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一整夜都睜著眼睛坐在值班室的電話機旁。他的寶貝獨生女兒今天剛從大學放暑假回來,他也不肯回家。被纏急了,煩躁地鎖起眉頭,先放了電話。
這個療養期已經過了一半了,到這時還沒有來的人一般就不會再來了。昨天中午,卻突然接到從青海來的電話,說地質學家彭工當天下午到達山下的火車站,請接站。老廖一下懵了頭。療養院的大客車和面包車上午都送療養員們到山下的風景點去了,不到傍晚回不來。留在家里的一輛備用小車,被韋局長要去了。當時,大客車和面包車都滿員,韋局長提出派小車。雖然讓面包車上的工作人員給他騰個座位是沒有問題的,但老廖估計不會有人上山,還是滿足了韋局長。皆大歡喜總是好事,韋局長所在的那個省的科技局在療養院基建的時候給過許多支持,更不好意思讓人家覺得怠慢。
卻偏偏出了例外!又偏偏出在彭工頭上。彭工是中國鹽湖地球化學的創始人之一。老廖沒有見過,卻很熟悉,有關他的報道,老廖讀過很多:五十年代從國外回來,接著就去了柴達木,此后在那里一呆就是好幾十年,足跡遍及青海、西藏、內蒙、甘肅、寧夏,大半時光都在終生不見綠色的鹽湖度過,五十歲剛出頭就牙齒掉光,發頂早謝。中科院在廬山建了這個療養院之后,不知動員過他多少次來療養,每一次他都謝絕了。天下沒有比高原更好的地方,他總是說,哪座山能同千里昆侖、萬仞唐古拉、冰雪岡底斯、天外喜馬拉雅媲美?柴塔木的確是荒漠,但有多少人見過紅旗峰下的萬丈瀑布,有多少人見過用鹽做地基的公路、鐵路、機場呢?在中科院今年發來的療養員名單中,老廖見到了彭工的名字,心里一樣沒抱什么指望,盡管對見到他幾乎有一種渴望。
他卻來了。
這一次,他不得不來。
半年前,體檢發現他的心臟“傳導阻滯,心跳過緩”。他說,我立個字據吧,死了和組織無關系,又一次領著考察隊去了西藏鹽湖。鉆探芒硝礦層時卡了鉆,巖心管卡在礦層里。只有擴孔,開槽打澇。一個星期后,鉆孔越來越大,鉆塔開始傾斜,萬一倒下,就是塔毀人亡。不能再拖延了,最有把握的彭工自己脫了衣服,跳進三月高原寒得徹骨的鹵水。鹵水浮力大,人沉不下去,他急了,讓坑邊的人用手按頭——后來干脆用腳把他踩進去。
他后來住了一個月醫院。出院后,被強行要求來廬山療養院。人們希望借助這里豐沛的生命氣息,借助這里經由大量針葉林的尖端放電產生的大單位的負氧離子,使他得到一次充分的休養生息。
整整一下午,老廖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給有關系和沒有關系、說得上話和說不上話的單位借車,結果電話掛了個遍,毫無希望。正當旅游旺季,哪個單位的車也不會閑著。只有請山下風景點轉告療養院的陪同,讓韋局長坐的那輛小車去接彭工。
結果非常糟糕。韋局長很不高興,他不相信這么大個廬山就擠不出一輛車。而且,接他時用的是面包車——當時他一行有好幾個人,接彭工為什么就必須用小車?要知道,他雖然是行政領導,也是申報了院士的。他把住車門,理論了好半天,等司機急急忙忙把小車開到火車站,最后一批旅客已經走出車站廣場。
司機在車站里外找了個遍,沒有見到彭工的影子。只好一路緩緩留意著,把車開回來。彭工的去向只有幾種可能:要么誤了車或者又一次改變了主意;要么被山下什么單位接走;要么自己上了旅游車……如果沒有意外,他應該會來個電話。
老廖一整夜等的,就是這個也許會來的電話。
負責好科學家的療養,真不是一件輕松事。當初調老廖來籌建這個療養院,他就很猶豫。責任太大了!
窗外,黑了不知有多久,好像有一百年。老廖就坐在這一百年的黑暗中靜聽著山風在樹林中穿過,蟲子在草叢中鳴唱,越來越濃重的夜霧淅淅瀝瀝,療養樓隱隱傳出鼾聲。后來天漸漸亮了。最先從黑暗中凸現出來的是三號樓。三號樓是在一幢失火舊樓的廢墟上重建的。那幢舊樓是李四光一九三四年在廬山考察的工作室。科學曾經使多少人付出了最可珍貴的青春和生命。老廖不懂科學。但是他對科學和科學家有一種天生的崇敬。小時候跟著父親上廬山砍柴,他見過這幢工作室,同當地農民的屋子沒有什么區別,但是很神秘。如果父親有錢,他會去讀書,有可能也入這一行。父親卻送他去當了兵。多少年后他轉業回到這里,那幢樓成了一片廢墟。他在廢墟邊上搭了個棚子住下,開始療養院的基建,首先竣工的就是現在的這幢三號樓。
陽光穿過稠密的樹林傾瀉下來,響起了越來越嘈雜的聲音:鳥叫,保健操的音樂,值班護士帶操的口令,然后是開早飯的電鈴。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清新、明亮、溫馨、歡快,但老廖卻不知為什么老想哭。好多年他都沒有這么沮喪過了。也許是熬了一整夜,人有些虛弱了。
下面有人喊他,喊聲很急。莫非是彭工到了?!他猛地站起,推開窗戶:
“什么事?”
“餐廳里吵起來了。”
爭吵的雙方是食堂管理員和韋局長。韋局長昨天從山下回來開始腹瀉,上了兩趟醫療室才勉強止住。早上一進餐廳,他就找管理員。他認為他腹瀉的原因是食堂的飯菜有問題。
“回頭我們再了解一下還有多少人鬧肚子了。”
“好笑!有一個還不夠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管理員仍舊和顏悅色,“假如腹瀉不普遍,那就還得找別的原因。比方說,你昨天是不是喝過泉水了?”
療養員因為喝泉水引起腹瀉的事經常發生,盡管療養院一再提醒告誡,還是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這跟泉水有什么關系?你自己看看你們做的飯菜!”
“哪個,哪個說我有問題?”
人群后面忽然一聲大喊,食堂大廚擠進來。他四十來歲,很粗壯,兩只袖子卷得老高的手沾滿了面粉,緊緊抓著一支搟面杖。
“你再說一遍,我有什么問題?”
大廚橫眉立眼,上上下下打量韋局長。
韋局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沒有說你,我說的是飯菜。”
“飯菜都是我做的。我自己吃了,拉的屎你嚼都嚼不爛。你拉肚子,關我屁事!”
“住嘴!”
剛走進餐廳的老廖大喝。
但是事情已經無可挽回。
“送我走,”韋局長有氣無力地對老廖說,“我求你。”
“對不起,真對不起。”老廖連連道歉,“事情我們一定嚴肅處理,一定。”
韋局長今天的火氣,顯然是昨天下午調走了小車引起的。
“無法無天,無法無天!這么一團糟,怎么會不把大科學家給弄丟了!送我走,立刻!”
“大科學家”指的自然是彭工。老廖心里一陣刺痛。他低著頭,嘟噥道:
“好吧,我送你。”
上了小車的韋局長不停地長吁短嘆:居然弄了這么一幫人來管理療養院,科學家來這里談何療養,簡直就是受迫害。可怕,這么粗暴,難以想象
坐在司機旁邊的老廖只有沉默。有什么好說的呢?若是韋局長告他瀆職,他也沒話可講。彭工的事,他的責任推不掉。如果不是韋局長堅持要小車,如果調小車的時候他不啰嗦老半天,事情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但這不是理由。是他沒有守住自己的責任。畢竟,他是院長,派不派小車,決定權在他手里。
“我看彭工不來倒是對了。何苦來受罪呢……”
韋局長沒完沒了。
“停車!”
老廖突然喊。
車子怪叫一聲剎住了。
老廖發現了一個人。那個人禿頂,兩腮下塌,在廬山早晨一塵不染的陽光下,沿著牯嶺街心公園的小道,向園門外緩緩走來。
老廖直直地盯著這個離車窗越來越近的人。
不錯,是他,是彭工,是那個照片一再在報紙上登過的地質學家。
老廖推開車門,跳出去。
“請問,您是彭工?”
“是啊,你是?”
“我是療養院的。我們昨天中午接到你要來的電話,可把我們找苦了。”
老廖的兩條腿微微發抖。
“哎——呀,”彭工聲音喑啞,“抱歉,抱歉!我該主動跟你們聯系的。”
“您來了就好。”
老廖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我昨天就上山了,坐旅游車上來的。天快黑了,我想你們都該下班了,不好去麻煩你們。”
“您在哪里過夜的呢?”
“那里。”
彭工回過頭,指了指街心公園的草地。草地上,還有一些從山下帶著席子和毯子來的露宿者橫七豎八地躺著。幾乎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女。
“這里真綠,綠得醉人。不像我們那里,坐車跑幾天也看不到一點綠色,有時候忽然發現一棵小草,全車的人都要下車來,圍著看個半天。”
彭工仰起清瘦枯槁的臉,陶醉地瞇著眼睛,兩邊塌陷的腮幫子翕動著。
“我昨天睡得真好。”
“彭工……”
老廖的淚水奪眶而出:
“苦了你了!”
“苦?怎么會苦?我喜歡露營,在戈壁灘露營慣了。這里枕的墊的是這么厚的綠草,享受得很,簡直就是奢侈了。”
彭工像兒童一樣笑著。
老廖一把從彭工手上拿過行李箱,走回車子,拉開后車門,對里面的韋局長說:
“跟您打個商量,請您下車來等一等,我把彭工送回療養院,再來送你下山,行嗎?”
車子里沒有回答。
前面,碧藍碧藍的天空下,雪一樣潔白耀眼的廬山瀑布云,正從日照峰那一面翻越過來,波濤洶涌,漫無邊際,滾滾而下,牯嶺一帶所有的峰巒、峽谷、樹林、溪流、屋舍、樓亭很快就淹沒在似有若無的縹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