二車間以后,杜宇強有事兒沒事兒到她機器邊上遛遛,休息時也出些洋相逗大家哈哈。相比之下,呂曉剛從來不跟哪個開玩笑。保全工沒事兒時不是打牌打羽毛球就是聚堆抽煙侃大山,呂曉剛總坐一邊觀看不參與。哈歡對他比對杜宇強有好感,呂曉剛長得像電影演員唐國強。

哈歡從柳紅英那兒借每月一期的《大眾電影》看,她就是在畫報上看到了唐國強,她對柳紅英說,你看,他跟呂曉剛長得真像。

柳紅英直搖頭,我看不像。

哈歡跟紅英爭辯,怎么不像,你看這眉毛,這嘴。

紅英說,人看人是一種感覺,要么就是我們的角度不一樣的,噯,哈歡,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哈歡臉一紅,別胡說,他跟我師傅小黃是一對兒。

哈歡上班沒多久,就讓紅英在爸媽面前圓個謊。哈歡想住到廠里為夜班女工準備的集體宿舍里,她爸媽不同意。一個黃花大閨女怎么能在外面住呢。紅英也說,一間宿舍住好幾個人,上夜班能睡好覺嗎?

哈歡說,人家都能睡,我咋不能睡,我是覺得現在外面挺亂的,半夜上班還得要我爸送我。

這倒是實情,正是嚴打期間,在哈歡家附近,派出所已經抓過好幾個專門攔截夜班女工的小流氓。鄰居家的東子就被抓了,而且,脖子上還掛著大牌子游街呢。哈歡和東子從小學就在一塊兒上學,哈歡曾跟東子去看過電影。那年她十六歲,電影票是東子爸爸單位工會發的,東子就把多余的票給了哈歡。他們看的是日本電影《生死戀》。哈歡第一次看見男人女人親嘴的鏡頭,看得她臉也紅了心也跳了。

東子出事后,有人說他很冤枉,他搞了對象,跟對象發生了關系,后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個對象翻了臉,到派出所告東子強奸。東子爸媽出了名的溺愛孩子,他媽媽差點兒就沒哭死,他爸爸四處找人托關系走后門。東子后來就由十二年徒刑改判九年,但實際上東子服刑四年就出了監獄。據說嚴打過后,一些有疑點的案子被重新審理,所以就有了不同的結果。還有一種說法,東子的爸爸花了大筆的錢把兒子弄了出來。

哈歡乍聽東子被判刑被游街時很吃驚,吃驚過后,又覺得東子大概是那種能干出強奸這事兒的人。那回他們兩個看電影回家的路上,走到一條路燈照不到的林蔭小道上,東子突然就摟住哈歡親嘴兒,還說喜歡哈歡,要跟哈歡好。

哈歡掙脫了東子,跑了,邊跑邊回頭說你耍流氓,我告你媽去!

哈歡沒去向東子媽告狀,當她能平靜地回想東子親她那一瞬間身體如同過電般的感覺后,她有點兒明白了男女之間那個耍流氓的概念并不那么簡單。那種身體和心靈的驚顫,是后來哈歡認為自己性意識被啟蒙了的界定。

哈歡把要住廠里宿舍的真實原因告訴了紅英。因為大哥要結婚,家里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哈歡的爸爸是郵局的老職工,當了一輩子的投遞員,家里兩間屋子是單位早年分的福利房,一大間一小問。哈歡和姐姐跟爸媽分住大小間,兩個哥哥住臨時搭建的偏廈子里。大哥要結婚了,他女朋友不同意把新房安在偏廈子里,家里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整天陰云密布。

哈歡不愿呆在家里看爸媽跟大哥起沖突,她就想著躲開。

紅英,你去跟我爸媽說,你也住宿舍,我們兩個做伴兒,這樣他們就會放心。

紅英爽快地答應了,在學校時,紅英是班干部,跟哈歡一直很要好,哈歡爸媽對她挺放心,畢竟,人家的父母是紡織局的干部。

哈歡住進廠宿舍了,她挺高興,工作起來也有勁頭。紅日毛巾廠分兩大車間,一車間主要生產國內銷售的毛巾,哈歡所在的二車間的毛巾全部出口日本。哈歡很多年都不明白日本人用的毛巾為什么全部都是白色的,難道日本人就不喜歡色彩么?還有一種毛巾也就比牛皮紙厚點兒。后來,滿街都是桑拿洗浴和足療館,哈歡跟人去洗了回桑拿,她才知道,當年她和伙伴們織出的毛巾都是給日本人洗澡用的。

哈歡跟黃美麗學了一個月的徒后就獨立操作機器了。她是那批新工人中最早出師又最早獨立上機器的一個。她的四臺機器和師傅小黃的機器相鄰,有時不免就有點兒手忙腳亂,這個時候師傅小黃就會過來幫她一下。哈歡獨立上機第一個月就完成了個人計件指標,她覺得這跟師傅的幫助分不開。

車間王麗榮主任讓人寫了篇表揚稿送到廠宣傳科,又由廣播室通過大喇叭廣播出來。廠里原來的廣播員休產假,柳紅英臨時接替了廣播工作,因為是表揚自己好朋友的稿子,所以,她一連廣播了好幾天,而且,自己添加了許多內容,比如,哈歡在干好本職工作外,還刻苦學習,經常去廠圖書室借書看,哈歡的理想是要趕超那位紡織行業萬米無疵布的模范。

哈歡一下子成了新工人的榜樣,廠部領導下車間檢查工作時,陪同的車間王主任就要指一指哈歡,笑容可掬的領導便沖哈歡親切點頭。沒多久,車間里就有人說哈歡也要當骨干分子了,因為車間王麗榮主任曾經是黃美麗的師傅,師傅當了主任,就提拔自己的徒弟做骨干,現在,又要提拔徒弟的徒弟了。這是一種裙帶關系。

告訴哈歡這些話的人不是別人,是保全班的杜宇強。杜宇強總是滿車間亂竄,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不過,他說這話時哈歡沒覺得他是出于惡意或是諷刺。

那是夜班,夜班對于新工人是煎熬也是考驗,尤其到后半夜,人又困又累,頭腦也因為機器的轟鳴感到發脹。哈歡在最難受的時候就會借去廁所到外面提提神。廠里有兩個廁所,小廁所離廠部近,供機關干部使用。另一個距車間五六十米,廁所里面沒有隔間,一長排蹲位,白班常見女工們一邊方便一邊聊天。夜班上廁所的女工都是結伴而行。廁所的位置靠廠區的一堵墻,墻的高度能讓一個身手敏捷的人爬上來。

大約一年前,發生了有人在夜間偷窺事件,一個女工一抬頭,看見一張臉出現在墻壁上的方孔里,那肯定是一張男人的臉。女工當時就嚇失了禁。廠里保衛科調查了好幾天,也沒有一個定論,但有些傾向于是外來人越墻行為。從這以后,夜班的女工沒有一個人敢自己上廁所的。

哈歡要找伴兒也是她師傅黃美麗,不過,最近幾天她感覺師傅小黃對她的態度有些變化,見面不搭理她,也不到她機器這邊來幫忙了,好像故意在回避似的。

哈歡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對待師傅小黃就像對待自己的好朋友柳紅英一樣。以前上夜班時去廁所,兩個人挽著胳膊有說有笑的。小黃師傅還跟哈歡透露過一個秘密,就是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是廠里的班車司機,小黃沒看好他,借口家里不同意,但實際上家里對她處對象是不干涉的。小黃講到那個司機時,捂著嘴直笑,他長了一臉的青春痘。

哈歡仔細想想師傅小黃的變化,可能就是從柳紅英廣播了那篇表揚稿開始的。哈歡為此還去找過柳紅英,問問那稿子的事兒,柳紅英說凡是上廣播的稿子都是由車間送來,表揚或批評性的要有主管領導簽字,有時,宣傳科也要下到車間去采訪抓典型樹榜樣呢。

哈歡猶豫說,我覺得應該提一提我師傅的,我是我師傅帶的,我師傅對我可好了,不是她我可能在第一個月完不成任務。

柳紅英說,這是兩碼事,現在廠里就是提倡年輕一代工人的新風貌,趕到點上了啦,哈歡,我為你高興,咱可都要好好干,啊。

哈歡不是個膽小的人,但夜間獨自上廁所也膽虛,就別說是夜里,白天那廁所也是陰沉沉的,一個又一個的坑位就像陷阱一樣。這天,哈歡出了車間,越往廁所走腳步越慢,她希望這會兒能有別人出現。她回過頭朝車間門口望了望,就這當兒,門口背著燈光晃出一個人影,哈歡一見就知道是誰了,心里高興,一下子就不怕了。

哈歡從廁所里出來時,杜宇強還晃在廁所附近吹口哨呢,哈歡低頭快走,杜宇強說,你膽子夠大的,一個人敢上廁所,不怕有耍流氓的。

哈歡說,我才不怕呢。

杜宇強說,還不怕呢,那回頭看什么呀。

哈歡被揭了秘密,一時無話。

杜宇強嘻皮笑臉道,其實,我是出來保護你的。

哈歡說,誰信你呀。

真的,我真是看見你一個人才出來的,我還知道你為什么不找你師傅了。

我師傅忙唄。

是她不愿理你了吧。

你說什么呢杜宇強?哈歡瞪了他一眼。

得,不說你師傅,其實誰都知道,廠里廣播表揚你,沒提她這個師傅。

杜宇強快步跟上哈歡,其實吧,也沒什么,以后二車間就是你們師徒三代的天下。你看,主任是你師傅的師傅,以前還是廠先進生產者,現在你師傅是骨干分子,骨干分子的徒弟又上了廣播受表揚。

你是不是不高興啊。哈歡說。

我才高興呢,但我可只為你一個人高興,真的,我都想喊幾聲向哈歡同志學習,向哈歡同志致敬了。

哈歡想笑,忍住了。

杜宇強說,噯,別那么急著回去,歇會兒,就是勞模也得喘口氣兒。

哈歡沒理杜宇強的茬兒,進了車間。

從這天起,哈歡上夜班去廁所就再也不擔心了,每回她出車間,杜宇強都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好像他會掐算似的。哈歡回去時他總要沒話找話說,哈歡對他也不再是帶搭不理的,她覺得杜宇強說話還是挺有意思的。那次,杜宇強在后面連著聲有節奏地叫哈歡哈歡哈歡。

哈歡回過頭,叫什么呀,你沒叫過呀。

杜宇強說,我是在想你為什么要叫哈歡呢。

叫哈歡怎么了?

其實,你應該叫哈哈。

去你的,誰的名字叫哈哈呀,哈哈是人名么。

你聽我給你講啊,你叫哈歡,歡樂的意思對吧?哈哈也是歡樂的意思,而且,我保證哈哈這名字全國就你一個,不帶重樣的。我叫杜宇強,光我知道的就好幾個叫的,還不算劉宇強趙宇強的。

哈歡說,那你就起個別人都沒叫的名字唄。

那只有杜皮沒人叫嘍。

哈歡咬住嘴唇,沒忍住,笑了。

杜宇強說,哎,你笑的時候真好看。一句話說完,看哈歡的臉上有不高興的神情,又忙說,其實,我還真想改名字,你說杜撰怎么樣?

那你就更能編瞎話兒了。哈歡說。

還有一回,哈歡和杜宇強不知道怎么說到了過去的綽號,上小學時,哈歡同桌的小男生給她起個綽號叫哈叭狗。哈歡被叫哭了,跑去向老師告狀。老師批評了小男生,還把兩個人的座位調換了。這個男生在哈歡到紅日毛巾廠當工人的時候,報名參了軍,哈歡還和幾個老同學們去給他送行。

杜字強說,你這個同學肯定對犬類不了解,他要是改其中一個字,我覺得這外號也沒什么不好。

改什么字?哈歡問。

哈皮。

哈皮是不是也是狗啊。哈歡不太確定地說。

杜宇強說,哈皮是名犬,稀有品種,可貴了,外國都是資本家才養得起的狗。

再貴也不能叫狗的外號啊。

這就是看你怎么想了,你要覺得狗就是狗,人和狗不能同日而語,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你告老師是對的,老師批評了那個男生也是對的。但如果你換個角度去想,啊,多好的狗啊,多名貴的狗啊,多可愛……杜宇強的眼神透出一種狡黠的神色。

哈歡沉著臉說,那你咋不叫這綽號呢。

我叫耗子。

耗子?你偷東西呀。

你看你,光想著那方面,怎么就沒想老鼠機靈的那一面呢。

哈歡覺得自己有點兒跟不上杜宇強的思維,她想了想,說,你怎么知道這些的?我是說,那什么哈皮的。

我哥有兩本書,一本是世界名犬,一本是世界上最好的車。杜宇強一提到他哥,就特別神氣。

“什么是最好的車?”哈歡問。

小轎車,有奔馳,勞斯萊斯,卡迪拉克,咱這兒沒好車,街上那些跑的都像烏龜似的。

哈歡說,就是烏龜你也沒有啊。

將來,等將來……

哈歡沒等他說出那個將來是什么就驚叫了一聲,天哪,我出來快半小時了。

哈歡回頭就往車間跑,杜宇強在后面喊,沒事兒,你就說拉稀。

哈歡說你才拉稀呢。

哈歡以前出來透氣最多不超過十分鐘,廠里有規定,除了休息吃飯時間,工人是不能脫崗十分鐘以上的,即便機器出了故障不能運轉,也得呆在機器旁守崗。有一回車間停電,停了半小時,這半小時里沒有一個人離開機器。二車間是廠里的先進集體,不允許有人破壞紀律往集體臉上抹黑的現象出現。而且,廠里實行產品計件制,完成定額的部分要發獎金,誰都愿意多得獎金。

哈歡跟杜宇強說話就忘了時間,等她回到車間路過師傅小黃的機器時,看見黃美麗向她瞥過的尖厲眼神。

廠里發生了件大事。日本的一個代表團要來廠里參觀了。不光是局里,市里領導都極度重視這件事。日本代表團到來的半個月前,廠里就開始做接待的準備工作了。寫歡迎大標語,搞衛生,廠區空地上臨時種上了花草。代表團重點參觀的二車間光是廢舊物和垃圾就裝了兩卡車。全體工人被要求一律換上新工作服。因為有歡迎儀式,要向代表團獻花,黃美麗和哈歡均被選為獻花工人,她們還突擊學了幾句日本的問候語。但臨到最后,又改由幼兒園的小朋友向代表團獻花。

日本代表團到達廠里那天,哈歡和車間的工人們在工作崗位上嚴陣以待,這可是紅日毛巾廠有始以來迎來的首批國外代表團。代表團大約有二十幾個人,魚貫地進入車間。細心人看上一眼,就知道哪個是市里的領導,哪個是局里領導,日本人更好認,個子都很矮小,點頭哈腰的帶有一副謙遜樣兒。代表團圍著運轉的機器轉了一圈,那個小個子日本團長不知怎么來了興致,想親自操作一回機器。這老頭兒走到離他最近的哈歡面前,對她比比劃劃。同行的翻譯馬上過來對哈歡說,宮本團長要你當他的師傅,教教他。

哈歡的臉一下子紅了,開始還挺緊張,但眼前這個日本老頭兒眼睛里和嘴角全都是笑意,特別親切和友好,哈歡也就放松了心情。她先教官本如何開機器,如何處理斷緯,又教他上線梭。這都是她學徒時師傅最先教她的。

日本老頭兒學得很認真,頻頻點頭,嘴里“嗨”個不停。等他終于獨自開動機器后,圍觀的人們鼓起掌來。隨行的攝影師已經前前后后拍了好幾張照片。宮本忽然轉身面對攝影師的鏡頭,他一手搭在哈歡肩上,另一只手豎起了大拇指,中國師傅和日本徒弟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合影。圍觀的人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哈歡和宮本的照片上了廠里的宣傳欄,連局里下發的內部傳閱文件都提到了這事兒。廠里的工人幾乎都認識了她,好長一段時間人們都在議論這回事兒。有一種說法傳了出來,說這事兒是廠里事先安排的,本來是由車間的某個骨干分子教官本,但日本人看哈歡長得好看就自己找了個臨時師傅,日本人最好色了。還有的說廠部領導中有哈歡的親戚,要不怎么她才來沒多久就上了廣播呢。而那個事先由領導安排的師傅就是黃美麗,哈歡事實上是搶了她師傅的風頭。

哈歡聽說了這話心里很不安,想找師傅解釋一下,但黃美麗見了她就像見了仇人似的,沒法讓她開口。接下來的一年,哈歡被廠團支部發展成了團員,成了車間的骨干分子,還當上了第二生產小組的班組長。她還是經常住集體宿舍,上夜班去廁所時隨便叫上小組里的一個伙伴陪同,杜宇強也不在那個時間里出現了,他被調換了班組。

哈歡跟伙伴們相處得都不錯,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不叫她哈歡而是叫她哈哈了。哈歡懷疑是杜宇強起的頭兒,再見到他時問過他,他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說了句哈哈不是挺好的么。哈歡心里對大家叫她哈哈沒反感,哈哈就哈哈,總比哈叭狗強。她就是愛笑,人家說點什么事兒她就繃不住,她生氣也快,但氣總是摟不長時間,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被選上了當小組長。

原先的小組長回家生孩子了,最初,車間領導考慮的對象是黃美麗,車間為此召開骨干分子會議專門討論選組長這回事兒。會上,王主任提議,由黃美麗接替原來的班組長,然后,大家舉手表決,本來以為會全體通過,但參加會議的十幾個人中,舉手的人還沒超過半數,這讓王主任大感意外。

主任私下里找幾個沒舉手的骨干分子了解情況,得出的結論是,黃美麗小心眼兒,愛耍小性兒。主任想,哪個姑娘不愛耍小性兒呢,這算什么缺點呀。主任沒了主意,她就跟副主任商量,得盡快安排了這個組長,人無頭不飛么,別看小組長手下就那么幾個人,可是,就是兩個人也得有個排頭兵。副主任想了想說,既然大家都不太贊同,那就選別人吧。

王主任還真沒想過別人,副主任就說,那個姑娘挺不錯的,見人就笑,濃眉大眼兒那個,就是跟宮本照相的那個,她不還是黃美麗的徒弟么。

主任說,她是個新工人啊。

副主任說,又要有一批新工人招了來,新工人進廠,她不就是老工人了,再說,現在不是說要培養年輕的骨干力量么。人越小,熱情越高。再說,黃美麗是你徒弟,這個小姑娘是黃美麗的徒弟,也算是肥水沒流外人田。副主任開了句玩笑話。

就這樣,原本由黃美麗擔任的小組長的位置,由哈歡代替了,車間再沒召開討論會,直接由主任在骨干分子會議上公布了。哈歡和黃美麗徹底成了冤家。

二車間的一個叫李爽的姑娘要結婚了,她和黃美麗同時進廠,兩個人曾約定,結婚時都請對方做伴娘。黃美麗得知廠里的班車司機是李爽對象的好哥們,并且還是伴郎就沒答應參加婚禮。

李爽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她對黃美麗說,人家不過給你們介紹過一回對象,也沒處哇,人家可能早就忘了,你也太小心眼兒了吧。

黃美麗聽不得別人說她小心眼兒,她師傅在她當選班組長失敗后找她談過一次話,提到了有人反映她小心眼兒這回事兒,她對這話特別反感,誰小心眼兒了,我就是看他不舒服怎么著。

李爽說,你看人不舒服,你怎么不問問人家看你舒不舒服呀。

兩個人戧起火來,黃美麗一甩手,你愛找誰就找誰去,我就是不去。

李爽說,你還嚇著誰了,就缺你這盤豆芽菜呀。李爽一生氣,就想把黃美麗隨份子的錢還給她。這時候,哈歡把她小組給李爽湊的份子錢送來了。哈歡說,小李師傅,這是我們班出的,誰出了多少都在這紙上記著,我們還想用這錢給你買被單和暖壺來著,又一想,那些東西肯定有人買了。

李爽說,還說呢,我收了二十多個暖壺了,一輩子都用不完。

哈歡說,等別人結婚,你再送人啊。

李爽說,那你結婚時我送你一個。

哈歡說,行,你給我挑個有牡丹花的啊。

李爽等哈歡離開后突然就想到可以讓哈歡來當伴娘,雖然她跟哈歡不是走得很近,但兩個人見面都是笑笑的,那天她把要結婚的消息告訴哈歡時,哈歡高興地說,小李師傅,那我得給你隨份子了,告訴你,我這是第一次隨份子呢,你可得多給我幾塊喜糖。

李爽這會兒還真沒想用哈歡當伴娘這事兒來與黃美麗作對,她并不知道這師徒兩個人關系已經決裂了。哈歡聽說要自己當伴娘,樂得直蹦高兒,我最羨慕當伴娘的人了。

哈歡也沒當成伴娘,李爽的父母說這姑娘太小,當伴娘不是簡單的事,要替當天的新娘擔事兒的。雖然沒當成伴娘,但哈歡參加了李爽的婚禮。

李爽休完婚假上班的第一天,她把哈歡叫出車間,問她,哈歡,你有對象沒有?

哈歡搖頭。

心里有看上的沒有?比如,車間的哪個保全工?李爽的口氣有試探的意味,擋車工找保全工談戀愛是人們最認可的組合。

哈歡想了想,又搖頭。

李爽說,那我給你介紹一個成不成?

哈歡想起在李爽的婚禮上,有一個長得挺帥的小伙子總看她。哈歡眼睛一亮,干什么的?

開車的。李爽說。

你對象單位的?哈歡心里一跳。

不是,咱廠的。

咱廠的?哈歡的興奮減去了大半。

對呀,就是小雷,班車司機,他看好你了,讓我幫忙牽個線。

哈歡失望了,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失望,她對那個班車司機小雷沒什么印象,她經常住集體宿舍,坐班車的時候不多,除了師傅小黃提過那檔子事兒,別的也沒什么感覺。

李爽說,小雷家條件可好了,住樓房,就一個姐姐快結婚了,他爸爸有后門,他現在開班車是練手,以后是要調走開小汽車的,找司機比保全工強百倍,買秋菜買煤什么的多方便,你們要是好上了,他能給你調換工種,不用再倒班了。

哈歡忸怩著不說話。

你不同意呀?你嫌人家什么呀?李爽問。

哈歡說,不是嫌什么,我沒想過……再說,我也得跟家里我爸我媽……

你們沒處你跟你爸你媽說什么呀,你爸你媽又沒看見人家,哈歡,這事兒你可別打哈哈,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條件這么好的可不多,咱廠有好多師傅想給人家介紹對象呢。噯,我說了你可別往外講,王主任就想把閨女介紹給小雷,人家小雷沒干,說看見主任就看見她閨女了,大餅子臉,嘻嘻!

真的呀。哈歡挺驚訝。

可不是,人家家里父母就這一個兒子,結婚八大件一件也不會少的,你說,現在誰結婚能把八大件買齊嘍?

我……

別我我我了,你要不跟小雷處對象會后悔的,人家小雷就看上你了,他會對你好的。

小李師傅,我想一想好么?

明天給我信兒。

明天我還不能回家呢。

那就后天給我信兒,你可別傻啊。

哈歡挺羨慕別人談戀愛,勾肩搭背,逛馬路,看電影,去公園,騎車到郊外去玩兒。可是,真有人想跟她談戀愛了,她心里又挺亂的。她是覺得自己跟司機雷軍不像是能談上戀愛的一對兒,但究竟什么樣兒的人能談得上,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她能接觸到的就是廠里的青工,熟悉的也就是車間那幾個。呂曉剛長得像電影演員,但這個人挺悶,跟他在一起就不如跟杜宇強在一起那么自然自在,但杜宇強又跟誰都那么滑頭,他說的話有時你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哈歡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在一個廠里搞對象,一個廠里,有屁大點事兒都會知道。車間保全班的班長郭達子就因為一點小事兒,跟他在漂染車間的老婆打得不可開交。郭達子也不知道聽誰說的他老婆跟男青工瘋鬧,被人按倒在毛巾堆兒里搓搓了一頓奶子。郭達子火了,扇了老婆的嘴巴,她老婆被當眾打了嘴巴面子上過不去,撒潑打渾又哭又鬧,還捅出了郭達子跟某個擋車工不清不白的事兒,那個擋車工的丈夫也在毛巾廠,這下子好了,兩口子的戰爭變成了四個人的對決。最后都鬧到了領導那里去了。

哈歡覺得,在所有親人的關系當中,對象倆兒是最親密的關系,有一些不能跟別人包括父母說的話都能跟對象說說。她就想找個人說說她的苦惱,她的苦惱都是家里出的一樁又一樁亂糟事兒。大哥的房子還沒解決,二哥又領著女朋友進了家門,要等單位再分房子,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爸干了一輩子投遞員從來沒出過差錯,可是,卻偏偏在要退休時丟了人家的信件,受了處分,因為覺得窩囊,一下子病倒了,提前退了休。自從爸出事后,媽媽就叮囑哈歡和她姐姐,你們找對象可得長眼睛,人好還不夠,家里條件可別像咱家這樣。

哈歡回家跟媽媽說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了,是一個廠的,開車的,人長得不丑也不俊,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挺一般。

媽說,家里條件怎么樣,這是關鍵。

哈歡說,家里就一個兒子,住兩間樓房,樓下還蓋了兩間水泥磚房,也挺大的。

媽說,聽這條件還不錯,一個姐姐好,俗話說大姑子多了婆婆多。處吧,別挑長相,只要人正經,別整花花事兒就行,要是不差哪兒就快點結婚,你和你姐走一個,媽也就省了一份心。

李爽給哈歡送來了兩張電影票,哈歡并沒明確表示要不要跟雷軍處對象,那天是李爽給哈歡表態的最后期限,中午時分,哈歡從廠區宣傳欄前經過,看見班車司機雷軍站在那里看照片,她那張跟日本人的合影很久都沒換下宣傳欄。雷軍一回頭,看見了哈歡,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哈歡臉一紅,轉身走了。下班前,李爽就送來了兩張電影票。

哈歡跟雷軍看了一場電影,隔了兩天,兩個人又看了一場電影,又過了兩天,雷軍不知從哪兒借來一輛吉普車拉著哈歡在街上轉悠。哈歡覺得自己并不討厭跟雷軍在一起,但也說不上喜歡他什么,她跟他在一起不像跟杜宇強在一起時愛講話,尤其她有點兒不敢看雷軍的臉,倒不是因為雷軍臉上有青春痘,事實上雷軍臉上已經沒有幾個青春痘了,青春痘留下的痕跡也不明顯。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雷軍的眼睛里有種什么東西讓她害怕,說害怕也不準確,就是看了雷軍的眼睛她就要心跳。

她記得小時候去一個小伙伴兒的家里玩兒,這個伙伴兒的媽媽得了一種怪病,怕見光,窗戶用簾子擋得嚴嚴實實。她跟伙伴兒進過她媽媽呆的屋子,她努力想看清一切東西,但看到的也只是伙伴兒的媽媽躺在床上的身形和一對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讓她嚇了一跳。雷軍的眼神讓哈歡想起了那個伙伴兒的媽媽的眼神。

哈歡跟雷軍談戀愛還不到兩個月,就出了意外。有一天夜里,一個擋車工去廁所又被流氓窺視了,女工大喊大叫起來,廠里值班保安科的人和所有上夜班的男青工開始在廠區撒網似地搜尋。最后搜尋到一個可疑的人,因為是本廠工人,沒有直接扭送派出所,而是連夜把保衛科科長從家里叫了來。保衛科長覺得事態嚴重,天還沒亮就到黨委書記家匯報這事件了。于是,這起流氓事件就被傳揚開了。

那個被抓住的可疑人是班車司機雷軍。他在不該出現的時間出現在廠里,他送完夜班的工人后又回了廠里。雷軍對此的說法是,他想來看自己的對象,他對象是二車間第二生產小組的組長哈歡。有人說,看對象不去車間在黑咕隆咚的廠區瞎轉悠什么。雷軍說誰瞎轉悠了,我正要去車間呢。雷軍還說,要耍流氓就不會從廠門大搖大擺進廠,門崗值班的老大爺可以作證。

值班的老爺子找來了。廠里的大鐵門一到晚上就上鎖,大門上開了一扇小門,有人從小門進來就得經過值班室的大窗戶,值班人不允許在夜班時睡覺,這也是廠規定。但恰好這天老爺子多喝了一壺睡了,沒看見誰進來,他怕犯錯誤,就咬定沒人進來。

問題就復雜了,一個肯定說就是從小門進廠的,一個也肯定說沒看見。雷軍和值班的老爺子你一句我一句戧起來了,但沒戧出個勝負,雷軍又分辯說,我有對象我耍什么流氓?我對象你們見沒見過,不比別人好看啊,再說,那個女的怎么被耍了流氓,我稀的耍。

這句話讓好琢磨的人聽出好幾層意思,一,我有對象,就沒必要跟別人耍流氓。二,要耍流氓至少要比我對象好看的。三,不是光看看就能耍流氓的。

這起事件跟上次發生的偷窺事件一樣沒有最后定論,雷軍從那天晚上起再沒出現在廠里,幾天后他就調了單位,他來找過哈歡,等在廠門口讓人送信,哈歡沒見他。他又托李爽向哈歡解釋也沒起作用,雷軍再沒來找過哈歡,兩個人就這樣分手了。

雷軍走了,哈歡卻陷入了人言的漩渦中。誰都知道她是流氓事件主角的對象,有人先是到廠宣傳欄那兒看她跟日本人的照片,再到車間去認一認她本人。上夜班還好些,白班時哈歡的日子就難過了,中午去食堂吃飯,這一路上,不懷好意的目光能把她淹沒。

就是她,流氓的對象……

流氓還能有什么好對象……

你看她的屁股,人家說要是跟男的那個了屁股就變型……

她怎么當上的小組長,不是跟誰耍了流氓吧

哈歡這會兒連死的心都有了。沒多久,廠里宣傳欄上她和日本人的照片被撤下來了,那照片掛得太久,褪了色了。

哈歡二十二歲時,也帶了徒弟,她不擔任小組長的職務了,車間優化組合,她的小組跟別的小組合并,組長就不是她了。她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老工人了。這一年,王麗榮主任退休,退休前,她做了一件大事,牽起了一根紅線,紅線的一頭是主任一直喜歡的徒弟黃美麗的徒弟哈歡,另一個頭,是已經當上了保全班班長的呂曉剛。

哈歡在雷軍事件之后,沒再談過戀愛,廠里和鄰居也有給她介紹的,她都沒去相看,好像她內心多少有了些雷軍事件遺留的陰影,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介紹人說的對方沒引起她的興致也是原因。還有,跟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杜宇強。

哈歡總覺得她跟雷軍搞對象的那段時間,杜宇強對自己的態度有了很微妙的變化,見面時他依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那種滿不在乎有點裝出來的意味。他跟她說話少了,也不在她面前發表各種言論了,他可是最愛評價某件事或某個人的,他評價的方式跟背后嘀咕人不一樣,有一種讓哈歡聽上去很新奇的觀點。

雷軍事件發生后的一天中午,哈歡在食堂吃過飯后匆匆往回走。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回過頭,杜宇強穿一身嶄新的西裝出現在眼前。哈歡擠出一絲笑,回身又走。

杜宇強說,忙什么呀,要回去搶黨票呀。見哈歡沒說話,杜宇強又說,都快成羅鍋兒了。

誰?哈歡四下看看。

杜宇強說,就我們倆兒,還有誰。

哈歡明白杜宇強話里的意思,這些天,她走路總是低著頭。杜宇強挺了挺身子說,再過幾天,跟你說話就得哈著腰了,大娘,你好哇。

哈歡咬著嘴唇笑了,我還叫你大爺呢。

杜宇強說,那正好,大娘大爺是一對兒。噯,你笑的時候真好看,真的,有的人也好看,可是不禁看,看來看去就很一般,你不一樣,你是越看越好看。

哈歡瞪了他一眼,你就會哄人。

杜宇強說,不是哄你,是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說,我說過謊話嗎?

哈歡想一想,確實,杜宇強沒跟她說過謊話。

今天你又不上班,你來干什么?哈歡問他。

你看我這西裝怎么樣?相對象這樣子還不錯吧。

哈歡心里一跳,你要相對象呀?

杜宇強看了哈歡一眼,吹了一聲口哨,不。我就是來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

我哥買了輛特棒的摩托車,這個星期天我借騎一天,帶你體驗體驗?

你會騎摩托嗎?

會騎自行車就會騎摩托,等我騎給你看。說定了,星期天我去你家接你。

哈歡說,你又不認識我家,你去哪里接呀。

杜宇強說,我認識,不就在和平里嗎?

哈歡很愛怪,你怎么認識我家?

杜宇強臉上的表情不自在了,隨即,又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兒,我跟蹤過你。

跟蹤過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了還叫什么跟蹤。

哈歡瞪大眼睛叫起來,你跟蹤我干什么?

杜宇強拖著長音,是碰上了唄,就跟了幾步,想叫你,沒叫。

哈歡看著杜宇強的眼睛,你可別給我使壞啊。

我能給你使什么壞,我告訴你一個方法,看一個人壞不壞,你就看他的眼睛。

是么?哈歡真的就去看杜宇強的眼睛。

看見了嗎?杜宇強問。

看見一個小人兒。

杜宇強說,你眼睛里也有個小人兒,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哈歡說,什么你呀我呀,我去干活兒了。

星期天快中午的時候,哈歡聽到窗外一陣摩托車引擎的隆隆聲,她跑出屋子,看見巷口那兒一群小孩兒圍著杜宇強和一輛醒目的紅色摩托車又跳又叫的。哈歡走過去,你還真來了?

不是說好了么,我帶你去吃好東西。

哈歡說,那我穿件外衣。哈歡穿了衣服往外走時,她媽在后面說,那個是誰呀?

哈歡說,工友。

怎么不來家里坐坐?

我們有事兒。

我眼花,也沒看清他長得什么模樣兒。

哈歡說,看清人家干什么,又不是對象。

那你跟那個司機……

哈歡打斷媽的話,不是跟你說了么,我們不合適。

杜宇強把一頂頭盔遞給哈歡,戴上,一會兒快起來風嗖嗖的,吹你臉都疼。

哈歡發現只有一頂頭盔,那你呢?

我不用,我臉皮厚,吹不透。

哈歡笑了一下,戴了戴頭盔,又摘下來,怪悶的。

杜宇強說,那還是我戴,有風時你就把臉藏我身后,來,你先坐上,坐好了,把好,把我的腰,笨。

杜宇強弓起身子,引擎聲低低的咆哮起來。哈歡把住杜宇強的腰,這是她第一次觸到他的身體,不等她再想些什么時,她就覺得自己和杜宇強像彈丸似的彈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杜宇強回過頭大聲說,你把臉貼我身上,這樣風就吹不到了。

哈歡沒說話,好半天只是僵硬地扶著杜宇強的腰,漸漸的,她感覺到風吹到臉上,她靠近杜宇強的背,慢慢貼了上去,一會兒,她臉的那地方就熱了,暖,她閉上眼睛,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那個秋天的下午,成了哈歡內心深處抹不去的記憶。杜宇強載她去了城鄉交界處的一個大集市。那地方多半住朝鮮族人,哈歡在集市上看到了許多穿著色彩鮮艷民族服裝的女人。集市有賣各種各樣的玩意兒和小吃,爆米花,芝麻條,糖葫蘆,烤肉串,土豆餅,棉花糖,還有朝鮮族特色食物,打糕。

杜宇強把摩托車停在集市一頭的存車處,拉著哈歡的手走進集市。他們的手自然而然地拉到一起,哈歡除了在小學時跟一同放學回家的小男生拉過手,從來沒被異性接觸過。當她想到這一點時,低頭看了看她和杜宇強相互拉著的手,又抬眼偷偷看一直笑嘻嘻的杜宇強,哈歡忽然就想,她從一開始就挺喜歡杜宇強的,他從來沒讓她感到不自在,他眼睛里常見的那種狡黯實際上是調皮和饒有興味的神情。哈歡的臉突然就紅了。

杜宇強問,今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會滿足你的。他掏出一些錢來,有五塊的,一塊的,還有一角兩角和幾個分幣。杜宇強數了數,這個月除了交我媽的伙食錢,我都揣來了。

哈歡說,我從來沒一下子花這多錢。

今天我們就花花看,我哥說過,只有嘗到花錢的滋味,才知道賺錢的重要。

半條街還沒逛下來,哈歡的肚子就飽了。后來又看見有賣油煎的打糕,沒吃過,忍不住想吃,杜宇強說,不能這樣吃,太膩,最好有辣白菜。

杜宇強四處看看哪兒賣辣白菜,看到了,跑過去,沒買,跟人要了一個菜幫,兩個手指頭捏著回來。哈歡咬一口,辣得跳起來,伸著舌頭直咝咝。杜宇強大笑,把一個菜幫都塞進嘴里,邊吃邊說,這才過癮呢。

他們又看到集市上有打氣槍得獎品的游戲,哈歡打了幾槍,什么也沒得到,杜宇強得了幾只紅氣球。他們一路走著,氣球就一直飄在她和杜宇強的頭頂。

黃昏來臨的時候,杜宇強和哈歡已經坐在一個水庫旁邊的草地上,水庫里有一群鴨子,還有一群小孩兒在玩水。哈歡說,他們不冷嗎?

杜宇強說,農村孩子皮實。

哈歡說,你怎么知道這些地方的?

杜宇強說,我哥帶我來過,我和我哥還在這里游過泳呢。

你哥是干什么的,你好像挺崇拜你哥似的。

沒錯,我哥是個體戶,將來他還要辦企業呢。

那你是不是以后也向你哥學呀?

現在還不知道,走著看,我哥說過,將來私營企業會非常有發展前途。杜宇強向河里扔了一塊小石子,水里那群孩子圍成了個圈兒嘀咕了幾句,突然朝他們兩個人沖過來,向他們身上撩潑水,杜宇強笑著拉起哈歡就跑。

杜宇強選擇了一條新開辟的馬路往回騎,這條路剛開通不久,幾乎沒有車輛,杜宇強說,我要讓你體驗一回什么叫風馳電掣。

事故發生時,哈歡摟著杜宇強的腰,臉貼在他后背上,有一種夢幻般飛行的感覺。她隱隱聽到了一陣發動機的轟隆聲,接著,她聽到了刺耳的剎車聲,還有杜宇強悶悶的一聲叫喊,然后,她就像被誰重重擊了一掌似的飛了出去。這不是夢,的確她在飛,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又輕飄又沉重,與她一起飛的還有幾只紅色的氣球,她向下飛,氣球則上了天。

哈歡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醫生說不幸中的萬幸,她在這起車禍中只是有些輕微腦震蕩,身體上有幾處擦傷,但都會慢慢好起來。杜宇強的情況她是后來聽說的,昏迷了四天,搶救過來后,醫生說他的一條腿保不住了,他家人為此把他轉到北京的大醫院,結果還是一樣。

哈歡再見到杜宇強已經是車禍發生的半年后。那天,柳紅英出現在車間里,她貼在哈歡的耳邊說杜宇強來了,在廣播室呢,想見見她。哈歡的心一陣狂跳,她現在還不能平靜地回想那改變她命運的可怕日子。

哈歡跟柳紅英往廠部廣播室走,柳紅英告訴哈歡,杜宇強從北京醫院轉回來后又住進一家醫院,她爸爸也因傷住院,那么巧,她爸爸和杜宇強在同一個病房里。柳紅英去照顧她爸時跟杜宇強熟悉起來。紅英告訴哈歡,杜宇強來廠里是辦辭職手續的,其實,廠里已經給他又安排了一份他力所能及的工作,但他要求辭職,他是廠里第一個辦辭職的人。哈歡心想,杜宇強要辭職了,那他干什么呢。

在廣播室的門口,紅英拉住哈歡,哈歡,你知道宇強的腿……他讓我提醒你……他現在是個瘸子……你也別太……

紅英推開廣播室的門,杜宇強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非常瘦,臉很白,頭發留得長長的。哈歡在一瞬間有點兒認不出他了,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哈歡愣愣地站在那里。

杜宇強吹了一聲口哨,笑了,還是杜宇強式的那種笑。他站起身,隨手拿過拐杖支撐身體,哈歡的心一哆嗦,杜宇強右腿的褲管兒空空蕩蕩。

柳紅英在后面說,進呀,我去工會領點東西,一會兒回來。

哈歡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兩只手不安地絞在一起,她不敢看杜宇強陌生人一樣的臉,也不敢看他的空褲管兒。

你、要辭職。哈歡問。

杜宇強說,對呀,不然,我這樣只能到門崗打更去了。

哈歡眼圈紅了,垂下頭。

杜宇強說,其實,除了不能再修機器了,練練也許還能騎摩托車,反正不用腳蹬。

哈歡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杜宇強說,哭什么呀,我開個玩笑。

哈歡擦擦眼睛,那你、你、你……她想問問杜宇強辭職后干什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問。杜宇強明白她的意思,現在還沒想好干什么,那個醉酒肇事司機的廠里賠了我家一些錢,我想用那些錢干點什么,沒事兒,別為我擔心。

哈歡又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她很想說句對不起,她不知道為什么想說這句話,如果那天她沒跟杜宇強去大集,沒有去水庫,沒有走那條不熟悉的馬路,事情就不會發生了。還有,她的這句對不起還包含著因某件事要結束了所產生的愧疚。

哈歡的眼淚再一次涌出。

哈歡離開廣播室時腦袋迷迷糊糊的,她不記得自己是不是說了那句對不起,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說了那句話使得杜宇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她也忘記了是不是又從杜宇強的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相當模糊,是她的,也許是后來進來的柳紅英的影子。

哈歡跟呂曉剛結婚這年,廠里幾乎處于半停產狀態,上百臺機器每天只有三分之一還在不死不活地運轉,大多工人已經被廠里放了長假,留在廠里的也多半無所事事。哈歡被留下了,呂曉剛也還繼續上班,哈歡經常看到他和三五個人在車間的某個角落里打撲克或下棋。別人打牌吵吵巴火的,他依然很悶。不過,他卻把撲克牌甩得比誰都狠。有時,呂曉剛嘴角叼著煙卷瞇著眼睛看手中的牌,那樣子每回都讓哈歡快快地轉開視線。

哈歡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主任給自己介紹的對象會是呂曉剛。誰都知道呂曉剛和黃美麗的事兒,他們只是沒公開,或者說,沒有人幫他們捅破這個窗戶紙而已。主任卻說,呂曉剛的媽媽根本不同意黃美麗做她的兒媳兒。曉剛媽媽以前也是廠里的工人,她反對兒子跟黃美麗談戀愛的理由幾乎有些荒唐,說黃美麗的嘴唇薄,一副克夫相。王主任當著哈歡的面嘆氣說,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當是舊社會呢。

呂曉剛的媽媽看上了黃美麗的徒弟哈歡,這姑娘一團喜氣,是福相。哈歡沒想過跟呂曉剛搞對象。盡管對他有好感,老實穩當,長得也英俊,但就像之前跟班車司機雷軍相處的感覺一樣,哈歡覺得她和呂曉剛同樣是不可能結婚的一對兒。

王主任一定要當成這個月下佬,她苦口婆心地開導了哈歡一番。

哈歡哪,除了你師傅小黃,我就覺得你和曉剛般配,說心里話,小黃和你呢,兩個長得都不差,她跟曉剛就是沒緣分,人的姻緣老天爺早就給安排好了,不管你跟多少人見了面,又處了多長時間,最后那個,肯定就是老天安排的。曉剛可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爸沒的早,這孩子懂事,孝順。人呢,要個頭兒有個頭兒,要模樣兒有模樣兒,現在又當了班長。咱廠的郝副廠長,以前就是個保全工,先是當了幾年班長,又當了副主任,這不,升到副廠長的位置了。曉剛年輕,他好好干,你支持著他點兒,也是有可能當大領導的。小哈啊,今天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處過的對象我怎么就看不明白呢?怎么能跟那個小雷處呢?就算咱也沒抓住個真憑實據就是他耍了流氓,可無風不起浪啊,怎么沒有人說曉剛耍流氓呢?這就是關鍵問題,看人。不是看他有個好工作,不是看他家里條件好,要看人品。我就敢打保票,曉剛這孩子到什么時候也不會有人說出作風問題來。還有那個像個小地賴的杜宇強,你跟他是不是也有那意思啊,一個正兒八經的人能騎著摩托車玩兒命嗎?好了,玩成了瘸子,我聽人家說,他現在在大街上擺地攤兒呢。小哈啊,主任我是過來人,吃過的鹽塊比你吃的米粒多,找婆家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曉剛媽我了解,脾氣有點兒急,刀子嘴豆腐心,我們是一塊兒進廠的,家里沒個閨女,就等著兒子娶個媳婦兒當閨女疼呢。你千萬別錯過了,傻孩子。

哈歡不說話,主任讓她表個態,她支吾著說不出什么來。哈歡心想,就是她現在說同意,呂曉剛也不會同意,他們兩個天天在廠里見面,有沒有這可能性兩個人心里是最清楚。但是,她和呂曉剛就遇上了周遭的好心人,別人都覺得他們太合適了,兩個人的歲數也相當,站在一塊兒像金童玉女似的,太般配了。

王主任特意去哈歡家里見了哈歡的媽,哈歡的媽媽又跟著主任到廠里相了一回呂曉剛,見了見曉剛的媽媽,回家就對哈歡說曉剛這孩子這么好,曉剛這孩子那么好,人家孩子的媽也好,將來,你不會受婆婆的氣。

哈歡那段時間里有點兒不是自己的感覺了,廠里,主任盯著她,家里,媽媽盯著她,周圍伙伴兒都挺為她高興,就等著吃她和呂曉剛的喜糖。哈歡期望著呂曉剛能石破驚天地拒絕這樣的安排。但,沒有。后來,哈歡就想,其實,呂曉剛跟她的處境是相同的,也許,他也曾期望過她堅定不移地反對呢。

哈歡和呂曉剛的戀愛就是這樣開始的。先是主任給買了電影票,然后就是呂曉剛媽媽叫她到家里去吃餃子。星期天哈歡媽媽說讓曉剛來幫你哥拉幾車磚頭。兩個人每天都在廠里見面,換了地方又要見,哈歡覺得特別沒意思。他們去看電影或是去公園,都提不起精神,因為要倒班,有點時間就想著補補覺。

那回他們要去勞動公園看荷花展。進了公園沒找到荷花池,就坐到一張長椅上,剛一坐下,呂曉剛就打了個哈欠,而哈欠是具有傳染性的,哈歡也捂上了嘴。呂曉剛又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說,沒睡好。哈歡捂著嘴嗯了一聲。沒多一會兒,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哈歡說,回去。

呂曉剛說,回去?

那張長椅還沒坐上五分鐘呢。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園,又一前一后走到電車站。哈歡一個人上了車后,喉嚨有些發哽,她下決心跟呂曉剛分手。其實,這樣的決心不止下了一次了,她總是開不了口。當她中午吃飯時,呂曉剛就會過來給她添一份菜,炒雞蛋,煎魚或一飯盒餃子。上夜班最困乏的時候,他會遞過來一個蘋果或鴨梨。廠女工宿舍的后窗有一片雜草地,夏天的時候,草叢里的蚊子就飛進了宿舍里,那蚊子比別處的蚊子大,連蚊香都熏不迷糊它們。哈歡的胳膊上總有被蚊子叮咬的紅疙瘩。有一天,曉剛帶領保全班的青工們,把那片雜草清除了。他們干活時,一些老工人圍著看熱鬧,有一個說,這幫孩子真作,那草沒招沒惹你們,留著還能看個青兒啥的呢。曉剛一向不跟人開玩笑,他說了一句話逗得人們哄堂大笑,把這草栽到你家去成不。

另一回,哈歡被呂曉剛媽媽叫去吃餃子,要回家時外面下起了雨,呂曉剛打著雨傘送她,他幾乎把整個傘頂讓到她這邊,他的一半身子全濕透了。這些時候,哈歡的心總是軟的,暖的。

接著,廠里的人能調走的都調走了,能放假的也都放了假,柳紅英去了報社,她在廣播室時經常給報紙投稿,她爸爸活動了一下,她就當上了記者。黃美麗在哈歡和呂曉剛確定關系之初,就去了另一家紅星毛巾廠,紅星是原先廠里的一個領導自己承包的廠子。哈歡和曉剛結婚快一年時,黃美麗也結婚了,對象是房產局的一個干部,年齡大一些,到后來,黃美麗的丈夫當了副局長,她自己開了家美容院。

呂曉剛去參加黃美麗的婚禮,回家時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趴在水池上嘔吐。哈歡從來沒見過他喝這么多的酒,這時的她也快生了,挺著大肚子給呂曉剛倒水漱口,呂曉剛一把打翻了水杯,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哈歡收拾好一地的碎片,想把曉剛拖到床上去,曉剛推開她,不用你管,你走。因為喝醉了,手上就沒輕沒重的,把哈歡推了個跟頭。哈歡的后腰就撞到了門框上。當天晚上,哈歡覺得肚子不太對勁兒,想叫醒曉剛去醫院,可曉剛睡得像死人。哈歡步履蹣跚走到鄰居家去敲門,鄰居的兩口子把她送到了醫院。

第二天一大早,哈歡就生了。

蒙蒙三歲時,哈歡和呂曉剛從廠里各自領了一萬五千塊錢,買斷了他們在紅日毛巾廠的工齡,雙雙下了崗。昔日千人紅紅火火的國營企業紅日毛巾廠徹底停產了。從這天起,哈歡患上了失眠癥,這癥狀的表現不光是難以入睡,即使睡著了,在一個突然間會猛醒過來,有一種被嚇壞了的感覺。

工作沒了,收入沒了,兩口子一樣,他們還有女兒要撫養,之前,因為廠里只發基本生活保證金,日子過得就緊緊巴巴,女兒的入托費一直是哈歡婆婆出,媽媽也時常三五十塊地支助她。

哈歡呆在不死不活的工廠里時,就知道找工作挺難的,但那時候體會還不是那么深刻。下崗后,她和曉剛一起擠在勞動力市場找工作,而那個地方每天都有上千人在碰運氣。她和曉剛都是初中畢業生,一個只干過擋車工,一個只干過修理工,沒有其他特長,即使想找個靠出力的活兒也不容易。一家酒店招兩名清潔工,報名的就一百多人,哈歡連被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一次,哈歡在勞動力市場碰上了一同當過擋車工的伙伴兒,這個伙伴兒得到一個消息,開發區一家生產電子芯片的日資廠招女工,說是招一千多名呢。哈歡覺得有點兒希望,趕快跟伙伴兒趕到開發區,但人家只招未婚姑娘。

那些日子,哈歡白天四處找工作,晚上回家時已經精疲力竭,曉剛跟她的情況差不多,兩個人話也懶得說,匆匆吃上幾口飯就躺到床上。幸好女兒時常住奶奶家,哈歡也就省了這份心。有一天,哈歡和曉剛又是一無所獲回到家,兩個人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看著電視。曉剛說,要不,我也跟大哥蹬三輪車?

哈歡大哥現在在果疏批發市場蹬三輛車拉客送貨。哈歡眼睛盯著電視,說了一句,你不行。

哈歡不是沒想過,據大哥說,蹬三輪花不了多少本錢,總會有活干,不過就是出些力氣。但是,哈歡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了大哥拉著滿滿一車的貨,光著膀子,肩搭了條毛巾,渾身大汗淋淋,太陽像火似的烤灼。哈歡跑過去幫大哥推車時,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流出來了。一想到那情景,她絕不會讓曉剛去蹬三輪車。

曉剛下崗兩個月后,工作竟然找上門來了。一個鄰居來家里,說要介紹曉剛到動遷辦當保安。曉剛聽了挺高興,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還一個勁兒地表示感謝。晚上哈歡回來聽了這事兒倒是有些疑慮,她去鄰居家問具體工作情況。鄰居說,咱們是鄰居,看你們兩口子整天為找工作跑來跑去的,我也只是想幫個忙,我告訴你實情,去不去你們自己考慮。

原來,每一次房地產商進行房屋動遷時都會遇上幾個釘子戶,保安工作就是強行驅逐這些人,必要時不惜動用些手段,恫嚇,威脅,武力,目標就是達到目的。當然,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派出所對一些釘子戶都沒轍。房地產商所以敢這樣作為,在某種層度上也得到了個別執法部門的默認和許可,反正,只要不出大格沒出人命案就成。

哈歡驚叫道,這不像電視上的黑幫嗎?多危險啊。

鄰居說,其實很多時候,保安靠的是人多壯聲勢,動手的機率不高,多半是充人數,你充一天人數,人家就給一天的錢。

哈歡搖頭,不,我們不干,給多錢也不干。

曉剛終于找到一份投報工作,這工作沒文憑和年齡限制,他一千就是幾年,每天凌晨三點出門去發行站取報,再挨家挨戶送報,一年四季,風雨不誤。

哈歡干過的活兒就多了,給人賣服裝,當過清潔員,擦過車,送過外賣。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哈歡在酒店當清潔工時,她從別人看過后丟棄的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一家航空公司招聘跑國內航線的空嫂。條件要求是三十八歲以下,身高一米六八以上,體重不超過五十公斤,相貌端正,說普通話,至少有一門外語基礎。廣告下面還有一條特別注明事項,下崗女工優先。

哈歡把這則廣告看了好幾遍,她的心跳漸漸加快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臉,很燙。她沒有坐過飛機,但在電視上看到過空姐,年輕,漂亮,個個都像明星似的。雖然做的也是服務工作,可空姐職業卻是又風光又體面。現在,空姐變成了空嫂,哈歡的心動了,她在想自己當初因為跟日本人宮本照過像之前學過一段時間的日語忘沒忘光。

哈歡把那份報紙揣回了家,晚上,等曉剛和蒙蒙都唾了時悄悄起床,她走到大衣鏡前照鏡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還是自己嗎?臉黑了,糙了,長了皺紋了,腰身也變粗了。她閉上眼睛,試著想十八歲時的自己,皮膚就像剝了蛋殼的熟雞蛋一樣光滑細膩,眼睛清澈沒有半點雜質和混濁,身材就像那句形容詞,春風揚柳。還有,那時候干什么都不覺得累

曉剛在身后悶悶地問她,怎么不睡覺?

哈歡一驚,趕緊回到了床上。第二天,哈歡請了假,她要去廣告指定的地方報名當空嫂。

出門前為了穿衣服她費了很多時間,想穿漂亮些,但她已經好幾年沒給自己買新衣服了。找來找去,將就著穿了條牛仔褲和藍格子襯衫,都還是以前的衣服。牛仔褲有點兒瘦,屁股和大腿被裹得緊緊的,讓她很不適應,但也就是這套衣服看上去還不是那么太過時。哈歡在格子衫外系了條三角藍絲巾。這條絲巾是二哥去杭州旅行時買的,她非常喜歡,一直沒機會戴它。

哈歡沒有當上空嫂,她是報了名的,而且,當場還有人面試了她,然后,就讓她回家等候通知。這一等,就沒有了下文。后來,有記者披露,那家公司完全是為了企業炒作才搞了那次大規模招聘活動。在當天報名現場,不僅有幾百個跟哈歡一樣懷揣希望的女人們,還有大批記者。哈歡意外地看到了多年不見的柳紅英,當時她拿著話筒正在采訪一個女子。

哈歡躲開了,她不想見昔日的好朋友,她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晚上,哈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她又不敢翻動身子,怕影響曉剛。她想了很多事,想了很多人。后來,腦海里就剩下一個人了,杜宇強。

自從跟曉剛結婚,除了最初的時候她還會想一想他,他怎么樣了呢?到后來,哈歡只顧著眼前的日子,像是忘了杜宇強這個人,因為看見了柳紅英,又讓她想起了他。

哈歡見過杜宇強一回,那是蒙蒙過三歲生日,她一家三口加上婆婆在一家小飯店里為女兒慶祝生日,哈歡坐的位置靠近窗戶,側一下頭就能看見車水馬龍的街和對面頗氣派的皇朝大酒店。她向外望了一眼,就看見他,杜宇強從一輛轎車上下來,跟一個似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個女人說話,一會兒,杜宇強又返回到轎車里,那個女人轉過身向車里擺手道別,哈歡這才看清跟杜宇強說話的是柳紅英。

哈歡輕輕嘆了口氣,翻了個身,一個姿勢躺久了,身子有些僵硬。她躺不住了,她坐起身,揉著發麻的腿。她一扭臉,發現曉剛睜著眼睛正看她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醒了。曉剛嗡聲嗡氣說,又抽筋了,我看看。哈歡趕快說,沒事兒,快睡吧。

哈歡這天回家去看媽媽,不想,就碰上了東子。東子開了家歌舞廳,當了老板,跟第一個老婆離婚后沒再結婚,但身邊不缺女人。

兩家是老鄰居,見了面自然都挺高興。東子聽哈歡說了航空公司騙人的事就嚷起來,干么去那兒,在天上,多不安全,不知道什么時候那鐵疙瘩就掉下來了。哈歡,上我那兒吧,我東子大小也是個老板嘛。

哈歡雖然沒去過舞廳,但聽說了不少那地方不三不四的事兒。

我去你那兒能干什么呀。哈歡說。

東子說,去陪舞你肯定不干,我也不會讓你干,我這個老板還能讓你跟那些小姑娘們一樣當服務員么,怎么著也得安排個像樣的活兒,去賣舞票或存包處怎么樣?一點都不累,錢啊票啊什么的點清楚就行。

哈歡笑了,想說什么,沒想好要說什么,光笑。

東子說,哈歡,咱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你腦筋不行了,太落后了,太傳統了,你知道我那地方陪舞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像你這樣三十來歲的,人家也不干別的,就陪著跳跳舞,跳一曲兒十塊錢,一個晚上跳個三曲五曲的賺了錢又賺了快樂,什么都不誤,跟老公照樣過好日子。我就不明白你這么個人還當清潔工,那都是老大媽們干的活兒,你真可惜了。

東子!哈歡本來笑笑臉就淡了。

東子忙說,我沒別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有時候人得往明白了想,賺錢才是硬道理,現在女人賺錢比男人容易……行了行了,我不說了,你不愛聽,那你什么時候去,我好給你安排。

哈歡說,我考慮考慮。

哈歡想換個活兒干,她現在干的那家酒店離家太遠,她要倒兩趟公共汽車,一早一晚光花在路上的時間就兩個多小時,工作時間也長,十四個小時,家里的一切都要靠曉剛來忙活,幸好曉剛現在不送報了,而是在發行站分發報紙。

哈歡把見到東子的事兒跟媽媽說了,媽媽說,東子是熟人,不會吭咱騙咱,但就是那個地方名聲不好,要說咱也就是去干活掙錢,清者自清,這事兒你得跟曉剛商量,別到時候兩個人鬧嘰嘰。

哈歡有點兒不高興地說,好像我們總鬧嘰嘰似的。

除了那次曉剛醉酒,兩個人沒鬧過大的別扭,可總覺他們之間隔著點什么,隨著日子在又簡單又瑣碎又難以避免的乏味中流逝,哈歡倒覺得兩個人之間的那種隔閡消失了,她內心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溫暖的諒解,不是諒解曉剛,也不是諒解自己,是諒解婚姻的本身和事實。結婚前,她和曉剛的婚事拖了又拖,幾乎拖到了大齡青年的行列中,總還以為兩個人不會長久。但是,終于還是走到了一起,現在,他們是一家人,家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也是她的依靠,她也感覺到曉剛跟她是一樣的想法。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干了一天活兒回家,只要曉剛在家,還沒等她在門口掏出鑰匙,門就開了,好像曉剛一直等在那里。曉剛結婚前沒干過家務,連襪子都是他媽或他姐給洗的,現在,曉剛做的菜比哈歡做的還要好吃。女兒蒙蒙沒剪短發前,頭頂上的兩把小刷子就愿意讓爸爸梳,她說爸爸梳得比媽媽光溜兒。

那是他們兩個下崗的一年后,這天吃過飯,曉剛在廚房的水池里洗碗,哈歡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曉剛站在那里的側影,他很瘦,整個人很瘦,大概因為個子高的原因,他的背有些駝了,他早就不再像演員唐國強了。哈歡就是在那一刻驀然意識到,沒有工作,曉剛比她更加恐慌和不安,雖然表面上曉剛不像她那樣煩躁焦慮失衡。曉剛扭臉看見了她,問,要喝水嗎?哈歡喉嚨發哽,一低頭,回到屋里。

哈歡沒去東子那里,又去酒店上班了。幾天后,她發現她掛在門后的那條牛仔褲被曉剛洗了出來,她記得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那條廣告還揣在褲兜里,大概也洗成了紙漿。

這天過了九點曉剛還沒回來,他從來沒這么晚回來過,哈歡有點坐立不安了。她打曉剛的電話卻關了機。快半夜了,曉剛回來了,顯然,他喝了酒。哈歡問他還吃不吃飯,曉剛說不吃了。哈歡說那就洗洗睡吧。曉剛沒動。哈歡看出他好像有什么事,不睡呀?曉剛張了張嘴,卻沒說話來。哈歡說,那就睡吧。她轉身要進屋。曉剛叫她,聲音虛虛的。哈歡說,什么事?曉剛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哈歡走過去,但沒坐他身邊,而是坐在了對面的椅子上。

曉剛囁嚅道,我、今天,見到了、不是,是遇見了、黃美麗。

哈歡的心一跳,黃美麗早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怎么會又出現了呢。

曉剛咽了一下口水,黃美麗現在有兩家美容院,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她想請你去幫她忙,她其實挺想你的,她說你是她惟一帶過的徒弟,她很懷念以前,如果說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現在也都過去了。

哈歡的心疼了一下,她咬了一下嘴唇,盯著曉剛,你答應我去她那兒了?

曉剛看她一眼,垂下眼簾。

哈歡提高了聲音,你替我答應了要去她那兒了?你還感謝了她是不是?

曉剛沒說話,眼簾依然垂著。

哈歡聲音有些發顫,是你求她的吧?她也很樂意幫你這個忙是吧?

曉剛還是沒說話。

哈歡猛地站起身,要去你去,我不去!

哈歡沖進屋里,用被子蒙住頭。曉剛過了會兒進來,他躺在哈歡身邊,兩個人都沒睡著。黑暗中,曉剛悶悶說了句,我、我就想、你太累了、我想讓你……我、太沒本事了,不去了,咱不去了,啊。

哈歡的喉嚨開始發哽。

十一

哈歡沒想到她會遇見雷軍。那天她去紅孚大廈給寫字間里的白領們送外賣,進到大廳時跟站在服務臺前的一個男人打了個照面。服務臺那兒掛了好幾個時英鐘,標明北京時間,東京時間,紐約時間,倫敦時間。哈歡每次來都要看上幾眼,她覺得怪有趣兒的。她是從雷軍看她的那一眼中的眼神里認出他的,哈歡心直跳,頭一低,快步走向電梯。

等電梯時,她有點兒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是他嗎?是雷軍,穿著筆挺,拎著黑色的皮包,春風滿面的樣子,他似乎在等人。而他等的人也很快來了,一個時髦漂亮的女子,他們親熱地寒暄幾句,也向電梯這邊走來。哈歡緊張得要命,頭也不敢抬起來,電梯門打開時,她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等另一部電梯。電梯里迎面一個大鏡子,因為沒有其他人,哈歡盯住自己看,白色的工作服,工作帽,一臉的疲憊之色,完全是中年婦女的形象。她苦笑了一下,自己真是自作多情,雷軍怎么能把她認出來呢。

女兒蒙蒙上初二這年,哈歡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唐大寶。哈歡小學的同學,給她起哈叭狗外號的男生。唐大寶現在做了人民警察。哈歡又驚又喜,你是怎么找來的?

唐大寶說,我是干什么的,警察,找一個人還不容易嘛。

大寶找哈歡是請她參加一個同學聚會,大寶說誰不參加你都得參加,你可是我的夢中情人。

哈歡嗔怪說,別胡說。

大寶說,我從小就喜歡你,要不怎么給你起綽號叫哈叭狗,我最喜歡那狗了,多可愛啊。

哈歡說你變得油嘴滑舌了。

聚會在富麗華大酒店的一個能吃能喝能唱能跳的多功能大包間里,費用是一個當上了大老板的同學出的。二十幾個沒考上大學的同學中,有律師,記者,董事長,主持人,司機,修車工,還有像哈歡這樣的臨時打工者。剛見面時的陌生和驚訝過后,大家又仿佛回到了從前,說呀笑呀唱呀跳呀。

哈歡和柳紅英緊挨著,她們之間有另一段共有的記憶。哈歡結婚的時候,柳紅英給她當的伴娘。但紅英結婚時,哈歡沒得到消息。

哈歡跟別人一樣的快樂,而且,內心還感到一陣早已陌生了的青春激情的顫動。后來大家一起唱起了《水手》。

……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等到分手時,每個人都眼淚汪汪的。哈歡是坐紅英的車一起走的,紅英說今晚不回家了,我們聊聊。

紅英帶哈歡去了金百合寶石洗浴中心。哈歡第一次洗桑拿,洗澡競可以這樣氣派,火龍浴,鋼琴吧,健身房,餐廳,影視廳,休息室,表演舞臺,這些除了讓她眼花繚亂,手足無措,還有點夢幻的感覺,如同灰姑娘進了王子的殿堂。哈歡有一個小發現讓她挺驚喜,她用的浴巾角落上有一個小商標,紅星產品。

她把這發現告訴了紅英,紅英似乎早就知道,她說紅星毛巾廠已經發展成一個公司了,股票都快上市了。哈歡心里五味雜陳,要是換上紅日產品該多好哇。

紅英包了個豪華的包間,兩個人躺到床上,只有床頭燈開著,顯得房間幽幽暗暗。

哈歡說,你結婚怎么不告訴我,我們不是說好了相互做伴娘么。大寶說你丈夫是連鎖企業的總經理,可牛了。

紅英過了會兒才接哈歡的話,哈歡,我想告訴你我老公是誰。

哈歡說,你的意思是我認識的人?

是,因為這個,我結婚時沒告訴你。

哈歡的心突突跳了起來,……誰呀?

……杜宇強。

哈歡猛地坐起身,杜宇強!

哈歡,我知道你們好過,所以……

哈歡重新躺下,她明白了為什么在聚會上紅英竭力回避談論老公的話題,當時,哈歡就覺得紅英有隱衷。

紅英說,你知道嗎?有一回,我們,我和字強看見了你,當時你領著孩子,手里拎著口袋,在超市的門口,我開車找停車的地方,宇強因為車停的地方不對就跟我吵了起來。其實,我知道他為什么跟我吵架,那時候我就想,他還是沒忘了你。

哈歡的喉嚨發哽。

紅英接著說,那是我們惟一的一次吵嘴,事后,他向我道歉了,我理解他。

哈歡輕聲說,你是不是有點兒恨我?

紅英說,怎么會呢,我就是覺得命運有時太難以讓人捉摸了。

哈歡忽然就有些激動,她又坐了起來,眼睛朝著紅英,我告訴你紅英,我恨命運,我恨……我自己。

你是恨宇強吧,如果我沒猜錯,你恨他沒再來找你。真的,如果那時候他再來找你,今天我們可能就不是這樣的情形了。哈歡,你一定不知道宇強為什么沒再來找你,我知道,因為,你當時看他的眼神給他的刺激太大了。

哈歡叫道,我怎么能平靜,像什么也沒發生,一個人,好好的,一條腿就沒了……你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紅英說。

兩個人沉默了好久。哈歡又躺下來,她輕聲說,紅英,我現在跟曉剛挺好的,真的,其實,你和宇強才是一對兒,聰明,有頭腦,有發展。我和曉剛也是一對兒,笨,拗。王主任那時候就說,姻緣這東西,老天早就給安排好了,老天爺安排的就是這樣子,我相信。

紅英說,我也相信。

第二天天還沒亮,哈歡就離開了金百合,她要趕回家給曉剛和蒙蒙做飯,她還要去飯店上班,她走時紅英還睡著。

街上寂然無聲,出租車也無聲地行駛。偶爾有一兩輛出租車在哈歡身邊放慢了速度,響一聲喇叭,然后,就駛走了。

哈歡慢慢走到電車站,等了一會兒,停在那兒的電車就搖晃著開動了。有一個記憶這會兒涌上了哈歡的心頭,她想起多年前,天破曉時分,她從機器轟鳴的車間走出來,萬物無聲,天空寧靜,然后,一聲呼哨劃過一片靜謐……

哈歡的喉嚨發哽,許許多多的記憶像雨點一樣紛紛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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