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個星期我都沒回家了,這個周五的下午,老媽打電話叫我回家,“你爸爸有事要對你說?!蔽覇?“什么事哦?好事還是壞事?”老媽當時不告訴我,“回家你就知道了?!?/p>
“什么事嘛,老媽,好神秘,現在告訴我不行嗎?”
“還是讓你爸跟你說吧?!?/p>
雖然上面有規定,周末不許各學校留學生補課,可是老師說,你們可以自覺留下來自習呀,規定周末不許老師到教室里輔導,你們可以到老師那里問呀,老師反正也不回家。大家當然都聽得懂老師話里的意思,除了個別成績特別差、準備破罐子破摔的同學,每到周末都自覺地留校復習,隔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一進入高三,我們班主任瘋了似的,恨不得給我們每個學生身上都安上個控制裝置,她那里一按,我們就不停地轉。賣糕的!什么叫瘋狂、絕望,你來我們班上看看就知道了。
即便沒老媽這個電話,我也是準備回家的,吃飯的錢沒了,襪子和內衣沒的換洗了,也得讓自己換換角色,喘口氣唄。現在有這個電話,我反要拿他們一把:“他不是說沒我這個兒子嗎,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你敢!”
“就不,回家干嘛?”
“回家干嘛?當媽的不是想兒子了,這理由夠嗎!”
我不吭聲。
那邊我老媽急了:“你這個小熊羔子,好啊,翅膀根硬了,不要你媽了!”
不好,老媽要動怒了:“得得得,我回去還不行嘛,嘿嘿!說這干嗎,至于嗎,再說,我敢嗎?”
和老爸吵架,是為我一句話,老爸一下子就跳起來了:“你宣布什么?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我不參加高考了,也不想再上學了!”“為什么!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老爸滿臉漲紅,額頭上青筋暴突,跳來跳去地發火,“你今天得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什么?你難道想像我今天這個樣子嗎?干什么都干不成,任人擺布,不都是因為學上得少嗎!”
老爸邊說邊把他洗得發黃的白襯衣使勁往腰帶里面掖,把皺褶拉伸開,再提提褲子。這是我老爸的經典動作,一著急他就這樣,其實那襯衣本來就在腰帶里扎得好好的。
“你說,為什么不想上了?”
看著我老爸,覺得他真的老了,雖然還不到五十歲,老爸的白頭發從鬢角開始向上蔓延,已經占領了腦袋上少說也有一半的空間,再往上,頭頂那兒,頭發已經遮蓋不住頭皮了。但是老爸變老還不是因為這,老爸脾氣大了,話多了,那些沒用的廢話,整天沒完沒了,我都快受不了了:
“兒子,再加把勁,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
——好像我什么都不懂,是個傻瓜,好像我不努力,我不想考上大學似的。
“只有上個好大學,將來才能有個好工作。”
——那也未必,沒地位沒關系,再好的大學也沒用。
“咱家沒什么社會背景,只能靠你自己了?!?/p>
——說的不就是嘛,那你就少來嘟噥我了。
“這段時間少玩點,集中精力?!?/p>
——唉!又來了。
——在學校被老師像犯人似的管著,周末到家剛想喘口氣,就又來逼了,還讓人活不活啦!
老爸說一句,我就在肚子里頂一句。
我敢說,如果不是為了回家拿生活費,捎帶著吃點媽媽做的好吃的,即便老師不暗示,我那些同學也沒一個想回家的?,F在的家長,好像都改行當助教了,一進家沒別的話,開口就是又考試了嗎?這次考多少分?語文多少,數學多少,英語多少,你在班里排第幾呀?……你得不厭其煩地一一告訴他們,他們這方面的記憶又超好,馬上就能算出哪一門與上次比是多了多少分,還是少了多少分。分數增加了,滿臉的歡喜,跟中了彩票似的;分數減少了吧,立馬愁云密布,像是我們在外面給他們惹了多大的麻煩,長吁短嘆,然后開始一輪又一輪的轟炸:
那一門為什么考得不如上次?
找到原因了嗎?
是不會做,還是粗心了?
人家都考得不好嗎?還是就你自己考得不行?
……
無論你怎么回答都堵不上他們的嘴,如果你說找到原因了,接下來就是,什么原因,為什么會這樣;如果你說沒找到,接下來就是,咱們一起分析分析……
賣糕的!讓我找個墻縫鉆進去好不好?
唉,做學生難,做臨考的學生更難,做沒錢沒權人家臨考的學生難上加難。因為你別無選擇,你只能背水一戰,誰都幫不上你,包括父母,他們的操心、焦慮、嘟囔、盤問、討論、議論、出主意想辦法,等等,等等,除了讓人煩心之外,能幫上什么忙啊?
有時候,真想拿膠帶把他們的嘴都封上。
可他們是你的父母,你是他們的孩子,他們養你供你上學,他們有權利問,你也有義務答。我們能做到的是堵上自己的嘴,什么都不說。
我不想跟爸媽頂嘴,傷他們的心,他倆也不容易。那年他們廠子倒閉,倆人丟了工作。老爸做過許多努力,都收效不大,直到找到當年的一個戰友,這個戰友叔叔轉業回來當了一家保險公司的經理,給了老爸一個看大門的差事,家里的生活才算穩定下來。老爸的那個戰友成了我家的恩人,被老爸老媽掛在嘴上,每天都得嘮叨好幾回:“一天八小時的班,就那么坐著,什么也不用干,就給千多塊錢,管兩頓飯,還給配手機,你說,上哪兒找這種好事去?,F在也就是老戰友,還有這老感情?!?/p>
嚯!老爸老媽很知足了。
老爸重新穿上了制服,有肩章,有帽徽和臂章,還有武裝帶,只不過制服顏色不是草綠,是藏藍,藏藍色的制服里,老爸依然穿著白襯衣,白襯衣扎在腰帶里,皺褶拉伸,一絲不茍。
我老媽下崗后在居委會做了失業登記,居委會時不時地會安排些臨時性的活,收入很不穩定,后來她在一個家政公司當上了小時工,我老媽脾氣好,又勤快,回頭客慢慢多起來,漸漸地,收入竟比老爸還多些。好像曾有一家要請她去做全職,給的工資也不低,老媽有點猶豫。老爸鼓勵老媽:“去!干么不去,你現在一天得跑好幾家,多累呀?!?/p>
“可人家要求住過去。”
“那就住過去唄?!?/p>
“不,我想過了,那樣就沒點自己的空閑時間了,我寧愿累點?!?/p>
我說那句惹老爸上火的話,并不是沒有來由的。他倆一月掙這點錢,刨去養老保險,也就剛剛夠一家人的吃穿。我眼看就要高考了,考不上他們煩心,考上了他們也煩心。他們早就打聽清楚了,一個普通高校的學生,四年上下來,四萬學費再加上吃用,怎么著也得六萬。老媽又不同意助學貸款:“四萬塊對我們家來說可不是個小數,拿什么還?給孩子將來的壓力太大了,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咱自己想辦法?!?/p>
吵架那天也是個周末,我在我這屋復習,老爸老媽在他們屋里說話。
“靠左點,再靠上點,再過去點,對對,就是這里?!?/p>
“要我說,你這腰還是得去醫院看看?!?/p>
“不用,就是累的,現在那醫院,誰還敢去,醫生整個成推銷員了。你給我按按揉揉,再歇一夜就好了?!?/p>
“一個醫院,一個學校,咋變成這樣?”
“公司里的人跟我說,那一家又來找了,還是想讓我過去,做全職?!?/p>
“那你就去唄,省得這么累。”
“我沒說死,我說我得回家商量商量。我是想,我要是住過去,誰給你做飯?”
老爸沒說話,老媽就轉了話題:“還是得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找錢,你去把門關上?!?/p>
他們的聲音小下去,我發現,近來他們總是把房門關上,悄悄地說什么,我踮著腳尖,悄悄地溜過去,站在他們門邊聽著。
“……孩子考不上不說了,考上,每年的學費生活費,這是一大筆。孩子出門在外,總不能讓孩子受難為吧;這么大小伙子啦,總不能讓他再拾你的舊衣服穿吧;還有,要是交上個女朋友呢,手頭總得有點零花錢吧,咱倆自己難了一輩子啦,怎么也不能再讓孩子為難。再往遠了說,將來畢了業,得成家吧,買房子買家具又是一筆大錢,唉……”
我就是聽到這里,推開門沖進去,說了那句惹老爸發火的話。
其實要論我的學習成績,在班里得算中等偏上,“一本”不敢說,努努力,只要到時候發揮正常,“二本”應該很有希望,“三本”是保底的。老爸老媽每次來學校,老師也都是這么分析。
“你說呀,到底為什么?”老爸又把他洗得發黃的白襯衣使勁往腰帶里面掖,把皺褶拉伸開,再提提褲子,“長這么大了,還是一點事都不懂,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在部隊黨都入了。”
“入黨有什么用,現在還不是……”
話說了半截,我也覺得這話沒勁,得惹麻煩,趕緊扎住,已經來不及了。
“還不是什么?說出來,你倒是大聲說出來啊!”
老爸在我面前停下來,瞪著兩眼逼視著我。
我低下頭,不用看也知道,父親這會兒肯定又在重復著那個經典動作。
“你不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說什么,哼,嫌你爹沒本事是不是?覺得你爹看大門給你丟人了是不是?”
“我又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啪——老爸的巴掌帶著風落在我臉上,腮幫子那兒立馬火辣辣起來。老媽過去抱住老爸:“你想干啥!你是當爹的,他是你兒子,不會好好說話呀!”又轉過臉來對我說,“他是你爹,你是他兒,有什么話不會好好說呀?”
“我不是他爹,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老爸掙開老媽,滿屋亂轉,好像要抄家伙似的。
“他不是我爹,我不是他兒子!”
我淚流滿面,轉身就往外沖,老媽忙著過來又把我抱住,朝著老爸喊:“這是怎么啦?這是在家里,你們這倆冤家!”
老爸吼道:“讓他走,你別攔著!我怎么養了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
“誰讓你們生我來著,你以為我愿意呆在這個家里,我不想再讓你養我了。”
我滿肚子委屈,在老媽懷里嗚嗚地哭,
老爸坐到沙發上,哆哆嗦嗦地掏出煙盒來,又抖著手點上,狠狠地抽了幾口,再說話時,聲音小多了:“好吧,你站過來,大聲說給我聽聽,你不上學,想干什么?”
老媽輕輕地推推我,我很不情愿地挨過去。
“告訴我,不想上學,你想干么去?”
“就業。”
“就業?嘻,就你,一個高中生,就想就業?真是笑話!”
老爸把煙使勁按在煙灰缸里,站起來,又掖了一次襯衣。
“現在大學生都找不上工作,你一個高中生能干什么?”
我不吱聲。
“你說,你想干什么?你又能干什么?你倒是說話呀!”
“我……你不是老勸我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嗎,到時候肯定有辦法?!?/p>
“小子呀,不用到時候,現在我就告訴你,那是死路一條!”
“上了大學又能怎么樣,還不是同樣找不上工作?!?/p>
“你什么腦子啊,連這點理都不懂,起點能一樣嗎!起點,懂嗎!高中生就業,除了出大力,還能干什么?你是想站街頭發廣告去還是擺地攤賣舊書去?”
“干什么不是干,不都得一樣有人干?!?/p>
“你還敢跟我犟嘴!孩子他媽,你聽聽,你聽聽,這不是說傻話嗎?一樣?說得好聽!我問你,社會地位一樣嗎?掙得錢一樣嗎?”
“反正我能養活我自己?!?/p>
“你你你,你現在就給我滾回學校去,好好學習是你的事,別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辦法?!?/p>
“有什么辦法,你能有什么辦法?”
老媽使勁擰了一下我的胳膊:“你不能少說一句啊!”說著,拎來我的背包,“聽你爸爸的話,回學校吧,啊,安心學習。”
我被老媽推著往外走,聽見老爸在后面喊:“你給我記住,我是你爹,我生了你就有辦法養活你,哪怕是砸鍋賣鐵,你也得去給我考上大學!他媽的,老子這輩子廢了,不能讓我兒子也廢了!”
雖然答應了回家,我還是編了個理由,拖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去,“老師抓得可緊了,我只能在家呆一個下午?!蔽夷贸鲆桓笔植磺樵傅年噭?。
老爸沒再提上回吵架的事,我自然也不會主動給老爸賠不是,三口人算是風平浪靜地吃了頓晚飯。飯后,老爸移到沙發上,打開電視,老媽收拾桌子,我就往自己屋里溜,家里目前的局勢,我覺得還是離老爸遠點好。
“你別跑,過來,坐下,我有話跟你說?!崩习峙呐乃磉叺纳嘲l。
我只好停下了,轉過身,慢慢挨過去,在老爸對面的凳子上放下屁股。
“今天把你叫回來,為的是告訴你,你上大學的費用,我想出辦法來了?!?/p>
這真是個好消息,沒想到:“真的,老爸?”
老爸點點頭,大概是看到我滿臉的疑問,他得意地笑了:“哈哈,你猜都猜不到吧?!?/p>
我也點點頭。
“哈哈,我也沒想到,還是別人提醒我的?!?/p>
老爸換了個姿勢,往后仰,靠在沙發上。
“我們單位有個人,聽說咱家住這個小區,托我幫他問問,有沒有出租的房子,他說,他不想通過中介,是他姐姐的孩子,剛考上咱小區附近的中學,說房子不用太大,一居兩居都行,就他姐姐和孩子住過來,上學方便。我答應幫他問問,我問他出多少錢,租多長時間。他說,房租隨行就市,如果房子合適,起碼三年,讓孩子上下初中來。我幫他打聽了一家,開出的租金嚇了我一大跳,就咱這破小區,這舊樓房,一居竟然要一千八,像咱這樣的兩居室兩千二。我心里話,乖乖,這不是搶錢吧。誰知我到附近的房地產中介公司一看,才知道一居一千八還是公道價呢,那里一居室標的竟然是兩千。人家告訴我,這所中學是市重點,咱這小區占了好地段,叫學區房,搶手著呢?;氐郊椅揖妥聊ド狭恕?/p>
“等等,老爸,你不是想把咱家的房子出租吧?”
“別打岔,你聽我說。我問你媽,當初房改的時候,咱是花多少錢把這個房子買下來的?你媽說,咱是雙職工,比單職工沾光,只花了不到五千塊錢。在當時,五千塊也不是個小數了,我和你媽工作這么多年,也只攢了不到兩千塊,你爺爺奶奶你姥姥也都幫著,咱又借了點,才把房子買下來。那時候你還小,不記事,那些年我和你媽省吃儉用,都還了債了。其實多少錢買的房我也記得,這樣的事哪能就忘了。呵呵,我這么問你媽,是讓她幫我算一筆賬,如果咱把自己這套房子出租,一個月兩千二,一年的租金是多少。你媽告訴我,是兩萬六千四。我又說,咱再讓一點,兩千出租,一年是多少,三年又是多少。你媽算得很快,她告訴我,一年是兩萬四,三年總共是七萬二。哈哈,這筆賬我自己早在心里算了不知多少遍了,讓你媽這么一算,就不用我多費口舌勸她了。你媽說,孩子他爸,這不正好夠咱兒子上大學的費用了嗎,我說,可不是嗎。就這樣,我和你媽統一了意見,就……”
“老爸,我可以住校,你和我媽住哪兒去?”
“你放心,都安排好了,我住公司大門警衛室,以前輪流值夜班,現在我一個人頂了,哥幾個高興著呢。你媽住主家家里去,不是有一家一直要你媽去做全職保姆嗎,對,現在叫家政服務員,你媽一直沒拿定主意,前天你媽給那家回了話,星期天,也就是明天,租咱們房子的人搬過來,你媽就住過去,那家聽了,一連聲的感謝。你看這事辦的,多好啊,方便了別人,方便了工作,還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這么好的事,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到呢!這下好了,解決了,都解決了,沒問題了,兒呀,現在就看你爭不爭氣了……”
老爸繼續陶醉在這件成功交易的喜悅里。
我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晚飯有四個菜呢,兩葷兩素,爸爸還喝了酒,破天荒地也給我倒了一杯,原來這是在自己家里最后的一頓晚餐。
我想,這也是我的家,你們怎么不問問我的意見。
我想說出來。但我什么也沒說。
老媽這時也坐下了,說:“只是租,又不是賣,是臨時性的,房子還是咱的,等你上完大學回來,咱一家三口就又能在自己家里住一塊兒啦?!?/p>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其實也不用等你上完大學,租咱房子的那家很體貼人,人家說,寒假暑假都不在這里住,這一年能有三個月時間吧,這三個月咱都可以住回來?!?/p>
老爸說:“兒子啊,人這一輩子,有好多道坎,一道道坎得一道道過,一個個關口都得自己一個個闖,目前這道關口,對于咱家是道大關口,咱得動員一切能夠動員的力量,對于你呢,只不過是第一道,就像毛老人家說的,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往前看,那一道道的坎都等著你呢,你不能老是往前看,不看還好,一看,啊,這么多坎呀,你就心煩,你就意亂,你就沒心思做事啦,要多看看腳底下踏踏實實地,走一步說一步……”
好嘛,喝了點酒,老爸的話匣子又打開了。
我轉身看著電視機,并不時扭過頭來對著老爸點點頭,說明在聽。其實老爸說什么,我并沒注意。電視里,《蝸居》正演到結局,女主人公郭海萍意味深長地對妹妹說:“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一串數字蹦出腦海,房貸6000,吃穿用住2500,人情往來600,交通費580,物業管理費340,手機電話費250,還有煤氣水電費200。也就是說,從我醒來呼吸第一口空氣開始,我每天要至少進賬400,這就是我活在這個城市的成本?!?/p>
老媽說:“這電視劇看得我心驚膽戰的,你說現在這人是不是都瘋了,要不就是這個社會瘋了,隨便一個什么破房子,就是幾十萬上百萬,想想直后怕,幸虧咱參加工作早,趕上了房改,幸虧我們只有你一個孩子?!?/p>
晚上剩下的時間,我收拾自己的東西。
老媽說,人家已經來看過房子啦,家里這些東西,這兩天就得收拾利索,暫時找個地方存起來。下個星期天,就給人家交房門鑰匙,接下來,人家要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
其實我也沒什么可收拾的,老媽把大部分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我只是把自己的課本、作業本、課外讀物,還有我的一些小收藏,挑選一下,歸歸類,要保留的放一邊,可以賣破爛兒的放一邊,準備扔的放一邊。
家,我想到了這個詞。我認真打量著這所房子,這是上個世紀80年代末蓋的房子,據老爸老媽說,在當時,這是最好的住宅,這個小區也是全省的示范小區。現在已經舊了。在我出生之前,這房子就在這里,我在這里出生長到今天這么大,它一直在這里,可我一直沒注意到它。我住在這里,但我沒看到過它。
這就是家,是一家人能坐在一張桌子旁吃飯的地方,一個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想睡懶覺就睡懶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地方。不管是爸媽還是我,不管什么時候回來,都有人等著你的地方,都會有人給你開門,有飯吃,有床躺。
靠在窗前,看著窗外,對面樓上,一扇扇燈火,有人影在那里晃動。樓下暗淡的路燈下,有人把大半個身子探進垃圾筒里,屁股擔在垃圾桶邊沿上,嘩啦嘩啦地倒騰著。我想起白天常常遇見的那位穿著紅黃相間的環衛制服的老人,推著一輛手推車在小區里慢慢走過,見我看他,就朝我笑笑,但我從沒跟他說過話。我一直納悶,為什么我看到的環衛工人年紀都這么大?,F在我突然想明白了,沒有生活來源,這個年紀的人,除了干這個,還能干什么。
客廳里,一個紙箱子靠在墻邊上,還沒封口,一件毛衣的袖子耷拉出來,是老爸的,老媽親手織的。另一邊,是兩個提包,那里面裝的應該是老媽的東西。我想象著他們離開家的情形,一個拎著紙箱,一個提著提包,走到小區外面的路口,他們站住,相互看著,然后轉身分開,一個向東,走向不遠處的公交車站,一個過馬路,走向另一邊的車站。在此后四年多的時間里,我們一家三口人將分居三處。家庭生活中斷四年,還接續得上嗎?人一輩子有幾個四年?他們都快五十的人了,他們還有幾個四年?
一直掛在客廳墻上的全家福,已經被摘了下來,此時躺在茶幾上,我拿起來看著,這是我很小的時候和他們的一張合影,媽媽抱著我,坐在草地上,爸爸立在媽媽身后,他倆對著鏡頭甜美地笑著,我顯然被鏡頭外的什么東西吸引住了,眼神朝向一側。
從那時到現在,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一直在一起,從沒分開過,上中學我住校,但沒有分開的感覺,那是因為家就在這里,我什么時候想回來都可以回來。
可是明天,這里就不是家啦,雖然只是暫時租給別人,所有權還是自己的,但是我已經不能隨意地進來了,不能想什么時候回來就能回來了,一家人像今天這樣坐在一起吃個飯是不可能了。等以后再回到這所房子里來的時候,如果還有機會回來的話,這房子也許還是這個老樣子,但是我會變了。變什么樣,我還不能肯定,但肯定不會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老媽過來,把合影接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又遞給我,說:“這個,你愿意,可以帶到學校上?!?/p>
我又接過來,拿起茶幾上的抹布,仔細擦干凈鏡框上的灰塵,想了想,重新掛到原來的位置上。老媽過去又取下來,說:“兒子,別犟,聽爸爸媽媽的話,你是咱家惟一的希望,好好上學去?!?/p>
我問老媽:“往后春節怎么辦?”
“你姥姥說,咱們可以到她那里去吃年夜飯。”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咱在哪里看春晚?在哪里包初一的餃子?在哪里為全家的新年祝福?”
“兒子……”
我不等老媽說出來就打斷了,接著問道:“你的腰疼了老爸在哪里為你揉腰?老爸想吃你搟的雞蛋面條,你在哪里給他做?將來我上了大學,暑假回來,咱一家在哪里團圓?”
老爸這時也從他們臥室里出來了,我轉過去,接著問他:“老爸,你知道嗎,這些年,在你們面前,我心里……我覺得自己就是多余的人,現在把房子租出去,害得爸媽分離,你們倒是把父愛母愛都拿給了我,我呢?我的罪過不是更大了嗎?”
“我是你爸,她是你媽,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愛你,這樣做不是應該的嗎?誰能說什么?”
“我不是怕別人,是我自己,我接受不了你們這種做法,接受不了這種愛!”
停了一會兒,我又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老爸老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著我。
于是我又說:“我怎么覺得你們是在用自己的兒子賭博!”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很忙,除了上課,自習和晚上的時間我都在忙,查資料,打電話,最后,一切都搞定了。到了周五下午,下了課我就往家趕。
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們這個周末來拿房門鑰匙,同時正式簽租房合同。我要搶在那之前,把這件事擋住。
我沒打電話問他們有沒有找到存放東西的地方,那已經不需要了。
坐在郊區開往市區的大巴上,我想起那天晚上后來發生的事。
記不得是怎么話趕話,我沖口就說了一句:“虧你還是個男人,這種破主意你也想得出來,你怎么不把房子賣了?”
老爸抬手又要打我,我早有準備,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抓住了,死死地抓住,他掙了兩下,沒掙開。打架,也許我還打不過他,但是抓住他的手,不讓他打到我,我做到了。
他看著我,兩眼冒火。
我也看著他。
我倆都呼哧呼哧地大喘氣。
對峙了一小會兒,我看見他眼睛里有個光亮熄滅了,緊接著,他的手、胳膊都松弛下來。
我也放開了手。
我很快就開始為我說的那句話內疚了,那話太傷人,我真不該。我已經想好了,今天回到家,一進門我就向老爸道歉,我會說:“對不起,老爸,我為上個星期的那句話向您老人家道歉,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是我不懂事,請您原諒我?!?/p>
老爸一定會轉過臉去對老媽說:“這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咱兒子也知道給我道歉了。”
我會接著說:“老爸老媽,我感謝你們把我養大,感謝這些年你們為我做的一切,包括這一次往外租房子。但是,老爸,我需要這個家,需要你們一起住在這個家里,這比什么都重要。我已經有了自己的身份證,這說明我已經長大了,我也該自己為自己做點什么了。”
我會告訴他們,這個星期我都做了什么。
我給自己找了一份推銷手機卡和手機空中充值的事,并且馬上就發展了好幾個同學成為我的顧客,我想先練練手,爭取上大學時給家里減輕點負擔。
您不用擔心,我不會耽誤功課,歷次測驗,我從沒下來過580分,這個成績對于考個大專綽綽有余了。
為什么放棄本科,您別急,聽我給您解釋。我先說第一個理由,一般人都以為,本科比專科好,有學位,有前途。其實,??婆c本科的區別主要不在這里,專科教的是專業知識和技能,這種能適應生產、管理一線的技術應用性人才,在就業上比普通本科更有競爭力。我初步想報考城市建設這一類的大專,畢業出來做設計助理、施工助理什么的,就業門檻低,報酬也比較高。第二個理由呢,是學費,助學貸款畢業后兩年內是免息的,大專的學費低,一年6000塊左右,三年18000,分解到兩年,每月還750,我覺得自己努努力可以做到。
我想象著,聽完我這番話,老爸老媽看著我的眼神,大概像看一個外星人,好像從來沒見過我。但是,緊接著,他們會走過來,對我伸出四只胳膊,我們一家三口,緊緊抱在一起。
站在自家的房門口,我又想了一遍在路上想好的那些話,讓自己把氣喘勻實了,然后才去敲門。門開了,一張陌生的臉露出來:“你找誰?”
“我,這是我家,你是誰?”
“哦,對不起,我沒見過你,快屋里來坐?!?/p>
“我爸爸媽媽呢?”
“他們,和我簽完合同,剛離開?!?/p>
我轉身就往樓下跑,那人追出門來喊:“慢點跑,他們可能去銀行了?!?/p>
我邊跑邊抹去流出來的眼淚。
我在心里喊:“老爸老媽,你們等我一會兒不行嗎,干嘛這么著急!”
責任編輯:王方晨