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的花架上,有一盆臘梅,一盆春蘭,兩盆君子蘭,三盆菊花,三盆蘭草。臘梅栽的時候只有兩瓣芽,看著它一年一年長大,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成長。前年年關,冰凍雪災時,開了三朵,瘦瘦的,和寒枝一起被冰雪包裹。今年開了八朵,也是瘦瘦的。書上說,梅花貴瘦貴疏貴老,品著零星的瘦梅,心里也是喜滋滋的。哪怕枝頭上只有一朵,我也同樣會喜滋滋的。遺世獨立的孤傲,在寒寂中別是一番風韻。也是別的花沒有的。春蘭去年開得很好,今年又要開了。別人送的。連盆帶蘭一起送。這是第二次送了。曾經送過兩盆,被我養死了。后來又送了這盆。我小心伺候,不再勤快地澆水,生怕干著,結果將好好的春蘭澇死。汲取了以前的教訓,這盆春蘭,第二個春天又開花了,還發了兩株新葉。以前,花架上,還有文竹、桂花、茉莉、吊鐘海棠,某年夏天和女兒去北京,囑咐二妹記著給花澆水,二妹把這事又交給三妹,大懶使小懶,—個都沒使著。待我們回來,花架上的幾盆花在驕陽下成了枯枝敗葉。我呆呆地看著,想把它們救活,澆了許多水,沒用。從此,北窗就少了清幽的文竹,夏天看不見紅彤彤的海棠,秋天聞不到桂花的清香?,F在想起,還心疼!那盆吊鐘海棠真是美啊,長勢好,傘形,整個夏季都在開花,玲瓏的吊鐘一樣的紅花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像時光泛起一輪又一輪漣漪。
我在北窗寫作。
寫作的時候,春夏秋冬,須得把窗簾拉上,與世隔絕一般。讓靈魂進入幽深的暗道。置身于一片幽暗中。那些得到認可的文字,都是在幽深中泉水一樣汩汩流出來的。有時,寫著寫著,一聲悠揚的鳥叫,把我從夢中喚醒,隔著窗簾。這時我會起身,輕輕走向北窗,悄悄撩開窗簾,看花枝上的青鳥。我在北窗花枝上看到的鳥有白頭翁、畫眉、麻雀、斑鳩、燕子。春夏,還有蜜蜂、蝴蝶、精靈蟲(金龜子)。這些鳥兒和昆蟲,在花盆里覓食、采花。幾盆不起眼的素花,沒想到還會在四季招徠青鳥和彩蝶。
南窗鐵制的晾衣架上,常常也會停著這些鳥兒,它們純粹是為了站在高處歇息。就像它們有時喜歡站在樹梢的頂端瞭望風景。這個時候,看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托著一只小鳥,那只鳥就是林中王子。頭抵蒼穹,世間萬象盡收眼底。
有客人來,站在北窗,說我家住的是“別墅”。映入他們眼簾的是莊稼、蔬菜、松林、蒼山。那是幾年前,北窗外面還沒有房子。后來修了兩棟樓房,只能從樓距的缺口看到一遛蒼山。再后來,一遛蒼山也看不到了,是一幢幢樓房從山腳密密的排到山頂。高空作業的吊車日日夜夜從來就沒停過。蒼山綿延到西山公園,如今,眼睛疲勞,心情煩悶了,只能去西山看看蒼郁的樹林。剛工作那幾年,每年三月,我們去蒼山的西邊植樹,看不到樓房,聽不到喧嘩。那些年,每個單位都要義務植樹。蒼山的樹木,都是不同單位義務植的。剛搬上來時,站在北窗,山上的樹木都未成林。這幾年,成林了,郁郁蔥蔥,看著養眼。養心。沒想到,滿山的樹林都被樓房取代。不知道那些樹木都去了哪里?它們的歸宿是灰燼還是腐敗?本來該像西山公園的樹木一樣向著蒼穹吐綠,讓青鳥棲息,卻中途夭折了。這種狀況,在城市的邊緣隨處可見,還在發展。
寫作之余,我常常離開北窗,下樓,去坡上漫步。
以坡頂的一條小路為界,北面是農耕。南邊,是不同單位的基地。紅磚圍墻標明了各自的領地。走在黃土路上,幾乎是挨著圍墻行進。好在路邊就是坡地,莊稼蔬菜四季生長。踏上田埂,可以隨便在鄉野漫游。三轉兩轉,就轉悠到了一戶人家。我曾經在幾戶人家的門口買過李子、櫻桃。自己爬上樹摘。有戶人家,在樹林深處,每當我走到那片樹林。就想沿著青草蔥蘢的小徑走到人家的門口看看,尤其是冬天,小徑上鋪滿厚厚的落葉,走在路上松松的綿綿的。但我每次走到當頭就回轉。一路綠蔭掩映,百鳥啁啾。仿佛自己是走在唐詩宋詞中。又仿佛是置身于陶淵明王維的境界里。遠離塵囂的寂靜令我怦然心動。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就是這般吧?
夏天,黃昏,不少人去坡上歇涼。他們一般只走到山嘴上,在地邊坐下,涼風從紅苕地苞谷林吹過來,四周一片蒼茫,才起身回去。有個夏天,有的人吃罷晚飯照例去坡上歇涼,走到山嘴,卻是另一番景象。苞谷林紅苕地沒了,好幾臺挖掘機在夕陽下忙碌,兩座青坡已經推平,翻了個底朝天。筑了圍墻。干活的民工說是要在這片新征的土地上修住宅樓。幾年過去了,也不見動靜,在大片荒地上種了女真,任它們自生自滅。南坡下的一些家屬和離退休人員閑不住,開始墾荒。種了莊稼、油菜、蔬菜。跨進圍墻洞開的門,可以看見大塊小塊的綠地,伺弄得細心,長勢豐茂。當初栽下的女真,反而缺水似的,不長。還能望見幾根電樁,立在高處的小丘上,砌了鵝卵石。這些小丘是當初山坡的高度,推平后,電樁沒法搬家,突兀地立在原處,怕小丘松軟、崩塌,征地的單位花人力財力砌了鵝卵石。山坡被推平、切割后,散步的人沒有以前多了,他們不愿從狹窄的門道穿入一片被圍墻圈起來的荒地,感覺像牲畜一樣被圈養。閉悶。我依然像從前一樣上坡,在寫作前寫作后,一個人。從來都是一個人,避免有人在身邊。這樣,我才完全屬于自己,我的思想才能在有限的空間漫游。當我從小路進入圍墻,走在種滿莊稼蔬菜的荒地時。不免生出遺憾。要是這些世代種著莊稼的地不被征用,要是山坡不被推平,要是沒有這圈圍墻,我走過的地方就是一片開闊的坡地,目光所及就是起伏的田野。坐在小路邊,進入視野的是一幅農耕圖。青色的小徑。碧綠的菜園。蒼郁的樹林。綠油油的莊稼。低矮的房舍。干凈的炊煙。清澈的池塘。這一切,都只能在我的想象中,在無奈的追憶中。這塊坡地,四周的坡地,都回不到從前了。
好在走出圍墻,還有幾條田埂可走。也是短暫的。
一些還沒有搬遷的農民——土地多年前就不屬于他們,其實已經不是農民了。城鎮居民?土地被征用后,他們每月領一百一十元的生活費,靠打工生存。他們身份模糊,是特殊時代下的特殊階層?!@些還能暫時留守在土地家園上的人家,在僅有的薄地上種著莊稼蔬菜。他們知道這些土地遲早是要派上別的用場,在地里栽了無數的果木,徹底交出去時,可以多算幾個錢。我就這樣在有限的田埂上漫步,往東往西往南往北都是正在開拓的現代城鎮。從這坡到那坡,這溝到那溝,都是繁榮的商業。我像一只困獸一樣被擠壓在繁華的樓層間,胸口煩悶、呼吸急促、頭腦昏沉、四肢缺鈣。渴望著能在寬闊的田野上呼吸自然之風,吸納自然之氣。
年前的一天中午,我關閉電腦,離開北窗,沿著坡上的小路又走進了圍墻。整個冬天只下過一場雨,麥子油菜沒有往年好。豌豆胡豆開著零星的花朵。山腳一個單位的老者,拿著一把鐵鍬正在墾荒。一鍬一鍬的將一塊板結多年的泥土翻了出來。他說閑著沒事,種些瓜瓜豆豆。這塊圈起來的荒地上,都是閑著沒事的領著退休金的人在“鍛煉身體”,雖然一年四季有人耕種,卻遮掩不了多年的荒蕪、荒涼、頹敗。
我進入另一片更大更闊的荒地。
從一九八二年來到這座坡上,散步時,這塊闊大的壩子就荒著,山腳單位征用的基地。幾十年過去,坡坎上的圍墻被歲月的風霜摧毀,還像當初一樣荒著。成了一個無邊的草甸子。夏天野草瘋長,冬天枯草覆蓋。年復一年,周而復始。一些鳥兒躲進草叢覓食,山雞躲進去筑窩、生蛋。夏天,一叢又一叢芭茅花在荒野開著,雪白,隨風搖曳。一種野性的美!荒寂的美!野生的刺槐長成林,在五月開出朦朧的小花。淡泊、清香。引來布谷在樹叢日夜啼叫。冬天,槐樹葉落盡,荒野真的是一片荒涼,只有厚厚的密密的枯草。我踏著枯草中的小徑進入天長地久的荒野,望見一輛中巴車??吭诨牡厣希畮讉€民工,在挖樹坑。幾天后,荒野上栽下不少雪松、女真。幾十年,終于有人想起要在荒地上栽上幾棵樹!怕有一天運氣不好被罰款?好些征用了的荒著的土地都是這樣!建廠建房,那些遮掩的樹木又會成為刀下游魂。
寫作之后,走近北窗,拉開窗簾,花架上的幾朵瘦梅還開著,老了!寒枝上,已經有了嫩嫩的青芽。春蘭有一枝也開了,淡青色的花。從樓房間的缺口望過去,對面林立的樓層上,吊車還在旋轉。地質大院圍墻下的幾株蘆葦,竟然還沒有枯萎,葉子還青著,蘆花還在來臨的早春飄搖。不知道那幾株蘆葦是什么時候長起來的?我是在夏天寫作后站在北窗看見的,當時還沒有蘆花,只有青青的挺拔的葦葉,從容、極有韌性地站在烈日下。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站在北窗,我的目光被對面那片曾經是青山現在是樓房的鋼筋水泥彈回來,落到我們地質大院的圍墻下,能夠看到的野生植物,就是那三株蘆葦。它的出現,讓我的北窗有了一絲自然的痕跡。從打開的窗口,我從蘆葦的枝葉上想象田野的遼闊、豐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