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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蒙跟李文恒商定周日去稻香湖拍婚紗照,八月照相館的王老板從周三開始每隔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每次都是陳陽接電話。接到第五個電話,陳陽實在不耐煩了,沒好氣地說,求求你,別再打了,再打我就崩潰了。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范蒙我是陳陽,你找范蒙,打她手機,你聽不懂人話呀,你!王老板懇求道,我的親妹妹,范蒙關機呀,你快些轉告她跟我聯系,我還要提前聯系攝影師和造型師呢。陳陽說好好好,我見到她第一時間轉告,請你別再往宿舍打電話了,我要準備畢業(yè)論文呢,明白不?說完,狠狠地拔了電話線。再改論文,手摸著鍵盤一點兒也沒興致了。
陳陽和范蒙是校友加室友,她倆都在D大中文系從本科讀到碩士。六年住下來,她們成了形影不離、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快畢業(yè)了,范蒙為了順利留在上海,決定跟男朋友李文恒提前結婚。周一她告訴陳陽她近期要忙結婚事宜,就不到宿舍住了。陳陽一聽心里酸酸的,原來盼著范蒙走了,她就一個人可以享受住單間了,好好再把被導師斃了的論文《簡析〈長生殿〉織女、嫦娥和楊玉環(huán)的心理軌跡》搶救過來,這篇論文的成敗決定她能否留在這個國際大都市。沒想到真一個人住了,心里空落落的,眼睛望著電腦屏幕,眼前卻不時閃現著范蒙和李文恒在一起的親密鏡頭。陳陽雖然沒有范蒙那樣長得俏麗,但也屬于那種看著讓人舒服的女孩子,身邊不乏追求者,可她感覺沒有一個能跟范蒙的男朋友李文恒相比。三年前晚報記者李文恒第一次到他們學校來找范蒙,一聽到他那磁性的男中音,陳陽心里驀然滾過一陣熱浪,暗中觀察了他一頓飯的工夫,就知道自己完了。因為范蒙,她跟李文恒接觸得就多了,三人一起吃飯,一起登假山,一起逛公園。雖然有時覺得她好像晃在他二人間的電燈泡,想躲開,都被范蒙生拉硬拽的又扯在了一起,天長日久,這不好意思就變成了習慣。直到上周日,平地一聲炸雷,才把陳陽擊醒了。當時,三人看完昆曲《牡丹亭》,在漢拿山吃燒烤時,陳陽正跟李文恒搶著吃海參,范蒙忽然說,陳陽,我跟李文恒決定近期結婚,下周日我們到稻香湖去拍婚紗照。
聽到這話,陳陽手腕一軟,海參掉到了桌上的可樂杯里。忙掩飾道:好呀好呀,我跟著你們一起去,聽說稻香湖的傍晚可美了,有成片的蘆葦、野鴨,還有北方少有的濕地呢。
你不改論文了?
沒事的,大不了我留不到上海。陳陽說著,正要把一塊烤好的牛肉往李文恒盤里放,忽然發(fā)現范蒙眼睛一直盯著她看,一下子醒悟過來,說,對,對,對,我要改論文呢。到時別忘了通知我喝你們的喜酒,說著,把牛肉放到了范蒙面前的盤子里。
現在就喝,李文恒,去買一瓶高度的二鍋頭來。范蒙說完,看到陳陽坐著不動,推了她一下說,肉糊了。
呀,我的肉。陳陽心越急,手怎么也夾不起肉來,邊夾邊笑著說,買兩瓶,咱們今天高興,多喝杯。
范蒙驚奇地望著陳陽說,你平常不是沾不得酒味,今天開戒了?
結束三人幫生活,當然要喝了。
結果,陳陽喝得大醉,口口聲聲只有一句話:我離不開你們呀,你們這些狗東西,把我扔到半路不管了,說著,就抹起眼淚來。
范蒙安慰她:我們怎么會離開你呢,到時我結婚了,你就到我家來吃飯,咱們睡一張床,讓李文恒睡沙發(fā)去。
對,讓李文恒這個壞蛋滾到沙發(fā)上去。陳陽笑嘻嘻地一手摟著范蒙的脖子,一手指著李文恒鼻子,搖搖晃晃地說,你記好了,姐夫,睡沙發(fā)。說著,端起范蒙的酒杯,一飲而盡。
李文恒搶過杯子,放到桌上,說,陳陽你醉了,喝口茶。
我沒醉,我腦子清醒著呢,你不是我姐夫李文恒么,她不是我姐文學碩士范蒙么,咱們不是剛看了那個白先勇編的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么。
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范蒙扶著搖搖晃晃的陳陽說。
肯定是醉了,快扶她回去。李文恒說著,幫她倆打了一輛車。
第二天下課后,范蒙跟陳陽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學校。
陳陽一個人呆在宿舍,度日如年。
周五晚上,范蒙終于回到了宿舍。陳陽驚喜地邊打她邊說我的天,我還以為你從人間蒸發(fā)了,你快些給照相館老板打電話,他電話都打爆了。范蒙懶懶地扔下包,一只腳后跟踩著一只鞋,踢掉鞋子,往被子上一躺,仰頭望著天花板說,我決定不拍婚紗照了。
地方不好?
范蒙翻一本書扔一本,說,什么破書,一點都沒意思。陳陽,咱們明天去京郊千畝梨園看梨花去,好不好?好呀好呀,親愛的范蒙,快結婚了,還想著我,你太夠哥們了,明天咱們就來個杜麗娘游園。
范蒙眼皮往上一挑,陰陽怪氣地說:學那杜麗娘思春?
哎,怎么說話呢,你!笑我沒有男朋友?我可告訴你,不是本小姐沒人喜歡,是本小姐除卻巫山不是云。要不是看在我們好了六年的份上,我非收拾你不可。什么思春,這話說得多難聽,春天誰不喜歡?你不喜歡去踏什么春賞什么花?
范蒙不再接話,輕聲唱道:
轉過這芍藥欄前
緊靠著湖山石邊
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
袖梢兒著牙兒沾也。
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范蒙你成心呀,你少跟我唱《牡丹亭》里的這些香詞艷曲;我可不是同性戀!
你要是同性戀,太陽肯定打東西南北冒出來了。再說,我唱什么,你管得著嗎?我想唱,我高興。誰他媽的也奪不走我唱歌的自由。
好,你唱你唱,唱得嗓子啞了我也不管。對了。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們家那位得罪你了,你把我當成出氣筒了。
范蒙并不接話,又拿起一本書,并沒打開,手摸著封面上說我剛看了《游園驚夢》,真是寫得好呀!
陳陽坐到她的對面,說,沒看過,講的還是《牡丹亭》的故事?
是也不是。范蒙說著,書往臉上一蓋,唱起昆曲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陳陽接著唱道: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還要再唱,發(fā)現范蒙沒有像以往摟著她的肩一起唱:“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便問你到底怎么了?真的跟李文恒吵架了?
睡覺,明天8點去梨園,你負責帶上墊子和野炊用的東西。
就咱倆去?梨園離市區(qū)可有百里多地呢。
李文恒還帶個男同學,他同學剛買了車,癮足著呢。范蒙說著,關了床前的臺燈。
好幾天沒見了,陳陽有許多話想跟范蒙說,范蒙一直不停地翻身,表明并沒睡著,陳陽輕聲問道:范蒙,你睡了嗎?范蒙不知沒有聽見,還是睡著了,反正沒有搭話,陳陽就背了十幾首宋詞,才沉沉睡去。
2
第二天七點半了,范蒙還在睡覺,已經收拾得山清水秀的陳陽把被子一把掀起,舉著手機說,小姐,看看,幾點了?
范蒙把被子扯回身上,沒好氣地說,你才是小姐呢!
陳陽被這一搶白,感覺很委屈,說,人家平時不也這么叫么,我看你從昨天回來就像吃了炮彈,本想跟你算賬,可一想到馬上就要看到大好春光,所以就跟你不計較了,快起來,我已經把早飯打回來了,你聞聞,可好吃了,這可是你最愛吃的雞絲餛飩和黃橋燒餅。
范蒙把臉蓋在了被子里,陳陽只好重新把保溫杯蓋住,輕手輕腳地檢查需要帶的東西。
又睡了十分鐘,范蒙這才起來洗漱。她看到陳陽穿上了桃紅色的羊絨衫和白色仔褲,說,喲,打扮得這么漂亮,為誰而容呀?
為大好春光不行嗎?
范蒙正要接話,手機里的《梁祝》曲子就不緊不慢地響起,她手機還沒貼到耳邊就沒好氣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催命是不。說著胡亂套了一身放在椅背上的白色運動裝,妝也沒化,就往外走。陳陽忙擋住,說,脫了脫了,衣服太白,再襯梨花,照出來的相太素淡。
誰不喜歡就別看。
梨園百花盛開,非常壯觀。著一身白衣的范蒙倚在一棵梨花繁密的樹下,陳陽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貌比桃花、命絕梨花的楊玉環(huán)來。想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范蒙穿上,扣子還沒解開,就被范蒙尖利的聲音制止了:我這人誰的衣服都不穿,嫌我不好看,找好看的去。
李文恒賠著笑臉說,好好好,注意了,來,喊茄子!一連給范蒙照了十幾張。范蒙很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陳陽你今天怎么了,話也不說,像也不照,來呀,讓李文恒給你用心地照兒張能貼到櫥窗里的照片。
對呀,陳陽,來,擺個姿勢。李文恒也笑著催促道。
陳陽隨意地站在就近的一棵梨樹下,站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視。
不行,這棵樹花開得不好看,到那棵去。還有,生動些,這又不是照標準照。
陳陽站在骨節(jié)分明、花朵零落的樹下,一動不動。
李文恒搖著頭走到陳陽跟前,剛要動手讓她做可愛狀,陳陽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說,范蒙,咱們到那邊去看看,你不是說要挖野菜嗎!
范蒙看著尷尬的李文恒,開心一笑:李記者,我勸你還是免了吧,你沒看我們兩位女士都不在狀態(tài)嘛!你干脆自己喀嚓吧。
李文恒邊蓋鏡頭蓋邊說,算了,算了,我也洗手不干了。
范蒙,快走呀,我肚子可餓了。
陳陽,咱倆去萬一在這荒郊野外遇到壞人,怎么辦?我還是跟張?zhí)烀饕黄鸬侥沁呍賿┎窈蹋F在這一點還不夠,你跟李文恒負責生爐子,咱們一會兒野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不會做飯,我跟你去。陳陽極快地說完,拉起范蒙的手就要走。
你做的飯好吃,蒙得了別人蒙不了我,聽話,留下!
不,我就跟你去。陳陽說著,又去拉范蒙的手,范蒙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怎么了?難道這梨園有老虎不成。
李文恒揉揉臉說,天明,你看我是老虎還是恐龍,要不兩位女士怎么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悲哀呀!悲哀!
范蒙你留下陪姐夫,我跟張?zhí)烀魅窈獭?/p>
陳陽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平時不是老愛跟你姐夫在一起打情罵俏嘛,怎么突然斯文起來了?再說你也不認識野菜,萬一給我們采回來毒草,拉稀不說,中了毒在這荒郊野外,可就叫天叫地都不應了。
范蒙這話說得陳陽住了口,范蒙從小生活在鄉(xiāng)間,薺薺菜、野蔥、苜蓿菜比文學史還熟悉。
一晃,范蒙跟李文恒的同學就不見了。坐到墊子上的陳陽邊生火,邊問你們怎么不照婚紗照了?
李文恒往她跟前坐了坐說,我也不知道,她忽然說不想照了,也不提結婚了。陳陽往邊上挪了挪,說,你死呀,離我遠些。她昨天回來就不高興,是不是發(fā)現了什么?
什么?你指的什么?
你是木頭呀!
李文恒略一沉思,答,不會的。說著,又朝遠處一片的梨園望了望,說,他們到哪去了?
他們不是去摘柴禾了么。
我好像還聽見她說要摘野菜。
陳陽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們既要揀柴,還要挖野菜,可能……李文恒說著,握住陳陽的手,說,我從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可是你對我就像對自己的親哥一樣。直到那天你醉了酒,我才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樣。
陳陽甩開李文恒的手,嚴厲地說,你不要亂說,你是范蒙的男朋友,你們馬上要結婚了。咱們都是范蒙的好朋友,這一點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
自從那晚我們融為一體后,我心里就全是你的影子,愛情沒有道德可言。
陳陽騰的站起,走到一棵梨樹前,摸著花說,你看這梨花多好看,還有這枝條,像剪貼畫。
站到花前的那個人更好看。李文恒說著,上前摟住了她的腰。
你要死呀,小心他們發(fā)現。
他們不會這么快就回來的,你看那邊的滿園的梨花,那么密,樹又那么低,李文恒說著,拉著她就往梨花繁密的地方去。陳陽剛開始還不停地說服著自己,可是一看到李文恒那張英俊而癡情的臉,心就軟了。他們靠在一棵長得小而矮的梨樹上,兩人先是依樹而靠,然后李文恒輕輕摟住她,說,我想跟你在一起,真的,反正我還沒有跟她結婚呢。李文恒又說,還記著我?guī)銈內タ础赌档ねぁ穯?就是在那一晚吃飯時,你喝醉了,你的醉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你的心思。咱們才有了那讓我一生都難忘記的一晚。你真傻,愛我怎么不早說呢?老裝著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要不是那晚醉了,我們可能要遺憾一生呢。
什么這晚那晚的,我不知道。陳陽說著,像躲開一條蛇似的掙脫了李文恒的懷抱,倚在另一棵樹下,眼睛里有了淚花。
都什么年代了,你咋還不如人家杜麗娘大膽。你聽,這詞兒說得多好:
這一霎天留人便
草藉花眠,
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
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
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
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李文恒說著,又走到陳陽身邊,緊緊摟住她。陳陽聽著聽著,感覺身上像著了火一樣。
正當她要放松一切掙脫時,眼前又閃現出范蒙昨天的神態(tài),急著要掙開李文恒的懷抱,李文恒則摟得更緊。陳陽邊撕打邊說,你要不是我好朋友的男朋友,該多好呀。
現在已經不是了。李文恒說著,就要親她的嘴,陳陽雙手一推,李文恒的頭咚的撞在了梨樹兩條交叉的枝節(jié)上,他疼得大叫,抬起腳就往梨樹上踢,梨花瞬間落了一層。
陳陽趁機跑回鍋前,鍋里的魚肉已經爛了,噴著一股香氣,可是因為剛才兩人沒注意,湯溢得滿地都是。
李文恒邊走邊用左手揉著頭,坐到墊子上,說,陳陽,你幫我看看,我頭上是不是起包了?
陳陽望了一眼,果然有個小包,很想用手摸,手都伸到半空了,還是堅決地抽了回來,裝著輕拂了額前的一縷劉海。
我真的愛你,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想去看你你又不讓,你怕范蒙干什么?我又不是賣給她了。
快擦掉你嘴上的口紅,省得范蒙回來起疑。陳陽說著,遞給他一張紙巾。
我就是故意留著,反正這是遲早的事。
李文恒我跟你說清楚,我陳陽干什么是有一定的底線的,我愛你不假,可我們這輩子指定不可能了,范蒙跟我親如姐妹,我生病時,是她守在我身邊;我過馬路時,是她永遠站在靠近最危險的一側。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家經濟條件不好,我想買個電腦,是她,硬是把五千元錢塞到我手里。六年了,我們整整六年,從讀本到讀研,誰離了誰,就像少了胳膊腿兒似的。這我跟你說不清楚。我已經錯了一次,不可能再錯了。趁現在她還不知道,咱們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們姐妹還是姐妹,你們夫妻還是夫妻。說完,又把紙巾往李文恒手里遞。
李文恒連紙和手都握住了,陳陽,范蒙對你比我對你還重要?
松開,我要叫了。陳陽說著大聲喊起來:范蒙,范蒙,開飯了!
話音未落,李文恒一下子就離她好遠。
陳陽鄙棄地看他一眼,說,李文恒,我真不知道我們姐妹是不是讓膠水瞇住了眼還是咋的?
我不是怕你們姐妹失了和氣嘛,你要是決定跟她分手,我立馬娶你,你就不用回你老家那個小縣城了。
陳陽沒有理他,雙手捂成喇叭狀又朝遠處叫道:范蒙,范蒙,飯涼了。
虛張聲勢,打手機呀!
你管得著么。
沒良心的,那天在我身上怎么說的,口口聲聲說你離不了我,你愛我,現在提起褲子就不認人了。
陳陽拾起一塊土塊,砸到了李文恒的身上。
李文恒撣了撣身上的土,望著她,半天才說,陳陽,我現在懷疑那天晚上那個對我柔情似水的女孩真的是不是你?
你記錯人了。陳陽說著,掏出手機,扭過頭去,給范蒙打起電話來。
不一會兒,范蒙他們就從遠處出現了,先是腳,從梨樹下移過來,然后是身子,接著是臉。他們手里提著一大塑料袋的野菜,懷里抱著一大堆柴禾。
野地里吃飯,大家非常開心,湯也喝得干干凈凈。吃飯時,發(fā)生了個小插曲。吃魚吃得正起勁時,范蒙忽然說,李文恒,你怎么了?一直低頭悶不作聲的陳陽一聽這話,抬起頭一看,李文恒的嘴角不停地往外流血。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一把撲到他身邊,抱起他說,你怎么了李文恒,你怎么了?疼不疼。
范蒙這才醒過神,拿著一卷紙巾,拭一張扔一張,血,還在流。
快,送醫(yī)院。陳陽說著,一下子哭出聲來,快,范蒙,快給120打電話呀,叫救護車。
不用叫救護車吧,先冷靜些。范蒙說。
李文恒,你一定要堅持住。范蒙你來扶著他,我來打電話。陳陽一邊說,一邊拿起手機就撥。邊撥邊說這救護車不知多長時間才能到呀,急死人呀。
范蒙扶著李文恒,說至少也需要十小時吧。又仔細地看了看口腔,說,會不會是牙齦出血?李文恒你原來有過這情況不?
沒有。
別問了,這血是從口腔里流出來的,會不會是魚刺扎著了血管,救護車太慢,我意見咱們立即送他去醫(yī)院。
一直沒有說話,只顧拭李文恒嘴角血的張?zhí)烀髡f,那不行,我們不知道最近的醫(yī)院在哪里。萬一耽誤了時間怎么辦?再說血管就那么容易破的嗎?
你們不送我送他到醫(yī)院。陳陽說,我就是背也要背到外面的大路上,我去攔出租車行了吧。
陳陽,你別添亂了,搞不好你還沒走到大路上,血就不流了。
那我們就觀察十分鐘。
結果十分鐘還不到,李文恒口腔的血漸漸流得少了,最后,紙上只是一點點,最后沒了。李文恒說,沒事了,沒事了。
直到確信沒事了,陳陽望著李文恒,說,你跳跳。
范蒙撇了撇嘴,說,跳一跳就管用了?
那咱們回去吧,直接送李文恒到醫(yī)院檢查一下放心。
沒事兒的,咱們好不容易來一趟郊外。你們看,這一片花更好看,張?zhí)烀鳎銇恚o我照相吧。范蒙說著,開始微笑著靠在一棵樹下,神態(tài)非常嫵媚。
姐夫,你行么。陳陽看范蒙沒有注意,小心問。
李文恒摸了摸嘴,說,沒事兒的,來,我給你照。
不用,不用。陳陽說著,走到了范蒙的跟前。
范蒙一會兒跟李文恒照,抱著他,摟著他,做親昵的動作。然后又跟李文恒的同學張?zhí)烀髡眨瑯右彩怯直в钟H的,極其的興奮。陳陽看她跟張?zhí)烀髡胀炅耍缓笞哌^去摟在范蒙腰上,說,來,也給我們來幾張。
范蒙卻放下她的手,說,累了累了,不想照了。
陳陽說那不行,再累總得給我和范蒙來幾張。姐夫,快照呀!
李文恒趁機連拍了好幾張,只是可惜的是,范蒙沒有一張是微笑著,不是皺著眉頭就是望著遠方,或者身體離陳陽遠遠的。
陳陽從相機里邊看邊說,范蒙你看,這些照片再次揭示了同性排斥、異性相吸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范蒙看了兩張照片,就說拿走,拿走,我怎么看我都像個鬼。
3
晚上回到宿舍,范蒙又看起了白先勇的《游園驚夢》,看著看著,忽然哭了。陳陽心里害怕,說,你怎么了?
范蒙抽泣著說白先勇的這個《游園驚夢》小說你看了嗎?我看著看著不知怎么就難過起來了,看著看著不知怎么著,心里就酸酸的,你讀過沒?
沒。
我念給你聽。
范蒙拿起書,呼啦啦地翻了一遍,說,我的天,這么長,差不多有兩萬字了吧。
全文約一萬七八千字。
太長了,還是我自己看吧。
別,別,你仔細地聽著,給我倒杯水就行,我今天特想念給你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總不能掃我興吧。
范蒙說著,根本就沒征得陳陽的同意,就念起來。念完了,陳陽說,寫的好是好,可是我聽得不太懂,你也知道,我是學古典文學的怎么能跟你們學現代文學的人比呢?什么象征派意識流,搞不懂。
范蒙合上書,說,寫的什么你總知道了吧?
好像講的是兩個昔日的女朋友的故事,落魄的參加富貴的生日晚會,看到人家的繁華想起自己的凄涼,就難受了吧。
那你看一遍,再說。
陳陽一看那么長,全是些婆婆媽媽的敘述,看了不到一頁,就扔到一邊,說我不喜歡看,這哪像古典詩詞,短小精悍,又回味無窮。
范蒙坐了起來,說,那我講給你聽。這個故事的女主人公叫錢夫人,也就是你說的落魄的那一個,這個錢夫人,藝名叫藍田玉,她以前在南京的夫子廟得月臺唱昆曲。遇到一個叫錢鵬志的大將軍,做了他的填房。可是錢將軍已經六十靠邊了,這個錢夫人才二十出頭,當然不甘心了,她就愛上了錢將軍的參謀鄭顏青,他們有過一次外遇。
陳陽聽到這里,心驚了一下,說,書上沒有講呀。
你再讀讀,還有許多象征方面的,你讀完后給我講講。
我讀不懂。
你真的不讀?那我再給你講。以后我肯定要講給學生聽,現在就當一次試講。范蒙說著,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語調平緩地講述:錢夫人替得月樓姐妹桂枝香(竇夫人)過生日宴會時,發(fā)現自己的親妹妹月月紅,搶去了她的情人鄭參謀。結果唱《游園》時啞了嗓子。多年以后,守寡的錢夫人應邀到竇夫人家參加宴會,觸景生情,產生了“今即是昔”的幻象。她感覺現實中的竇夫人就是當年的自己,現實中的竇夫人的妹妹蔣碧朋就是當年的月月紅,同樣搶了姐姐的情人。現實中的程參謀即是過去的鄭參謀。
陳陽聽得打起了哈欠,范蒙還在興致勃勃地講:《貴妃醉酒》的故事你肯定聽到,楊貴妃設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宮,赴梅妃之宴,楊貴妃妒火中燒,頓感寂寞,自己大飲而醉。這出戲影射藍田玉爭奪鄭參謀的三角關系。此戲由蔣碧月表演,她以戲弄玩笑的態(tài)度來唱戲,是對錢夫人的一大嘲弄。你看小說這兒,她是這么說的:“原來是說張愛云嗎?她在臺灣教教戲也就罷了,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來,買到了后排,只見她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小說里,也提到了《洛神》的戲。《洛神》講的是曹子建和宓妃私通之事,文章里不是有這樣的描述嘛:程參謀和錢夫人討論《洛神》時,雖然當時兩人才剛見面,錢夫人就感覺不自在,“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又覺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我的天,你好像在說天書,真是對牛彈琴,好姐姐,求你了,休息吧,跑了一天了,我都累死了。陳陽的確感到頭痛難忍,頭上的汗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陳陽,你聽,為了給你讀文章,講文章,我嗓子不是啞了?
沒有吧,我沒聽出來。
你再聽!
好像有點,我給你倒水去,可能是天熱。
陳陽端著水剛走到,一看到范蒙的臉,手一哆嗦,水灑到了被子上。
范蒙說,陳陽,你坐到這兒來,坐到我跟前。
陳陽說我實在是太累了,咱們不談小說了,我真的頭都大了。說著,躺在床上。范蒙走到她跟前,說,別躺,起來,起來,看著我的眼睛。說著,把陳陽一把拉了起來。陳陽說范蒙你輕些,你弄痛我的頭發(fā)了。
是嗎?
你也弄痛我了。
我怎么你了?我的手可沒動呀。
你傷了我的心。
我的好姐姐,我困了不聽你說話了,就傷了你的心,這要是在文革,我肯定讓你打到十八層地獄里去了。好好好,你說你說,我洗耳恭聽行了吧。
看著我的眼睛。
好,我的姑奶奶,看著你的眼睛。陳陽無奈地說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范蒙,望著,望著,眼睛就有些閃爍其辭了。便掩飾道我不是你的學生,咱不說那個小說了。
好,不說小說了,說咱們今天的游園,你說怪不怪,李文恒親我時,我聞到了他身上香味,你說梨花的味香呢還是香水的味香?
陳陽感到自己的臉紅了,說它們都平分秋色吧。
范蒙略有所思地說,你看李文恒給你照的照片,都比給我照得好,這家伙,得告訴他,給我也要多照一些。
是我的衣服鮮艷。
喲,陳陽,你看你跟我說話,怎么這么緊張?睡吧,范蒙說完,回到自己床上倒頭就睡。
陳陽忽然想也許她還問自己什么,沒想到人家不問了,自己心里倒是虛得很,結果一夜都沒有睡著。
第二天,范蒙又是一夜沒回,到第三天,她回來了,冷著臉說她要搬宿舍了,不想跟虛偽的人在一起住了。
陳陽一把抱住范蒙的行李說,你別走,別走。我錯了。
你錯到哪了?
我……
不說是吧,不說我走。
我說,我說。李文恒叮嚀了多少遍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這種事,只要沒當場抓住,就死都不要承認。
范蒙一屁股坐到床上,兩只黑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陳陽,陳陽躲開她的眼睛,站到窗前,望著滿園的春色,慢慢地說:
我喜歡李文恒,我對不起你,你一定要相信,那只是一次意外。就是我們看完節(jié)目不久,我引以為榮指望找工作能派上用場的十幾萬字的論文讓導師斃了,我極其難過。給你打手機,你關機了。這個城市,我沒有一個親人或者朋友,我坐到一個小酒館里,獨自喝了些酒。想著喝點心里好受了,回宿舍睡一覺就沒事了。沒想到喝高了,站都站不穩(wěn),鬼使神差,我忽然就想起了李文恒。你不要怪他,怪我,怪我沒有發(fā)乎情止乎禮,沒有……
你喜歡他還是一時糊涂?
我喜歡他,從見他第一面就喜歡他,可是直到看了《牡丹亭》那晚,我不知道為什么就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范蒙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昨晚都說了,我因為你也會離開李文恒的,可是現在不行了,你們倆,在我心里已經不存在了。
范蒙,咱們可是最好的姐妹呀。
正因為是最好的姐妹,我可以把最心愛的東西讓給你,可是我不能原諒心愛的人的背叛。我一直視你為我最親的妹妹,沒想到你們卻暗中筑座連環(huán)寨,同心系上絲羅帶。
不管陳陽怎么勸,范蒙還是抱著行李要走。
就在范蒙要開門時,陳陽忽然說,你能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知道這事的嗎?我真的只想知道。那天,陳陽知道范蒙到郊區(qū)跟同學們去給導師過生日去了,第二天才返回。而且他們去的是一個范蒙很陌生的賓館。
怎么知道?
對。
你好端端的為什么聽到我結婚,喝得爛醉?為什么那天我從郊區(qū)回來,你說話再也不敢直視我的眼睛?為什么我說不拍婚紗照了你不問實質只問是地方不好,還再三的遷就我。這些我還不敢肯定,最有說服力的是咱們去梨園,你的反常表現使我更堅信了自己的直覺。平時你跟李文恒打打鬧鬧的,姐夫長姐夫短的,可那天到梨園后,我仔細觀察,當著我的面,你沒有主動跟他說一句話。我跟張?zhí)烀饕撸銦o論如何要跟我在一起,你不是怕李文恒嗎?還有那溢得滿地的魚湯,落了一層的梨花,不正是處于感情漩渦中的你,苦苦的掙扎么。還有最明顯的是李文恒口腔出血,你那急切的樣子,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來漏洞這么多,還需要我再說嗎?
陳陽滿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沒想到自己百般小心,還是沒有逃過范蒙那雙獵人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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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后,范蒙一直都不再理再三想跟她和好的陳陽。范蒙越不理陳陽,陳陽越恨自己,恨李文恒,堅決不再理他了。畢業(yè)后,范蒙去了北京,陳陽回了老家的縣城教書。李文恒得知消息后,在火車上攔住陳陽說至死都要娶陳陽。陳陽還是淚流滿臉義無反顧地上了車。李文恒多次給陳陽打電話,她都不接,時間一長,也就不再聯系了。
陳陽仍然不停地打聽著范蒙的去向,她想她一定要找到她,并要告訴她,她是真的在乎她。
作者簡介:文清麗,女,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在《青年文學》、《山花》、《北京文學》等全國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灣 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現為《解放軍文藝》副主編。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