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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夜晚

2010-01-01 00:00:00
山花 2010年5期

在我沉甸甸往地府墜落的時候,我曾問過自己那正在離去的靈魂:如果王格式事先曉得綁匪的最終目的是要用我們的尸體去換錢的話,他會不會一逃出去就直接找個就近的派出所報案或者找個就近的公用電話亭打1107我沒有得到回答,或許我的靈魂認為,這樣的假設已經毫無用處,事實已經擺那兒了,他逃出去以后并沒有去找派出所,而是拼足一口氣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他一脫身就明白我們其實依然呆在縣城,這個縣城他太熟悉了,驚惶逃竄中他尚能分辨清楚他的家在哪一個方向。我猜他逃脫的第一時間想的肯定是他的老婆,他受了太大的驚嚇,他當時想的肯定是盡快逃回到他老婆身邊,逃回到家里去。因為我知道,再兇的狗,受了驚嚇后都會跑回自己的窩里去發抖,更何況王格式這樣的窩囊貨。

說到王格式的窩囊,只怕你聽了直咋舌。他連找我上床,都得是他老婆的意思。并不是他不喜歡女色,他跟所有的正常男人一樣,見了新鮮的異性也會荷爾蒙升高。關鍵是他沒有一個正常男人的膽量,青春期那陣兒應該是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時候吧,可他除了把臉憋得通紅以外,再不敢有其他作為。有了老婆以后依然如此,老婆不發出歡迎的信號,他就是充血而死也不敢做半點兒侵犯行為。

就這么窩囊的一個貨,你還能希望他為我做什么呢?

他一口氣逃到他家樓下的橋洞底下停了下來。一是因為他實在跑不動了,二是因為橋洞上面就有一個派出所,他想追他的人即使吃過豹子膽也不敢追到這里來。

橋洞里很黑很靜,他在那里想起了我,想到我還被捆在一間見不著天日的黑屋子里,想到我也有可能被注進一大管兒藥劑。那幾個家伙就是這么對付他的,把他拖到一塊床板上,往他胸口注進去一管兒什么藥劑。至于他們這么做是要他死還是要他成為別的什么模樣,他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如果要他死,那他為什么又沒有死?如果不是要他死那又是要他怎樣?難道他們是科幻小說里寫的那種人,想要在人體內做一個什么實驗?分明又不像。

那管藥劑進入他的胸口的時候,他是想問問他們的,但就在這個念頭產生的那瞬間,他的腦袋突然壞了。腦袋壞了就不是腦袋了,是一塊石頭。接著身體也成了一塊石頭。

他在橋洞里戰戰兢兢地回想著那個過程,那種變成石頭時的感覺還清晰地留在他的身體里。他敲腦袋,掐手臂,還能感覺到它們木木的。他就用這樣一個木木的腦袋去想我是不是已經給注進藥劑了,是不是也變成石頭了,是不是也像他一樣能變成石頭以后又很快活回來再逃掉。想他是不是該去報警,想一報警他的底細就給暴露了那該怎么辦,想他這一跟斗栽倒以后,今后怎么辦……

他那受過驚嚇同時又被藥劑弄得木木的大腦跟蜂窩一樣,張著無數的嘴拼命呼吸。他的思想像玩跳房子一樣,一會兒跳到這一格,一會兒又跳到那一格,到最后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找警察去救我。

我也是后來才曉得王格式做著這個縣的民政局局長。我以前只曉得他是個官,在縣城里是有臉面的人物。他是這樣跟我說的:我老婆認為,我在這個縣里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沒個兒啊女的怎么行呢?最好是有個兒子,這樣才圓滿。接下來說的,是他自己的想法:我是個男人呢,要是沒生出個小孩來,人家還以為我不行呢,男人最怕別人說自己不行了。他說:所以啊,你就是我的菩薩啊,你一定要為我生個兒子。

一定得生個兒子!這是我們之間的協議。生個兒子,他給我十萬。準確地說,是他老婆答應給十萬,因為這個協議是他老婆跟我簽的。在跟我談協議的時候,他老婆的眼神比他的堅定,她說:一定得是個兒子,是兒子給十萬,是個女的,分文不給。

事情很可笑而且很沒趣,但我不能生氣,因為它的結果對我是一個天大的誘惑。我再次從大山走向這座小城的時候,就已經抱定了一個理想——傍上一個有錢人。

這個理想跟一個腦癱兒有關。腦癱兒叫朝朝。兩年前我來到遠水鎮,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照顧朝朝。那時候,朝朝已經五歲了,但看起來還像兩歲,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甚至哭和笑都做不好,有時候他會在該哭的時候笑,在該笑的時候哭起來。或者就把笑做得像哭,把哭做得像笑。朝朝只有媽媽,據說他爸爸早在他兩歲時,就從這個世界蒸發了。朝朝媽媽在縣婦幼保健院工作,每天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一回來,就開始罵朝朝的爸爸,咬著牙罵。有時候,她到門口之前還在和別人說著笑話,可一進門臉就變了。這主要是她看見了朝朝,她見不得朝朝。她在婦幼保健院,每天要看到多少小孩啊,他們都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可朝朝卻是那副模樣,永遠揚著下巴,白著眼看她,從來不叫一聲媽媽。她一看到朝朝那雙白眼,心里就火山爆發。她曾經對我說:你教他叫媽媽,你教會他叫媽媽了,我給你磕頭。

我并不想要她給我磕頭,但我看不得她那么痛苦,我教朝朝叫媽媽,拼了命地教。一開始,我從早到晚盯著他那雙白眼教,但他依然從早到晚都用一雙白眼對我,我嗓子眼兒都累冒煙了,他卻無動于衷。后來我開始想別的辦法,比如一邊喂飯一邊教,他不吱聲我就不喂飯。這一招很不管用,實際上朝朝一直就對吃飯沒有特別要求,你喂他他吃,你不喂他,他就不吃。朝朝喜歡一只棕色的布熊,整天都抱在懷里。有一天,我給他奪了,一定要他叫媽媽才給他。但他依然沒叫。我奪了他的棕熊,他很不高興,哭了幾聲。但他很快就把棕熊忘了,對于這個世界,他似乎一直都處于忘卻狀態,因此他一直都在翻著白眼回憶,希望想起點兒什么來。

他媽媽說:你掐他打他都行,只要讓他學會叫媽媽。她還說:我這么辛苦養他,他要是這輩子連媽媽都不會叫,我還有什么念頭啊!

我當然不能打他掐他,他又沒惹我。我給他講故事,講我們山里的故事,他就白著眼聽,聽著聽著的,他會弄出一些跟故事情節并不對味的表情來。這時候我就趕緊教他叫媽媽。只要他有表情,就說明他和我有呼應,我希望這個時候他能理睬我一回。但他依然不給我個面子。

他媽媽大概徹底失望了。對他也失望,對我也失望了。有一天,她沒有回家。我開始以為她加班,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也沒回。我到她單位找她,單位說她請假了,請了一個周。說她請假帶朝朝去市里看病去了。

朝朝分明在家里。

她肯定是逃了。像朝朝爸一樣,因為害怕見到朝朝,逃跑了。

罵她狠心沒有用,我和朝朝的生活面臨著巨大的問題。首先是吃飯,然后是房租。我聽朝朝媽媽說過,她和朝朝爸結婚的時候是買了房子的,但后來又賣了。她說是為了替朝朝治病,不得不賣的。但我自己琢磨,大概早就有了逃跑的心,賣房只是為了逃跑起來利索一點吧。

她逃了,我卻逃不掉了。朝朝沒了爸沒了媽,只有我了,我再逃了朝朝怎么辦?

我帶著朝朝回了家。

爹媽知道我在遠天遠地的一座小城里帶著一個腦癱娃,但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把這個娃帶回到他們身邊來。活了大半輩子的爹媽面對以后的日子也顯得不知所措。

媽說:這么個娃怎么養啊?

爹說:你接下他就等于接下一個拖累,一輩子的拖累噢。

我說:他爸媽把他扔了,我們再扔,他就沒活路了。

爹就把臉擰出很多疙瘩來,看著媽。媽也看著爹。他們的嘴巴很澀,都說不出要把朝朝拒之門外的話來。

朝朝就留下了。

家里多了朝朝以后,爹媽的生活有了種別樣的滋味,那滋味怪怪的,總弄得爹媽腸子打結。這跟朝朝的表情有關,也跟我家家境有關。朝朝永遠都是那副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的表情,這讓爹媽很不習慣。再加上我家的日子比較窮困,爹媽就不得不憂慮今后的日子。他們特別擔心的,是我的今后。

爹說:我們倒是過些年就死了,可你還有整整一輩子要過呢,你帶著這么個娃,這輩子咋個過法?

媽說:這種娃就是來人問磨人的,跟了哪個哪個這輩子就湯水。你帶著這么個娃,莫說別的,就連婆家都難找,哪個都不想攤上個拖累不是?

爹說:你一輩子拖著個白吃飯的嘴,就等于攤上個漏了底的瓶兒,你有多大的能耐啊?

我說:那我們總不能把朝朝丟大路上去呀。

爹媽就趕緊閉了嘴。

朝朝,一張白吃飯的嘴,一個漏了底兒的瓶兒,他的確威脅著我的未來。我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去想一想我的今后了。

我花了整整兩個晚上去思考我的未來。因為我的未來注定有朝朝的存在,我的想像力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限制,思維只能在最現實的那條線上跑來跑去:怎么才能掙到更多的錢,既能養活朝朝和日漸年老的父母,又能養活自己?我第一次這么嚴肅地去思考人生問題,也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想要了解自己。我犧牲了兩個晚上的睡覺時間,把自己想了個透,到最后才發現自己除了身體以外,再無別的能掙大錢的資本。我模樣長得不錯,我年輕,這就是我的資本。但我不想去做雞,那是我的底線。也就順理成章地寄希望于傍上一個有錢人,做正房還是偏房都不要緊,只要他能給我足夠多的錢。關于這個問題,我想得很細,細到怎么去勾引,得逞以后又如何抖人家的錢包。

我覺得思考得夠成熟了,就對爹媽說:朝朝你們先照管著,我進城掙錢去。

爹媽無言,只默默地點兩下頭。

臨出門前,我對朝朝說:朝朝你在家乖點,我進城找錢來養活你。我告訴他,我還去遠水縣,一邊掙錢一邊等他媽媽。我將心比心地想,哪有媽不想孩子的呢?說不定哪天她想得受不了,就回來了。

再回到遠水縣這座小城,我理智地選擇了洗頭妹這個職業。

這個職業給我提供了很多方便,我每天要給很多人洗頭,這其中就有很多有錢的男人,至少看起來很有錢。遇到這樣的,我就特別留心,看有沒有可以接近的可能。王格式是在我看來最沒有可能接近的,因為他每次來洗頭,都有老婆陪著。沒想到恰恰是因為這一點,讓我成功地傍上了王格式。她老婆原來也跟我一樣,心頭揣著鬼頭倒人的愿望,不同只在于她是在替他老公操心。聽起來很像是封建社會時候的故事,自己生不出孩子,竟然想到要為老公找一個能生孩子的別的女人,不為別的,只為自己老公的體面圓滿,只為自己作為這個體面男人的老婆的體面圓滿。王格式自己并不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因為天生膽小,就對什么都不敢奢望,做過的那些官,都是他老婆替他爭取的。當然,有了官他也能做得很好,就像有了女人,他也能同樣做得很好一樣。這也是他老婆看好的一點:有可塑性。

他老婆生得不好,生了一副奮斗型的身材,又生了一個愛奮斗的德性。這樣的女人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注定不是來享福的,而是來成就人的。她也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很早就把自己的人生做了周密細致的謀劃。使盡渾身解數考上大學走進城里是第一步,嫁給王格式這樣的人是第二步,讓王格式成就為一個體面人物是第三步。現在,她那肚子斷了王格式做父親的路,她要想辦法把王格式成就為一個父親。她對王格式說:你放心,我雖然生不出孩子來,但我不會讓你做不成父親。

事先我當然不知道這些內幕。找準一切機會盡可能地對看起來有錢的人做一些勾引,是我的第二職業。王格式不好接近,主要是因為他老婆跟著,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這點兒機會我也不會放過。沒想到老虎是假打盹,我的一舉一動都給她看到了。于是,有一天她對王格式說:我看準了,阿七發廊那個圓臉洗頭妹是個騷貨。說:一看就是個初出道的生手,想騷又還要臉紅。說:這樣的更有味兒。她這么冷靜地對我評頭論足,并不是為了獲得一種快樂,她是為了說服王格式,因為她同時還看準了我的屁股渾圓,肯定是個生兒子的坯子。

于是,她再不陪王格式來洗頭了。她要他自己來洗,而且要求他專門找我洗。她的指導思想很明確,就是要王格式把我搞定。沒想到這正中我的下懷,所以王格式還沒使上什么勁兒,事情就成了。

簽協議那天,我曾聽到他老婆有過一句酸溜溜的咕噥,大概是說沒看出來王格式還有嫖的天賦。王格式當時有點兒發急,說我可都是按你的意思做的,還露出一副委屈樣,說要不就不簽了吧?但老婆比他大氣,老婆說,怎么不簽?簽!

于是,我和王格式之間就有了一個協議,一個用十萬塊錢買我的肚子生兒子的協議。這個協議證明,我已經朝著我的理想邁進了一大步。十萬塊錢。對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憑我的想像力我可以用這十萬塊錢把我的未來日子鋪得很遠。

我們的協議是他老婆擬的,在付款方式這個問題上,她做了設身處地的考慮,答應簽完協議就給我一萬,懷上了而且能確認懷上的是個兒子了,再給我一萬,生下來以后再給我八萬。

簽完協議的那天,我就把一萬塊錢寄回了家。那一天我特別的想朝朝,像想自己的兒子那么想。我想當面告訴他,我已經掙到了一大筆錢,他可以好好地活上很長一段日子。

我希望自己盡快懷上王格式的娃,我比他老婆還著急。但這個協議并不像法定夫妻間的那個結婚證那么體面,我們不能明目張膽地往一起湊。為了保密,我們的工作地點也不是固定的,而且大多數時間都是王格式開了車把我帶到郊外去,在車里完成工作。對于我來說,倒并不在意工作地點問題,哪兒都是一樣,反正就是一個目的:懷上。

但王格式似乎有些在乎,按他的說法,車里做愛雖然浪漫,但畢竟不如一張大床那么舒服,他很歉意。不過歉意歸歉意,他還是不得不選擇這種形式,他說那樣更安全。他很注意安全,他說他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可以隨心所欲。他說他是站在臺階上的人,有啥動靜都很容易暴露。他說要是我們這件事情暴露了,他就得從臺階上跌下來,跌得很慘。

那天他剛跟我講完這一通道理,嘴就給一塊爛布堵上了。

當然,就在同時我的嘴里也進了一團爛布。那布很臭,還有點兒成。那時候我們剛剛工作完一次,身體還軟綿綿的,因為車內那種暖烘烘的腥氣太濃,我們從車里走了出來,站在車邊透氣。那是一個采石場,離大路有兩三百米遠,一到夜里這地方連個人影子也沒有,是王格式覺得比較安全的一個地方,可偏偏還是出了麻煩。

我們在被堵住了嘴的同時,又被蒙了眼睛。我們看也看不見,喊也喊不出,動也動不了。我們感覺到被拖進了一輛車里,聽關門的聲音判斷出大概是一輛面包車。我們還聽到有人在說,趕緊把那車牌子撬掉,開走。媽的,那車可比人管錢哩。接著,我們很快又被拖下車,被指定在一個什么地方蜷下來。

我們兩個的身體緊緊挨在一起,我感覺到王格式顫抖得比我還兇。

我們的眼睛一直被蒙著,那團爛布也一直塞在我們嘴里,王格式不斷地唔唔,有人就說:唔唔!再唔我就一刀捅了你。他不唔了,一股尿臊氣飄然而起,我知道他嚇尿了。

我意識到我再沒有機會得到剩下的那九萬塊錢了,我對朝朝今后的日子很擔憂。但當時的處境亂糟糟的,根本不容我去想朝朝。

我聽到有人在罵王格式:媽的原來是個窩囊包。

他們大概覺得事情有些好玩了,就像大貓捉到了一只小老鼠,他們也起了玩心。他們拿掉了我們眼睛上的布。我們身處的地方太暗,實際上睜開眼睛也無法看到什么。但很快我們就看到了一把刀,一把寒光閃閃的刀。那把刀橫在我們眼前,像幽靈的眼睛,透出一股奪人的寒冷。我突然聽到一個山崩地裂的聲響,那是王格式嚇出了屎了。隨著一股惡臭味起來,一片開心的笑聲也起來了,人影也顯得清楚一些了。三個男人,其中一個手里拿著那把刀。他們都捂著嘴樂,樂著又罵王格式弄臭了屋子。還說這回麻煩了,他們待會兒還得替他洗屁股。他們決定趕緊把王格式弄出屋子去。王格式已經成了一團爛泥,粘地上了,他們不得不使很大勁把他往外拖。王格式又開始晤唔,像哭,又像是有話要說。他們停下來,替他拿掉了嘴里的布,問他,你唔什么?但這時候他卻連唔唔都不能了,那空洞的嘴發不出一點兒聲音。這讓他們很惱火,他們嫌他太臭,想盡快甩開他了事,但他卻在這里磨嘰。往后他們就像拖個麻布包一樣對他了,一點兒也不留情。

我也是在臨死的時候才知道他是怎么逃脫的,那幾個人在往我身體里注射藥劑的時候,特別提到過這回下藥一定要重些,說堅決不能讓我也逃了。在把一大管藥劑注進我身體以后,他們還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這之間他們一直在議論,說王格式絕對是個特殊例子,說他們給的藥絕對是能放倒一頭大象的量,說以前也是那個量,但以前從來沒有人能醒過來還能撒腿逃走。

這個時候我在離縣城10公里的一個村子里,那管大劑量的藥水正讓我沉甸甸往地府里墜落。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安定,它能讓我死后變得安詳。這幫人是要拿我的尸體去賣錢。這都是遠水縣里的父母官造的孽,縣里規定縣城附近的幾個鄉鎮死了人也必須進行火化以后,就派生了這種買賣。做這種買賣也有講究,如果是殯儀館或者鄉鎮上為了完成任務拿去充數,在尸體的成色上就沒有什么特別要求,只要是尸體就行了。但有一種是死者家屬要的,死者不愿意自己被燒成一把灰,死者家屬就想買一具尸體來頂替死者進火葬場。這種情況下,尸體的成色就很重要了。一般情況下,沒有破損而又臉面安詳的尸體是死者家屬最樂意接受的,所以,遇到這種交易機會,尸販子們制造尸體時就要嚴格很多,既不能用刀,也不能掐脖子或者施用毒藥。為了保證產品能換個好價錢,他們采用注射大劑量的安定來制造尸體。我和王格式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這是后來尸販子們自己交待的,那時候王格式才恍然大悟:他所以沒死是得益于自己吃皮了安定——他五歲起就開始服用安定。最先是因為他有夢游癥,半夜里愛閉著眼睛去爬窗戶。母親是護士,怕他給摔死了,就讓他服安定。服到后來,夢游癥倒似乎好轉了,但不服安定就睡不著覺了。所以,從五歲開始,他從來沒斷過安定,而且是越服越重,到中年以后,如想睡個安穩覺,不吞掉半瓶安眠藥就不行。尸販子不了解這一點,白白讓他逃掉了。

王格式剛任上民政局局長,縣里就出了新的殯葬政策,這個政策規定:縣城附近的幾個鄉鎮死了人也得拿到縣城火化并葬在公墓。而且,配套這個政策的,還有一個任務,殯儀館一年至少燒掉多少具尸體,公墓一年至少埋掉多少個骨灰盒。王格式拿到政策和任務,就依葫蘆畫瓢,也給所管的單位定任務,要殯儀館每年必須燒掉多少具尸體,公墓每年必須埋掉多少個骨灰盒,再給幾個政策限定范圍內的鄉鎮定任務,每年必須送多少個死人到殯儀館。把縣里定下的“至少”改成“必須”,把縣里定下的數字改大一些,再把這些“任務”寫到紙上,變成一份一份的紅頭文件發到各個單位,由各單位嚴格照辦。至于這些“任務”是不是讓本來很嚴肅的殯葬工作變得很荒唐了,王格式沒有去想過。他為什么要去想呢?這么些年來,他把官從鄉鎮辦公室主任做到縣民政局局長,都是上面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從來沒有錯過。

于是,為了完成他定下的那些任務,人們瘋了一樣尋找尸體,醫院的旮旯角落藏的全是盯梢尸體的眼睛,醫院里死了人不用進太平間,直接被“尸倒”們搶走。這些搶尸體的人,有殯儀館的,有公墓的,也有各鄉鎮的。很多時候,他們為搶一具尸體弄得頭破血流,但為了完成任務,他們不得不這樣做。搶尸體倒也罷了,有的甚至去偷尸體,到邊遠些的地方,找那些下葬不久的墳墓掏。這也罷了,到后來竟有人殺人賣尸了!關于這些,王格式不是完全沒有耳聞,只是他太小看那些尸體了。他只在乎它們的數字,只在乎各個單位是不是完成了任務,只在乎他是不是完成了縣上規定的任務。就是那一天,他嚇出了一褲襠的屎,也沒想到差點兒讓他變成尸體的那雙手是屬于尸販子的。

那天晚上,他在橋洞底下呆了很久才回家。他帶著一身惡臭,在老婆過分冷定的目光下講述他的歷險遭遇。那時候他說起話來已經不發抖了,神智也比先前清醒得多,但在他老婆聽來,故事還是很不符合邏輯。這主要是那管藥劑造成的思維混亂,他老婆的腦子同樣在那兒卡了殼。王格式從老婆懷疑的目光下狼狽地走過,要去衛生間洗澡。他太臭了,臭得自己都無法容忍。可是老婆叫住了他。老婆說:你得報案。他不得不讓自己充滿惡臭的身體停下來,說:報案也來不及了,她肯定早給打了藥水了,要把她怎么早都怎么了。可他老婆想的不是我,而是他的車,那雖然是他的坐騎,但它是屬于民政局的。老婆想到的是,車丟了,不能讓他們來賠。

老婆替他編撰了一套謊言:那天晚上,他突然接到藍田鄉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村里有戶人家死了人悄悄埋了,他開了車下鄉去處理,半路上遇到了劫匪,把車劫走了。其實,那天晚上他真接了那么一個電話,但這種小事哪能局長親自去處理呢?他當時只在電話里說了一句話:給他挖起來!掛完電話他就找司機拿了車鑰匙,說你該哪兒玩哪兒玩去吧,我自己開車去辦點兒事兒。隨后他就接了我去了那個采石場。采石場也不在去藍田的路上。

王格式擔心這件事情經不起查,但老婆很堅定,說一定得這么報。他已經很習慣于老婆替自己拿主張了,但他不習慣老婆在自己經歷過生死逃亡后還那么冷靜,他突然就不想去洗澡了。洗干凈做什么呢?他自暴自棄地想。他想找個角落蹲下,好好的哭一場。

老婆說:趕緊打110,就按我說的說。

那一陣,我的身體已經不能和靈魂達成合謀了。他們給了我一塊寬大的木板,讓我舒舒服服躺在上面,等買方來看我。買方是張副縣長的親侄子,張副縣長的母親三天前過世了,現正在縣殯儀館里做道事。因為母親是鄉下人,所以臨死時特別交待,她死了不能被燒成灰,墳包沒有都行,但她一定要回到老家的地里去。因此,張副縣長需要一具尸體代替他母親走進火葬場的焚尸爐。買尸體的事兒張副縣長自然不能親自出面,都他親侄子在辦。侄子對我很滿意,只是稍為有些遺憾的是我太年輕了。他付了錢,跟他一起來的幾個男人再一次把我裝進一只黑布口袋里,放進了一輛面包車,面包車又把我送到了縣殯儀館。

那時候,殯儀館里也安靜下來了,道士們早停了法事睡覺去了,來吊唁的親戚朋友們也沒剩下多少了。我被秘密抬進靈堂,在一塊巨大的黑布后面給換上了嶄新的壽衣,然后躺到了死者原來躺著的地方,臉給一張草紙蓋住。正是這一張草紙,和這一張夜幕,使他們得以瞞天過海。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被我替換下來的張副縣長的母親當場就被悄悄送回到鄉下,趁著黑夜送進泥土之下,真正入土為安。而我則代替她,于當夜被吵吵鬧鬧送進火葬場。因為我名義上是張副縣長的母親,所以我順理成章是貴賓,優先進入焚尸爐。

王格式按老婆的意思報警的時候,是想過要說一說我的,但那僅僅是一個念頭,并沒有變成現實。放下電話以后,他問老婆:阿朵怎么辦?老婆說:還能怎么辦?就當她死了。他說:說不定真的死了呢。老婆說:你心痛那婊子?他說:我是心痛我們的兒子。老婆很煩躁,說不都還沒懷上嗎,哪來的兒子?她知道王格式其實是在心痛我,這惹得她十分的惱火。她想找個方式來泄一下火氣,就對王格式說:來吧,我們放松放松。

但王格式實在是給嚇著了,努力出一身的汗水也沒有效果,老婆氣急敗壞,拿枕頭打他的頭,說你就當我是阿朵那婊子得了。她沒想到這樣一來,他就更不行了,這個時候,讓他想我就等于讓他去復習那場生死劫難,他突然間身體一挺,尿了。

如果那一褲襠屎已經讓他尊嚴掃凈,那么這一泡尿就是讓他老婆的期望值呈負數下滑了。老婆想都沒想就把他踹下了床,還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廢物。王格式狼狽得不能再狼狽了,如果他能把臉抹到褲襠里去,我想他一定毫不猶豫就那么做了。就在他給老婆踹到床下的那一分鐘,他已經自暴自棄了。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能安靜地蜷在什么地方睡上一覺。這差不多就是一條被棄之于荒野的狗的最簡單的想法了。所以,當老婆叫他趕緊穿上衣服去殯儀館的時候,他沒有答應。那時候快到凌晨四點了,四點半是張副縣長家母親進火葬場的時間。張副縣長是王格式的分管領導,老婆認為王格式在這種時候缺席了,就等于在自己腳下抽掉了一塊磚,哪一天張副縣長一聲咳嗽,他就該摔了。但王格式已經不在乎摔不摔了,對于自己,他比老婆還要失望,他已經不再打算對這個世界抱什么希望了,眼下他只想蜷下來睡上一覺。他在老婆充滿了厭惡的目光下爬起來,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臥室。他在客廳的沙發上蜷了下來,像一塊石頭一樣睡過去了。或許是綁匪們下的藥這時候才起了作用,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沒有靠吞吃大量的安眠藥來幫助入睡,卻睡得那么香甜。

他安逸地打著呼嚕。

老婆給他氣得渾身發烏,連踹了他兩腳,又把他拉翻到地板上,他也沒有醒來。

那一黨,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是兩個鄉鎮的電話把他吵醒的。第一個是蝦河鎮的鎮長打來的,說打你王局長手機無法接通,原來你在家里睡大覺啊。說我們這里又發現有人偷埋死人,但有可能這是一具特殊的尸體。王格式睡意還很濃,沒聽完那邊咕噥就把電話掛了。他想,尸體還有什么特殊呢?再說特殊不特殊關我什么事啊。他這么想著就又睡著了。但第二個電話緊跟著又來了,是海子鄉打來的,也說他們那里發現有人偷埋死人,但家屬死活不讓他們挖,帶了一幫子人跟干部們打起來了。一聽說打起來了,王格式才醒了。睜開眼睛沒看到老婆,那作為一個人起碼的自信心才一點兒一點兒地回到他的體內。他從地板上爬起來,決定去一趟海子鄉。

正出發呢,蝦河鎮的電話又來了,說:工局長,你再忙也得來一趟,偷埋的死人要挖起來,是你的指示,但今天這具尸體我們不敢隨便挖,還是你來處理吧。

王格式說:到底哪兒特殊了?

那邊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好在海子鄉就在去蝦河鎮的半路上,王格式決定處理完海子鄉這邊的事兒就去蝦河鎮。實際上王格式到海子鄉的時候,仗已經停了。死者家屬已經給捆的捆銬的銬收拾到一邊兒了,干部們正在揮著鋤頭掏尸體。王格式來了以后,干部們就挖得更賣勁,而家屬的憤怒也陡然升了級。捆啊銬啊都不是他干的,但看上去家屬們對他遠比對那幫捆綁他們的干部還要仇恨,他們一見到他就沖他齜牙,像見了殺父仇人一樣兩眼發紅。家屬是五個人,因為沒有五副銬子,有兩個給繩子捆在樹上,另外三個給三副鐵銬子連成一個圈兒,環抱著一顆大樹。為了向王格式表示他們的憤怒,他們把樹皮蹭掉了一大片,手腕子磨出了血。王格式從來沒見過這么仇視自己的人,以至于很久以后他想起那幾雙給憤怒燒紅的眼睛時,還禁不住打冷噤。

海子鄉挖起來的是一具年輕的男尸。看上去也就跟他一般的年紀。看到那具尸體的時候,王格式覺得它好面熟,他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熟人,就有意識地多看了幾眼,想認出他是誰來。結果最后那一跟讓他轟然淌下一身冷汗——尸體上那張十分面熟的臉竟然是他自己的!他渾身都濕了,就像有人突然向他頭上澆了一盆冰水。但實際上那時候太陽正當頂,火辣辣的太陽光正灼烤著他們的頭頂。陽光下干部們臉上的汗珠子閃著炫目的光,他們說:王局長,我們這就把它送到縣里去?

王格式突然感覺很虛脫,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沖干部們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干部們就開始張羅由哪兩個把尸體送到縣火葬場去。都提議要有兩個派出所的民警跟著,說怕半路上有人來搶尸體。

王格式從幻覺帶來的恐懼中緩過神來,說你們把尸體掏起來了,就該把家屬放了。王格式骨子里是想討好一下家屬,但家屬們不買他的賬,還沖他齜牙。于是干部們說:我們要是這會兒就把他們放了,他們保準會把你王局長給撕了吃了。王格式也覺得可能會這樣,就放棄了討好。蝦河鎮那邊還有尸體在等著他,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離開空空的墳坑的時候,一群烏鴉在天空為他送行。它們毫無秩序地在空中亂飛,唱著單調的歌:呱!呱!

蝦河鎮的鎮長一直在墳坑旁等著王格式。墳坑被掏了一半兒,干部們坐在墳坑邊抽煙。幾個家屬也坐在一邊,毒日頭烤得他們直冒油,他們就一遍一遍不停地抹著臉。他們跟海子鎮那幾個死人家屬不同,他們眼神淡定,好像他們跟坑里的死人沒有關系,好像他們來這里不過是為了曬毒日頭來的。他們是料定干部們不敢挖這坑里的死人了。實際情形也的確如此,干部們正挖的時候,他們只說了一句“你們連張縣長的媽都敢挖啊”,干部們就不敢再動鋤頭了。

張副縣長的老家在蝦河鎮,張副縣長的老母親剛剛過世,這是全縣人民都知道的。老母親死后,張副縣長在縣殯儀館為他母親設了一個很大的靈堂,縣里的大小頭頭們都去送了花圈送了禮。就在昨晚,一大幫科局頭頭一起把他母親送進了火葬場。

王格式被鎮長拉到了一邊兒,鎮長說:怎么辦?挖還是不挖?

王格式說:你肯定這坑里是張副縣長的媽?

鎮長說:我不敢肯定,但我也不敢否定。

鎮長很煩躁,抽煙時手都在發抖,他說:昨晚四點半,我還參加送葬了,是我們一大幫子人把他母親送進火葬場的,你說我怎么能相信這里埋的就是張副縣長的媽?這里要真是他媽,那被送進火葬場的又是誰?

王格式說:那這里的肯定就不是他媽。

鎮長說:這哪敢肯定,這會兒買尸體來頂替死人進火葬場的多的是……鎮長說到這兒就意識到自己的舌頭太野了,忙閉了嘴。

王格式說:你說得太玄了。

鎮長說:我可沒說是張副縣長做了那種事兒,我是說這會兒,有好多人那樣做呢。有人專門殺人賣尸,你相信不?

王格式的腦袋突然就麻了。

鎮長看他木頭木腦的,就跟他進一步解釋:這些人一般都是在晚上做,夜深人靜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把人綁了,找個地方弄死了,就可以換錢

王格式的腦子里呼地一聲就拉出了自己才剛剛遭遇的那場生死劫的畫面,像電影快進一樣,那些畫面呼啦呼啦地從他眼前滑過,然后定格在兩具尸體上。那兩具尸體,一具是他的,一具是我的。看著那兩具尸體,他的身體一截一截地逐漸變冷。他真的要變成一具尸體了。

鎮長推了他一下,問他:這尸體還挖不挖了?

鎮長把他推回到現實中了,眼前沒有尸體了,他的身體在火辣辣的日頭下正淌著熱汗。他說:不挖也不行啊,不管這里埋的是誰,都是違犯政策呀。鎮長說:你說挖就挖吧。他沖著一邊兒的干部們喊:王局長說挖。不管是誰都得挖,那你們就挖吧。他這話同時也是說給家屬們聽的,他在向他們表明,要挖這具尸體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王格式的意思。他還專門對家屬們強調了一遍:你們聽清楚了,王局長說了,這里不管埋的是誰,都是違犯政策的,都得挖起來送火葬場。家屬們不相信王格式真的敢挖,他們都不正眼看他,只拿眼角斜斜的瞟著他。王格式在那種目光下身體直想萎縮,但他知道自從鎮長把這個刺球踢到他跟前,他就已經不能后退了。他不挖,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挖,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決定給張副縣長打個電話。

手機是臨下鄉前叫司機去買的,原來那個給綁匪們貪污了。新家伙跟他還不熟,他擺弄了好一陣才把張副縣長的號碼調出來。

他其實不用把聲音提得很高的,從他開始擺弄手機,人們就都閉上了嘴,甚至呼吸聲都壓下去很多。

他說:張縣長啊,你在哪呢?

他說:是這樣的,昨晚我遇到點兒事,沒能來替老人家送行,很歉意呀。

他說:還有個事兒,就是你老家,蝦河鎮這里,發現了新埋的死人,有人硬說是你母親,不讓挖呀。我想這怎么可能呢,這不是明擺著給你張縣長扣黑鍋嗎?

縣長那邊的電話突然就斷了,王格式在這邊喂了好半天都沒應,就轉過身對干部們說:挖吧,要不挖,別人還真以為這里埋的是張副縣長的媽呢。

干部們就猶猶豫豫的動起了鋤頭,東一鋤頭西一鎬的,不得要領。

家屬們眼睛里起了憤怒,但他們并不阻止干部們揮鋤頭,其中一個最年輕的,是張副縣長的侄子,就是去買我的尸體那個小伙兒。他臉上甚至露出了譏笑,他說:你們挖吧,我看你們挖。這么說著,他就遠遠的離開人群,走到一邊兒打起了電話。

到這陣兒王格式已經能肯定坑里埋的是張副縣長的母親了,而且他還知道很快張副縣長就會趕過來。他是想過要退的,但他面前沒有退路。他這陣就相當于走上了一條腐朽的獨木橋,進和退都一樣面臨著掉進深淵。他心口的動靜很大,每一個心跳聲都相當于大鼓。張副縣長果然很快就來了,快得都有點讓人想不通,那情形就像他一直在頭頂上空盯著,這陣兒不過是蹬腿一跳而已。

王格式說:張縣長你怎么這么快啊?

張副縣長沒告訴他自己怎么這么快,他一臉的烏云。他很明白地告訴王格式,這坑里埋的的確是他母親。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王格式的眼睛。那眼神里,是一個強者在弱者面前的肆無忌憚。王格式被這雙眼睛逼得尿包脹痛,他急忙逃開,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撒了泡尿。

回來后,他不看張副縣長的眼睛,他看著地上說:張縣長,我也是沒辦法。他還是看著地上說:等老人家火化了,我替老人家買墓,我給老人家買塊風水地。

張副縣長的母親最后還是給他掏出來了。

我死了,但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幾個尸販子以外再沒人知道我死了。別人知不知道我并不在意,但我希望我父母能知道。還有朝朝,我希望朝朝能知道我死了。我希望他明白,我是死了,而并不是為了拋棄他而逃跑了。王格式硬著頭皮把張副縣長的母親掏出來以后,我真希望有人通過這件事情往下追,一直追到我這里。

但事實令我非常失望,并沒有人去追問這件事情。人們鬧哄哄一陣就算了。

我只能寄希望于王格式了,好歹他一閑下來就想著我。這些天他的腦子里總是出現我和他的尸體,我暗暗地希望那兩具尸體能促使他為我做點兒什么。但他的老婆實在討厭,她總是打斷他,她從銀行抱回來很多錢,用兩張紅紙包了,再分別裝進一只狗食袋和一只貓糧袋。又告訴王格式狗食袋該送給誰,貓糧袋又該送給誰。王格式這些天總是呆頭呆腦,她怕他往養狗那家送貓糧袋,往養貓那家又送狗糧袋。老婆精,知道有史以來狗和貓都好不到一塊,你給貓一塊骨頭,貓高興,你給狗一塊骨頭狗也高興,但你如果讓貓知道你在給它骨頭的時候也給了狗骨頭,貓就不高興了,同樣,你要是在給狗骨頭的時候讓它知道也給了貓骨頭,那狗一樣的會不高興你。要想同時討好它們兩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們都以為只有自己一個得到了好處。要不然,你就白忙活了。

所以,老婆叫王格式第一個晚上去送貓糧,第二個晚上再去送狗糧。而且一定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送。

她把嘴杵到王格式耳朵邊說:我們把兩棵大樹抱穩了,就不怕他張副縣長踹暗腳。事情都到這一步了,就不能心痛錢,只要有官做,還怕沒錢花呀?

老婆這陣兒表現得十二分的溫柔體貼,而且還顯出過分的討好,好像她這個老公并不曾讓她十分失望過,好像他從來就是她心中的英雄。

王格式給她弄了一身雞皮疙瘩。老婆天生就不是溫柔型的人,故作溫柔就讓王格式覺得怎么看怎么別扭。王格式其實更習慣她的冷定,她冷定的時候他也覺得腳下平穩,她要是來上點兒溫柔,王格式就會感覺到大地傾斜,渾身皮緊。

別人做夫妻,是一天比一天更親,他卻覺得,日子一天一天往深處走,他就越來越怕跟老婆親。很多時候,他會想想老婆的前史,想為她找一些依據。她生在大山里,骨頭粗,皮膚黑,而且臉嘴也粗糙。這樣的坯子一開始就預示著她的一生極有可能跟富貴和體面沾不上邊兒,但她從小就有遠大抱負,上五年級時就暗暗地樹立了今后一定要過上體面日子的理想,雖然那個時候“體面日子”在她腦子里并不十分明晰,但為了走出大山,她不惜讓父親背井離鄉去做掏煤工,每天提著腦袋在一個毫無安全保障的小煤洞里掏煤掙錢來供她復讀。為了考上大學,她復讀了三年。實際上那個時候她的精明已經像春天的草芽一樣露出尖尖角了,她為了讓父親不至于在她一次又一次落榜以后喪失了掙錢的動力,曾一次又一次地在父母耳邊描繪她考上大學以后將會給他們帶來的美好前景。她不光有抱負還從來都很清醒,她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里,她不走彎路,第一個就找王格式。王格式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很平庸,但她要的就是他平庸,她一直都相信自己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事實上也是這樣,嫁給王格式以后,她就開始為王格式謀劃未來。她不能嫁一個體面人,她還不能努力讓自己的老公變成一個體面的人嗎?這些年來,憑著她煞費苦心的經營,王格式真就擺脫了平庸,不到四十就坐到了民政局局長的位置上。隨著王格式一天一天的“進步”,她的成就感就一天天往上長。而王格式卻在她面前一天一天變得萎縮起來。

王格式很喜歡在我面前說他老婆,他說他從來沒見到過那么工于心計的女人,他說老婆做到她那份上已經不是老婆了。是什么呢?他想了很久,覺得應該是一個耍木偶的藝人,他說因為他老婆其實一直就把他當成一只木偶,她以擺布他為快樂。但有一回我們在街上看到一個耍猴的,他又說他就像那只猴,而他老婆就像耍猴的那個人。

我問過他為什么要當一只木偶或者一只猴子,他說:不是我想做,是因為我娶了那樣一個老婆。如果我娶了別人,我肯定就不是木偶或者猴子。

但是,今天這只木偶或者猴子變得有點兒膽子大了,他竟然破天荒地不想聽老婆擺布。他竟然說:你要送就自己去送吧,我不想去。

老婆很意外,她顯然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她的溫柔急劇變溫,臉部表情在熱與冷之間擰來擰去。再張嘴,聲音已經跟石頭一樣堅硬了。她問他為什么不去,王格式卻回答她說:尸體。她給嚇了一跳,白了臉罵道:丟你母的尸體!

都是因為那兩具尸體,我和他的尸體。它們瘋狂地吸附在他的腦袋里,而且為了霸占他的腦袋它們拼命膨脹。它們不光霸占了他的腦袋,還霸占了他的視覺,他睜眼閉眼都只能看見它們,別的什么都看不見。

他去了醫院,醫生問他哪兒不舒服,他說:腦子和眼睛。醫生問他腦子怎么了,眼睛又怎么了。他說:腦子和眼睛都壞了。醫生豎一根手指到他眼前,問他那是多少,他說:是二。醫生又豎兩根手指到他眼前,問他那是多少,他還是說:是二。醫生把巴掌張開,問他那是多少,他還是說那是二。醫生又問他看到的是什么?他說:是尸體。醫生嚇了一跳,問他看到的是誰的尸體,他說:有一具是我自己的。醫生又問,那另一具呢?另一具是誰的。他沒有回答,他不敢對別人說另一具是阿朵的尸體,他怕追問。

醫生根據他提供的電話號碼,把他老婆叫來了。醫生對她說:你老公得的是精神病,得往精神病院送。

但老婆不相信他得了精神病,從醫院里出來,她拉了他回家。

進家門的時候,王格式走前面,老婆走后面。剛一進門,老婆就沖著他的后背喊:你回過頭來,看著我!王格式順從地回過頭,看著老婆。老婆問:你看到的是誰?王格式說:尸體。老婆渾身雞皮疙瘩爆起,尖叫著問:誰的尸體?王格式說:我的,還有阿朵的。老婆啪地飛起一耳光,打得王格式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晃了兩下。老婆喊:王格式,你再看看我是誰?那一耳刮子見了效,他回答說:是老婆。

老婆的臉皮慢慢的放松了,她把王格式拉到沙發上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水。看著王格式把水喝下了,她又問了一遍她是誰,王格式又回答對了,她才完全放下心來,開始給王格式洗腦。

她說:王格式你給我聽著,即使阿朵死了也跟你沒關系,不是你殺了她。她說:你還要記住,你是民政局局長,是你在管著尸體,該尸體怕你而不是你怕尸體……

她本來準備了好大一堆話的,但到這兒王格式打斷了她。王格式說:阿朵的死跟我有關,我懷疑阿朵是給殺了賣尸了……

老婆終于不得不承認王格式是病了。

據說縣醫院新進了一種儀器,對患精神緊張病癥的患者有特殊療效。老婆把王格式送到醫院,希望醫生用那種儀器對王格式進行治療。醫生問她病人怎么了,她回答說:他滿腦子都是尸體。醫生覺得自己應該親自問問病人,就問王格式:你哪兒不舒服?王格式說:腦子和眼睛。醫生又問:腦子怎么了?王格式說:腦子里有兩具尸體。醫生又問,那眼睛怎么了?王格式說:眼睛啥也看不見,只看見兩具尸體。

醫生答應給王格式治療。他對王格式老婆說:這種儀器的功能在于能給人洗腦,它可以根據病人需要往大腦里植入信息,治療期間病人就像做夢一樣,那些夢能讓病人精神得到緩解。像他這種,你覺得應該給他植入什么信息呢?就是說,你認為應該讓他做個什么樣的夢呢?老婆想都沒想就說:讓他夢到女人吧,漂亮女人。又說:得風騷一點的,最好是能讓他在夢中射上兩槍,那樣可能會更見效。

王格式在醫院治療了兩天,有了些效果。醫生建議他住院,爭取每天治療三次,白天兩次,晚上一次。醫生說:晚上從十點到早上七點,干脆讓他一直睡覺,一直做夢。老婆說:那就住院,最好能盡快治好。

王格式住院了,每天中午和晚上,老婆利用下班時間來醫院看他兩次。這兩個時間正好是王格式剛剛完成治療以后,所以,每一次來,王格式都很清醒,腦袋里沒尸體了,眼睛也看不見尸體了。這個時候,老婆就跟他說一些事兒。雀雀嘴嘴,說的全是頭頭們中間那些事兒。王格式不想聽她說這些。準確地說,是他不想聽老婆雀雀嘴嘴。他覺得住院這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睡覺不用吞服大量安眠藥,也沒有那么多事要操心,尤其是可以遠離老婆。他簡直希望后半生都這樣過。

他不想老婆來看他。

他跟醫生建議,以后每天白天的治療安排在中午和晚上兩個下班時間。

以后,老婆來看他的時候,他都在做夢。

住院以來,每次治療完后他能有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保持腦子清楚,眼睛也正常。由于這樣的時間不多,他就分外珍惜。有一天大清早,他竟然剛剛結束治療就上了街。他沒有去別的地方,他直接去了阿七發廊。那時候還太早,發廊還沒開門。他就在附近找了一家早餐館兒,一邊吃早餐一邊等阿七發廊開門。

那天是阿七來得最早,她剛打開卷簾門,王格式就到了門口。阿七高興壞了,趕忙把王格式往店里讓。對于阿七來說,顧客就是上帝,沒有不熱情的道理,更何況他們還熟。因為店里的洗頭妹們都還沒到,阿七給王格式泡了杯茶,并主動提出要是王格式忙的話,就由她來給他洗。王格式沒說他忙還是不忙,他問阿七:阿朵呢?阿七說:阿朵好久沒來了。才又突然想起自從阿朵失蹤以后王格式也沒再來過,就說:你也是好久沒來我的店了呀,阿朵不來,你也不來了,我們還以為你把阿朵叫回家當家庭洗頭工了呢。阿七說完了自顧自開心大笑,但王格式沒有笑,他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王格式不笑,阿七一個人笑著沒意思,也不笑了。她說:阿朵也是,去了哪里招呼都不打一聲,也不知道她哪個時候才能回來。

王格式問:你覺得她還會回來嗎?

阿七說:她至少要回來拿她的東西啊。

王格式說:她都有些什么東西呢?

阿七說:也就是幾件衣服。

王格式把眼睛閉上了,阿七往鏡子里看了一眼,把王格式的頭輕輕擱到她的胸口,兩個乳房的中間。

很早以來,發廊里就有了兩種洗頭法,一種叫水洗,一種叫干洗。水洗的一般是對生活要求不高的人,來這里是為了修理頭發,用水沖沖,剪剪就完了。干洗則是一些生活很悠閑,喜歡享受的人,來這里坐了,由洗頭妹慢慢侍候。開發廊的都很歡迎后者,因為這種洗法可以收高得多的費。久了,行業里就自創了一些小道道,比如按摩從頭部延展到大腿,再比如阿七從做洗頭妹時學來的那一招:把顧客的頭擱在自己兩個乳房中間。阿七開了發廊以后,要求所有的洗頭妹都要那樣做。后來我和王格式因為一個生兒子的協議在一起鬼混的時候,他還常常要這么躺躺,說那真是神仙享受。

現在,當阿七把他的頭擱到她的乳房中間去的時候,他開始強烈地思念我的乳房。他曾好幾次對我說,它們很香,像芒果一樣香。他還專門讓我認真聞過芒果,說我的乳房就是那種香味。

他問阿七:你說阿朵會不會已經死了?

阿七給問得發傻,盯著鏡子里王格式那張臉,連手上的活都忘了。

王格式睜了一下眼睛,于是阿七又趕忙于活。

王格式說:如果阿朵沒有出意外的話,她又會去了哪里?

阿七說:她以往愛去婦幼保健院。

王格式問:她去那里做什么?

阿七說:她在等那里的一個醫生,等她回來好把她的小孩還給她。

她說:阿朵來我這里之前,在給那個醫生帶小孩。

她說:聽阿朵說,有一天那醫生沒回家,以后她就找不著她了。

她說:我想她可能是已經找著那醫生了,這陣兒肯定是回家接小孩去了。

那天從阿七的發廊里出來,王格式去了縣婦幼保健院。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像阿七說的那樣,是回家接小孩去了,但他還是去了。不過他沒進去,他又回到了阿七發廊。他回來只為了對阿七說:你報警吧,阿朵肯定遇到什么事了。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阿七一個人在那里發傻。他打了個車。他得趕緊回醫院,因為他的腦海里又開始出現我和他的尸體了。

回到醫院的時候,他的視覺已經給我們的尸體占領了。它們蠻橫地橫在他的眼前,讓他無法看見腳下的路。于是他對司機說:你把我送到病房里去,我給你加錢。司機就往一邊泊了車,扶了他往住院部走。進過廊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嚎,聲音干澀,嚎的是爸。他知道又有人變成了尸體。

他突然被人從背后撞了一下,這一下撞得不輕,一下子就把他的眼睛撞看見了。我們的尸體不再橫在他眼前了,他看見了醫院里活生生的人和那具正在冷下去的尸體。

從背后撞了他一下的那個人是來搶尸體的。他剛剛接到線人的電話,說這里有貨了。他的線人是這住院部的清潔工,清潔工每天都在這住院部里轉,打掃衛生時在這里轉,不打掃衛生時也在這里轉。清潔工把死人叫貨,一發現死人就趕緊通知蹲在外邊的“尸倒”。情報能賣錢,一個月下來,賣情報掙的比打掃衛生掙的要多得多。當然,也不是她一個人掙這個錢,醫院外面蹲著好幾幫“尸倒”,他們都在醫院里安了線人,做線人的也不光是清潔工,還有護士。

“尸倒”們也知道這個行業競爭大,所以都很敬業,蹲醫院里隨時做好了彈起來向前沖的準備,一聽到情報,第一時間就彈起兩腿,向著尸體的方向沖鋒。那速度,絕對比消防警救火還快。

這一回,就是因為護士和這位清潔工同時得到了情報,又同時發出了情報,兩邊的“尸倒”們又同時沖向了那具尸體。只有一具尸體,可兩邊都想要。到最后就打起來了。而且下手都夠狠,一般打到最后雙方都得有人流血,不是鼻子破了就是牙掉了。這種事情別人見得多了,都不奇怪了。就說醫生和護士們吧,聽到這邊鬧得離了譜,并不大驚小怪,只遠遠的站了,說你們要打就到外面去打,不要在這里打。語氣也不見力量,分明把這種事情看成家常便飯了。

就連扶著王格式的這位出租車司機也沒把這事當稀奇,他見王格式站下來不走了,就問他是不是就走到這里了,如果是的話,他就要走了,他還要去跑活哩。他為了能趕緊脫身,連王格式答應加給他的錢他都不要了。

但王格式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事。一大堆看熱鬧的人中,只有他一個人一臉的驚訝。他隨便抓了身邊的一個人問:他們搶這死人做什么?被問的人答:搶去賣哩。王格式問:賣給誰呀?人家答:買的人多的是了,殯儀館啊,火葬場啊,公墓的也買。

王格式聽糊涂了,尸體不最終都要去殯儀館和火葬場嗎?

人家說:你就不懂了。死人雖然最終都要到那里,但怎么個到法就不一樣了。比如說這個死人吧,如果你搶到了,就可以賣給殯儀館,而且價錢還不能少。如果殯儀館嫌要價高了,你還可以拿到火葬場去賣。火葬場要是再嫌要價高了,你還可以找別的買主,比如公墓,鄉鎮。這些都不行,你還可以運到外縣去賣。但一般情況下都不用你那么折騰,一出手就有人買的。而且這里面搶尸的大多都是殯儀館啊火葬場的人,也有鄉鎮的。都是雇的,拿提成。

王格式還糊涂,人家就更加耐心的跟他解釋:殯儀館啊火葬場啊,這縣城附近的幾個鄉鎮啊,他們不都有死人任務嗎?你說別的什么東西要完成個任務還行,可死人也要完成任務,那就麻煩大了,光坐那兒等死人不行啊是吧?殺幾個來充數也不行是吧?要保證完成任務就得想些辦法啊是吧……

人家這么“是吧”“是吧”起著勁,那邊的架也打完了,尸體也運出病房去了。這一回有點特殊,他們再怎么爭怎么打都沒用,死人家屬也看準了這尸體成了搶手貨,就提出誰給的價高給誰。

王格式想跟出去看看,但剛跟他說話說得起勁的那人不讓他去。他拉了他一下,說那有什么看頭,誰給價高跟誰走啦。人家大概是很久沒這么痛快說過話了,說上了勁,收不住了。他兩個手指頭輕輕拈住王格式的衣服,表示要好好跟他說說這尸體的事兒。

他說:本來,人死了送殯儀館,殯儀館的活完了就進火葬場,燒完了就進公墓,順理成章不是?可現在不是了,殯儀館得到的尸體他們不會送給火葬場,他們是賣給火葬場。火葬場也會先弄到一些尸體,他們也是要殯儀館給錢才給尸體。哎呀,反正亂了套了的啦!

他突然就說累了,再不想說下去了。他放開了王格式的衣服,朝著另一個方向把眼睛微閉起來,自言自語道:我死了還不知道被人怎么折騰呢?

他在這里住院很久了,一直好不了,但又一直都沒有死,大概是怕死了挨折騰吧。

王格式突然產生了一種幻覺,覺得跟他說話這人其實是一具尸體。這個幻覺讓他渾身起來黃豆大的雞皮疙瘩,汗毛也齊刷刷豎了起來。他想逃,可那人又拉住了他。奇怪的是那人還是用兩個手指頭拈住他的衣服,那其實算不上拉,但他卻覺得腳下定定的,生了根一般。

那人說:這其實還不算什么,最荒唐的,是有人竟然殺人賣尸。尸體不是值錢嗎?就有人昧著良心去殺人,跟你說你可不要深更半夜在外面走,說不定那伙人就把你給綁了去,殺了賣了……

王格式開始還能聽到他在說什么,但到后來他就只能聽到一種“哐當哐當”的聲音,類似于火車啟動時的動靜。那人在他眼前不斷地張合著嘴,讓他感覺到那聲音就從他的嘴洞里發出來,帶著一種超凡的力量,要把他吞掉。他使了很大的勁抽腿逃了。開始是小跑,后來是飛跑,途中他撞上了一個護士,挨了罵,但他沒有停下。他一直跑到治療室,要求醫生趕緊給他治療。醫生看他喘得厲害,臉也白得嚇人,問他為什么要跑成那樣,他說有很多尸體在追他,他不得不跑。不等醫生叫他,他自己就躺治療床上去了。

但是這一回,那儀器在他身上失靈了。他根本就睡不著,就更別說做什么好夢了。他滿腦子擠滿了尸體,一閉上眼,那尸體就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直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要求醫生給他吃安眠藥,一瓶,一整瓶。他說。

王格式又從醫院逃出來了。他實在受不了腦子里那堆山塞海的尸體。

最開始他其實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只一個勁地跑,拼了命跑。等到實在跑不動了,他才打了個出租車。出租車司機問他要去哪里,他才說:去殯儀館。那也是隨口說出來的,并沒有經過思考。到了殯儀館以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這里來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從出租車里出來他就匆匆朝前走。殯儀館里設了三個靈堂,就是說有三個死人在這里。死者周圍的人們都很安靜,王格式風急火燎的樣子就很顯眼。好多眼睛都給他吸引了。他闖進了一間靈堂,但他很快就被正在里面安睡的尸體嚇跑了。他又闖進了另一問靈堂,同樣又被熟睡在那里的另一具尸體嚇了出來。就有好多人攆著他看,互相傳說著:那是個瘋子。中間有人覺得他像民政局局長,但別人不相信,說明明是個瘋子。

王格式闖進了殯儀館管理辦公室,在那里撞上了管事的。不容人家反應,就指著人家鼻子質問:誰叫你們買賣尸體的?人家看他風急火燎從天而降,又問這樣的問題,以為撞了鬼,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想說話嘴卻不聽使喚。王格式又說:不準你們把尸體拿來做買賣!你們那些任務取消了!你們沒有死人任務了!

人家腦子這才回了溫,尋思他們的頭頭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人家急忙給他倒水,讓他先坐下來歇歇。但王格式不歇,因為他不敢歇,他一歇下來尸體們就要來包圍他了。他又要走,依然是風急火燎的樣子。人家上來拉他,一定要留他歇歇。他就掙,死了心掙。人家覺得問題可能有些嚴重了,趕著說:王局長我們拿尸體做買賣是迫不得已,你說給我們取消了任務,那得有文件才行,你光嘴說了不行。王格式掙脫了他,一邊跑一邊說:我這就回去給你們下文件。

人家看著他的背影,眼里一片茫然。

王格式真回了局里。

下屬們看他回來了,都跑來問他康復得怎么樣了。這是他們討好上司的機會,一個也不想落下。他們沒有想到這么鬧哄哄一圍,他們在上司的眼里就成了尸體。局長室只有一個門口可以逃,而這個門口被他們堵住了,無路可逃的王格式終于失聲尖叫了。這下又輪到別人受驚嚇了,全都嚇白了臉。

讓他歇歇,讓他歇歇。副局長老李忙讓大家解散,大家也就趕忙都悄聲退下了,還替他拉上了門。

他打開了電腦。擬文件原本是辦公室的事情,現在他要自己做了。這個文件也很簡單,就一句話:從即日起。取消殯儀館、火葬場、公墓以及蝦河等縣城附近幾個鄉鎮的死人任務。寫完后,他打電話到辦公室,叫人來趕緊把文件打印了分發到各單位。辦公室主任來了,像老鼠一樣縮著身子,也沒敢多問,拷了文件就走。看他出了門,王格式才深深地嘆出一口氣,癱在了椅子上。

老婆一直在追他。她中午一下班就趕到醫院,但醫生說他逃跑了,說沒等治療完就逃了。老婆有點奇怪,問醫生他為什么要逃,醫生說他睡不著,我們給他治療的時候他也睡不著。醫生說:他找我們要安眠藥,要一瓶,我們哪能給他吃那么多安眠藥呢?他就跑了,說不治療了。醫生還說:看來你老公的病情不僅僅是精神緊張那么回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可能這里出問題了。醫生還說:你不要慌,他可能跑回家去了。

老婆心里是慌的,但臉面上一點兒也不慌。她很矜持地跟醫生告別,從醫生那里走出來的時候腳步也不亂。她在醫院大門口站下來,撥王格式的電話。撥電話的時候她很使勁,打算把手機按出一個個洞來一樣。電話接通以后,她的胸脯開始大起大伏。她已經做好了狠狠罵上一頓的準備了,但王格式就是不接電話。她也很任性,反復地撥,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個發嗲的彩鈴:我神經比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膽怯只會讓自己更憔悴……聽到后來她連砸爛電話的心都有了,但她總是能在關鍵時候讓理智站出來維持局面。她沒有砸電話。

她打了個車回到家。但家里沒有王格式,她把柜子里,床底下都找遍了,還不甘心,又把平平整整的被子掀開看,好像王格式不過是一只蟑螂或者一只跳蚤。怎么找都找不著,她又撥王格式的電話,希望電話鈴聲能把躲藏起來的王格式暴露出來。但她能聽到的還是她這頭的彩鈴:我神經比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她粗魯地關掉手機,眼睛錐子一樣盯著一片虛空,恨恨地罵道:神經病,丟他母的是神經病!

如果她這個時候就趕著去民政局,正好能碰上王格式。但她沒有。原因是她那時候突然冒出一個賭氣的念頭,不想再去找王格式了。你要逃就逃吧,最好逃沒了,我也清靜。她想。丟你母的扶不上墻的稀屎,你最好是給汽車輾了,要不就掉下水道了……她惡毒地想。

這么想著她就覺得很累,就想歪沙發上歇會兒。但歇也歇不好,身體歇下了,心不歇,胸膛里老也不平靜。她想到了單位。她往民政局局長室打電話,但沒人接。她后來又打到民政局辦公室,那邊說王格式剛才還在辦公室哩。既然找到了王格式的下落,她也就不慌張了。她歪下來好好歇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去了民政局。

就因為她歇了那么兩會兒,所以錯過了。王格式辦完了文件的事兒,接著就去了公安局。

王格式到公安局報了案。

他直接找了公安局局長。當時公安局長正吃飯,看他來了邀他吃飯呢,他沒說要吃飯,也沒說不吃飯,他說的是,你得查幾個殺人犯。公安局長吃了一驚,半嘴飯又吐了出來,問他發現了什么情況。王格式說:你跟我回辦公室吧,我報案你得記錄。公安局長就放下碗,跟著他從食堂出來,回了辦公室。

王格式想把事情說得詳實一些,就坐那兒尋思從哪里開始講起。見他沉默,公安局長就問他,要不要抽根煙?他接過煙來點燃,猛吸了一口,決定從我開始講起。

阿七發廊有個叫阿朵的洗頭妹,我經常去那里洗頭,就熟了。后來我們開始約會,一般情況下都是我開了車帶她到郊外去……

他把那天晚上我們的遭遇如實說了。他告訴公安局長,他懷疑那幾個就是殺人賣尸的家伙。

公安局長聽完了又遞給他一支煙,并親自給他點火。點火的時候他就那么近距離地盯著王格式說:王局長的車原來不是在下鄉處理工作的途中給劫的。

王格式的目光沒有退縮,他說:對。

公安局長退回座位上,看著別處慢悠悠抽煙,看樣子他的思想已經跑到了很遠的地方。

王格式說:你們得趕緊查。

公安局長還看著原來那個地方,就像他的視線給人拽住了,拔不出來了。他就沖著那個拽著他視線的人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們趕緊救那個叫阿朵的洗頭妹去?你以為現在還來得及?

王格式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就哭了。他的哭聲聽起來像笑聲,像竊笑的時候那樣“嚏嚏嚏”,但“嚏”到后邊又勾了回來,就那時候,公安局長看到了他的淚。

王格式完蛋了。都這么說。

別人說的時候,是當笑談說的。只有兩個人,是咬牙切齒地說。一個是他老婆,一個是張副縣長。他老婆咬牙切齒,理由很足。王格式掏了張副縣長母親的墳也就罷了,大不了她多送一兩次貓糧狗糧,把大貓大狗哄逗好了,小貓小狗就不怕了。可王格式也太瓜了,竟然跑到公安局報了那么一個案。這一下,她修了千年的道,給王格式一金箍棒掄沒了。

張副縣長恨得牙癢,那更是理由充分:王格式不光掏了他母親,還建議公安局咬著他偷尸換母那根線索往下去查殺人賣尸者。本來他偷尸換母的事兒,都已經過去了,可王格式這回攪那么一下子,就把動靜攪大了。

從一開始,張副縣長就咬定偷尸換母是他大哥的意思,他大哥也咬定那件事情完全是他個人的主張,跟他兄弟沒關系。他大哥是農民,農民思想落后一點是可以原諒的。這件事情不往下追究就小得很,但要往下追究就成了大事,因為張副縣長分管著殯葬工作,你大哥是農民認識不夠,你分管著這項工作還認識不夠?

縣公安局把追逮殺人賣尸團伙當成了大事,追究張副縣長的認識問題也就成了大事了。那陣兒,張副縣長的屁股都給燒糊了,恨不能像尸販子們一樣把王格式辦了,拿他的尸體去賣錢。

王格式則獲得了少有的心安。他主動要求配合公安局的工作,每天跟著他們跑來跑去。老婆已經不讓他進家門了,她換了門鎖,他口袋里的鑰匙已經沒有用了。他也不是那么想回那個家,那段時間他都睡辦公室里。上頭說王格式要配合公安局的工作,安排副局長老李暫時接管他的工作。都明白王格式再不可能回來任這個民政局長了,但并沒有人明著叫他現在就滾出他的辦公室。所以,他每天晚上還是到原來的局長室睡。睡的雖然是沙發,但他覺得比在家里睡著舒坦。在家他要吃半瓶安眠藥才能入睡,在這里他只吃小半瓶就能入睡了。而且,這陣兒那些尸體也不再來煩他了,睜眼閉眼,他的腦子里都很干凈。睡著了也不做噩夢。

張副縣長家那條線索,只追了兩步就追不動了。原因是他侄子也不清楚那幾個人的底細,他跟王格式一樣,只知道那幾個人大概長什么模樣,別的就什么都不清楚了。公安局逮住那幾個家伙,是在二十天以后。這二十天里,張副縣長的侄子和王格式都被警察們帶著,到各個值得懷疑的地方去涮查,查問當地有沒有不務正業的人,凡被認為是不務正業的人,警察就要追查他們的行蹤,并讓王格式和張副縣長的侄子去認面孔。他們兩個的用處,大概就跟警犬差不多。

兩只“警犬”很不友好,這主要是張副縣長的侄子表現不好。張副縣長恨不得殺了王格式賣尸,他的侄子同樣是這樣想的。王格式總是找機會問他買回去的那具尸體是不是一具很年輕的女尸,他就是不說。既然泡進了這件事里,他能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說,明著對王格式說:我就是知道也不告訴你。王格式不計較。為了讓他張嘴,王格式跟他啰嗦,說根據他提供的買尸體的時間和尸販子的模樣來判斷,如果是具年輕的女尸,那尸體就有可能是阿朵的。但人家不跟他啰嗦,王格式一張嘴,人家就目光發恨,還齜牙咧嘴。有一天,人家煩了,就沖他說:你是不是想見那妞?想見的話我送你去。他當時就給嚇灰了臉。

要不是那幫惡魔栽在近水縣的警察手里,還不知他們要逍遙多久。也是老天要來滅他們。本來這邊在明目張膽地找他們,他們已經不敢干了。他們早逃到近水縣躲了起來。但無奈他們干成習慣了,什么事都怕成習慣,一到了深夜他們就腳板發癢,想出去遛達。遛達的時候又碰上個可以掙錢的機會,他們就又做了一回。那是個女學生,正上著高二,因為學習壓力太大,最近想用戀愛來緩解壓力。男朋友比她高一級,愛上網,所以他們經常在網吧約會。以往他們都喜歡在網吧過夜,玩個通宵,第二天再回寢室睡大覺。這天晚上他們兩個吵了架,她一氣之下就跑出來了。她本來也沒打算真跑,那么晚了,學校也回不去了,她能往哪里跑呢?她跑是希望男朋友來追,他追過來,就說明他向她妥協了,再說上幾句蜜心的話,她的氣也就解了。但她還沒等到男朋友追上來,就撞上了那幾個惡魔。那里壞了兩顆路燈,她沒想到在那片黑暗里正遛達著那幾個惡魔。而那幾個惡魔也沒想到她男朋友會追出來,更沒想到他比一般的學生要沉著冷靜。他看到自己的女朋友遇到了事,并沒有驚慌得大喊大叫。他知道那個時候叫也沒用,他在第一時間就打了110,而且一直悄悄跟蹤著他們。他們其實都不是些什么高明的人,除了膽大心狠再無別的長處,所以他們還沒來得及把女學生變成尸體,就給警察逮住了。

他們其實都是農民。三個是遠水縣的,兩個是近水縣的。別看他們殺人的時候那么狠,但到了警察這里就成了熊包。沒讓警察們太折騰,他們就把自己干下的那些事兒抖了個底朝天。說他們最先是去偷尸體來頂替自家的死人進火葬場,后來就想到去偷尸體來賣,偷太麻煩,他們就想到了殺人。最先殺的都是那些晃蕩在街頭的瘋子傻子,或者是要飯的殘疾人。但那樣的人不多,再加上那樣的尸體別人嫌棄,給不了價錢,于是他們就開始逮那些深更半夜還在巷子里鉆的人。他們掰指頭算了算,兩年來他們殺遍了周圍五六個縣,殺了好多人哩。

王格式想見那幫殺人犯,問清楚我的下落是他的目的。因為他角色特殊,他的請求得到了同意。被安排來見他的,正是那天晚上往他身體里注射安定的那個家伙,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一開始他還本能地發怯,但看到那人一副熊包樣,膽子就大了。他問那家伙:你還認得我不?那家伙仔細看了他很久,想起來了,說:認得的,你是逃掉的那家伙。熊包還笑:你當時嚇了一褲襠屎,我們怕臭,離你遠遠的。我們還劃拳定誰替你洗屁股,那天我劃輸了,正準備來替你把屁股洗干凈,可你卻跑了。熊包話很多,還問王格式為什么就逃掉了,難道那一大管兒藥劑對他沒有用?王格式把嘴角斜了斜,算是譏笑。他拒絕回答那家伙的問題,倒是反過來問他:你們后來把那妞怎么樣了?那家伙倒是爽快,說:還能怎么了?不就是讓她睡死過去,再賣掉?王格式又問:賣給誰了?那家伙說:買主不會告訴我們他是誰的。王格式說:麻煩你想想,回憶一下買尸體的人長什么樣?那家伙就真擠眉弄眼地回憶,然后說:是個年輕人,土豆皮臉,有張大嘴,平頭。

王格式覺得他說的那土豆皮臉的年輕人極有可能是張副縣長的侄子,他要求警察帶張副縣長的侄子讓那家伙認。

結果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總算是找到我的下落了。

他找張副縣長的侄子要我的骨灰。那小子說沒有骨灰。王格式說你把她送進火葬場了怎么沒有骨灰?那小子說就是沒有骨灰。他只能再一次求助警察。在警察面前,那小子嘴殼子不敢硬了,說骨灰早被他扔進了火葬場門口的垃圾箱里了。

王格式開始尋找我的骨灰盒。這一點很多人都想不通,特別是他老婆。老婆擰了半個月,可能覺得自己一個人擰著也沒意思,那天晚上跑到王格式辦公室來過。來了以后也沒說一句話,只站那兒盯著王格式看。王格式在她的目光下十分痛苦,仿佛她把他看得遍身是洞。后來,她丟下了一把鑰匙,走了。

意思是叫他回家。可他并沒有回去,他還是睡辦公室。他不回去,老婆只好還擰著。她感覺這樣擰著,自己比王格式要難受得多,所以她的胃天天都脹鼓鼓的。

知道王格式竟然要去找我的骨灰盒,她的胃就給脹炸開了。她找到王格式,也不管場合是不是對頭,就直著嗓門兒問王格式還要不要臉。王格式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說:有臉的人才要臉,沒臉的人要什么臉呢?老婆氣得差點閉氣,跺著腳宣布:你要去找那婊子的骨灰盒,我就跟你離婚。她大概沒想到王格式會平靜地回答:離就離吧。她真的氣暈過去了。

王格式變了,變得不怕老婆了,變得有膽量自己拿主張了。

其實他根本沒把握找到我,但一定要找一找他才安心。找不到找得到,是另外一回事,但找還是不找,卻跟良心有關。

他大清早就站到了火葬場門口,等著撿垃圾的來。他唯一能想的辦法就是找到那幾個專門在火葬場撿垃圾的人,問他們有沒有撿過一只骨灰盒。事情都過去快一個月了,這個辦法也是沒得辦法的辦法,他沒想到竟然真給人家撿到了。

專門在火葬場撿垃圾的是一對母子,我是被那男孩撿到的。他跟母親在火葬場撿垃圾都好幾年了,他不光能認出骨灰盒,還能分出檔次來。我被火化的時候,名義上是張副縣長的母親,所以我理所當然地享受了高檔骨灰盒。那是一個十分精致的陶罐,它的漂亮足以讓人忽略它跟死亡的關系。發現它的時候男孩首先想到的是把它撿回去。它撿到過好些寶貝,幾支還沒干透的水彩筆,一個能打燃火的打火機,一把剃須刀。這一回,他又撿到了這個漂亮罐子。他把我的骨灰袋子倒掉,把罐子抱在懷里。但又嫌這樣礙事兒,就找到母親要她給保管一下。母親看到那罐子臉就白了,問他哪來的那東西,他說垃圾箱里撿的。母親追問里面的東西哪去了,他說倒回垃圾箱里去了。母親就揪了他的耳朵,要他帶她去找我的骨灰。男孩痛苦不堪,別著身子咧著嘴把母親帶回到那個垃圾箱前,把我指給她看。母親神色肅穆地把我撿起來,替我擼干凈塑料袋上的臟污,又把我裝進了罐子里。

后來,她把我埋在了火葬場旁邊的一棵紫薇樹下。為此,男孩有半個月都在可惜那只罐子。

找到我的骨灰以后,王格式決定把我送回家去。他手里有我的身份證,他知道我家住在哪個地方。我的身份證藏在枕頭里,是阿七藤床鋪給新來的洗頭妹時發現的。后來縣里發生的那些事傳開以后,她就把我的衣服包和身份證交給了王格式。

王格式拿了我的衣服包和骨灰盒,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又坐兩小時的面包車,最后被丟在了土馬路上。

馬路邊有一條小土路,像一條藏頭露尾的蛇,把頭藏在一片灌木林里,尾巴露在馬路邊。面包車司機告訴他,跟著那條路走,就能走到貓兒村。貓兒村是我們的村子。

兩個多小時的面包車顛過來,他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雙腿,像木頭做的一樣。他拖著兩條木頭腿慢慢的走到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他要抽根煙,抽完煙他才有力氣往前走。

點上煙,他看到旁邊立著一塊石牌,上面寫著:殯葬改革,不改不行,人死以后,實行火化。這個牌子讓他后腦勺發涼,他只好強打精神站起來,沿著土路往前爬。林子很密,又是陰天,再加上背后那塊牌子,王格式感覺身后有很多雙鬼眼在盯著自己。他想走快一點,但小路坑坑包包,他又從來沒走過這樣的路,結果只能是撲爬翻跟斗,走不成步了。

這條小路一直都躲在林子里,林子完了才是我們的村莊。王格式走完那沒完沒了的林子,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后了。這一路上,他都在自己嚇自己,嚇得冷汗一趟一趟的。汗水把他那原本積了很厚一層土的臉沖得像地圖一樣花,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把我爹狠狠的嚇了一跳。

我們的村子不大,只有十來戶人家,為了讓村子熱鬧些,家家都養了狗。王格式的狼狽樣首先惹得狗兒們激動不已,它們像追星族圍明星一樣把王格式圍起來,熱烈地狂吠。王格式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動靜太大,狗的主人就出來了,各自招呼自家的狗。狗們本來就不惡,主人招呼,也就把熱情收斂了些。王格式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打聽陳阿朵家住哪間房。被問的人先沒告訴他陳阿朵家住哪間房,先問他:你是哪個?從哪里來?找陳阿朵家干哪樣?他說的是我們的方言,王格式聽得很吃力,顯得很傻。大概人家看到他那傻樣料定他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來,就把我家的房子指給了他。

狗們被主人呵斥著,給他讓出一條路來,我家的狗在前面開路,他就膽戰心驚地跟著它往前走。早有人沖著我家那邊喊:阿朵爹,你家來人了。那時候我爹正在打磨一根新扁擔,聽到喊聲他放下扁擔出門看究竟。迎面撞上王格式,他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倒回去把扁擔抓在手里。都是王格式那副模樣給嚇的,要不是他說他是送阿朵回家,我爹可能不會輕易讓他進家門。

阿朵在哪呢?我爹探著頭滿處找。

王格式把背包拿下來,說阿朵在這里。

這時候我媽也出來了,手里還端著一只碗,她剛才正在喂朝朝的飯。媽和爸都看著他的背包納悶,不明白我那么大個人怎么就給裝進了那只背包。但他們還是讓王格式進了屋。王格式看到了朝朝,朝朝坐在我爹做的一架木車里,正白著眼看著他。爹平時只會做扁擔,所以車做得很粗糙,樣子還不如一些狗籠子好看。朝朝坐在里面,也不如一只狗那么生動。他有生以來永遠一個表情,那就是白著眼,半張著嘴,嘴角掛著一條口水線。王格式被他吸引的時間有點長,我媽就說:這是阿朵的娃。爹接著糾正:這是阿朵從城里抱回來的娃。

王格式把背包放地上,從里面拿出我的骨灰盒來,傻傻地摟著。

爹媽也就傻傻地看著他懷里的罐子。

王格式把骨灰盒往前送了送,說:這就是阿朵。

因為我們那地方也搞殯葬改革,爹媽稍一轉腦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們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阿朵出門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回來的時候怎么就成了一個罐子了?我爹媽都不是那種愛咋呼的人,靜靜的站著,等眼淚慢慢的潮濕眼眶。王格式在他們面前,被越來越重的罪孽感壓迫得無法呼吸,于是他撲通一聲跪下了。

那分鐘,我們家門口圍了很多人。山里人愛看熱鬧,我家來了客人,他們指定是要來看看的。后來,他們就靜靜的圍在門口,聽王格式跟爹媽講我的遭遇。王格式一點也沒有撒謊,就連我跟他的關系,他也沒有隱瞞。

爹媽一直靜靜地聽,聽完了,爹潮著眼眶把我的骨灰罐子接過去。接過去了又不知放哪兒合適,就緊緊摟在懷里,一遍一遍地撫摸,那情形很像他無比的喜歡那只罐子,愛不釋手。媽就在這個時候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那一聲把夜給叫來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很黑暗。鄰居中有人進了門,拉亮了我家的電燈。媽就在那一團渾濁不堪的燈光下哭了很久,直到她的喉嚨再也哭不出聲音來。

埋完了我,王格式也沒打算走。他每天一大清早就把朝朝推到外面,在村院子里推過來推過去。狗們已經跟他熟了,他推著朝朝走來走去的時候,它們就跟著走來走去。我家的狗和朝朝親,一邊跟著還一邊舔朝朝的臉。鄰居們出門撞上了,也會沖朝朝喚一聲,但朝朝對這一切都不加理會。王格式就替他理會,狗舔他的臉,王格式就替他樂,笑得呵呵哈哈的,好像狗舔的是他的臉。撞上人了,人家喚朝朝,王格式就替他答應:哎。

有一天大清早,王格式正要推朝朝出門,爹攔住了他。爹說:娃,你該回去了。王格式說:不忙。接連幾天天氣都很好,早早的太陽就爬上了山,村院子里暖洋洋的。王格式每天都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把朝朝推出門來曬太陽,依然是一群狗把他們跟過來跟過去,依然是他替朝朝樂,替朝朝答應別人的呼喚。

那天,爹要上集去賣扁擔了。王格式說,我跟你一起走吧。但王格式走的時候抱上了朝朝。媽說:放下吧,緊著趕路去。但王格式沒有放下,他說他要帶走朝朝。爹媽很意外,說朝朝又不是你的娃,你要把他帶到哪里去?王格式說:朝朝現在是我的娃了,我認他做兒子了。爹媽就互相瞪著眼看,覺得王格式的腦子可能一時出了問題。爹說:你得想清楚了,這娃可不好養。媽也說:你可不要一時糊涂。王格式回答爹:我想清楚了。回答媽:我沒有一時糊涂。王格式說:今后你們就是我的爹媽,朝朝就是我的兒子。

但那天爹沒有去賣扁擔,因為他不想王格式帶走朝朝,他放棄了趕集。媽也舍不得朝朝,她說阿朵沒了,他們就只剩下這個娃了。爹說:娃你走吧,朝朝得留在家里。媽說:娃你不用擔心,朝朝我們照看。

那天王格式也沒走。他又把朝朝裝進木車里,在村院子里推過來推過去,他們的身邊依然簇擁著一群狗兒,他依然替朝朝呵呵樂,依然替他回應別人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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