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孔的老頭

1

王香滿六十歲那天早晨，姓孔的老頭天不亮就醒了。他一醒過來就開始折騰，像炒板栗一樣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沒過多久，他的妻子祥云也被他弄醒了。

姓孔的老頭叫孔慶西，原來在油菜坡小學教書，當時村里的人都叫他孔老師。他小時候讀過私塾，說話總是之乎者也的，顯得很有學問，村里的人都很尊敬他。三年前，這所小學因為學生太少與鄰村的小學合并了，孔慶西也在那一年退了休。從那以后，人們就不再叫他孔老師，把他叫成了姓孔的老頭。村里只有孔慶西這么一個姓孔的人，大家都覺得叫他姓孔的老頭別有一番味道。

祥云醒來后很不高興，她以為孔慶西是因為王香的生日才這么早醒的，心里于是就有點兒吃醋。王香是孔慶西的表妹，祥云覺得孔慶西太把他表妹的生日當回事了，居然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呢!其實孔慶西與王香的關系并不是很親，他們的母親是堂姐妹，中間還隔著一層。但孔慶西卻一直對王香親得很，幾乎把她當成了親妹妹。這讓祥云很不舒服，心里經常感到酸溜溜的。

孔慶西這時候哼了一聲，聲音顯得很痛苦，好像是身上哪個地方出了毛病。祥云聽了心里一怔，馬上覺得剛才是錯怪孔慶西了。祥云趕緊問，你怎么啦，老孔?孔慶西皺著眉頭說，我的風濕病發了!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在他左腿的膝蓋那里捶了兩下。

祥云頓時就睡不安穩了，她趕快披衣下床，慌慌張張地跑到了窗前的書桌那里。書桌的抽屜里原來放有風濕膏，祥云想找一張給孔慶西貼上?？墒?，祥云打開抽屜，找了好半天也沒找到。

孔慶西知道祥云在找什么，他讓她別找了，說風濕膏早就被他貼完了。他說著又哼了一聲，聲音尖尖的。祥云想，他一定是疼得更加厲害了!

祥云一下子愣在了書桌邊上，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如果在三年前，祥云遇到這種情況是不會這樣犯難的。那時候，這學校周圍開了好幾個小店，其中就有一個藥店。要是碰上孔慶西腿上的病發了，祥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把風濕膏買回來?？墒牵詮哪悄赀@學校合并出去以后，這里的小店也就陸陸續續地關了門。在祥云的印象中，關門最早的就是那個藥店。

孔慶西這時又哼了一聲，聲音更尖了，像鐵絲一樣刺耳。祥云知道孔慶西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人，要不是疼得受不了，他是不會哼出這種聲音來的。祥云心里隱隱作痛，可就是想不出一點兒辦法來。油菜坡小學這里現在只住著孔慶西和祥云兩個人，其他的人在學校停辦后就搬走了，祥云想找個人借止痛藥都找不到。

后來，還是孔慶西自己想到了一個主意。他安排祥云給他倒來一杯酒，先把酒喝進嘴里，再一口噴在左腿的關節上，然后就讓祥云在他腿上使勁地揉。這個辦法還算有效，祥云揉了一支煙的工夫，孔慶西就沒有再哼了。

祥云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離天亮還有半個鐘頭。她就勸孔慶西再睡一會兒?？讘c西卻沒有再睡，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祥云本來還想回到床上再躺一下的，見孔慶西沒有睡的意思，她也就沒再上床。

大約過了五分鐘的樣子，孔慶西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嘆氣的聲音怪怪的，祥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你怎么這樣嘆氣?祥云奇怪地問?？讘c西把嘴巴張了一下，但沒出聲就合上了。他好像是不想回答祥云。

孔慶西的臉在燈光下半邊紅半邊黑，看上去非常古怪，像唱古裝戲的演員化了妝似的。祥云還從來沒在他臉上看見過這種表情，心里不禁有點兒納悶。老孔，你剛才為什么這樣嘆氣?祥云又問了一遍。孔慶西這時猛地把一只手捏成一個拳頭，對著左腿的膝蓋狠狠地打了一下，然后說，這條腿真是不爭氣啊，早不疼晚不疼，偏偏在今天疼!

祥云陡然就明白了孔慶西嘆氣的原因，原來他心里還一直掛著王香的生日呢。祥云于是又開始吃醋了。不過祥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早在半個月前，孔慶西就讓祥云陪他上了一趟老埡鎮，專門去給王香買了生日禮物。離王香的生日還有上十天，孔慶西就開始扳著指頭數日子，還說他在倒計時。前兩天，孔慶西又步行四五里路去了鄰村的一個雜貨店，特地買回了一掛鞭炮，說到時候拎到王香門口去放。祥云覺得，孔慶西對他那個表妹實在太好了。

孔慶西又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比上一口還長，有點兒像小孩子偷著給自行車的輪胎放氣。他的臉還是半邊紅半邊黑，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祥云暗暗地笑了一下。她一邊笑一邊說，老孔，你不要這樣嘆氣好不好?不就是去給王香過生日嗎?你不能去，我可以代替你去嘛!

沒等祥云話音落地，孔慶西就擺著頭說，這可不行!你應該知道，六十歲是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個生日，作為表哥，我怎么能不親自去祝賀她呢?

祥云不以為然地說，你不是腿疼去不了嗎?我去把情況一說，王香肯定會原諒你。再說了，生日禮物已經買了，我把禮物一送給她，你的人情也就算到堂了!

孔慶西突然激動起來，擴大嗓門說，誰說我去不了?誰說禮物一送去人情就到堂了?我告訴你，人情人情，只有人到堂了，情才會到堂!我還告訴你，今天就是爬，我也要爬到王香家里去!

祥云不再吭聲了。孔慶西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她還再說什么呢?但祥云這會兒更加吃醋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一個泡菜壇子，五臟六腑都酸透了。

過了一會兒，孔慶西突然從床上坐丁起來，一坐起來就開始穿衣服。祥云扭頭看了一眼窗外，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孔慶西一邊系扣子一邊安排祥云，讓她趕快去廚房煮兩碗面條，說吃了面條就去給王香過生日。祥云問，我也去?孔慶西說，當然，她滿六十歲呢，我們夫妻一起去顯得隆重一些。祥云本來是不情愿去王香那里的，但家里的事一向都是孔慶西說了算，所以她也只好這樣了。

早晨七點鐘還差一點兒，孔慶西和祥云就出了門?？讘c西提著禮品袋走在前面，祥云提著鞭炮走在后面。孔慶西一走一歪，好像是左腿短了一截。祥云看著他這樣走路，感到有點兒哭笑不得。從學校院子里走出來后，祥云到路邊找來了一根竹棍，遞給孔慶西說，當拐杖拄著吧，拄著去給你表妹過生日!孔慶西瞅了祥云一眼，沒說什么就接過竹棍拄在了地上。然后，他們就朝著王香住的地方走去了。

2

油菜坡是一面很陡的坡，遠看上去就像一塊斜著豎起來的門板。王香住在半坡腰里，離小學有六七里的樣子。路程倒說不上遠，腿腳好的一個鐘頭就能走到。但孔慶西和祥云這天卻多花了一倍的時間，他們到達王香門口時，已經是九點過了。要說起來，孔慶西這一路也是吃盡了苦頭。開始一段，孔慶西還沒感到太難受。走到一半時，他左腿的膝關節已腫得發亮了，祥云看見他疼得淚花在眼眶直打轉?？斓降臅r候，孔慶西對祥云說，如果換了別人的生日，我說不準半路上就折身回去了!祥云怪笑一下說，這我相信!

王香家有兩間屋，那間高的叫正屋，矮的那間叫搭屋，兩間屋緊緊地挨著，就像一個孩子搭在一個大人身上睡覺似的。原來，那間搭屋沒從外面開門，到搭屋里去必須先進正屋，然后再從正屋穿進搭屋。現在，孔慶西發現搭屋的外墻上也開了一扇門，頓時有些莫名其妙。

孔慶西把鞭炮點響后，王香才從屋里跑出來。她是從搭屋里出來的，神色顯得有點兒慌。當時王香可能正在搭屋里忙著做事，頭發蓬亂，手上沾著灰，腰里還系了一條圍裙，看上去臟兮兮的?？讘c西有幾個月沒見到王香了，他感到王香這段時間變化不小，不光頭上的白發增多了，臉上的表情也明顯黯淡了許多。

王香看見孔慶西和祥云后顯得有點兒吃驚，好像沒料到他們要來。王香睜圓眼睛問，你們怎么來了?孔慶西把禮品袋遞上去說，你今天過生日呢!王香表情復雜地笑了一下說，虧得你們還記得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差點兒忘了呢!她邊說邊接過了禮品袋。

正屋門口這時出現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是王香的兒媳婦。她冷冷地看了孔慶西一眼，然后叫了一聲表舅?？讘c西馬上親切地對她笑了一下。王香的兒子叫李柱，孔慶西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卻沒看見他的影子。

李柱呢?孔慶西奇怪地問。他本來是問李柱老婆的，可她沒回答，一轉身就不見人影了。王香連忙說，柱子在老埡鎮上跟著別人做建筑，半個多月都沒回來了，聽說工地上忙得很?？讘c西有點兒不高興地說，再忙也該回來給媽過生日啊!王香皺了皺眉頭說，他吃中飯前有可能會趕回來的。

樣云這時對王香說，快帶我們進屋坐吧，老孔的風濕病發了，時間站長了受不了!王香扭頭朝孔慶西的腿上看了一眼說，這是表哥的老毛病了，好像經常在發?？讘c西看著王香的臉說，是呀，以前每次發病，你都要拎著雞蛋去學校看我!王香愧疚地說，這幾年太忙，也沒顧上去看表哥。

王香把孔慶西和祥云直接帶進了那間搭屋。進門的時候，孔慶西疑惑地問，怎么進這間屋?王香低聲說，我上個月和柱子分家了。孔慶西大吃一驚問，你說什么?他說著就擺過頭愣愣地看著王香，好像發現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王香沒再說什么，低著頭快步進了屋里。

孔慶西進屋后半天不說話，心里一直想著王香和李柱分家的事。王香只有李柱這么一個兒子，她的丈夫又在兩年前因病去世了，孔慶西從來沒想到王香會和李柱分家。王香遞茶時，孔慶西嚴肅地問，分家是誰提出來的?王香想了想說，是柱子。孔慶西生氣地說，李柱太不像話了，怎么能把你一個人扔在一邊?王香淡淡地一笑說，唉，分了也好，反正我跟柱子的媳婦捏不攏!

搭屋被王香用一塊篾席隔成了兩間，里面是臥室，外面一間支了一個土灶，擺著一張木桌，算是廚房兼飯廳?？讘c西一邊喝茶一邊把目光投向那塊篾席，發現那塊篾席已經破爛不堪了，還有幾個碗大的窟窿。

放下茶杯后，孔慶西跛著腿子走到了那個土灶邊，他看見鍋里煮著一小塊臘肉，可能是剛煮下，一點兒香氣也聞不到?？讘c西抬頭問王香，中午客人多嗎?王香把眼睛扭到一邊說，哪有什么客人?要說有客人，那就是你們。祥云接過話頭問，你娘家總會來人吧?王香猛然低下頭說，沒人來!孔慶西眨眨眼睛問，你今天滿六十歲呢，娘家怎么會沒人來?王香猶豫了一下說，是我捎信讓他們不來的。祥云問，為什么?王香說，家里這么窮，我不想讓他們來!王香說到這里把頭抬了一下，孔慶西看見她眼睛里閃著淚花，心不禁一顫，好像是被蟲子咬了一口。

孔慶西默默地回到椅子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王香放在那張木桌上的禮品袋，里面裝的是一件羊毛衫?？讘c西指著禮品袋對祥云說，你把羊毛衫拿出來給王香試一下，看穿著合不合身。祥云馬上去拿出來了，麻利地給王香套在身上。

這件羊毛衫是桃紅色的，王香穿上它一下子明亮起來，人也陡然年輕了一些。多少錢?王香問。五百。祥云說。王香感嘆說，這么貴呀!祥云細聲細氣地說，老孔對你可大方了，在商場掏錢時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當時我還差點兒吃醋呢!王香馬上扭頭看了孔慶西一眼，嘴里說了一聲謝謝。

孔慶西看著王香穿著自己給她買的羊毛衫，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他有點兒激動地說，王香，你就穿著別脫了，穿著它過生日!王香卻擺擺頭說，這么貴的衣服，我才舍不得穿呢。她嘴里這么說著，手就慌忙地去脫。孔慶西看著王香把脫下的羊毛衫放進了禮品袋，突然感到有點兒掃興。

接近十一點的時候，王香家里還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孔慶西和祥云，再沒來其他的客人，一點兒生日氣氛都沒有?？讘c西心里猛然襲來一絲傷感。他一下子回憶起了王香從前過生日的情景，那時候真是熱鬧，屋里屋外都是客人，還請了鄉村樂隊，歡快的嗩吶聲都響到天上去了?？讘c西不知道現在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心里真有點兒接受不了。

土灶那里終于飄來一縷淡淡的肉香。王香慢慢站起來，說她該去煮中飯了。孔慶西突然認真地問，李柱怎么還沒回來?王香想了一下說，還早呢，等我把中飯煮熟了，他也許就回來了。孔慶西埋怨說，你今天滿六十歲呢，他應該早點兒回來才對。王香沒再搭話，一聲不響地去了土灶那里。

孔慶西忽然感到心口上有點兒難受，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說想到外面透透氣，祥云就扶著他走出了搭屋。王香家門口有一根楓樹，眼下是深秋，樹上的葉子全都紅了，孔慶西覺得那些楓葉真是好看。遺憾的是，一陣風猛地刮了過來，一眨眼工夫就把樹上的楓葉吹掉了一大半。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中午，王香這時在搭屋里喊吃飯了?？讘c西卻沒有慌著進屋，他先朝門前的那條小路上看了一眼，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李柱還沒回來呢!等到王香喊了第二遍，孔慶西才悻悻地進去。

王香已經把菜端上了桌子，她做了四個菜一個湯，還擺了一壺散裝酒。孔慶西走到桌子邊，悶悶不樂地坐下來。可是，他坐了好半天卻不動筷子。王香催促說，快吃吧，不然菜就涼了?？讘c西面無表情地說，慌什么?等李柱回來了一起吃!孔慶西的態度很堅決，他這么一說，祥云和王香把拿到手上的筷子也放下了。

一直等到一點鐘，李柱仍然沒有回來。桌子上的菜漸漸變涼，后來一絲熱氣也沒有了。王香這時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吃吧，看來柱子是不會回來了!孔慶西非常生氣地說，李柱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連自己的媽過生日都不回來呢?況且還是滿六十歲啊!王香苦澀地笑了笑說，柱子也有他的難處，他兒子在縣城里讀書，每個月的生活費都要好幾百呢。他老婆又不會持家，好吃懶做的，一家人全靠柱子一個人掙錢養活啊!

祥云這時拿起一雙筷子遞到孔慶西手邊說，吃飯吧，老孔，王香當媽的都不怪李柱，你這個當表舅的生什么氣啊!祥云這么一勸，孔慶西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伸手接過了祥云手中的筷子。

孔慶西吃了兩口。猛然想起了什么。他將筷子放到桌子上，扭頭問王香，你兒媳婦呢?怎么不喊她來吃飯?王香臉一沉說，我才不喊她呢!我寧愿把飯喂狗，也不會給她吃!孔慶西一怔問，這是為什么?王香咬咬牙齒說，前天我和她吵架了!祥云接下來詢問吵架的原因，王香馬上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事情其實很簡單，王香的一只母雞把蛋下到了她兒媳婦的雞窩里，她去找兒媳婦要，可兒媳婦就是不給她，婆媳倆于是就大吵了一架，還差點兒動手了?？讘c西聽了王香的講述，臉色顯得十分難看。他呆呆地把王香看了好半天，然后嘆息一聲說，天啊，你們怎么會這樣!

那天中午孔慶西喝了不少酒。開始他并不想喝，王香勸了幾次他才勉強端杯。喝了幾口后，孔慶西就來勁兒了，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到了后來，他干脆拿過酒壺直接往嘴里倒，王香攔都攔不住。最后，虧得樣云一把奪了酒壺，不然孔慶西非把那壺酒喝光不可。祥云知道孔慶西是憋著氣在喝悶酒，她想，要是再讓他喝下去肯定會出問題。事實上，孔慶西當時已經有點兒醉了。

3

吃完中飯，孔慶西剛被祥云扶下桌子，一輛摩托車轟轟隆隆地開到了王香家門口。不一會兒，一個頭發亂得像雞窩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走進了王香的搭屋?？讘c西雖然眼睛被酒精燒得有些模糊，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進來的這個人。這個人叫雙飛，是油菜坡有名的雞販子，成天騎著摩托車在村子和老埡鎮之間跑來跑去，綁在車后的兩個竹簍里裝滿了雞。

王香這時在土灶那里洗碗。雙飛是來找王香的，他只給孔慶西點了一個頭就徑直去了王香身邊。王香看見來了人，立刻停止了洗碗，趕緊拉起圍裙擦手上的水。

雙飛，你怎么來了?王香一邊擦手一邊問。

是李柱讓我來的，他讓我給你帶一百塊錢。雙飛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紅票子。

孔慶西一下子被他們的對話吸引住了，他慌忙擺過頭去，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王香和雙飛?？讘c西看見王香很快把雙飛手上的那張錢接過去了，她接錢的時候，兩只眼睛猛然亮了一下。王香接過錢后，先放在手上摸了一會兒，然后就裝進了衣服口袋。

雙飛把錢交給王香后轉身就要走，王香拉住他，叫他喝口水再走。王香專門為雙飛泡了茶，又雙手端去遞到他手里，嘴里還一再地感謝他給她帶錢。雙飛一邊喝茶一邊說不用謝，他說今天去鎮上販雞，正好碰到了李柱，李拄就讓他順便幫這個忙。

孔慶西這時打了一個酒嗝，然后伸長脖子問雙飛，李柱為什么不親自回來給他媽過生日?雙飛說，工地上這段時間人手緊俏，每天的工資都長到八十了，只有傻瓜才會在這種時候請假?？讘c西對雙飛的說法很不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雙飛只喝了兩口就放了茶杯，他說他還要去隔壁找一下李柱的老婆，說李柱有話捎給她。王香本來是一臉笑意的，雙飛一說到李柱的老婆，她的臉馬上就變黑了。王香沒再挽留雙飛，雙飛出門時，她連慢走都沒說。

孔慶西在雙飛離開的時候把嘴巴張了一下，好像要跟他說點兒什么，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雙飛已經到了門外。接著，孔慶西把目光快速轉到了王香身上。王香這會兒又在土灶那里洗碗了。

王香，你過來一下!孔慶西喊了一聲。他的聲音很大，夾雜著刺鼻的酒氣。他同時還對著王香招了一個手。你有什么事?我的碗還沒洗完呢。王香說。她沒有馬上過來的意思?？讘c西說，我有件重要的事和你商量。王香說，等我洗完了碗再商量不行嗎?孔慶西噴著酒氣說，不行，等你洗完碗恐怕就來不及了!

王香只好丟下碗朝孔慶西走過來?？斓娇讘c西身邊時，王香忽然扭身倒了一杯茶，遞給孔慶西說，你喝杯茶吧，把酒氣壓一下。

祥云聽了王香的話，臉上古怪地笑了一下。她想，王香肯定是嫌孔慶西的酒氣難聞了。她還給孔慶西擠了兩下眼睛，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

孔慶西卻沒心思理睬祥云，他接過王香遞過來的茶杯，一口也顧不上喝就迫不及待地和王香說起話來。

孔慶西大聲地說，王香，你把李柱的那一百塊錢給他退回去!王香一下子傻了眼，兩個眼珠輪得像兩顆黑丸子。她大聲問，為什么?祥云也愣住了，她想孔慶西肯定是喝醉了酒在說酒話。

孔慶西這時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像他過去教書時給學生講課一樣，一邊做著手勢一邊對王香說，李柱為了掙錢，連你六十歲生日都不回來，這說明在他心中錢比媽重要!既然他這么愛錢，你收他的錢干什么!

王香有點兒為難地說，你是當過老師的，知書達理，見多識廣，你說的話肯定沒錯?？晌矣X得，柱子已經把錢帶給了我，再退給他就會傷他的心，這樣多不好啊!

孔慶西搶過話頭說，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傷一傷李柱的心。如果把錢退給了他，他接到錢后，首先肯定會傷心，但傷心過后，他就會反思自己，通過一番反思，他就會恍然大悟，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孝心!

王香一邊聽一邊眨著眼睛，好像是被孔慶西說糊涂了?？讘c西說完后，目光直直地看著王香的嘴，等著她說話。王香卻把嘴緊閉著，一聲不吭。王香，你到底愿不愿意把錢退給李柱?孔慶西問。他好像有點兒等不及了。我，我不知道!王香吞吞吐吐地說。她一邊說一邊擺頭。

孔慶西一下子憤怒了，他指著王香的鼻子說，王香，我告訴你，如果你還認我這個表哥的話，那你就趕緊把錢退給李柱!如果你不退，那我今后也就沒你這個表妹了!

王香聽孔慶西這么一說，身體陡然晃了一下。她有點兒驚慌地說，哎呀，你快別這么說，我把錢退給柱子還不行嗎?王香說著就把一只顫微微的手伸進了衣服口袋。

祥云一直沒說話。她本來想勸一勸孔慶西的，但她知道孔慶西的脾氣，這種時候誰的話他也聽不進去。所以她就只好在一旁裝啞巴。

王香終于把那一百塊錢掏出來了。她用兩個指頭緊緊地捏著它，像是怕突然被風吹跑了似的。

孔慶西用贊賞的口吻對她說，你趕緊送給雙飛吧，他這會兒還在你兒媳婦那里。王香有氣無力地對孔慶西說，干脆你送去吧，我不想去隔壁屋里。她說著把錢伸到孔慶西面前。孔慶西說，那好吧。他邊說邊接過了那張錢。錢上有點兒潮濕，孔慶西想，可能是王香的手上剛才出汗了。

孔慶西拿著錢去找雞販子雙飛，走出搭屋的門時，正好碰見雙飛從那間正屋的門里出來?？讘c西把錢遞給雙飛說，麻煩你再把這一百塊錢帶給李柱。雙飛一愣問，怎么?這張錢是假的?孔慶西說，錢倒是真的。雙飛又一驚問，真錢為什么要退?孔慶西說，你告訴李柱，他媽看重的是情而不是錢!雙飛接過錢感嘆說，李柱的媽真好!

雙飛說完，兩腿一分跨上他的摩托車，一溜煙就從王香家門口開跑了?？讘c西目光炯炯地看著雙飛由近而遠，直到一點兒影子也看不見了才轉過身來。

4

第二天，孔慶西和祥云又起了一個早床。七點一刻，他們在油菜坡小學后面的公路邊搭上了一輛開往老埡鎮的班車。

老埡鎮坐落在一個風口上，這里一年四季刮風不止，街道兩邊的樹都是彎的，每一棵樹上都留下風的形狀。彎得最厲害的一棵樹長在醫院門口，那是一棵榔樹，從頭到腳彎了九個彎，人們都稱它為九彎椰。

八點鐘的光景，孔慶西在祥云的攙扶下來到了九彎榔下。樹下砌著一個橢圓形的花壇，孔慶西剛打算坐到花壇上休息一會兒，祥云看見醫院的大門打開了，她就沒讓孔慶西坐下去，直接將他扶進了醫院。

頭天晚上，孔慶西被他的那條風濕腿折磨得一夜沒合眼，祥云也跟著一夜沒睡成。每到疼痛難忍的時候，孔慶西就要祥云起床給他用酒揉腿，一夜揉了七八次，把一瓶酒都揉完了。祥云上半夜還沒有什么怨言，下半夜就忍不住發起牢騷來，埋怨孔慶西不該親自去給王香過生日。以往，孔慶西是聽不得祥云說這種話的，一聽就免不了要生氣，甚至發火，但這一夜他卻像變了個人，不管祥云怎么說，他都閉著嘴巴不做聲，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天亮的時候，祥云說，我陪你去鎮上醫院里找醫生看看?？讘c西二話沒說就點頭同意了。

十點鐘的樣子，孔慶西從醫院里出來了。他進去的時候嘴里一個勁兒地哼著，出來時就沒再哼了。醫生在他的腿上打了一針，看來那一針還很見效。

祥云比孔慶西晚出來一會兒，她在后面取藥。祥云拎著裝藥的塑料袋從醫院出來時，孔慶西已坐在了九彎榔下的花壇上。他在這里等她。孔慶西見到祥云后問，你也坐會兒嗎?祥云說，走吧，還要去車站趕車呢。

孔慶西從花壇上慢慢地站起來。剛站直身體，他看見了醫院旁邊的一個建筑工地。那里正在建一棟高樓，已經砌到五層了，十幾個建筑工正在磚墻上忙著，有的在提沙漿，有的在砌磚，有的在釘木板。

祥云也注意到了那個建筑工地。她的眼睛比孔慶西好，能看清那些建筑工的臉?？戳艘粫?，祥云突然說，老孔，我看見李柱了!孔慶西聽了一驚說，他在哪兒?祥云說，他在那墻上砌磚呢，手上還拿了一把砍磚的刀?？讘c西小聲問，他沒看到我們吧?祥云說，他剛才朝我們這里看了好幾眼，不知道他認出我們沒有?？讘c西馬上轉了一個身，然后對祥云說，快別往那邊看了。祥云問，為什么?孔慶西說，昨天我讓雙飛把錢退給了李柱，我擔心他認出我們了會難為情。祥云馬上說，好，我不看了。

祥云嘴上這么說著，眼睛卻還是情不自禁地又朝建筑工地上看了一眼。李柱不見了!樣云突然驚奇地說。他肯定是躲起來了!孔慶西有點兒得意地說。祥云說，李柱的動作好快呀!孔慶西說，看來他的自尊心還挺強的!

孔慶西和祥云一邊說一邊朝車站方向走。他們走得太慢，還沒離開九彎榔，一個身穿皮夾克的小伙子匆匆地來到了他們身邊。

孔慶西一眼認出了這個小伙子，正準備扭頭回避一下，小伙子卻叫了他一聲。表舅!小伙子是這么叫的。他顯得很大方，聲音也宏亮得很。孔慶西反而感到有點兒尷尬，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嘴上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祥云這時連忙與小伙子打了一個招呼，她說，是李柱呀!

李柱穿的皮夾克一看就是假貨，壓根兒不是皮子做的，好像是帆布上涂了一層黑膠，有些地方已經脫膠了，露出一些白塊，看上去像那種癲瘡疤。李柱見到孔慶西很熱情，剛一站定就從他皮夾克里掏煙給他抽。孔慶西沒有接煙，擺擺手說不抽。李柱說你不抽我抽了，邊說邊點了一支叼在嘴上。

孔慶西這時問，你到醫院來干什么?李柱吐一個煙圈說，我剛才在墻上無意間朝這棵九彎榔下看了一眼，看見一個人像你，就跑過來了，原來還真的是你!孔慶西聽李柱這么說，心里就以為李柱可能是跑來給他認錯的。

李柱一支煙快抽完的時候，祥云問，你表舅讓雞販子雙飛退你的那一百塊錢收到沒有?李柱扔掉煙頭說，收到了，收到了，我正是為這一百塊錢來感謝表舅的!

孔慶西有點兒迫不及待地問，你感謝我什么?

李柱滿面堆笑地說，感謝表舅能體諒我的困難，昨天你讓我媽把我送給她的一百塊錢又退給我，這真是雪中送炭啊!實話告訴你，雙飛昨天來退錢的時候，我兒子正打電話催生活費呢。表舅真好，如果不是你勸我媽，我媽她才不會把到手的錢再退給我呢!所以我就專門跑過來謝表舅一聲。

李柱話音未落，一陣狂風驟然刮了過來，刮得九彎榔上的枝葉嘩啦亂響?？讘c西差點兒被狂風吹倒，要不是祥云趕緊上來扶住他，他非一下子栽在地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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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慶西從鎮上回到油菜坡小學，腿雖然不疼了，但身體卻一下子支撐不住了，仿佛突然大病纏身?？讘c西一回家就上床睡了，不吃不喝，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才起床。祥云給孔慶西熬了稀飯，讓他喝一碗提提精神。但孔慶西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只喝了兩口就放了碗筷。

他們住的房子原來是學校的會議室，雖然寬敞，但不規則，而且已破得不成樣子了?？讘c西退休后本來可以和祥云一起去城里養老的，他們的兒子在城里買了很大的房子。但孔慶西卻一直舍不得離開這里，說在這所學校教了幾十年的書，對這個地方的感情太深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孔慶西雖然沒說，但祥云心里明白，那就是孔慶西不想離王香生活的地方太遠。不過，祥云也能理解孔慶西，在孔慶西這一輩人中，他只有王香這么一個親人了。

孔慶西放下碗筷后，來到了房子外面，一個人靠在門口的柱子上，呆呆地看著這所廢棄的學校。事實上，這里已經不像個學校了。教室都空著，桌椅上布滿蜘蛛網，黑板上生出了一層白霉。操場上長著半人高的艾蒿和密密麻麻的螞蟻草，幾只松鼠在里面跑來跑去。從前每天飄著國旗的那根旗桿，眼下腐爛得只剩下一半了，上面還長出了一個圓溜溜的牛屎菌?？讘c西看了一會兒，突然感到有點兒傷心，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串細微的腳步聲傳進了孔慶西的耳朵，他抬頭看了一下，發現有人已經走進了學校的院子。那人很快走到了孔慶西身邊，孔慶西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王香。

王香，你怎么有空來了?孔慶西問。我來看看你的腿好了沒有。王香說。孔慶西馬上激動地說，已經不疼了，其實你沒必要來看我的!王香紅著臉說，看你也是空著手，連雞蛋都沒給你拿一個?？讘c西忙說，你有心來看我一眼，我已心滿意足了，還談什么雞蛋啊!

孔慶西趕緊把王香帶進房里，安排她到沙發上去坐。王香卻不坐，進門后一直站著?？讘c西問，你怎么不坐?王香說，我馬上就走的。孔慶西倒一杯茶給她，她一接過去就順手放在了旁邊的茶幾上。

孔慶西愣了一下問，你怎么這樣急?王香突然低下頭說，我來看你，順便還找你有點兒事?？讘c西說，什么事?王香說，這事我本來有點兒說不出口，但我又不能不說。孔慶西說，有什么直說嘛，我們又不是外人!王香說，那我就直說了，我今天是來找你借錢的。孔慶西問，借錢做什么?王香說，你還記得我搭屋的那塊篾席嗎?它上面的破洞太多了，廚房里的油煙老往臥室里鉆，弄得被子和枕頭都難聞死了。我一直想攢點兒錢把那塊篾席換成磚墻，現在我已湊了一些錢，可還差一百塊，卻怎么也湊不到了，想來想去，只好厚著臉來找你借。

祥云這時從廚房里走了出來，她一出來就被王香身上的那件舊毛衣吸引住了。舊毛衣是手工織的，已舊得不成名堂。祥云忍不住問王香，你怎么不穿那件新羊毛衫?王香紅著臉說，那么貴的東西，我可舍不得穿。樣云說，買都買了，你不穿留著干什么?王香遲疑了一會兒說，昨天上午，我托雙飛把那件羊毛衫帶到鎮上幫我賣了，賣了四百塊錢。

孔慶西聽了心一顫，像是被人拴著繩子扯了一下。

祥云睜圓眼睛問，你把它賣了干什么?王香說，我想賣錢把搭屋的那塊篾席換一下。祥云用責怪的口氣說，要賣也要賣五百呀，我們是花五百買的呢。王香說，我也想賣五百，可五百賣不出去，就只好四百把它賣了。停了一會兒，王香突然抬起頭看著孔慶西說，要是那件羊毛衫能賣五百，我就不會跑來找你借錢了。

孔慶西有點兒憂傷地問，你要借多少錢?王香說，一百，我只差一百。孔慶西掏出錢包，從中找出一百塊錢遞給王香?？讘c西這段時間花錢很多，錢包差不多已經空了。遞錢的時候，孔慶西說，對不起，我只能借你一百了。王香說，我只要一百，一百就夠了。

伸手接錢的時候，王香又說，昨天要不是把柱子的那一百塊錢退給他，今天我也不會來找你借錢的!孔慶西沒料到王香會補充這么一句，他的心猛然疼了一下，像是被蜂子蜇了一口。

王香借了錢就匆匆走了，她說明天就要動工砌搭屋的隔墻?？讘c西沒有像以前那樣為王香送行，他連再見也沒跟她說一聲。

王香走后，孔慶西好半天沒有說一句話，他窩在沙發里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個植物人。過了許久，祥云突然說，王香沒說什么時候還錢呢?？讘c西說，我想這一百塊錢她是不會還了!祥云一愣問，你為什么這樣說?孔慶西說，王香已經不是以前的王香了!

祥云感到孔慶西說話的聲音有點兒不對勁，扭頭看去，發現他的鼻溝里淌著兩顆清淚。祥云問，老孔，你怎么啦?孔慶西對祥云笑了一下說，你以后再也不會吃王香的醋了!過了一會兒，孔慶西一邊用手擦淚一邊說，祥云，我們去城里和兒子們一起過吧!

兩天之后，孔慶西便和祥云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他教了幾十年書的這所小學，坐車進城里去了。從此以后，油菜坡的人就再也沒見到過那個姓孔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