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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

2010-01-01 00:00:00曾明了
山花 2010年5期

在全市最沒有名氣的咖啡店里,大北與彎彎女士面對面坐著,音樂是從一個角落里傳來的,樂聲柔軟纏繞,在空氣中柔弱無骨地盤旋,那種味道很像擺在面前的咖啡裊裊升騰的熱氣。

就是在這樣的音樂和熱氣中,彎彎女士對大北如此這般地說了自己的那段愛情。

大北沉吟片刻,語氣肯定地對彎彎女士說,那哪是愛情啊,那是惰性。你真的相信一種動物間的接近,那種牲口棚里的奶牛之間的接近呀?日常生活它會讓愛情變味的,它會樹立無形的墻,玻璃一樣透明的墻。隨著歲月的流逝,墻不斷升高,不斷加厚,形成一座人們可以相互看見,卻永遠也無法相聚在一起的監(jiān)獄。透明的日常生活啊!這種透明其實是漆黑一片。美麗愛情它會衰退、會相互厭惡,會產(chǎn)生疲憊,會制造出臭襪子、體味、邋遢,會放出被子里的臭屁。

彎彎女士聽了大北這段話之后,面目猙獰地沉默著。望著大北。

大北被一個面帶惡相的女人,不出聲地直勾勾的看著,自然是有點心虛了。

大北為了緩解眼前的困境,他改變了一種說法,說,人一定要相信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是存在的,導(dǎo)致愛情最后的面目全非以及破敗局面,是因為人性中太多的弱點和太多無法抗拒的毛病,因而抗不起愛情這種極端地要求完美的東西。你想啊,即便是一個完美的好東西,把它放在一個充滿腐敗枯萎,充滿霉菌和毒素的地方,它能不變質(zhì)嗎?

大北的話讓彎彎女士面目懿和下來,目光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大北,很茫然地說,人為什么在愛情面前總是那么無助和無奈,又是那么的不顧一切和鋌而走險?

大北說,那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感受到愛情的真實和激動人心,卻又沒有得到,即便是得到一點點,也是攜帶著人那點脆弱不堪的情緒,抑或是生理的沖動,而這些卻被我們誤認為是愛情的來臨,其實不然。所以我們歇斯底里,我們痛苦絕望。如果愛情一開始就以虛假偽飾的姿態(tài)和內(nèi)涵出現(xiàn)在人類的話,是沒有人去為它痛苦的。

大北見彎彎女士不明白,就進一步解釋說,人們?yōu)槭裁床活櫳kU地一次又一次地進人大野荒漠中去探寶和盜寶,哪怕拋尸荒漠也在所不惜,那是因為那里的確有寶,這種吸引力并不亞于人們對愛情的渴望。這就談到了人類的貪婪問題了,人太貪婪,對愛情,對金錢和物質(zhì),貪婪的本性,讓人類終將走向絕境。

最后,大北充滿玄惑的目光望著彎彎女士,說,一個卑微而齷齪的靈魂,怎么能產(chǎn)生偉大的愛情?即便是恨也只能是最生理性的。再說,一個毫無信仰可言的人,怎么有人與人之間的善待?

彎彎女士終于在大北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傷模樣面前敗下陣來,被他的喋喋不休弄得疲累不堪,就在她低下頭稍作思量的片刻,大北就已經(jīng)從她的身邊溜走了。

大北溜走之前,好像留下一句話——個幼稚且發(fā)育不健全的女孩,跟我探討什么愛情的問題,這本身就是一種荒誕!

彎彎女士歪著頭,斜視著大北離去的背影,大北背影涌動的陌生感,頓時布滿了彎彎女士的內(nèi)心,她似乎覺得大北的身體和靈魂在一個奇怪的地方掙扎……這使得坐在咖啡廳里的彎彎女士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這種味道與她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里發(fā)生的事情是那么相似,她下意識地吸了吸鼻息,她有些痛苦地搖了搖頭,想趕走進入大腦中的幻象。

當彎彎女士走在陽光下,風(fēng)迎面吹來,她才從那種遙遠的陰影籠罩的幻象中走出來。

彎彎女士長噓了一口氣,她回望了一眼咖啡廳的方向,那種揮之不去的奇異氣息,似乎在暗中追隨著她,她猛然想起大北的話,覺得人世間的確存在著無處不在的荒誕。

據(jù)彎彎女士回憶,大北曾經(jīng)暗戀過她,雖然這種戀情如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可大北那種陷入苦戀的神情,在顯露的一瞬間就被彎彎女士準確地捕捉到了。彎彎女士捕捉到大北愛意的端倪時,她也敏感地覺察到大北的愛情了。彎彎女士為大北稍縱即逝的戀情的消失郁郁寡歡了好一陣子,她覺得大北簡直就是一只老狐貍,剛探出點頭又縮了回去。彎彎女士為此很憤怒,她忍無可忍地責(zé)問大北為什么在愛情問題上躲躲閃閃,一副不光明正大的樣子,讓人懷疑你哪兒出了毛病。大北很茫然,想來想去不知自己哪兒出了毛病又該怎么去安慰怒火中燒的彎彎女士,最后他只好實話對彎彎女士說,在某一瞬間,我看見你眼鏡鏡片下面那雙含意縹緲的眼神,就使我想起一段往事,或者說一個人,這很刺激我情感區(qū)域的某一個部位,很厲害,我解釋不清楚,大概事情也就像你說的那樣吧,愛情就結(jié)束在開始之前。

彎彎女士對大北的解釋莫名其妙,她說我戴的這眼鏡與您的情緒有這么大的關(guān)系嗎?大北說有關(guān)系,它使我神魂完全顛倒。

彎彎女士認為大北的神經(jīng)肯定出了毛病,決意要對大北進行精神拯救,可又不知從何人手,后來無意中說了一句話,才揣摸出點大北的真正病因。

彎彎女士對大北醋意兮兮地說,你這個家伙過去肯定被女人糟踐了,所以才落得眼下如此陰陽不濟的毛病。

大北聽了彎彎女士的話之后,先是面紅耳赤,一副無地自容的窘迫狀,在一小會兒的時間里就轉(zhuǎn)換了四種表情——愕然,怵然,茫然,凄然。

彎彎女士大吃一驚,她萬萬沒想到老狐貍一般狡猾的大北,卻被她無意之中一槍擊中。彎彎女士頓時興奮不己,她為自己如此輕而易舉地觸摸到大北的病根十分得意,她老謀深算的眸子透過眼鏡片像一只貓望著陷入圈套而驚慌失措的老鼠,把玩這種感覺片刻之后,她發(fā)現(xiàn)大北很疲憊很脆弱地垂下頭和雙肩,一副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破敗像。這又使彎彎女士大吃一驚,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萌發(fā)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她想去撫摸和親吻大北的念頭就在這種柔情中產(chǎn)生,這種念頭的產(chǎn)生使她渾身都顫抖起來。

彎彎女士最終也沒去撫摸和親吻大北,因為她很快地意識到自己很卑鄙。彎彎女士覺得那種將自己的小聰明小得意建立在別人的尷尬痛苦和失敗之上的人,是小人,她始終覺得小人是世界上最壞的人。彎彎女士一生中極怕的是小人。她覺得仇人、敵人是明火執(zhí)仗對立的雙方,是可以明察防犯的,而小人是最不可防犯的,他也許是你的上級、也許是你的親愛者、你的熟人、或則是朋友,他了解你,他對你下手就最容易。

彎彎女士覺得人類所有的災(zāi)難中,唯屬此災(zāi)難最難于抵御了。彎彎女士由小人繼而又想到了人類最無法抗拒的病毒和細菌,它們生存在人們看不見的維度里,卻與人類做著長期的頑強的斗爭。細菌的殺傷力為什么大,就因為它小,小就能夠無孔不入,無堅不摧。然而小人,就因為他小得來連靈魂都沒有,所以才有了他沒有進入不了的領(lǐng)域——細菌和小人有太多相同和優(yōu)勢就是小,他們本質(zhì)的力量就是傷害,傷害精神、肉體、生命。他們和它們不會因為時代的變化而改變。唯一要改變的就是——細菌在無時無刻增強著自身的殺傷力來與人類抗爭;小人為了順應(yīng)時代對他所要傷害的對象而變換著自己的伎倆……但是萬變都不離其宗,卑鄙惡毒是他們不變的法寶。

彎彎女士很快矯正了自己的視角和心態(tài),有點心虛地問大北: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小人的?

大北就更茫然了,他沒有來由地聳了聳肩,說,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維有些錯亂。

彎彎女士認為,人生中有的游戲是不宜重復(fù)的。后來她就很少與大北聯(lián)系,大北那點稍縱即逝的戀情,也就成了昨日黃花了。但是她對大北的好感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總在一種迷迷茫茫的思緒中不可明狀,因為彎彎女士在認識大北的前后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地談過戀愛。

彎彎女士是畫畫的,在藝術(shù)學(xué)院上學(xué)期間國畫系專攻山水花鳥魚畫,畢業(yè)之后對人物肖像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她與大北的認識,大概是起源于她的那幅名叫《情人》的肖像畫。再說大北對繪畫藝術(shù)頗為喜愛,在經(jīng)商期間與經(jīng)營字、畫的商人有過千絲萬縷的接觸,對繪畫藝術(shù)有著很深的見地。后來又棄畫經(jīng)商,經(jīng)歷頗為曲折,這是后話。

彎彎女士那副《情人》畫,曾在全市六十名青年畫家作品拍賣會上,引起廣泛的注意。

當時這副叫《情人》的畫,掛在展廳里一個光線較暗的角落里,剛開始人們并沒注意到這幅畫,后來被一位中年男子發(fā)現(xiàn),這位中年男子就是大北,看畫這天他正好四十歲。由于他站在這幅畫前默思良久而后又長噓短嘆,這就引起旁觀者的注意,于是人們都將目光轉(zhuǎn)移到角落里來,看這幅畫的人多數(shù)是沉默,少數(shù)像大北那樣長噓短嘆。這副畫自然是出自彎彎女士之手。

畫面上是一位赤裸著上身的男人,遠觀這個男人給觀者第一個感覺是,他身體的每一個弧度,每一處亮澤和隱晦、每一塊肌肉的走向和起伏的凸凹,都顯示出驚人的完美。在這樣一種完美的人體面前,觀者不由自主地作著深呼吸,當人們將目光轉(zhuǎn)移到畫上男人的五官時,首先奪目的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使觀者產(chǎn)生突兀甚至是當頭一棒的感覺。這雙眼睛將強烈的欲望和貪婪,粗鄙和囂張一覽無余的投射給人們,可是稍稍轉(zhuǎn)換一點視角,就能從貪婪和囂張的背后窺視這所隱藏著的陰暗,仇視和怯懦。這一切總像一枚枚不知來自何處的嗖嗖作響的暗器,閃著寒冷的兇光,險象環(huán)生地四處擴散,從各種角度里朝你飛來。那兩道眉,如果不受目光的影響的話,它宛如懸浮于冰山之上的月亮,凄清而空曠,呈現(xiàn)著遙遠的憂傷和古老的孤獨。那張面孔卻是模糊不清的,不管視角從任何角度切入,都很難辨清它的梭角與類型,像一艘在風(fēng)雨飄搖中搖擺不定的船只,隱隱約約,迷迷蒙蒙,似乎出現(xiàn)又似乎消失。當人們的視野被那張晦黯的面孔迷失之后,就會柳暗花明地發(fā)現(xiàn)那只如同山巒一般挺立在云霧深處的鼻子。

后來大北對彎彎女士說,他差點在這個鼻子下面暈過去。

這只鼻子是整幅畫的高潮,它幾乎是這幅畫的點睛之筆,它血氣方剛,傲岸挺拔,不屈不撓地展現(xiàn)著男性的力度和性感,鼻梁的彎弧處,尤如蛇蠕的動感,這種動感有著極強的挑逗意味,它把人們疲憊的神經(jīng)撩撥得容光煥發(fā),使人突然覺得,我們所持有的生命已經(jīng)失去了強悍和野性,也失去了陽剛和陰柔,我們活得粗糙而沒感覺,就如同河流的枯竭,高山的坍塌,從而河流也就失去了河的意義,高山也只好如同虛設(shè)。

大北后來又對彎彎女士說,當他看到畫上那張嘴的時候,他的血液在瞬間凝固了,說那張嘴簡直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張開,就會掉出驚世的謊言、邪惡和殘殺;制造出曠世的下流和無恥,足以將世界顛覆的力量恰是從嘴角處的剛毅表現(xiàn)出來。但是他的下巴在嘴下稍稍凸現(xiàn)之際,卻又突然陷退而去,滑進一個急轉(zhuǎn)直下的黑暗處,使人的目光在這種突然消失的黑暗處茫然失措。

這就使彎彎女士的《情人》畫,結(jié)局很不光明,沒能拍出去,被畫界的遺老遺少們批判得狗血噴頭,更有甚者,在某報抨擊這幅畫,不應(yīng)取名《情人》,而應(yīng)叫《荒誕》。

彎彎女士在遭攻陷的日子里,情緒中常常產(chǎn)生古怪的念頭,覺得人這玩藝兒活到如今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很脆弱了,像一枚毫無光澤的軟殼雞蛋,隨時都會被擠得肝腦涂地。

就在這個時候,她認識了大北,大北對這幅畫沒妄加褒貶,只是說,這是攝影師在拍一部有關(guān)靈魂的電影,將人體的各個部位蒙太奇的切割開,獨立成景,然后遠焦距地融合成一體,也可以說是靈魂組裝。

彎彎女士對大北的說法頗為滿意,說,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彎彎畫魂。

正當彎彎女士的情緒還處在得意和絕望的兩難之際,大北將彎彎女士的這幅畫,介紹給了一位香港商人,這位商人以一萬美金的代價買走了這張畫,彎彎女士手捧一萬美金,腦子里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空白。

大北說,不是人人都懂藝術(shù)的,人世間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當你懂得或者明白過來的時候,也就是失去之日了。

大北二十歲那一年在一家車床廠當工人,正值文革動蕩時期,廠里半數(shù)人放下錘子拿起武器上街武斗去了,大北沒去,沒去的原因并非大北對政治大局有什么遠見卓識,而是他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如癡如醉地暗戀上一個從科學(xué)院下放工廠勞動的女知識分子。這個女知識分子比他大九歲,白凈秀氣,戴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細聲細氣,一天很難說上兩句話,每天跟著大北掄鐵錘,就是她對大北說,你還年輕,更不懂政治,人們這樣瞎胡鬧,沒多大前景。

女知識分子用虛無飄渺的目光注視著他,從他的五官到他的脖子再到他肌肉發(fā)達的胸脯,然后將這種搜索的目光從大北的身體從上到下地搜索了一遍,然后才若有所思地移到別處。

這樣的目光足以使一個二十歲的男人耳熱心跳了。

大北就是在那一瞬間里喜歡上了這位女知識分子的。他的初戀仿佛是在那一段時光里被滋潤得蓬勃欲放,他太喜歡女知識分子那一雙藏在厚厚的玻璃鏡片后面時而苦思冥想,時而光彩照人的眼睛,每次他的目光觸到這雙眼睛,都會令他熱血沸騰,產(chǎn)生一種遏止不住的沖動,他想去撫摸它,親吻它,可是每當這種念頭過去之后,他都會慚愧不已,可是每當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的師傅就會支派他去庫房領(lǐng)這領(lǐng)那,或者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打聽一個莫須有的事情,那段時間他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

事情就發(fā)生在大北陷入愛情難以自拔的時候。那天下班之后天已經(jīng)黑盡,他對女知識分子說要送她回家,說最近武斗厲害,幾個交通要道都住滿了各派武斗隊。他最終的目的是想趁這個機會告訴女知識分子,他喜歡她。大北的師傅沒等女知識分子表態(tài)就不耐煩的揮手,說你走吧,走吧,小小毛頭,哪來這么多彎彎繞。

大北聽了師傅的話,心里冒出一股怪怪的味道,他不明白師傅為啥對他發(fā)這么大的火,而且出語不遜。大北被師傅澆了一頭冰水,便悻悻離去。他離去時,回頭看了一眼在旁一直默不言聲的女知識分子,她正在用那種令他沖動,令他不顧一切,永遠那么飄浮不定的眸子看著他,他走出車間大門,心里痛苦極了。

大北出了工廠大門就像丟失了什么東西,心里感到悲傷和失落,繼而又煩躁不安,女知識分子那副金絲邊眼鏡仍然在他眼前晃動,無奈之中他又踅回車間,可到了車間,師傅和女知識分子都不見了,車間內(nèi)空無一人,他們好像一瞬間就消失了似的,他就更奇怪了,剛才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女知識分子從工廠大門出去。大北東張西望之后正要轉(zhuǎn)身出走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女知識分子與他的師傅雙雙躺在車床下,正裸著下身干著那種事。他師傅厚重的背影在大北的視線里像一具不倒翁搖晃不停。這一切在大北眼里都發(fā)生得太突然,太陌生又太不可思議,師傅的身影搖晃使他眼花繚亂,他極力地想在眼前的混亂中尋找到女知識分子那雙飄渺的目光……就在大北欲逃走之際,他看見了師傅身體下的金絲眼鏡,眼鏡片下面的眼睛仍然如初地在苦思冥想或者是浮游不定。大北的心在那一瞬間破碎了。就在那一刻,大北知道了,人世間最容易破碎的是人心。

就在他感到心碎時,他師傅氣喘如牛的聲息很夸張地在角落里傳響,響聲浩浩如風(fēng)刺激著大北每一根年輕的神經(jīng),大北呆怔地看著師傅搖動的身軀下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卻飽含著熱淚,淚水盈盈地從玻璃下的眼角閃閃爍爍地流下去,在燈光下發(fā)出凄清而神秘的亮光。一股蘊藏在大北體內(nèi)的二十年的激情,頃刻間就以火山爆發(fā)似的力量噴發(fā)出來。他順手拎起銑床上的大鐵錘,掄起就朝師傅的后腦勺砸去,他師傅立刻就像破了口子的輪胎,噗哧一聲,歪斜下去。

然后大北就聽見女知識分子尖聲銳氣地叫道——你干什么!

大北當時就暈了。

大北直到蹲進監(jiān)獄里才有所清醒,車間的二子來看他時,說他那一錘子把師傅的腦花砸得從鼻子里流出來時,他才痛定思痛地回憶起女知識分子那一聲尖銳的怒吼。

大北感到奇怪的是,他從未想到過殺人,連起碼的念頭都未曾有過,他竟然將他師傅殺了!

后來沒判大北的死罪,原因是那位女知識分子救了他。

女知識分子在訴訟中說,因為她遭到師傅的強奸,大北見義勇為,失手殺死師傅。殺人案就這么急轉(zhuǎn)直下地使大北轉(zhuǎn)危為安,以失手殺人判定七年徒刑。另外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全國上下正熱火朝天地為知識分子平反昭血,女知識分子的問題也得到了平反,大北借這股東風(fēng)在獄中呆了七年出獄。出獄后的大北,沒去原來的工廠上班,而是一門心思地迷上了繪畫。他在獄中服刑期間認識一位畫家,畫家后來死在獄中,在畫家去世之前教給大北繪畫的知識,這使大北一度迷戀上畫畫,可是畫畫剛有點起色時,他又棄畫經(jīng)商了,在生意場上幾經(jīng)風(fēng)云,掙下一大筆錢之后,又神秘地失蹤了。當他再度出現(xiàn),已經(jīng)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買下一座農(nóng)家小院,養(yǎng)起了各種各樣的動物,過著與世隔絕、與獸類和睦共處的日子。

據(jù)了解大北的人說,大北自那次初戀演變成殺人入獄之后,在大大小小的生意場上,女色翻云覆雨,他卻一直是守身如玉。

大北在一次突然的機會里與那位女知識分子相遇,雙方都百感交集,最令大北吃驚的是,女知識分子竟然不戴眼鏡了,說是近視到年紀大了就不近視了。女知識分子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無遮無掩地坦露著,略有些呆滯地看著大北,大北在這雙面目全非的目光注視下,呆若木雞,他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感覺。他幾乎是在一種思緒停頓的情境下說出了往后令他后悔不迭的話來。他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世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令我一直無法想通的是,你既然愿意跟我?guī)煾蹈赡欠N事,當時你何必哭來著,你難道不知道我這人生性最怕女人的淚水么?更何況那個時候我正處在初戀階段!”

大北一口氣說完這些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女知識分子聽了大北的話,隨即面色蒼白如紙,仍然苦思冥想地注視著大北,稍許之后她愴然搖頭,喃喃道:“大概你還不明白男人或者是女人,或者男人與女人……大概你還沒有經(jīng)歷……”

女知識分子的話,使大北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似乎驀然明白,當初女知識分子無視于他的戀情而情愿屈尊于師傅的胯下,是因為他還是一個不懂男人與女人或者是沒有男女經(jīng)驗的孬種!

大北用眩暈的目光目送著女知識分子的背影,他突然覺得,自己除了對那副眼鏡以及眼鏡片下那雙苦思冥想的眼睛愛戀不已,卻對這個女人乃至女人的一切,包括她的肉體心情和各個方面,都一無所知。當那副令他產(chǎn)生戀情的眼鏡消失,他突然覺得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顯得那么荒誕不經(jīng)。

大北覺得人的情感有時是難以琢磨的,甚至是千奇百怪的。這人性中的劣根到底包含了哪些?這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到底貯藏了些什么?到底在什么時候跑出來干擾著人們的思維和生活?

大北從始至終也無法從他的初戀演變成殺人的陰影中走出來,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卻使他從這種陰影步人到另一種陰影之中。

彎彎女士那段愛情,就是在大北住進郊區(qū)農(nóng)村飼養(yǎng)動物期間、從產(chǎn)生發(fā)展直到結(jié)束的。正處于失戀期間的彎彎女士想起了大北,去郊外的農(nóng)家小院看望過大北。彎彎女士是從朋友那里得知大北在家養(yǎng)了一大群動物。而且她對大北成天與動物生活在一起的事起初是不信的,她親自去了一趟之后,才知道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

大北在院子里養(yǎng)了二十幾種鳥獸,珍稀動物就有七八種。彎彎女士還沒進院子就聽見鳥鳴獸吼,像座原始森林眾獸齊歡。彎彎女士推開院子門,前腳剛踏進去,就踩在了一個刺猬的背上,刺猬發(fā)出一聲怒吼,所謂的怒吼也就是含義不明地怪叫一聲,然后從她腳下洶涌著滿身的豎刺跑開……

彎彎女士看到了滿院子掛著的鳥籠、各種各樣毛色斑斕和聲調(diào)各異的鳥,就在彎彎女士走進院子那一剎那,停止了嗚叫,同時發(fā)出一種敵視的刺耳的尖叫聲。各個鳥籠里都射出道道陰鷙的目光,注視著彎彎女士,彎彎女士嚇了一跳,哆嗦著倒吸冷氣。

她討好地與它們打招呼,說我找你們的主人大北。

這時從院子的角落里爆發(fā)出猛烈的犬吠,一群白狗黑狗黃狗被鐵鏈子套住,都憤怒地想沖過來,這把彎彎女士嚇壞了,她踉蹌著后退一步,頭卻撞上了棗樹上吊下來的一個大鐵籠,里邊盤繞著幾十條花紋詭秘的眼鏡蛇,幾乎都伸出信子從網(wǎng)眼里對著彎彎女士吞吐著,彎彎女士頓時就軟了雙腿,她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才敢睜開眼睛……于是,她就看見幾只潔白的鴿子和一群五彩繽紛的野雞在啄地上的食物,一派祥和泰平的氣氛。

這時彎彎女士才發(fā)現(xiàn)院子中心擺著一張深褐色的木桌,桌邊上的黑木高背椅子上坐著大北,大北正在閉目養(yǎng)神,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身后的房門里隱約傳出粵語音樂,纏綿悱惻,柔軟之聲絲絲縷縷,將這座動物園籠罩纏繞在仙境一般的飄渺之中。

大北的懷里蹲著一只奇怪的動物,它的頭像鷹,身子像狗,尾巴像兔子,這么一種四不像的野獸正躺在大北懷里不知天上人間地打盹。大北的腳下還蹲著一條哈巴狗和一只金絲猴,猴子跟狗,正在互相逗玩著,為爭搶一根骨頭而發(fā)出嬌憨的叫聲。猴子總把一塊骨頭藏在自己的腋下,小狗總?cè)寠Z,兩只動物快樂地滾在一起。

彎彎女士端詳大北片刻之后,怯聲怯氣地叫大北,大北睜開雙眼,側(cè)目看著彎彎女士,神情很恍惚地想了半天,突然說,幾年不見,你好像長大了,好像不是那個曾與我探討愛情問題的傻女孩了。

大北說著嘎嘎笑起來,他的表情中并沒有因為彎彎女士的突然出現(xiàn)而大吃一驚,卻好像是每天都生活在他身邊的動物,熟識無睹且習(xí)以為常了。

彎彎女士對大北這種表情有了片刻的失望,而后還是坐在了大北對面的椅子上。

彎彎女士盯著大北的面孔,說,你這里有人來過嗎?

大北說,偶爾有一兩個過去生意場上的朋友來看我,往往不會作多大停留就走了!

彎彎女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仍然惶然四顧。

大北說,你喝茶還是喝咖啡還是喝酒?

大北說著還沒等彎彎女士回答,他的目光就轉(zhuǎn)到別處去了。他在觀察一對旱獺交配。

在大北住房的窗臺下,一對旱獺正在交尾,公獺的動作笨拙、被欲火中燒的母獺伸出利牙咬了一口,公獺疼得尖叫一聲,跳起來躥到母獺的背上,狠狠沖刺幾下,好像成功了,母獺先憤怒地叫了幾聲,然后就平靜了下來。間或發(fā)出類似羊那樣的叫聲。

彎彎女士對這種現(xiàn)象大吃一驚,她看一眼大北,大北公然在聚精會神地觀看旱獺交配,神情中竟沒有半點遮掩。

彎彎女士說,大北現(xiàn)在外面正掃黃呢,而且風(fēng)聲很緊。

大北不加理喻地哦了一聲,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綠色的本子,翻開在上面記錄著早獺交配的情況,然后看著手腕上的表,然后他站起身從一個玻璃瓶子里取出一塊菲薄的竹片,輕手輕腳地走到正在交尾的旱獺旁邊,蹲下身子觀看之,待旱獺交尾完畢之后,大北用手中的竹片在母旱獺的尾部刮下一些分泌物,然后如獲至寶地沖進房門,放在一個顯微鏡下反復(fù)觀看,看完之后又在小本子上記錄。

大北從屋里出來拿著兩只酒杯和一瓶白蘭地酒,坐回到椅子上,沒事似的望著千頭萬緒的彎彎女士。

彎彎女士說,大北,你準備克隆動物是不是?

大北笑了,說,那是科學(xué)家的事,我主要想讓我這只母獺懷孕,目前這種生活在陸地上的獺已經(jīng)瀕臨滅絕了,由于母獺的發(fā)情期十分短而且難以捕捉,動作及性情緩慢的公獺,常常被發(fā)情的母獺咬得渾身是傷,等母獺咬完宣泄完,發(fā)情的最佳時刻也就過去了,所以懷孕十分困難,這次你看到的這種情況,是比較成功的,估計母獺會因此而懷孕。

彎彎女士看了大北那一臉的喜慶,心里生出許多莫名其妙的醋意來。彎彎女士難過地說,我真的沒想到,多年不見你,你已經(jīng)被動物馴化得如此可愛了,真是不容易啊!彎彎女士的眼睛開始潮紅濕潤,隨即發(fā)出很濃重的哭音,說,你為什么要跟動物們呆在一起?

彎彎女士傷心欲絕地望著大北。

大北不假思索地說,幾十年我一直在跟人打交道,現(xiàn)在跟動物們在一起,挺好,省心,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彎彎女士說,原來你在逃避!

大北搖搖頭,說,面對荒誕的命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利益去你爭我奪,有什么意義?當一顆敏感的心靈被根本性的疑問刺傷,是需要尋求治療的

彎彎女士說,你以為動物們能治療你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嗎?說好聽一點,這僅僅是看破紅塵后淡化七情六欲的結(jié)果!

大北神情茫然地望著別處,發(fā)了一陣呆,突然把話峰轉(zhuǎn)開,精神振作地說,我這地方目前還太小了,如果有可能的話養(yǎng)幾匹駱駝或者狼什么的……

彎彎女士惡意地笑笑,說,我覺得你養(yǎng)幾只狼倒是很合適的……到最終啊,這所動物院里,恐怕只剩下幾堆動物骨架和一撮人頭發(fā),還有一對皮毛光滑柔順,骨壯肉肥的,正處在發(fā)情期的公狼與母狼,它們成了這座院子里的主人,我只落得個緬懷飼養(yǎng)動物而壯烈犧牲的怪物大北的份了。

大北不以為然地笑笑,笑意很寬宏,說,人類對狼從來就有著天大的誤解和歪曲,可從來都沒有人站出來為狼說句公道話!當你真正了解這種動物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生存中的宗教意識,以及大善大智的秉性,是人類望塵莫及的……你知道人類現(xiàn)在最缺乏什么嗎?缺乏冷靜、智慧和品德,知道嗎?

彎彎女士說:誰去為狼說公道話,我想除了你,就是羊了,羊會對狼說,親愛的,我愛你,快張開你溫柔善良的牙齒吧,我嫩著呢!

大北望著激動無比的彎彎女士,哀哀搖頭說,人是沒法了解狼的,狼是上帝有意飼養(yǎng)的動物……在遼闊無垠的荒漠中,皓月當空,一群狼仰首默望那輪千古永存的月亮,它們虔誠地叩拜,傾腸訴說,那種場面那種充滿宗教信仰般的神圣,只要你目睹過一次,就覺得動物中存在著我們?nèi)祟愃鶡o法達到的宗教意識,這是愚蠢的人類所無法比擬的……

彎彎女士怔怔地望著大北,她幾乎被大北臉上那種圣潔的神情給打動了,她從心里立刻斷定,她與大北分手后的幾年中,大北肯定發(fā)生過不同尋常的事情,不管是商場還是情場,如果沒有一種粉身碎骨的歷練和涅槃,是不會有這般動人的圣潔神情的。

彎彎女士小心翼翼地問,大北,你這幾年都干了些什么,或者發(fā)生了什么?

大北此刻仍然沉浸在對遙遠的狼群的無限遐思之中,對彎彎女士的話并不在意,他若有所思地對彎彎女士說,旦凡珍稀動物,或者說血統(tǒng)比較高貴的動物,它們對愛情和婚配都很純潔,一般都能做到從一而終,比如老虎、鶴、鴿子等等吧,它們那種不受任何影響和熏陶或者制約和規(guī)定的狀態(tài)下自然呈現(xiàn)的道德意識,是令人感喟不已的,這個世界上,唯有低級動物才亂交亂配……因此,在動物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人類的缺陷,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人對血統(tǒng)這個問題犯了一個極大的片面的且愚蠢的錯誤,否定有關(guān)血統(tǒng)對人類發(fā)展的重要性,所謂血統(tǒng),即潛在于人生命中的傳統(tǒng),它源遠流長,根深蒂固,它是生命歷史的銜接,是精神與秉賦的銜接,優(yōu)秀的血緣必將導(dǎo)致優(yōu)秀的秉賦。它在不斷地淘汰和流傳,兩種傾向都在被接收,優(yōu)與劣、惡與良……

大北正想口若懸河地侃下去,沒想到彎彎女士對他這番理論忍無可忍地吼了起來,彎彎女士說,行了行了,我大老遠地來看你,不是來聽你沒完沒了地談你的動物的性交及其血統(tǒng),我是想對你說,我失戀了!

大北幾乎是木訥地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彎彎女士淚水橫飛地將失戀的噩耗告訴大北,沒想到大北在認真聽完彎彎女士痛訴這場失戀經(jīng)過之后,竟然張嘴大笑,笑得五官整個橫七豎八地扭曲一團,待他將扭曲的眉眼歸位時,彎彎女士已是呆頭呆腦面色蒼黃地望著他,他并沒去琢磨彎彎女士此刻的形態(tài),而是極認真地對彎彎女士說,說實話,眼下這個時代,誰還把愛情這玩意兒看得那么重,你這不是自找苦吃嗎!再說了,人們弄懂了什么是愛情嗎?男人女人都希望攜帶著各自的地獄飛向?qū)Ψ降奶焯茫Y(jié)局肯定很慘。

大北聳了聳肩,意味深長地望著彎彎女士。

彎彎女士默然。

大北說,為了讓愛情更加牢固,就得要分開,因為人性的弱點,會將愛情這種脆弱不堪的東西弄得面目全非。

彎彎女士凄迷的目光望著大北,說,我還是不明白。

大北說,我不是曾經(jīng)跟你說過嗎,兩個人長久地呆在一起會產(chǎn)生一種無法忍受的壓力,兩個尋求欲望滿足的身體緊挨著待在同一個房間里,待在同一張床上,由于渴望與滿足的壓力使你們會不斷地想到分開。每當你們互相地觸摸對方的時候,彼此都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你們撲向?qū)Ψ剑瑸榈氖侵棺∫环N強于自身的饑渴,一種難以遏制的、轉(zhuǎn)為瘋狂的饑渴,就在這個時候,你們發(fā)現(xiàn)了愛情中的一切苦澀和悲痛……你是否曾經(jīng)感覺到潛藏在撫摸中的殘酷?你們以為撫摸能讓你們更親密?其實它是讓你們更加渴望分離。撫摸令人惱火,加劇痛苦;距離在手掌和皮膚之間增大,每一次撫摸都隱藏著痛苦,不再重聚的痛苦;撫摸是一種想要靠近的孤獨和一種想要被靠近的孤獨之間的隔閡……你們以為是在撫摸一個身體,實際上是在加深一個傷口……一陣痙攣,又一陣痙攣,然后重新回到孤獨……短暫的歡樂又分開了兩個身體,不再有愛。各自滾到床的一邊,回歸冷漠、荒涼、寂靜和死亡。因為你們是兩個人。你們很陜就覺得從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悲傷而醉人的痛苦,……快樂只不過是一種在自己的孤獨中擱淺的方式。

彎彎女士悲聲地叫道,我失戀的性質(zhì)完全與你說的是兩回事,況且我也聽不懂你所說的這些東西。

大北卻冷靜地說,你已經(jīng)懂了。

彎彎女士本想勃然大怒,痛罵大北一頓,可是轉(zhuǎn)而一琢磨,卻突然明白一個真理——之所以能成為大北的朋友,而且若干年后仍然心懷眷戀地來看望他,向他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痛楚,除了他能切人本質(zhì)地打擊她,更主要的原因便是他有一副丑陋的面孔,因為一切丑陋的東西都帶著一種本質(zhì)的真實和讓人勿庸置疑的信任,然而美的東西往往更讓人生畏生疑,因為有時真正丑惡虛假的東西卻容易混淆其中或者藏在美好的后面,比如說美麗的語言后面……華貴的窗簾里邊……昂貴的化妝品下面……誰知道都掩飾著些什么東西?

彎彎女士長噓了一口氣,悲哀地望著大北,說,你他媽真不夠朋友,我在流淚,你在笑,你這不是朝別人傷口上撒鹽嗎?

大北幾乎招架不住彎彎女士的哀傷與怒罵,便解釋道,我是想告訴你,愛一個人是痛苦的,因為人太脆弱,對情感又太不長久,欲望又太不容易滿足,所以有點記性的人都轉(zhuǎn)而去愛自然,反正那是我們的歸宿,不會落空的……

彎彎女士說,沒想到一群動物就把你搞成這樣!

大北說,但凡人在沒活明白之前,都會去尋找愛情然后墜入其中,然后失戀,不可自拔,這種過程是一種自虐過程。

彎彎女士用充滿弦外之音的目光緊盯著大北那張始終如一呈現(xiàn)著圣潔光輝的面孔,一直盯得大北心虛下來,大北說,別,別,神經(jīng)再強悍的人也怕是經(jīng)不住這種眼神的注視,我這是想開導(dǎo)開導(dǎo)你,好讓你將思維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去。

彎彎女士說,你這是開導(dǎo)我?是朝我這杯苦咖啡里加砒霜!

彎彎女士怒不可遏地吼叫時,脖子上卻悄悄地爬上一條酒杯口粗的眼鏡蛇,很纏綿地在她胸前和背后纏繞著。

彎彎女士不顧一切地尖叫著撲進大北的懷里,正在大北懷里打盹的那只怪模怪樣的動物被擠掉在地上,墜地時發(fā)出一聲怒吼。

大北在摟住彎彎女士之后突然問道,你愛的那個男人是誰?沒等彎彎女士回答,大北又說:不用怕,我已對它們作過處理了。

那條蛇稍許之后就從嚇昏過去的彎彎女士的身上脫落下來,緩緩地游開。

彎彎女士從大北的懷里起來,用噩夢氤氳的眼神看著大北,怯怯地問,你是怎么處理它們的?

大北做了一個手勢,說,把它們有毒的牙齒拔了……

彎彎女士恢復(fù)常態(tài)后,諷刺地說,你既要圈養(yǎng)它們來滿足你的統(tǒng)治欲望,又要扼殺它們的天性來維護你的統(tǒng)治利益,簡直是一脈相傳的腐朽帝王!

大北不動聲色地說,這就是真理!

彎彎女士憂傷地搖搖頭,說,怪胎。

大北神情悠然地撫摸著那只被彎彎擠下地的怪獸,那只怪獸趁彎彎不注意的時候早已經(jīng)跳進了大北的懷里,一副可憐狀地蜷曲在大北的懷里發(fā)出嬌憨的聲音,眼睛卻警惕地盯著彎彎女士。

彎彎女士被這只怪獸激怒了,她對它怒吼起來——你滾!

彎彎女士的吼聲剛起,整個院子里的野獸飛禽都齊發(fā)吼聲,吼聲此起彼伏了好大一陣,這些亂哄哄的叫聲如果翻譯成人的語言就是——你他媽才該滾蛋呢!

大北根本不為這些動物們的動亂所動,他只是一門心思地在安慰著懷里的怪獸,對彎彎女士那張被憤怒漲紅的面孔,視而不見。

彎彎女士前傾著身子,湊近了看著大北,說,大北,你他媽真安靜,啊?

大北瞅著彎彎女士扭曲的面孔,淡然地笑了,說,你真的就那么相信愛情嗎?

彎彎女士在大北突如其來的問題面前有些發(fā)悶,她縮回身子,惡毒地望著大北。

大北說,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那不是愛情,那是惰性。日常生活會讓愛情變味的,它會樹立無形的墻,玻璃一樣透明的墻。隨著歲月的流逝,墻不斷升高,不斷加厚,形成一座人們可以相互看見,卻永遠也無法相聚在一起的監(jiān)獄。透明的日常生活啊!這種透明其實是漆黑一片。美麗愛隋會衰退、會相互厭惡,會產(chǎn)生疲憊,會制造出臭襪子、體味、邋遢,會放出被子里的臭屁。

彎彎女士悲傷地望著大北,她知道此刻的大北已經(jīng)離她太遠了。她在世俗的泥潭里掙扎,他卻仙鶴野云地逍遙世俗之外。

接著兩個人就開始沉默,兩人默然地嘬著白蘭地,彎彎女士徹底明白了,活成了這種狀態(tài)的大北,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發(fā)生,在他那里也就是放個屁。

彎彎女士從大北那里回去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絕望情緒,她不知道是這個世界在發(fā)生著可怕的變化,還是世界原本就存在著這些荒謬,她想把失戀的痛苦告訴大北,想從他那里得到一點關(guān)懷和安慰,可是大北早已物是人非地愛上一大堆動物。

于是,彎彎女士想,與沉湎于爭權(quán)奪利的蕓蕓眾生相比,大北對世界的認識倒顯得格外清醒,以為自己掌握著真理。

彎彎女士與她相愛的那個男人相遇純屬偶然,最后導(dǎo)致這場愛情破滅的竟是她的哥哥。

彎彎女士沒想到她哥哥竟然是同性戀。

她親眼目睹了他與她愛的那個男人的歡愛場面,她簡直是如雷轟頂。

彎彎女士和她哥哥自小失去父母,哥哥待她如父母一般呵護。她哥哥成了這座城市里首批富起來的那群人中之一,因此他為彎彎女士買了一所房子在城東,他自己住在城西。他在一家私人企業(yè)任總經(jīng)理,由于他終日陷于生意場上的烽火硝煙之中,使彎彎女士很少有時間看清她兄長真正的面目和他生活的實質(zhì)。

彎彎女士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她哥哥的客廳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叫加里森的男人。那天他坐在客廳里光線幽暗的轉(zhuǎn)角沙發(fā)里,正低頭閑散地翻著一本雜志。彎彎女士走進客廳時,他微微抬頭,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彎彎女士。這時彎彎女士的哥哥穿著松散的睡袍從里屋出來,對彎彎女士介紹說,他叫加里森,是我在網(wǎng)上認識的朋友,是一位心理專家,目前正在研究未來人類心理趨向問題。

彎彎女士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突然感到有點恍惚,這種恍惚使她的身心有片刻的迷亂,但是直覺告訴她,此刻坐在這個角落里的男人,將來肯定會與她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這種預(yù)感來得十分猛烈,使她頓時面熱心跳。因此,彎彎女士對于她哥哥后來對她說了些什么,一句也沒聽進去。

這個夏天,彎彎女士的哥哥提議去海邊消暑。

他們?nèi)嗽谝粋€風(fēng)光秀麗的海灣一齊跳下海,在此之前加里森很少與她說話,他一直在跟彎彎女士的哥哥交談,他好像對弗洛伊德很不喜歡,微詞連連,彎彎女士的哥哥聽了之后也滿目茫然。

一個浪頭將彎彎女士吞沒了,彎彎女士不會游泳,被嗆得半死,他游近彎彎女士,迎面抓住她的腰,彎彎女士知道這種救人方法是愚蠢的,是容易導(dǎo)致同歸于盡的。但她還是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拽住他,隨即將身體貼緊他。他雙臂和胸肌都鼓出厚實的腱子肉,彎彎女士感覺就像貼在了一堵巖石上,似乎在那一刻,彎彎女士就愛上了加里森,仰或說想要了這個男人。強烈的占有欲,瞬間在彎彎女士的胸中激蕩。她覺得自己體內(nèi)的瘋狂的欲望要比精神來得快得多,精神的麻木經(jīng)常落伍于肉體的靈敏。

其實彎彎女士并沒昏迷不醒,而是由于她太迷戀他那巖石一般堅實的懷抱,她覺得這種質(zhì)地的懷抱當今這個世道已不多見了。彎彎女士佯裝昏迷不醒睜著半只眼,就在這片刻的時間里,產(chǎn)生了永遠跟這個男人貼下去的念頭。

彎彎女士被他抱上沙灘,平放在一把綠色的陽傘下面,兩個高聳如山一般的男人站立在彎彎女士的身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彎彎女士的哥哥說,我去開車,就跑步走開了。加里森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彎彎女士。陽光十分強烈地映照著他,并將他緊崩的游泳褲下的物器橫掃過來映影在彎彎女士的胸口上,那道陰影像一只笨鳥在飛翔。彎彎是畫家,常常會在光與影之間撲捉一些靈感,就在她面對這只笨鳥飛翔的影子的瞬間,她覺得陽光與時間一樣,能將許多有形或無形的東西扭曲變形或者顛覆。

彎彎女士的目光像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光與影中那段距離,思緒沉浸在現(xiàn)實與幻影之間不可自拔。

也許加里森發(fā)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實,他看清橫亙在彎彎女士胸口上的突出物時,就側(cè)開身子,調(diào)頭望著海的遠處,他的胸肌在一起一伏地跳動,顯得堅定而沉默。

此刻一股愛意從彎彎女士燃燒的欲望底下冒出來,在內(nèi)心激蕩,她想,必須要愛這個男人,要得到這個男人,別無選擇。

使彎彎女士感到意外,甚至是猝不及防的是,加里森突然掉過頭,跨前一步像倒山似的撲在了她的身上,當他張開嘴咬定她的嘴唇時,她就更暈了

當她哥哥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沖他們大喊大叫,他們倆才行動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喘著粗氣東張西望。彎彎女士發(fā)現(xiàn)她哥哥此刻面色蒼白,有如他十五歲那一年、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那個少年那張蒼白的面孔……

從此,彎彎女士與加里森的愛情發(fā)展迅猛且熱烈。當他們相愛到幾乎難以自拔的時候(至少彎彎女士是這么認為——難以自拔),彎彎女士就憂慮有加地告訴加里森說,我很恐懼。

加里森一邊撫摸彎彎女士的柔發(fā),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恐懼什么?

彎彎女士說,我也說不清楚,我曾聽人說過,但凡在初戀時心理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或者遭遇過不幸的人,都會導(dǎo)致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

加里森垂下頭吻著彎彎女士的唇,語焉不詳?shù)卣f,這跟你目前感到的恐懼有什么關(guān)系?

彎彎女士說,我和你算是我的真正初戀,而這種初戀總使我不安,我不明白為什么?

加里森抬起頭,言語清楚地說,誰告訴你那些奇談怪論的?

彎彎女士說,大北。

加里森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說,就那個在郊外養(yǎng)一大群動物的人,真是無稽之談!

加里森說著將手往彎彎女士的身下?lián)崦瑥潖澟客崎_他,他有些許的惱怒,他盯著彎彎女士的鼻子說,我不是初戀,但是我是第一次與女人在一起。

彎彎女士對加里森的話感到十分茫然,她覺得自己內(nèi)心有一種東西在稀里嘩啦的破碎,她仍然說不清楚這種破碎的東西是什么。

他們在燈光下做愛,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到一堵墻上,他們顛三倒四的影子在墻上像皮影戲那樣混亂而有序。

彎彎女士剛開始是緊閉雙眼的,她一點也不知道燈光下裸體的男人和裸體的女人會是什么樣子。她只憑著幻想,將一種陌生的感覺引向深入。她不敢睜開眼睛,她怕目光將感覺中的東西擊碎。就在這時,她聽見他叫了一聲,好像是被什么嚇著了

就在他看見一股殷紅的血從彎彎女士的體內(nèi)流出,發(fā)現(xiàn)彎彎女士還是一個處女時,他似乎被人迎面痛擊了一棒,他發(fā)出了一聲驚呼。他驀然伸手關(guān)掉了燈,剎時一片黑暗,黑暗中他竟然橫倒在彎彎女士身上淚流滿面。

彎彎女士承受著身體上男人的壓力,心里琢磨出一組詞——就是淚流滿面,因為處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和表情,一切都憑她的感覺。她常常覺得去感覺看不見的東西往往要比看到的東西準確得多。彎彎女士撫摸著他的身體,仿佛撫摸著她內(nèi)心感觸到的那種淚流滿面的面孔。除此之外,她的臉上始終穿梭著一股濕熱潤滑的液體,在她的臉上和脖子里四分五裂開來。

彎彎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要哭,要在這個時候哭?

緊接著彎彎女士就感到了窒息,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上次被海水嗆暈時一樣的滋味。

彎彎女士幾乎竭盡全力的吶喊——開燈吧,太黑了,我看不見你,我受不了了!

喊叫過后,是短時間的默然。

彎彎女士感覺到他停止了流淚……

他說話了,他說,沒必要開燈,黑暗比什么都富于想象。你始終緊閉雙眼,不就印證了這一點么?

他的聲音也仿佛水淋淋的,將彎彎女士的思緒一下子扯去遙遠,使她活生生地又看到了在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那個十五歲的男孩,對著夜空射精的情形。那種情形已滲透她的骨髓,好像用刀也難以刮去了。

彎彎女士簡直絕望的抽搐起來。她覺得世界一切都變得水淋淋起來。她不明白自己在此刻會想起那段往事……

彎彎女士推開他掙扎著去開燈,卻被一只溫柔而有力的手拽住了,她掙扎了幾下,就軟下去。

彎彎女士氣喘噓噓地說,我想看看你的赤身裸體,我不知道男人在赤裸著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加里森緊緊地抱住彎彎女士,沉默片刻之后。說,為什么?

彎彎女士在黑暗中睜開雙眼,靈魂中似乎有一種東西在她睜開眼睛的同時釋放出來,她好像又回到另一種現(xiàn)實之中。

他在她耳邊說,你應(yīng)該學(xué)會在黑暗中繪畫,你不是一個畫家嗎?你的那幅名叫《情人》的畫,我看過,那是在陽光下制造的東西,太缺乏一種穿透力,因為你不明白黑暗對你的藝術(shù)靈感的重要性,其實說透了,你的藝術(shù)感覺在強烈的光線下逐漸變成一具風(fēng)干的尸體,輕飄飄毫無生命感。由于畢加索有一雙穿透黑暗本質(zhì)的目光,他看到的是人的靈魂而不是肉體,他畫的是靈魂處在陽光與黑暗交替處的東西,人類的許多秘密都存在于黑暗與光亮的交替處……

彎彎女士幾乎是瞪大眼睛張大嘴在聽他說話,她覺得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呈現(xiàn)出莫可名狀的神奇。她的思維被黑暗中的聲音控制了。

加里森說,其實你根本無法了解自己,你在陽光下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甚至有時是怨恨、羞恥,你總想逃離,至于想逃離什么,你自己也不明白,于是你在這個充滿陽光喧囂的世界里,永遠也找不到安寧,你處在恐懼之中,忘記了黑暗對你的暗示。

彎彎女士幾乎咬牙切齒地吼道——你占有了一個女人,然后大談陽光與黑暗中的恐懼,你他媽真是奇談怪論,你把這種意義的夜晚搞成什么玄虛了!

加里森像一陣風(fēng)似的從彎彎女士的身體上離開,彎彎女士突然像一片沉入海底的落葉,漸漸漂浮起來,她感到一種排山倒海的輕把她掀到浪尖又跌入深淵。她把手伸向黑暗中的他,多少有點求助的意思。她沒有觸摸到他,卻聽見咔嚓一聲,燈光訇然而亮,彎彎女士對燈光突然爆亮有一種被擊斃的轟毀感覺。她驚慌地四處搜索,他卻已經(jīng)穿戴整齊地站在了窗口旁,背朝著她望著外面被燈光點綴著的黑夜。

屋內(nèi)的燈光映照著他結(jié)實的背脊和頎長的雙腿,他的整個形態(tài)在燈光下都顯得十分完美,甚至可以讓人不敢相信在此之前的黑暗中他在淚流滿面。

彎彎女士睜大眼睛在燈光四射的空間里發(fā)怔,仿佛在追憶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黑暗中擁有的一切包括感覺,統(tǒng)統(tǒng)在光線下逃遁,似乎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僅僅是彎彎女士的一種臆想。眼前這個穿戴整齊的男人和刺目的燈光,像一堵墻似的堵住了彎彎女士的視線,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當她平靜下來回味黑暗中發(fā)生的一切時,就如同吃力地回憶一段灰舊的歷史,那么混濁不清。彎彎女士的目光開始在床上搜索,發(fā)現(xiàn)了床單上留下她的殷紅血跡時,這才成了她目睹的唯一現(xiàn)實。

大北曾經(jīng)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用刻骨銘心去形容他的那一段愛情,是因為他后來的生活,包括他與動物們呆在一起是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那位叫茗子的姑娘出現(xiàn)在大北的生活中時,大北幾乎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因為她來得太突然,沒等大北有任何思考,他就沒頭沒腦地給陷進去了。

茗子在大北的眼里,是可以用美麗、純潔之類的詞去形容的,大北事后總結(jié),讓他陷進去主要是因為這些,他說這些素質(zhì)在當今這個世道已經(jīng)很稀有了。他認為一個男人為了這些,去死一次又有何妨,就莫說是陷入了。

茗子從什么地方來,大北一無所知,他只知道茗子除了美麗,就窮得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大北那個時候有錢,也很無聊,他幾乎每天夜里與朋友們泡在酒吧里,隨意地拉一個女孩坐在自己的腿上,折騰一陣,拋出一些錢,然后逃出這個地方。大北對這些地方,幾乎是用渾渾噩噩、烏煙障氣之類的詞去形容的。大北從不把女人帶回自己住的地方,一次都沒有。他只把茗子帶去了,這對他一生都至關(guān)重要。大北每次從那種地方出來,被外面的冷空氣一吹,立刻就有一種負罪和惡心的感受,當這種感受過去之后,接踵而來的是更大的空虛和寂寞,他又會如饑似渴地走進那些地方,然后又重復(fù)體驗負罪和惡心,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折磨,就使大北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他覺得金錢僅僅是買來的這些東西時,他簡直對自己的生存狀況絕望了。就在這個時候,那位叫茗子的姑娘出現(xiàn)了。

她好像是被人帶到這個地方來的,她驚慌失措地坐在一個角落里,看到別的姑娘故作如饑似渴狀地鉆進男人的懷抱,她嚇得臉色都變了,嘴唇也開始顫抖起來,一個肥大的男人如同抓小雞似的抓起她,把她擱在他的腿上,進行千篇一律的折騰時,茗子僅尖叫一聲就暈了過去,那個肥大的男人勃然大怒之后將她扔在一旁的沙發(fā)上。

大北在一旁一直窺視著這位姑娘,他把姑娘從沙發(fā)上扶起來,把她帶回家。嚇昏了的姑娘脆弱得像一把絲線,軟在沙發(fā)里,一直用一只眼睛看著大北的面孔,大北對著她也只好沉默不語。

姑娘在看夠了大北的面孔后,就大膽地睜開了另一只眼睛,對大北說,我很餓。

大北就去給她端來吃的,姑娘吃飽了,對大北說,我害怕。

大北說,我曾經(jīng)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害怕過,慢慢就會好的。

姑娘怔怔地望著大北,然后又把目光轉(zhuǎn)移開。姑娘問,就你一個人嗎?

大北嗯了一聲,沒說別的。他站起來對姑娘說,你睡沙發(fā)還是床?你自己選擇。

姑娘愣一陣,說睡沙發(fā)吧,你睡床上。

大北就去為姑娘拿來被子枕頭以及拖鞋,然后指點江山一般給姑娘指點廁所以及浴室,然后就進臥室睡覺了。不知為什么,大北很快就入睡,一睡就到第二天天明,他對客廳里的姑娘一夜的情況一無所知。當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客廳里還正睡著一位陌生的姑娘時,這位姑娘已經(jīng)推開他的房門,站在他的面前了。大北暗自有點慌亂,就趕緊從床上坐起身來,沒等他說話,姑娘就說,我想嫁給一個男人,我不想去酒吧那樣的地方了,我就嫁給你吧,雖然我不了解你,可是你從那個地方把我背回來,而且一夜里沒動我一下,我覺得這就足夠嫁給你的條件了,我還沒有跟男人做過那樣的事,我只想嫁一個男人。

大北完全懵了。

姑娘垂下頭,片刻之后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去解衣服的扣子,等大北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一絲不掛地站在大北面前。

大北的眼睛頓時被姑娘潔白如玉的裸體刺痛了,一股淚洶涌地流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姑娘的裸體并沒引起他的渴望,而是被深深地刺傷,這種被刺傷的感覺極其復(fù)雜地在他心中奔涌,他甚至想大聲吼叫,但他強制著自己。

姑娘被大北扭曲的樣子嚇壞了,她呆訥地望著默然悲淚的男人,她喃喃道:“我叫茗子,我第一次這樣子面對一個男人……”

大北擦一把淚水,從床上跳下來,揀起茗子的衣服,一樣一樣地為她穿好,然后把她抱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坐在床邊抽了一支煙。

躺在床上的姑娘一動不動地望著沉默的男人。她怯怯地問:“你為什么哭?”

大北默了默,說,我突然才明白,人世間的一切都那么簡單。

大北的面孔在煙霧中抽了抽,算是笑了一下。

茗子自然是不會明白大北的話。

大北抽完煙就把房子的鑰匙交給了茗子,說屋里應(yīng)有盡有,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住在里邊生活,沒事就出去曬曬太陽,等你找到了你真心想嫁的男人時,你就可以離開這里。

大北從那之后,住在一個朋友家里,這樣好幾個月,偶爾回去一次,茗子見大北回來,像一只關(guān)閉已久的小動物,直朝大北撲過來,她摟著大北的脖子,說好想你,到夜里害怕極了。

那天夜里茗子堅持要大北留下,大北就留下了。

茗子坐在大北的身邊,仍然對大北說她要嫁給他如果他沒老婆的話。

大北看著茗子美麗而純潔的面容,想了想,說,你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丈夫,而是怎樣生存下去,當你有了生存的本領(lǐng)和條件之后再去找丈夫吧。

茗子垂下頭,輕輕地抽泣起來,大北沒去安慰哭泣的姑娘,而是回屋里睡覺了,這一夜他睡得十分艱難,翻來復(fù)去幾十次,仍然無法入睡,就坐起來抽煙,抽得滿嘴苦澀,直到天亮之前大北才昏昏入睡。等大北起床后,發(fā)現(xiàn)茗子不見了,餐桌上放著他的早餐和這所房屋的鑰匙,他對著一串鑰匙愣了半天,他知道茗子走了。

大北幾乎找遍了這座城市的大大小小的舞廳和酒吧,都沒見到茗子的蹤影,大北憂心如焚,當他要放棄尋找茗子的時候,茗子卻又出現(xiàn)在大北面前。茗子削瘦了許多,美麗而深情的目光少了以往的膽怯和卑微,多了幾許迷茫和驚喜。她對大北說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里專為總經(jīng)理傳接電話,記錄電話內(nèi)容,工作很輕松,收入也不薄。

大北對茗子的再次出現(xiàn),內(nèi)心里很震動,他覺得這個女孩的出現(xiàn)和消失都深深地牽動著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傷痛,他感到自己在這個女孩子面前已經(jīng)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雙臂似乎也在輕微地顫抖。他卻強作平靜地為女孩祝賀,并輕輕地吻了一下女孩的前額。

茗子對他明媚地笑著,說,小時候,我父親常這么吻我……

茗子摟住大北的脖子說了許多甜蜜纏綿的話,說她要全心全意地去掙錢,還要盡快地長大,長大之后嫁給大北,說大北不愿意娶她,是因為大北覺得她太小的原因。

大北在茗子的發(fā)絲和肌膚里聞到一股薄荷一樣清香的味道,大北想,這就是青春呵!大北有些陶醉,他覺得世界原本是很美好,人原本是很純潔的,大北心里漸漸涌動起未曾有過的美好和幸福,他開始感到自己麻木滯重的血液慢慢化凍,復(fù)蘇,心中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在像花瓣一樣舒展吐蕊,他再一次吻了女孩的額,然后就心懷美滿地隱退到自己的屋里去。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茗子在輕聲唱歌,歌聲伴隨浴室里水龍頭的沖水聲和著甜絲絲的霧氣彌漫出來,他不由走出屋去,浴室門大開著,燈光被霧氣籠罩得影影綽綽,女孩自由自在的歌聲在光與霧的和諧中輕輕流淌。大北仿佛看見女孩在迷霧中對他笑,她停止了歌唱,歪著頭看著他,他透過水霧看到了人世間最美麗的形體和最純粹的笑容,他的血液突然迅猛的沸騰起來,他的心被女孩所呈現(xiàn)的一切感動著,他眼睛開始潮濕,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就在他束手無策時,女孩從水霧中跑了出來,撲進他的懷里,水淋淋的身體貼著他,他擁著女孩的身體,感到自己在騰飛,在消失。他夢幻般地呻吟起來。他把女孩抱回到床上,用被子嚴嚴地裹緊她,依偎在她的身邊,仔細觀看女孩被熱水泡紅的臉頰和烏黑亮麗的頭發(fā),一股沖動使他神情恍惚。

女孩從被子里伸出綢緞似的雙臂,纏繞著他的脖子,用滾燙的唇貼在他顫抖的唇上……

大北的確在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了幸福的另一種解釋。他渴望自己徹底地釋放,他緊閉著雙眼,摟緊女孩子,就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他靈魂的深處,突然清晰地凸現(xiàn)出過去了若干年的藏在金絲邊眼鏡片下面的那雙苦思冥想的眼睛。

大北被這種猝不及防的襲擊,擊得兩眼發(fā)黑,全身癱軟,他痛苦地喘息著,神情沮喪地推開女孩。他起身走出屋去,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一陣呆,然后就抽起了煙。

茗子穿著他的睡衣從屋里走出來,蹲在他跟前注視著他痛苦的面容,說:“為什么,你不……為什么不呢?你以為我是壞女孩,是不是?我曾經(jīng)想壞過,因為我走投無路,我才去了那種地方,其實我沒跟男人,真的……”

大北垂下頭望著指縫中的煙卷,一語不發(fā)。

女孩繼續(xù)問道:“為什么,不呢,為什么?”

大北突然發(fā)怒了,他沖女孩怒聲吼道:“你別問我,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女孩子被驚嚇了,先一愣,然后就哭起來,哭著跑回屋里去。

對于發(fā)生的這一切,大北自己也無法對自己解釋清楚是為什么?大北心里絕望地怒吼道——鬼知道這些東西要糾纏他多久!平時他連想也想不起來的事,卻無處不在地伺機跳出來襲擊他,這都是為什么?他絕望得要死,他想把這種詛咒連根拔起,徹底地從他的靈魂中趕走。

他要打破這種桎梏,他驀然從沙發(fā)上躍起來,沖進睡著女孩的房門,他把女孩從被窩里拖出來,女孩被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得大聲尖叫,女孩的尖叫使他冷靜下來,他松開女孩,他雙臂僵硬地垂立在女孩面前。

女孩跪在床上,等恢復(fù)平靜之后,輕輕地朝他挪過去,撫摸他臉上的汗水,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對受驚嚇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對他說:“你是做噩夢了吧?噩夢把你嚇壞了是吧?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做噩夢的,噩夢藏在你感觸不到的地方,有時就會跑出來嚇唬我們。”

她撫摸他,親吻他,告訴他,她要等待他從噩夢中走出來,要和他永遠在一起。那天夜里大北脆弱得一塌糊涂,他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依偎在茗子的懷里,感受茗子親昵溫情的呵護。

大北在茗子的懷里昏昏睡去。

第二天,茗子為大北準備好了早餐,穿戴整齊地站在大北床前,說,晚上回來時,要給他一個驚喜,務(wù)必讓大北等著她。

女孩走了,唱著輕松愉快的歌,飄下樓去。

大北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到天黑他回味著女孩的話,女孩的溫馨,還有一整夜給他的氣息。他回味著,心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愛意。

他不知道女孩會帶給他什么意外的驚喜。大北真的一心等待起來。大北的另一種感受就是他覺得自己在女孩營造的空間里慢慢開始溶化、他覺得溫馨的生活對一個人是多么的重要。

大北做好豐盛的晚餐等待女孩歸來,直到夜里12點也沒見女孩回來,大北心里就奇怪了,他站在窗口往下望,然后又跑下樓去,站在十字路口東張西望,等他踅回到巷口時,他看到了女孩。當時已經(jīng)是深夜一點了。

女孩站在巷口處,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著大北。

大北看了女孩一眼,就預(yù)感到女孩出事了。大北走近她,伸出手去撫摸她,她卻尖銳地將他推開。他看到她的臉慘白,像剛經(jīng)受過嚴重的刺傷,零亂的頭發(fā)遮住半只眼睛,眼睛里充滿恐怖和仇恨。女孩推開大北,獨自歪歪斜斜地朝大北的家走去。

大北望著女孩的晃動的背影,大腦里一片空白。

大北回到屋里,沒有開燈,屋里一片黝黑,窗外昏黃的燈光映出茗子的身影。她蹲在客廳的角落里,她雙手抱住膝蓋,垂著頭,頭發(fā)滑落下來遮住她整個面孔。

大北走近她,伸手想去撩開女孩的頭發(fā),女孩卻尖叫起來——別動我,你是一個混蛋!

大北大吃一驚,將手縮了回去。

女孩突然發(fā)出一聲冷笑,笑聲刺激著大北幾乎要崩潰的神經(jīng)。大北跳起來去開了燈。

女孩從角落里站立起來,目光冷酷且凄涼地盯著大北,她動手解開胸前的扣子,一對含苞欲放的乳房,坦露在燈光下。

燈光下是女孩一對成熟飽滿的乳,閃動著痛心的光芒。乳房上布滿了被蹂躪之后留下的縱橫交錯的傷痕,紫紅的血印一直往女孩的腹部延伸。

女孩抬起頭對他無比凄楚地冷笑,然后低下頭,她的目光將大北的目光引到她身著的白色短裙上。大北看到了白裙上的斑斑污物和血跡。女孩依然對大北冷笑道:“他強奸了我,說讓這個世界留下一個處女簡直是荒唐!就在辦公室的電話機旁邊……”

女孩停了一會說,“我恨你們這些男人!”

大北突然感到一股熱血從心里沖上來,堵在喉嚨里,使他眼前迷亂。

他沖過去,抓住女孩的雙肩,吼道——你這個婊子!你讓我等待的驚喜,就是這樣嗎?

女孩在大北的拼命搖晃中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從大北的手中掙脫出來,趔趄走進房間。

過了一陣,女孩從屋里出來,手里捏著一個小包袱,把剛才沾有血跡的衣裙脫掉了。她穿著一身淡藍色的衣裙。

女孩對大北說,我走了。女孩的表情是大北在人世間以來所看到的最為悲慘的表情。

大北懵了。他說,你去哪里?

女孩說,不知道,也許去殺掉他。

女孩就從大北面前走去了。

后來大北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女孩放下的一封信,信封里裝了一帖生日賀卡,上面寫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就在你生日的夜里把我作為一個女孩子的第一次給你,請你一定接受我的懇求,很想做您的妻子的女孩,茗子。”

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成了彎彎女士與加里森分手的根本性原因。從一清早起床她的心情就特別好。加里森昨天從她那里離開的時候,告訴她過兩天才能有時間來看她。加里森走的時候給她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站在門口歪著頭專注地看著她,看了足有兩分鐘,她在這兩分鐘之內(nèi)憋得簡直快爆炸了,她跳起來抱住他,說這樣看她是會讓她魂飛魄散的。他一語不發(fā)地摟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脖子,他說,這個世界,唯有人才是最不可理喻的東西。

彎彎女士自然不明白他話的意思,其實加里森自己也不明白,他們相視而笑,笑得莫名其妙。

彎彎女士充滿愛意地送走他后,她突然決定要去看望她哥哥,在她起床后的片刻里,她覺得唯有今天去哥哥那里,才是最理想的。

她走到大街上,陽光很好,一團一團的陽光簇擁著她,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某種不祥之兆所包圍,她已經(jīng)一步一步地走進早已確定的悲劇之中。

彎彎女士走進哥哥的屋子,客廳里亮著綠色壁燈,燈光幽然,像步入了無人之境,她推開她哥哥的臥室門的時候,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混濁的熱氣蘊含復(fù)雜地涌出來,這之后她看到的是兩個赤裸的人體,肉光閃爍如蛇一般地扭纏在一起,當她辨認清楚扭在一起是兩個男人時,而且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哥哥,一個是加里森。她哥哥那面堆滿肥肉的后背正對著她迷亂的目光,加里森的鼻子和雙眼包括長滿黑發(fā)的頭頂都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哥哥左邊肩頭上,目光透露出恍若隔世的飄逸,他那雙永遠保持著性感的手環(huán)繞在哥哥的腰際,節(jié)奏明快地滑動著。當他目光與她的目光相撞時,那雙輕風(fēng)楊柳般滑動的手炮烙般地痙攣了一下,然后定格,僵硬地摁在哥哥欲望無窮的腰際的凹處。

加里森的目光在瞬間慌亂起來,也許他的驚慌傳遞給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驀然回首,他后背的倏然轉(zhuǎn)動,背上的一道光如流星劃落,將彎彎女士的眼睛刺痛,她像中毒似的抽搐起來,在她倒地前一刻,她喊了一聲——這個世界真夠熱鬧的!

接下來,就是這兩個男人手忙腳亂地將她送進了醫(yī)院。

當她醒來時,兩個男人業(yè)已事過三秋一般地守候在她的病床前。兩個男人高聳的身影,橫亙在她視線的上方,如同兩座大山覆蓋著她,這使她想起在海里被嗆的味道,她感到暈眩,頃刻就嘔吐起來。

醫(yī)生對她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給她診斷為——神經(jīng)性痙攣,導(dǎo)致生理性紊亂。

一個女人愛著一個同性戀的男人,結(jié)局不言而喻。

彎彎女士與加里森分手的時候站在十字路口的霓紅燈下,悲傷如同燈光一樣籠罩著彎彎女士,在醫(yī)院里還未治愈的眩暈,仍然在持續(xù)著,她一會感覺眼前的建筑物統(tǒng)統(tǒng)在錯位,一片混亂,一會兒又覺得燈光與路面渾渾噩噩地扭結(jié)在一起,分不清是燈照亮了路還是路照亮了燈。

她看見加里森的臉一直在錯亂中顯得很玄虛,充滿了弦外之意讓彎彎女士無法琢磨。

他終于說,一切都不可挽回,你的確是我一生中唯一有過肉體關(guān)系的女人……

彎彎女士幾乎被他說的話不可扼止地顫抖起來,她想,如果他再繼續(xù)說下去的話,她可能會瘋狂起來,撲過去,掐住對方的脖子……

也許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種潛在的危險,他把話打住,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然后氣若游絲般地說,我走了。

彎彎女士的頭頂猛然熱了一下,是血往上沖的感覺,臉孔旋即紅起來,轉(zhuǎn)瞬間就紅得像怒放的罌粟花,病態(tài)十足地懸浮在燈光下。

他沒有去注視她的面孔,而是將目光投射到她身后的陰影上,他的目光只注視那片陰影。

彎彎女士回味剛和他說那句話時的口氣,她辨別不出這種口氣對他們以往的愛情是肯定還是否定,是悲哀還是悔恨,那種毫無光澤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將以往的感情色彩過濾得一干二凈。

他終于消失在彎彎女士顫抖的視線內(nèi)那些雜亂無章的車輛和憧憧人影之中。

彎彎女士得知她哥哥死亡的消息,是在她從大北那里回來后的第二天。彎彎女士對辦案的公安人員說,搞清楚了嗎?是自殺嗎?他怎么會是自殺,太不可能了。

彎彎女士這前后矛盾的話,使辦案人員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彎彎女士,說,你怎么證明他不是自殺?

彎彎女士被問得無言可答。

彎彎女士的哥哥屬于自殺的案子最后處于懸而未定狀況,原因是辦案人員在自殺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自殺工具,比如刀片,剪刀之類的兇器。據(jù)法醫(yī)鑒定,從手腕靜脈所留下的傷口看來,是一種叫“牛頭牌”的刮胡刀片所致,除了這些法醫(yī)還從哥哥的血液中分解出大量的酒精。

這就是說,彎彎女士的哥哥自殺之前喝了許多酒,在酒精的驅(qū)使下割開了自己的動脈。

辦案人員對彎彎女士說,如果你哥哥是他殺!那么誰殺了他?兇手是誰?

彎彎女士憤怒地盯著辦案人員,說,說他是自殺也是你們,說他是他殺也是你們,他到底是屬于什么性質(zhì)的殺,你們搞清楚了才下結(jié)論吧!

辦案人員眩惑的目光看著彎彎女士,他屬于自殺或者他殺,誰也沒有下此結(jié)論啊?

彎彎女士默然地望著一群人從她的視線中消失,她的眼前不斷地晃動著三雙手的幻影,這幾雙手撲朔迷離,神秘莫測,在危機四伏的暗中沉默地游戈著,朝著一個莫可名狀的方向移動……

彎彎女士從失戀的痛苦中又跌落到哥哥死去所帶來的混亂之中,在這樣一種恍惚不安的日子里,彎彎女士卻對童年時代發(fā)生的一切有著清晰的記憶……極為深刻的一幕便是她的父親被抓進監(jiān)獄前所發(fā)生的那件事。那時他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她的哥哥那年十五歲,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親眼目睹了他的父親被一副鐵銬鎖住了雙手。

當時父親的面孔鐵青沒有一絲血色,他頭頂?shù)念^發(fā)被風(fēng)吹起來直立在空中。父親一直低垂著頭,他沒去目睹十五歲少年那雙驚駭?shù)难劬Α0l(fā)生這件事是人們正在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吃過飯就徑直出了門,父親出門后去的方向不明,有人回憶當時的情形是,父親出門后先是朝東,然后又踅回朝北走。不久的時間,北面的公共廁所里就傳來女人的呼叫,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這里當時是一片磚瓦平房,女人的叫聲立刻就貫穿了整個平房住宅區(qū),人們聽到叫聲都從屋子里跑出來,人們圍在廁所門口。這時已經(jīng)刮起了風(fēng),風(fēng)帶著塵土腥味,從四面八方吹來。彎彎與哥哥到了出事現(xiàn)場,他們的父親已經(jīng)被當?shù)氐墓踩藛T抓獲,并把一副鐵銬銬在了他們的父親的雙手上。彎彎與哥哥是從周圍的大人的話語中,知道他們的父親撞進了女廁所,當時女廁所內(nèi)只有一個外號叫爛蘋果的女人。爛蘋果對眾人訴說,說鄒志是流氓(鄒志是彎彎的父親),從后面襲擊她,想奸污她,要不是拼命叫喊,也許讓這個流氓糟踐了……似乎父親在此刻還作過爭辯,說他走錯了廁所門,然而進門之后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在向他招手對他笑,……父親在辯解的時候,神情十分古怪,像在一個夢境之中說夢囈。在當時的情景下,爛蘋果的話肯定是千真萬確勿庸置疑的,盡管她是爛蘋果,人們還是堅信她剛才尖叫聲足夠證明她正處于遭強暴或未被強暴之間。這樣,彎彎的父親就罪有應(yīng)得就該被抓進監(jiān)獄,被判流氓強奸未遂罪。

彎彎的哥哥在那天夜里,目光自始至終地盯著他的父親,他的臉色同父親一樣蒼白,他當時所持的狀態(tài),使他父親不敢抬頭看他,直到他被一輛綠色車載走。后來他們的父親就死在了關(guān)押他的監(jiān)獄里。由于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文化人,文化人從來都是懂得羞恥這種東西的,因此,他們的父親就死于極度的羞恥之中。彎彎在當時那個情景中,怎么也沒想明白的一個問題是,父親吃得飽飽的,跑進女廁所去抱住一個爛蘋果女人干什么?!

那天夜里,父親被抓走之后便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大風(fēng),還時有雷電轟鳴。呼呼啦啦天搖地動。人們紛紛離開公共廁所回到各自的家里,唯有彎彎的哥哥獨自站立在廁所外的風(fēng)雨雷電之中。

彎彎當時站在離廁所不遠的別人家的房檐下。她遠遠看著哥哥但不敢走近他,她哥哥當時留給她的印象就如同一尊燃盡之后的紙人,一觸即毀。后來彎彎發(fā)現(xiàn)一個令她觸目驚心的現(xiàn)象,她哥哥在電閃雷鳴中掏出了十五歲少年的生殖器,對著風(fēng)雨飄搖的夜空射精。彎彎親眼目睹了閃電中一道銀色的線狀物,從哥哥的體內(nèi)傾泄而出,一閃即逝。

從那個風(fēng)雨交匯的深夜之后,彎彎的哥哥迅速地成熟起來并永久的沉默無語,幾十年中她幾乎極少聽見她哥哥說話,極少甚至從未在她哥哥臉上看到一絲血色。

后來彎彎女士的哥哥棄政經(jīng)商之后,跟形形色色的女人都有過交往,并結(jié)過三次婚,也以三次離婚告終。彎彎女士從哥哥的生活中認識加里森,并一頭陷進戀情,當她發(fā)現(xiàn)她的哥哥是同性戀的時候,她大腦里呈現(xiàn)出的卻是——她的哥哥十五歲那年對著風(fēng)雨雷電射精的情形……

彎彎女士想,十五歲發(fā)生的事對于哥哥后來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與哥哥的同性戀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人性中究竟包含了什么?人性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讓人自己在這種浮光掠影中看不清人性的真正面目,卻常常在它無所不在的暗藏的險惡中觸目驚心?

彎彎女士長大之后,一次無意中在家里的破舊物什中發(fā)現(xiàn)一本黃舊的日記本,是父親留下的,因為上面寫滿了父親的親筆跡。她僅看了父親在首頁上寫的那句話,就對父親及其父親的歷史產(chǎn)生了古怪的好奇。

第一頁父親這樣寫道——個連性都不幸的人,談何幸福,一個連性都不幸的民族,談何精神!

彎彎女士對父親留下的這兩句話大吃一驚,她不明白父親會把性的問題看得如此嚴重如此之極端,人的幸福與民族的精神狀態(tài)與性有著如此大的關(guān)系么?對此,彎彎女士自然是比較茫然的。在她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犯流氓罪的男人,讓兒女們丟盡了臉面,父親被抓的那天夜里,是她一生中最為恐怖和最為驚心動魄的夜晚,因為她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看到了人的另一面,這一面又是如此的讓她不解和心碎,發(fā)生的這一切永遠在啃噬和傷害著她的心靈,摧毀著她的意志,然而父親又是唯一給她生命的人。

彎彎女士在繼續(xù)往下看父親的日記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在一片茫茫迷霧中,穿越一個又一個的迷宮,千頭萬緒地尋找著出路。

她父親在日記中寫到的那個叫梅的女人,應(yīng)該是彎彎女士的外婆,雖然彎彎從未見過她,但彎彎知道她和她的丈夫也就是彎彎的外公都是從舊時代過渡到新時代的名醫(yī),他們從二十年代就研究中國性病,并尋找到治愈這種病的方法。日記中說到的那個叫妮的女人,應(yīng)該是彎彎的母親。

“……做愛之后,妮幾乎痛哭失聲,瘋了似的滾到床下,雙膝跪地,雙手伸向蒼天,口中念道:梅啊,你解救我吧,我怕啊!”

日記寫到此,戛然而止。彎彎女士反復(fù)揣摩這段文字,被文章中所描述的氣氛,弄得四肢冰涼,心里陣陣寒意,雖然寫這些文字的父親已不在人世,那段歷史也相距遙遠,可是留在這字里行間的詭秘與傷痛卻歷歷可感。妮為什么這樣?她怕什么?

時隔三個月之后,父親又寫道:“梅和她的丈夫都是中國醫(yī)學(xué)事業(yè)上卓有成就的名醫(yī),他們研究出了控制并治愈梅毒及各種性病的方法,他們在五六十年代多次獲國家重獎,可是在這些耀目的事業(yè)和榮譽背后,是什么呢?他們夫婦永遠不可能知道,就在他們根治別人肉體中的病毒的同時,已經(jīng)將另一種毒害植入他們的獨生女兒——妮的精神世界之中。”

妮從小生活在掛滿繪著各種性病梅毒病例圖表的屋子里,一副副梅毒圖畫,在她的眼里魔幻一般地呈現(xiàn)著腐爛的絢麗,因為它們都是一朵朵盛開的罌粟花,悄然而神秘的開放在妮兒時漸漸成長的世界里,她與它們一齊成長,與它們朝夕相伴,在她不認得文字的時候,她一直把它們看成是不知名的鮮花,她常常在這些悄然而神秘的花瓣面前旋轉(zhuǎn)著迷惑的目光,她覺得這些花為什么如此爭奇斗艷,它們?yōu)槭裁撮_放在屋子里懸掛在墻壁上?父母為什么常常對它們凝目長嘆?這一切迷惑一直伴隨著她,直到她認識文字的時候,她首先在這些艷麗的花朵里認出的是“毒”字,就在她認出“毒”字那一天,她的母親梅站在她的身后,用平靜得幾乎冷酷的語氣對她說——這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男人與女人隨心所欲的性交,必將導(dǎo)致人類的滅亡。梅的話像一束鋒芒的鋼針,扎進了妮初次認識世界的心靈,她被刺得傷痕累累,她嚇癱了過去,跪在冰涼的地板上,渾身瑟瑟發(fā)抖,嘔吐不止,然后高燒不醒。這對未曾接觸過異性的妮來說,梅的話是一種無堅不摧的信號,根深蒂固地注入妮的骨髓里。在她今后的一生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種信號隨時被喚起,隨時被利用,它摧殘著自己和別人,根本的原因是,妮將來要去面對一個男人,要與這個男人性交和生孩子,然而就在妮結(jié)婚后的時光里,這種信號時常在折磨著她,有時竟然在作愛之后,妮如臨大敵一般,掩面痛哭,逃難似的跳進廁所先吐后洗,她時常在噩夢中驚醒,說她永遠置身于流膿的花朵里,她感到世界在腐爛,在惡臭。她說她知道這是噩夢不是現(xiàn)實,可她抗拒不了,到時她就會發(fā)瘋。

后來,妮生下一雙兒女后不久,便憂郁而死。

梅說,性病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她與她的丈夫歷盡千辛萬苦,尋找到了根治這種病的方法,上帝卻讓他們的女兒飽嘗了“病毒”的折磨。這難道是上帝的意愿?這天地之間人類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究竟存在著什么樣的因果關(guān)系,人性究竟怎么啦?!

彎彎女士看完父親這段對往事的記載,內(nèi)心被一種東西震痛了,她在目瞪口呆中,仿佛看見父親悲憤地對天質(zhì)問,父親雙頰流著血紅的淚水,背影滄桑而滯重,慢慢消失……

彎彎女士幾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不敢去觸動父親那本日記,它簡直就像一副沉重的石棺欞,將歷史中發(fā)生的事情埋藏在里邊,讓打開它的人觸目驚心。

在無數(shù)個漫長的深夜里,彎彎女士聆聽著來自自己血管中咝咝流動的血液,她想,這源遠流長的血脈,在暗中流傳了幾千年,就像一塊巨型集成電路板,它貯存著什么,積淀著什么?又輸出和流動著什么?它以什么方式向人類本身宣告最終的結(jié)果?

彎彎女士在哥哥死去后的一天深夜,突然撞進了哥哥的住宅。她打開客廳門還未跨進去時,首先感覺到的是客廳的窗口前站著一個人,窗外的燈光將人影倒映在客廳的地毯上,她很快辨認出那是一個男人的形體,這種形體使她熟悉又陌生。就在她伸手去摸進門處的開關(guān)時,燈卻訇然亮了。然而那只搶在她之前去摁開關(guān)的手,瞬間在空中劃了一個閃亮的弦線,那只手在收回時是那般慘淡無光,它卻刀刻一般嵌在彎彎女士的腦海里。彎彎女士的眼睛被那只稍縱即失的手刺痛了……

窗口前站著的男人是加里森。

他與彎彎女士默然對視,他把那只手背在身后,仍然平靜地望著彎彎女士。

彎彎女士聳了聳肩轉(zhuǎn)身坐在沙發(fā)里,說,你來干什么?

加里森站在原地不動,說,也許和你一樣。

彎彎女士看了他一眼,說,跟我一樣,來尋找那個消失的牛頭牌刀片?上面說不定還殘存著殺害我兄長的兇手的指紋?

加里森把頭朝上揚了揚,說,什么事總有個結(jié)局的時候。他說得很平靜,但意味深長。他朝彎彎女士走過來,將雙手伸給了她。

一股悲愴從彎彎女士的心中洶涌而出,她站起來幾乎在顫抖,她咬牙切齒地說,你毀了我哥,毀了我,你這個魔鬼!

加里森望著悲憤的女人,目光悲涼。欲言又止。

彎彎女士目光緊緊盯著他一直蒼白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說,你玩弄了他的感情,為什么還要殺害他?

加里森說,你憑什么說是我殺害了他?

彎彎女士說,你的良心!

加里森冷冷地笑笑,說,什么事情總有它結(jié)局的時候,憑良心和感覺都是荒唐的。

彎彎女士怒吼起來,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加里森沉默一會兒,說,明天上午9點,我在東大望路口等你。如果你愿意知道其它與你兄長死亡有關(guān)的事情的話。

沒等彎彎女士回過神來,加里森已經(jīng)走出門去,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在一點一點的消失……

夜已深深。

第二天9點之前彎彎女士就等候在東大望的路口了,這里是郊區(qū)。她站在一棵柏楊樹下時,一股風(fēng)從樹林中吹拂過來,有些涼意,她突然意識到這條路的盡頭處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所瘋?cè)嗽骸?/p>

彎彎女士正在疑惑時,加里森出現(xiàn)了。他從另一個方向走來,遠遠看去他削瘦了許多,他目光在看著彎彎女士,彎彎女士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撞時,內(nèi)心驀然發(fā)痛,她咬了咬牙,低下頭,心里想,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地愛這個男人!

加里森從彎彎女士眼里看到了淚光,他站在她面前,注視她片刻,去撫著她的肩,說,走,我領(lǐng)你去看看。

加里森領(lǐng)著她徑直去了瘋?cè)嗽海側(cè)嗽合癖O(jiān)獄一樣壁壘森嚴。加里森領(lǐng)著彎彎女士走過一柵鐵門,穿過一個寬闊的草場,走過草場,就看見一排鐵絲網(wǎng)圍住的平房,他們走近它,加里森望著里邊,說,你往里看,里邊穿藍色褲子那個女孩。

彎彎女士走近鐵絲網(wǎng),目光朝里望去,兩排平房中央是一個窄長的走廊,走廊里有七八個身穿白底藍條的病人服的人,似乎全是女的,她們站在各自的地方,做著讓人無法理喻的動作和發(fā)出令人毛骨怵然的怪笑。

彎彎女士很快從她們中找到了穿藍色褲子的女孩,她與眾不同的是穿著藍色的褲子。她仰首望著天,一動不動,偶爾發(fā)出一聲怪笑,笑聲怵人。

彎彎女士抬頭望了一眼加里森,她發(fā)現(xiàn)加里森正在看她,她不知道加里森為什么把她帶到這里來。

加里森走近她,站在她身后,說這個姑娘連同她發(fā)生的故事,都是這個城市里司空見慣的事,就像我們每天見到太陽與陰霾,蒼蠅與歹徒,正直與邪惡,強奸與欺騙。那個女孩生活在偏遠地區(qū)的小縣城,為了到大城市來尋找她的夢想,她卻被一個男人糟蹋了,當她再回頭去找那個強奸她的男人時,那個男人卻毫無人性地趕走她,并當眾羞辱她,就在那天深夜,走投無路的她又遭兩名歹徒強暴,她在天亮?xí)r就瘋了……她是多么的年輕和美好啊,她在追求光明與美好的時候,卻遭到了如此的傷害,直至把她逼瘋……我得到這個消息時,她已在瘋?cè)嗽豪锎袅藘赡炅耍墒俏覍ふ伊怂辏曛形艺冶榱诉@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可是,我無法找到她,我絕望到快瘋狂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遇到一個曾經(jīng)認識她的人,是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把她送進瘋?cè)嗽骸?/p>

彎彎女士說,他是誰?

加里森說:“大北。”

彎彎女士頭上的血轟然而響,她驚愕地問道:是誰強奸了這個女孩,這個女孩是你什么人?

加里森冷靜地說,是你的哥哥強奸了她……她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愛過的女孩。

彎彎女士突然覺得自己無端地被人從地面拔了起來,在她空白的腦海里突然切入一個久遠而熟悉的畫面,那是在若干年前,一個十五歲少年對著電閃雷鳴的夜空射精的畫面。不管是若干年前的現(xiàn)實還是時至如今的回憶,她都無法看清那張十五歲少年的面孔,她不知道這張面孔會怎樣在黑暗的風(fēng)雨中扭屈和掙扎,她只看到了從這個十五歲少年的身體內(nèi)箭一般射出的閃亮,它卻永遠沉入黑暗。

彎彎女士虛弱不堪,她伸手去抓鐵絲網(wǎng),卻在伸手的片刻里倒在地上。

加里森抱起她,在她耳邊說,我想把你哥哥送進監(jiān)獄,可是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哥哥是同性戀者……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加里森扶著彎彎女士走出瘋?cè)嗽骸?/p>

彎彎女士說,你怎么殺死他的?

加里森說,我本來處心積慮地想殺死他,后來我放棄了,那天我去他的住宅,他正郁郁寡歡的獨自喝悶酒,他對我說他傷害了他最心疼心愛的妹妹,妹妹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親人,他愛妹妹勝過愛世上的一切,可是他傷害了她,他感到絕望和沉痛,他甚至想到了死……,他說要知道妹妹是多么好的女孩啊,她從小生活在他的身邊,像小燕呢喃似的童音到甜可柔美的充滿青春明媚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哥哥、這種聲音喚發(fā)出一個男人全部的慈愛和關(guān)懷,他像父母一樣呵護和護育著她……從今往后,她可能再也不會呼喚他哥哥了,她怎么會想到她的親哥哥,在與她爭奪一個她心愛的男人……

加里森說到這時,垂下了頭,說,他痛哭失聲,而后又大口大口地喝酒,他醉得很厲害。說真心話,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激起我內(nèi)心全部的傷痛和仇恨,我想到瘋?cè)嗽豪锏呐ⅲ郧昂螄L又不是一個純潔美麗的姑娘,可是就被眼前這個男人毀滅了……當時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想殺死他的念頭…一

加里森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彎彎女士,他說,一切報仇的機會已經(jīng)到了,可是就在那一會兒我想到了你,我的心被揪痛了,就在那一刻里,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愛你……我的心情十分復(fù)雜,我死死地盯著那個酒醉且悲痛流淚的男人,我對他說,你曾經(jīng)強奸的那個女孩,現(xiàn)在在瘋?cè)嗽豪铮餐愕拿妹靡粯蛹儩嵜利悾非蠊饷骱屠硐耄墒悄銋s毫無人性地強奸了她,甚至置她于死地……

加里森痛苦得說不下去,淚水從眼里洶涌而出,他的雙肩由于壓抑痛苦而激烈地顫抖起來。

久久之后,加里森說,他對我睜著一雙迷茫而混濁的眼睛,說,我強奸過什么樣一個女孩?我怎么記不得了?我對他說,一個叫茗子的女孩,專為你接電話的女孩!他想起來了,他垂下頭說,在當時,我真的沒法控制……。我對他說,你是一個怪物,對自己的妹妹充滿愛心,卻對別的女孩如此殘酷無情地踐踏,你在男人與女人中間渾渾噩噩,你的靈魂早已被魔鬼攫取了。他恐怖地望著我,說,他傷害了誰?我說!你傷害了兩個美好的姑娘,你活下去只能如同豬狗,你會被你的罪惡的靈魂壓得喘不過氣,因為你還有殘存的良知。

加里森沉默一陣,說,后來他跪下求饒,痛不欲生,說他的確想死。我對他說,你應(yīng)該去死,死對你來說,是一種解脫,死才能結(jié)束你的罪惡,他求我?guī)蛶退?/p>

加里森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從他的剃須刀中取出刀片,放在他的面前,我離開了他的住宅……后來我就聽說他自殺的消息。

沉默之后,加里森說,正像你說的那樣,我的確去尋找那塊刀片,因為上面留著我的指紋,這是我當時的疏忽,可是公安局在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刀片,這使我感到非常驚訝,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找見,這究竟為什么?

彎彎女士蒼白的臉上輕輕抽了抽,說,這難道還有第三者隱藏在一個角落里窺視著這場貌似自殺的兇殺案?

他們站在瘋?cè)嗽捍箝T外的梧桐樹下,一陣風(fēng)從樹林中吹過來,彎彎女士感到了錐心的寒冷,她縮了縮脖子。加里森摟著她的瘦弱的雙肩,聲音略有些顫抖地說,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權(quán)力生活在自由健康的空間里,去真誠相愛,做自己想干的事情,可是我們拋棄了自由鉆進人與人制造的魔網(wǎng)里,互相殘殺,互相摧殘,我們在消耗時間和生命,結(jié)局是什么呢?

加里森顫抖得很厲害,他把彎彎女士摟得更緊,彎彎女士感覺到了他的心在顫抖時的聲音……這時她聽到公安局的警車聲,從路的盡頭處逐漸地響過來。

大概加里森也聽到了警車聲,他身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他側(cè)過身面孔對著彎彎女士,目光直視著彎彎女士,說,我已經(jīng)報案自首,讓警車從這里把我?guī)ё撸蚁雽λ麄冋f清楚發(fā)生的一切。

加里森望著彎彎女士的目光潮濕了,他說,如果不是被這些事情纏繞,我們……我也許不會認識你,也不會因為愛而傷害你,人世間的事怎么也說不清,有許多事被許多事覆蓋,有許多人被許多人糾纏,人永遠在混亂中,在自制的錯誤中人活得很糟糕,很不由自主……,我只想告訴你,我并不想傷害你,事情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是這樣了,我只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彎彎女士緊緊地閉著雙眼,她不敢去目睹面前這個男人痛楚的神情,她也同樣覺得人活著永遠都做著消滅人本身的事情,不管是親愛的敵人還是心愛的朋友,都在不知不覺中不可逆轉(zhuǎn)地在朝著消滅自己的方向前進,不管是深陷泥潭的父親還是那個十五歲的少年,還是在恐懼中度過短暫一生的妮,還是與動物相依相伴的大北,還是善良與罪惡共于一身的哥哥,還是那個瘋女孩,他們在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之中,被一雙毀滅的無形的手鉗住,在劫難逃。

這時警車開到了加里森和彎彎女士的面前,使彎彎女士萬分驚訝的是從車上走下來的是大北。

大北望著彎彎女士,雙目篤定而平靜,然后轉(zhuǎn)首望著瘋?cè)嗽旱拇箝T,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我這一生,從未有殺人的念頭,從潛意識里也沒有,可我卻殺了兩個人,直到殺了一個又一個人之后,我仿佛才看到世界的異化和人生的荒誕……

大北轉(zhuǎn)首看看加里森,對他說,是我殺了他。那一天,我去瘋?cè)嗽嚎赐樱笪蚁肴フ夷悖谀愕淖√帥]有找到,我猜你去了那個地方,我打聽到那個地方,就去找你,卻看見你神色慌亂地從門里出來,我放棄了找你的念頭,我走進了那所宅子

當我發(fā)現(xiàn)他并沒死,而只是劃破一點皮時,就撿起了地上的刀片,割開了他的血管,在此之前,我沒有半點殺人的念頭,但是就在那一刻,茗子的聲音總在我耳邊回響,她那種凄涼而古怪的笑聲,還有那些在我腦海中不斷翻騰的白色裙子上的斑斑血跡,這一切令我不堪忍受,我撿起落在地上的刀片,割開了爛醉如泥的男人的血管,可就在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

大北欲言又止,他古怪的眼光看了一眼彎彎女士,然后,突然對彎彎女士和加里森揚起雙手,從衣袖里露出錚亮的手銬,說,這才是最終的結(jié)局。

彎彎女士怔怔地望著大北被桎梏的雙手,她走近大北,她盯著他掩蓋在袖口中的雙手,說,為什么呢?為什么要承認你殺了他?

大北說,你這話的潛臺詞是什么?難道你要讓我說這個兇手是他——加里森,那個你曾經(jīng)愛的男人?不!他不是真正的兇手!

彎彎女士蒼白的臉更加扭曲了,她愕然地望著大北。

大北聳了聳雙肩,說,誰都可以從表面的現(xiàn)象認定這是情殺,因為我愛過那個女孩,我就殺了那個傷害她強奸她的男人,這太順理成章,也符合一切人的思維,然而這種表面背后又潛在的是什么?

大北看了一眼加里森,說,茗子在我們的心里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具體的所能代表美麗純潔善良的女孩,而是我們心靈深處還殘存著的一絲光明,是人性中極其微弱的一絲光明,當這樣一絲照亮我們心靈的光明都被毀滅了的話,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動用我們?nèi)诵灾械臍埍┖蛺簛砭S護,所以我們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殺人,因為我們別無出路……在人性善與惡的十字路口,我們的確找不到出路。

大北說完,轉(zhuǎn)身要鉆進警車,他猶豫了一下停下,側(cè)過身來,對加里森說,該給茗子交住院費了,冬天給她送一條毛毯和厚一些的毛褲……

大北說完,把目光轉(zhuǎn)向彎彎女士,他意味深長地抽動了一下嘴角,說,郊區(qū)那所動物院門的鑰匙,我想交給你……

彎彎女士有些意外,她茫然地望著大北。

大北說,我想托你照管那些動物……

大北望了一眼別處,說,鑰匙目前不在我的手里,我想你會找到它的……

彎彎女士的身子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她神情有些慌亂地望著大北。

大北深呼吸了一下,目光正視著彎彎女士,說,你是可以挽救這一切的人,可是你沒有救他……也等于沒有拯救你自己……

彎彎女士聽了大北的話,她整個人驚震得幾乎拔地而起,她突然明白,這一場血腥的絞殺中,掌握著全局的人是大北而不是她彎彎。

這種結(jié)局是彎彎女士怎么也沒有想到的。

警車開動的時候,彎彎女士看見大北臉上閃出一絲飄渺的笑意,這種笑如同飽含著毒汁的蛇信,瞬間刺進了彎彎女士的生命……在那一剎那間,她眼前卻漂浮起哥哥的面容,她甚至聽到了哥哥垂死地掙扎和聲聲求救,哥哥那雙伸向她的手久久沒有放下……那雙久久沒有放下的手包含著太多的語言和人生際遇,乃至他一生的傷害和痛苦以及扭曲,都通過他的那雙手無言地展現(xiàn)出來……她直到看到哥哥那張扭曲的面孔漸漸平靜,漸漸失去生命的顏色,漸漸恢復(fù)了那個十五歲少年潔白且抑郁的面孔……她才赤著腳,從他倒下的身邊走開了。

載著大北的警車開走了,開到了來時的盡頭,直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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